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外,雨势未减,哗啦啦的声响如同天然的帷幕,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世隔绝。
篝火燃烧得正旺,干燥的柴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脆响,火星子跳跃着,映照在三人或沉思或出神或温和的脸庞上。
徐念锦将那些散发着微光的妖丹一颗颗小心地收回锦囊,系好袋口,妥善地放回随身的小包里。做完这一切,她舒了口气,抱着膝盖,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跳动的火苗,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清茶甜香与收获的满足。
静谧中,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目光落在对面抱膝而坐、似乎正盯着火堆出神的裴琅川身上。
“对了,小裴,”她开口,声音在雨声和火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白天在那个蜃妖的幻境里,你到底看到什么了?闻道长说幻境会根据每个人内心的渴望或者恐惧生成,你破开得最快,是看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她的语气纯粹是好奇,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直率,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一般自然。
裴琅川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烫了一下,猛地从那种盯着火光的出神状态中惊醒,他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徐念锦探究的视线,下颌线微微绷紧,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没什么。”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几分,带着明显的回避,“一些无关紧要的杂念而已。”
他怎么可能告诉她,告诉她,在那逼真的幻境里,他看到的不再是家族严苛的训练场和父亲审视的目光,也不是什么斩妖除魔的宏大场面。
他看到的是……是裴家厅堂难得的和乐融融,家族人眼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赞许;而更荒谬的是,那个总是语出惊人让他头疼不已的徐念锦,竟也在他的幻境里出现,穿着一身与她本人格格不入却意外顺眼的端庄衣裙,还叫他琅川……阳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切都温暖平静得不真实,却恰恰戳中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极其隐秘的渴望。
正是这过分美好和违背常理的和谐,让他瞬间警觉,识破了幻境的虚假,可破障之后,那画面带来的悸动却久久未散,甚至在此刻被她无意间提起时,再次清晰地翻涌上来,搅得他心绪不宁。
徐念锦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更是好奇,眨了眨眼:“杂念?什么样的杂念会让你那么快就发现不对劲啊?我的幻境就感觉很真实,要不是后来觉得小裴和闻道长不会那样,差点就信了……”
她还在努力回想和比较,试图理解幻境的机制。
裴琅川只觉得耳根后的热度有向脸颊蔓延的趋势,他不得不强行打断她,生硬地转移话题:“过去的就过去了,幻境之物,何必再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徐念锦虽然钝感,但也隐约感觉到他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虽然不解,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暂时压下了好奇心,但她显然不是能长时间保持安静的性子。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的思绪又飘到了别处。她看着跃动的火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两人分享感想:
“说起来,我们真的遇到了好多不一样的妖怪啊,从最开始的镜中魅,到现在的傩面妖灵,每一个都好特别。虽然有时候很危险,但是……”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后怕与兴奋的神情,“每次好像都能化险为夷,而且,”她看向裴琅川,眼睛亮亮的,“好像每次特别危险的时候,小裴你都会把我拉到身后去。”
她说得自然而然,仿佛这只是个客观发现。
裴琅川闻言,微微一怔。
徐念锦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细数:“就像对付画皮鬼那次,它突然扑过来,你就一下子把我拽开了;白天在幻境里,你找到我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把我挡在后面;刚才在村子里,那些村民冲过来,你也是……”她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比划着,语气里充满了单纯的叙述,甚至带着点你反应真快的赞叹。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画面不由自主地在裴琅川脑海中清晰地重现,不仅仅是她提到的这些,还有更多细微的瞬间,她踩到青石板踉跄时他下意识伸出的手,她专注画符忽略身后危险时他及时挥出的剑鞘,她被妖风迷了眼时他停驻等待的身影。
每一次,他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将她护在身后,那片他认为最安全的位置。
而此刻,被她这样毫无杂质地一件件数出来,裴琅川的心跳忽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烈的认知猛地击中了他,他一直在保护她,近乎本能。
就在这时,徐念锦仿佛为了印证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不过我好象有点笨,每次你一拉我,我吓一跳,就只会下意识紧紧抓住你的袖子……好几次都把你袖子抓皱了吧?下次我注意,尽量站稳点……”
抓住他的袖子……
裴琅川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些清晰的触感,危险来临的刹那,他刚将她拉到身后,衣袖便会立刻被一只微凉而带着细微颤抖的手紧紧攥住。那力道不小,显示出主人的紧张和无措,布料被揪紧,传来清晰的拉扯感。有时,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透过衣料传来的微弱温度。
之前他全神贯注于应对眼前的危机,从未深思过这个细节。
此刻,在徐念锦直白的话语和这安静雨夜氛围的催化下,那些被忽略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放大,甚至变得滚烫起来。
之后每一次她抓住他袖子的时候……他似乎都……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个被忽略的事实浮出水面。
每一次她紧紧抓住他袖子时,他似乎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失去章法剧烈得如同擂鼓的心跳声,那声音又快又重,几乎要盖过周围的打斗声和风声,吵得他心神不宁,之前他只以为是战斗激烈的缘故,可现在……
一股混合着羞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
他忽然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还在兀自说着下次我注意的徐念锦,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情绪的冲击而显得有些急促和强硬:
“徐念锦!”
“啊?”徐念锦被他突然连名带姓的叫法和略显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瞬间噤声,茫然地看向他。
只见裴琅川俊朗的面容在火光下透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窘迫和认真,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下次遇险时,在我身后就好,别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袖子。”
这话没头没脑,甚至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徐念锦完全愣住了,粉嫩的嘴唇微微张着,显然没理解这突如其来的禁令是为什么,在她看来,抓住身边最可靠的人的衣袖,是害怕时最直接的反应啊。
她下意识地、带着点委屈和不解,轻声问道:“……为什么?”
是因为嫌弃她弄皱了他的衣服吗?还是觉得她这样很碍事?
裴琅川看着她那双清澈映着火光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困惑,丝毫没有察觉到他那翻江倒海般的内心活动。
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还有一种几乎要破胸而出的躁动,他猛地扭开头,不再看她,侧脸线条紧绷,那从耳根蔓延开来的红晕已经彻底占领了整个耳朵,甚至脖颈都染上了薄红。
他的声音压抑极了,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坦率,却又低得几乎要被庙外的雨声淹没:
“因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那句盘旋在心头、让他无比困扰的话说了出来:
“……因为你一抓住,我心跳得太吵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庙外雨声潺潺,依旧绵密不绝。
庙内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篝火噼啪地爆了一下,格外清晰。
徐念锦彻底怔住了,眼睛眨了好几下,似乎在处理这句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话。
心跳……太吵?小裴的心跳?和她抓袖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吵?是……嫌她打扰到他了吗?
她的大脑努力地运转着,试图从这过于简略且匪夷所思的解释中找出逻辑。
她隐约觉得这话似乎哪里不太对劲,蕴含着某种她无法立刻参透的深意,一种陌生微妙的羞涩感,悄无声息地漫过心田,让她白皙的脸颊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爬上了淡淡的红晕。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坐在一旁,始终垂眸仿佛专心研究手中竹筒里茶叶沉浮的闻烬秋,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极深的弧度。
他适时地举起竹筒,凑到唇边,假借喝茶的动作,完美地掩去了那几乎要溢出笑声的唇角,只有那微微抖动的肩膀和眼中流转的了然笑意,泄露了他早已看透一切的心情。
破庙之中,只剩下雨水不知疲倦的吟唱,以及某种悄然弥漫开来的青涩而滚烫的寂静。
裴琅川维持着扭头的姿势,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只有那通红的耳朵和剧烈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徐念锦则微微红了脸,低下头,无意识地用手指绞着衣角,心跳,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漏跳了几拍,又加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