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裴琅川位于市井之间的云来客栈不同,位于临安城东南方位的丞相府,则是另一番景象。朱门高墙,庭院深深,飞檐斗拱间沉淀着权贵之家的威严与静谧。
月色如水,洒在精心打理过的花草林木上,更添几分宁和。
然而,在这片宁和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正悄然在相府千金徐念锦的院落锦瑟苑中弥漫。
戌时已过,贴身侍女云儿伺候徐念锦卸下钗环,准备就寝。
铜镜中,映出两张年轻的脸庞。
徐念锦眉眼清丽,带着些许养尊处优的娇憨,此刻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缕发丝,云儿则细致地梳理着她如墨的青丝,动作轻柔。
“小姐,今日夫人又提起了永昌伯府家的赏花宴……”云儿轻声说着府内的闲话。
徐念锦“嗯”了一声,心思却似乎飘到了别处。
她忽然吸了吸鼻子,歪头看向镜中的云儿:“云儿,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有点冷冷的像是旧铜钱的味道?”
云儿一怔,也仔细嗅了嗅,摇摇头笑道:“没有啊小姐,怕是窗外的夜来香混着泥土气吧?或是您又偷偷去翻那些旧书,沾了书库里的陈味?”
徐念锦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她对自己的嗅觉和偶尔那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还是有些自信的,虽然经常被云儿说是胡思乱想。她又看了看那面光滑的黄铜镜,总觉得今晚这镜子映出的人影,似乎比平时要模糊一点点,带着点说不清的滞涩感。
梳妆完毕,云儿端着水盆退下,回隔壁自己的耳房休息。
徐念锦打了个哈欠,躺到柔软的绣床上,本以为会很快入睡,却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踏实。翻来覆去几次,她索性坐起身,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那本看似是《女则》实则内页已被偷梁换柱的古籍上。
书页泛黄,里面记载的并非女子规训,而是一些光怪陆离的志怪传说和粗浅的疑似捉妖辟邪的符文法门。
这是她几年前无意间在府中旧书库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翻到的,立刻便被深深吸引,从此偷偷研读,当成了枯燥闺阁生活里最大的乐趣和秘密。
正当她指尖拂过书页上一个复杂的符文,试图回忆其含义时,隔壁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是云儿还没睡?徐念锦侧耳倾听。
起初并无异样,但很快,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那声音不像是云儿在自言自语,反而更像是在和谁对话?可这深更半夜,耳房只有云儿一人。
徐念锦心头那点不踏实感骤然放大,她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将房门推开一条细缝。
声音更清晰了些,确实是从云儿房内传来的,是一种带着颤音模糊不清的呓语,听不真切内容,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股寒意。
出事了!
徐念锦不再犹豫,立刻推开房门,快步走到云儿房门前,叩门轻唤:“云儿?云儿你怎么了?”
里面的呓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传来云儿有些沙哑的回应:“小、小姐?我没事……就是,就是不小心碰掉了梳子……”
这声音听起来虚弱又紧张,完全不像平时的云儿。
“我进来了。”徐念锦说着,推开了房门。
只见云儿衣衫单薄地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发抖,那面黄铜镜正对着她,镜面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反射出幽幽的光,地上,躺着一把木梳。
“云儿?”徐念锦走近,手刚搭上她的肩膀,云儿却像是受惊般猛地一颤,倏地转过头来。
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神涣散空洞,完全没有焦点。
“镜、镜子里……”云儿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有人……镜子里有个人……在看我看我……”
话音未落,她眼珠猛地向上一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云儿!”徐念锦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避免她摔倒在地,触手之处,一片冰凉,仿佛血液都失去了温度。
云儿彻底昏厥了过去,呼吸微弱,眉头紧紧拧着,仿佛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
徐念锦心中大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云儿半拖半抱地弄到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她探了探云儿的鼻息和脉搏,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稍稍松了口气。
但云儿刚才那恐怖的模样和那句“镜子里有人”的呓语,却像一根冰刺,扎进了徐念锦的心里。
她猛地转头,目光投向那面静静立在梳妆台上的黄铜镜。
镜面光滑,清晰地映出她自己略显惊慌的脸庞,以及身后房间的布置,并无任何异常。
是云儿做了噩梦?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徐念锦走近梳妆台,仔细打量着这面镜子,这是云儿常用的镜子,有些年头了,边缘刻着简单的缠枝花纹,并无什么出奇之处,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镜面。
冰凉。
一种不同于寻常金属的仿佛能渗入骨髓的阴冷。
而且,之前她闻到的那股冷冷的旧铜钱味,在这里似乎格外明显了一些。
不对,这镜子肯定有问题!云儿的异常绝对与此有关!
若是寻常闺阁小姐,此刻怕是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尖叫着唤人了。但徐念锦不同,她心底除了害怕,竟隐隐升起一股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情绪。
是妖异!她书上看到的那些东西,竟然真的出现在了她身边!
她第一个念头不是立刻去禀告父母,相府千金身边出了这等邪祟之事,传出去必引恐慌,母亲定然会严密封锁消息,然后请些不知真假的和尚道士来做法事,最后大概率是不了了之,但云儿就白白受苦了。
她要自己查!用她从那本古籍上学来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照顾云儿,然后准备工具。
她返回床边,打来温水,细心地为云儿擦拭额头的冷汗,又喂她喝了点温水。
云儿一直昏迷不醒,偶尔会惊悸一下,喃喃重复着镜子和人等破碎的字眼。
徐念锦守了她将近一个时辰,直到云儿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似乎陷入了深睡眠,脸色也回暖了些,才稍稍放心。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徐念锦眼神却越来越亮。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闺房,关好房门,然后走到床角,挪开一个沉重的樟木衣箱。
衣箱后的地板上,有一块活板。
她费力地掀开活板,从里面拖出一个小巧的上了锁的檀木盒子。
打开铜锁,里面并非珠宝首饰,而是一些她偷偷搜集来的宝贝,里面是一叠粗糙的黄符纸、几支用残的朱砂笔、一小罐殷红的朱砂、一把小巧的桃木匕首、几根颜色奇怪的羽毛、几块看似普通的石头,据说能感知到妖气,还有那本最重要的、边角都已磨损的古籍。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这些东西,她平日只是偷偷看着玩,从未想过真能派上用场。
她翻到古籍中关于镜魅附灵的章节,又找到几种基础的显形符破邪符的画法,借着油灯,紧张地开始临摹。
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抖,朱砂蘸取多了,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红,她懊恼地皱皱眉,换一张纸重新来过。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画出了两三张勉强能看的符箓,至于有没有用,天知道。
她又拿起那把小桃木匕首和几块感应石,塞进袖袋里,想了想,又从妆奁里拿出一小盒平日里用来熏衣物的气味极浓郁的芸香粉,书上说有些妖物讨厌刺激性气味。
准备妥当,她吹熄了自己房中的灯,再次悄无声息地溜到耳房外。
云儿房内的灯也早已熄灭,一片黑暗寂静。
徐念锦没有进去,她选择潜伏在窗外一丛茂密的扶桑花后。
这里既能透过窗纸模糊地看到房内情形,又不易被发现。
夏夜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她却屏息凝神,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那扇漆黑的窗户,以及想象中那面位于窗内的梳妆镜。
夜风拂过,花草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寂静得可怕。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害怕吗?当然是害怕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决心和难以名状的好奇,云儿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是最贴心的侍女,她绝不能让她白白遭罪。而且,她想知道,那镜子里,到底藏着什么?
时间一点点流逝,腿脚开始发麻,潜伏的兴奋感逐渐被疲惫和寒意取代。就在徐念锦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准备放弃时——
耳房内,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极轻极轻的摩擦声。
像是……指甲轻轻划过镜面。
徐念锦瞬间寒毛倒竖,睡意全无,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桃木匕首和符纸,全身绷紧,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窗户。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