树心之泪的渗出,如同一个决堤的信号。
那棵古老相思树积累了数百年的庞杂而淤塞的情愫,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再只是狂暴地向外扩散,而是开始以一种相对缓和的方式流动。
徐念锦那丝纯净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灵觉,如同一条纤细的引线,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股汹涌的情感洪流,避免其再次失控。
她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情感,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沉重与痛苦,她只是不断地传递着慢慢来,不要急,都会好起来的简单意念。
闻烬秋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契机,双手印诀一变,诵念的咒文从安抚转为疏导,柔和的金色光晕如同温暖的溪流,环绕着相思树,帮助它梳理那混乱不堪的情愫,将那些过于激烈和负面的情绪缓缓沉淀净化。
与此同时,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粉红色情瘴也开始逐渐变得稀薄,甜腻惑人的香气淡去,其中蕴含的扭曲力量大为减弱。
树下那些被蛊惑的百姓,狂热的眼神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困惑。
他们停止了哭闹和跪拜,看着眼前的老树和周围的陌生人,仿佛大梦初醒,完全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我、我怎么在这里?”
“哎呀,我的头好痛。”
“我不是在街上买菜吗?”
时机已到!
闻烬秋立刻扬声道:“诸位!尔等方才被此地异象所迷,现已无大碍!速速收敛心神,回想本心所欲,莫再沉溺幻境!”
他的声音中蕴含着一丝清心之力,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那些刚刚清醒的人们心头。
徐念锦也睁开眼睛,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却也跟着大声说道:“是啊是啊!这棵树只是长得比较特别,它不会变成仙子和你们说话的!你们喜欢的人肯定在别的地方等着你们呢!快回家去吧!”
她的话直白却意外地有效,那些百姓面面相觑,回想起自己方才的痴态,顿时羞愧难当,纷纷掩面,在官差的引导下,仓促又狼狈地离开了这片令人尴尬的山林。
裴琅川依旧持剑而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没有漏网的小妖或被其他动静吸引来的邪祟。他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那辆去而复返的马车时,周身的气压就更低了几分。
随着被蛊惑者的离去和树灵情愫的逐渐疏导,山林间的气氛终于恢复了清明,那棵相思树周身的粉红光晕彻底内敛,树上的繁花依旧,却不再散发那令人失控的香气,只是显得格外娇艳。
那滴树心之泪凝固在树干上,如同一枚温柔的琥珀,记录着一段沉重而悠远的故事。
树妖平静下来了,它不再痛苦地满溢,也不再抗拒外界,一种疲惫的宁静笼罩着它。
就在这时,马车帘幕再次掀开,萧望之缓步走了下来,他抚掌轻叹,目光扫过恢复平静的山林和那棵古树,最后落在略显疲惫的三人身上,尤其是多看了徐念锦一眼。
“妙哉。”
他唇角含笑,语气中带着几分真正的赞叹,“本以为需见一场雷霆降妖,不料竟是春风化雨。闻道长学识渊博,因势利导;裴公子剑护四方,英武果决;而徐姑娘……”他顿了顿,笑意更深,“心思通明,直指本源,竟能以纯念引动树灵,实乃罕见。”
他的夸赞听起来十分受用,却依旧带着上位者点评般的姿态。
徐念锦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没有啦,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裴琅川则冷着脸,硬邦邦地回了句:“分内之事,阁下过奖。”心中却因对方对徐念锦的特殊关注而警铃大作。
萧望之仿佛没看出他的冷淡,悠然从怀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用上等白玉雕琢而成的令牌。
令牌上精心雕刻着蟠龙云纹,中间是一个古篆的“萧”字,周围环绕着细微的符文,隐隐流动着皇家特有的威严与灵气。
他并未将令牌递给看起来是主事者的闻烬秋或裴琅川,而是径直走到了徐念锦面前。
“徐姑娘,”他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拒绝的贵气,“今日一见,颇觉有缘,临安近日颇不太平,姑娘这般心思纯净之人,难免易惹是非。此乃宫制令牌,持此物,寻常官差衙役不敢为难。若遇棘手麻烦,亦可凭此来城中望江别院寻我。”
他话语间巧妙地将“本王”换成了“我”,显得不那么疏离,但那份矜贵的距离感依旧存在,他将令牌递向徐念锦,目光含笑,带着一种施恩般的从容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徐念锦看着那枚一看就知非凡品的白玉令牌,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啊?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臂就从旁伸了过来,一把截住了那枚即将递到徐念锦手中的令牌。
裴琅川面沉如水,眼神冷得像冰,他从萧望之手中近乎强硬地拿过令牌,语气没有丝毫起伏,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生硬:
“不劳阁下费心。捉妖降魔,裴家职责所在,自有分寸。此物,我会代为保管,若有必要,裴家自会与官府交涉。”
他的动作快且突兀,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领地意识,仿佛护食的猛兽。
萧望之的手顿在半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了然于心的玩味笑意,他并未坚持,从容地收回手,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
“既然如此,那便由裴公子代劳也好。”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琅川一眼,又对徐念锦笑了笑,“姑娘日后若改了主意,方才的话依旧作数。”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优雅地登上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这次真正地缓缓驶离,消失在林道尽头。
裴琅川紧紧攥着那枚冰凉的白玉令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徐念锦看着他,眨了眨眼,小声嘟囔:“小裴,你干嘛那么凶地拿人家东西,那令牌好像挺有用的样子。”
裴琅川猛地转头瞪她,语气冲得像是吃了火药:“有用什么有用!来历不明的东西你也敢收?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以后离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远点!”
徐念锦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一脸委屈:“哦……知道了……”
她实在不明白,小裴今天的火气怎么这么大,比那棵相思树的情瘴还让人捉摸不透。
山林寂静,只余下古树沉默伫立,以及裴琅川心中翻腾不休比妖物更难化解的醋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