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暮色,总带着几分脂粉香与烟火气交织的繁华。
然而近日,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氛围,却如湿冷的蛛网般,悄然缠绕上街头巷尾,侵入家家户户。
茶楼酒肆间,私语声渐起。
“听说了吗?西市卖炊饼的张老汉,前儿个夜里瞧见他那走了三年的老婆子,站在巷口对他招手咧!”
“何止!东城李员外家的小儿子,才夭折不到半年,竟有邻居声称夜半瞧见那孩子蹲在李家后院树下玩石子儿,一抬头,脸白得吓人。”
“嘘!莫要乱讲,怕是眼花了罢?”
“眼花?一个眼花,难道个个都眼花?那巡夜的更夫王五,前夜打更时撞见个身影,像极了他那早年失足落水的兄长,还对他咧嘴笑,一口牙黑黢黢的,吓得他梆子都丢了,回去就病了一场!”
流言如暗流,在临安城的地下悄然涌动,带来一种无声的恐慌,人们入夜后关门闭户,原本热闹的夜市也冷清了几分。
……
“妖气残秽,极淡,却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腥甜与腐朽混杂之气。”
裴琅川蹲在一条阴暗的巷弄尽头,修长的手指拂过青苔斑驳的墙角,指尖捻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灰烬,放在鼻尖轻嗅。他眉头紧锁,那双惯常清冷的眸子里染上一抹凝重。
“非是寻常执念所化之妖,此物擅伪装,精通幻术,且极擅窥探人心私密。”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下摆,“是画皮鬼。”
站在他身旁的闻烬秋微微颔首,神色温润却同样肃穆:“画皮鬼,非自然之灵,亦非常见精怪。多是因极强怨念或邪术,依附于特定人皮或器物而成形。其性狡诈,喜食人精气,尤爱幻化成他人至亲模样,诱人靠近,伺机下手。”
他顿了顿,看向裴琅川,“裴公子所察无误,此妖气残留虽微弱,但其质阴邪诡谲,确是画皮无疑。近期城中诸多见鬼传闻,恐怕皆与此獠有关。”
裴琅川轻哼一声,算是认可了闻烬秋的补充。
他目光扫过空寂的巷子:“它很小心,抹去了大部分痕迹。但既已现形,必有图谋。需尽快找出其下一个目标。”
三人暂时落脚的小院中,气氛因这新发现的妖物而显得有些紧绷。
“画皮鬼?”徐念锦捧着一杯热茶,眨着眼,努力回想那本古籍上的记载,“书上说,画皮者,披美皮,惑人心,□□魄……是不是就是那种披着人皮伪装成别人的妖怪?”
“正是。”闻烬秋温和解答,“且其所披之皮,往往源自其受害者,或它所欲模仿之人。故能惟妙惟肖,甚至连记忆碎片都能窃取一二,极难分辨。”
徐念锦放下茶杯,脸上没了平日的好奇,反而蹙起了眉头:“说到这个,今日我回府时,听到侍女们也在偷偷议论,说厨娘赵婶的母亲年前就过世了,可昨日傍晚,她竟在自家后院井边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还唤她小名。赵婶当时就懵了,想上前,那身影却又不见了。她还道是自己思念过甚,出了癔症,哭了一场。现在想来,莫非也是……”
裴琅川立刻追问:“可知那赵婶家住何处?”
“就在城南榆林巷附近。”徐念锦答道,随即又想起一事,“还有,门房老周也说,他前夜值守,似乎瞧见一个极像他已故发小的人影在相府侧门外的街角晃了一下,当时还以为是醉了酒眼晕。”
裴琅川与闻烬秋对视一眼。
“榆林巷,相府周边……”裴琅川沉吟,“此妖活动范围似乎在城南一带,且目标似乎并无特定规律,像是随机窥探,寻找可乘之机。”
“亦或是,”闻烬秋缓缓道,“它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人。”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徐念锦,“画皮鬼习性如此,常会先广泛试探,再锁定精气纯净或心神有隙者。”
徐念锦被看得有些莫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心神有隙吗?”
裴琅川立刻瞪了闻烬秋一眼,似乎怪他多言吓唬人,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对徐念锦道:“你只需待在府中,莫要乱跑,尤其入夜后,轻易不要信任何看似熟识之人的召唤。此妖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他的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其中的关切之意,连迟钝的徐念锦都隐约察觉到了一丝。
她乖乖点头:“哦,我知道了,小裴。”
“不准叫我小裴!”裴琅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驳斥。
徐念锦却歪头,一脸坦然:“为何?闻道长也说你年纪虽轻,本领却高,我叫你小裴是觉得亲切,又无轻视之意。”她转头看向闻烬秋,寻求认同,“是吧,闻道长?”
闻烬秋以拳抵唇,掩去笑意:“裴公子少年英才,称呼不过是代号,徐姑娘喜欢便好。”他明智地选择了不卷入这场称谓之争。
裴琅川气得别开脸,只甩下一句:“随你!总之近日安分些!”
是夜,月隐于薄云之后,星光黯淡。
裴琅川与闻烬秋分头在城南区域巡查,试图捕捉画皮鬼更清晰的踪迹,徐念锦虽被嘱咐留在相府,但她翻来覆去,想着赵婶哭泣的模样和老周心有余悸的神情,终究是躺不住。
她悄悄起身,从枕下摸出那本古籍和几张自己绘制的符纸,古籍关于画皮鬼的记载并不多,只强调了其惑心之能,需以清心明神之符克制,或以强力破其幻形。
“清心符,我应该画得没错吧?”她借着烛光,仔细比对了一下书上的图案,又将那几张皱巴巴的符纸捋平。这些是她近日练习之作,效果如何,她自己也拿不准。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叩叩”声。
徐念锦一怔,警惕地望过去:“谁?”
窗外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个熟悉又带着几分飘忽的声音:“锦儿…是娘啊…开开窗,让娘看看你…”
徐念锦浑身一僵。
那声音像极了她已故多年的生母!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酸涩的思念瞬间涌上心头。
母亲病逝时她年纪尚小,记忆中那温柔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此刻听来,却如此真切地敲打在心上。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窗口迈了一步。
“锦儿…娘好想你…外面好冷啊…”那声音哀婉缠绵,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丝丝缕缕地钻入耳中。
徐念锦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窗棂。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窗户的瞬间,她脑中猛地闪过白日裴琅川紧绷的叮嘱和闻烬秋温和却严肃的警告。
“莫要信任何看似熟识之人的召唤。”
“此妖诡计多端,防不胜防”。
伸出的手骤然顿住。
不对。
母亲绝不会在深夜这样来找她,母亲生前最疼爱她,绝不会让她陷入任何可能的险境。
窗外那东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声音变得更加急切凄楚:“锦儿…你怎么了?不认识娘了吗?快开窗啊…”
徐念锦猛地后退一步,心脏怦怦直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怀中那几张清心符。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与酸楚,大声道:“你才不是我娘!我娘不会这样吓我!你是画皮鬼!”
窗外寂静了一瞬。
随即,那哀婉的声音陡然变调,发出一阵尖锐又扭曲的、仿佛刮擦瓷器般的冷笑:“嘻嘻嘻…好机灵的小丫头…可惜…精气倒是纯净得很…”
一股阴寒刺骨的妖气猛地透过窗缝侵袭而入,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徐念锦吓得一把抽出清心符,也顾不上有没有用,闭着眼就朝窗口扔了过去!
“敕!”
符纸贴上窗户,微弱的光芒一闪,那阴寒之气似乎被阻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雕虫小技……”窗外的声音变得怨毒而尖锐。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来,伴随着一声清吒:“妖孽!敢尔!”
裴琅川去而复返,身影如电,手中桃木剑绽放出灼灼清光,直刺窗外那团模糊扭曲的黑影!
几乎同时,另一道温和却不容忽视的白光自院墙外亮起,闻烬秋的声音随之响起:“固守本心,徐姑娘莫怕!”
是闻烬秋及时布下了一道净化结界,将那股侵蚀人心的妖气隔绝在外。
窗外的画皮鬼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黑影猛地收缩,化作一缕黑烟,迅速遁入夜色,消失不见。那令人作呕的腥甜腐朽之气也渐渐散去。
裴琅川落在院中,脸色铁青,快步走到窗前,急声道:“徐念锦!你没事吧?”
窗户从里面被推开,露出徐念锦有些发白却强自镇定的小脸:“我、我没事…它走了?”
看到她无恙,裴琅川紧绷的心弦才微微一松,随即怒气上涌:“不是让你待在房里别信任何东西吗?!你差点……”他话到嘴边,看到她似乎被吓到的样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恶声恶气道,“下次再乱开窗,我就…我就用符把你窗户封起来!”
徐念锦自知理亏,小声嘟囔:“我没开窗…我认出它不是我娘了…”
后面的闻烬秋走上前来,检查了一下窗棂上残留的妖气,温声道:“徐姑娘做得对,关键时刻守住了心神,并未被其幻术完全蛊惑。只是…”他面色微凝,“这画皮鬼竟敢直接潜入相府,试探于你,其胆量与其说是猖狂,不如说…它似乎格外急切,像是在急于寻找什么合适的皮囊或目标。”
裴琅川冷声道:“而且它显然盯上了她。”
他看向徐念锦,眼神复杂,既有后怕,又有不容置疑的决定,“从明日起,你不得离开我们视线范围之外。”
徐念锦张了张嘴,想反驳自己没那么弱,但想起刚才那惊魂一幕,以及窗外那扭曲的冷笑,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残留的妖气,却吹不散弥漫在三人心中那愈发浓重的疑云。
这画皮鬼,为何突然在临安城频繁作祟?它究竟想找什么?而今夜它对徐念锦的试探,是随机选择,还是另有缘由?
临安城的夜色,似乎比以往更加深沉难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