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破晓,郎靥又下山了。
街道的铺子陆陆续续开门,人间烟火气越来越旺。
她来到粥铺,里里外外已是满座。年轻的客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言语中透露对叛军的蔑视。
店家眼尖,认出她来,道:“客官,您来了呀?”
她笑道:“我要一斤鲜肉荠菜馄饨,要生的。”
郎靥提着荷叶包好的馄饨,又在街上逛着,打听起了这二十余年武媚娘的所作所为。
酉时,乌云密布,大雨将至。郎靥匆忙回到山上,踏入寺门瞬间,狂霖飞落。
佛堂顶上碎瓦稀疏,雨水从缝隙倾注而下,顺着墙冲散了壁上神佛的英姿。杜蘅舟淋着雨爬上屋顶,一意孤行地将瓦填上。
“杜公子,危险!”郎靥着急地道。
大厦将倾,危在旦夕,他又如何能力挽狂澜?见无力回天,杜蘅舟崩溃地大叫,神思颓废,昏了过去,他从屋顶滚落,郎靥丢下荷叶包裹,奋不顾身将其接住。
早已学会了幻术的她将地上数百张银杏叶变作瓦片,牢牢覆在房顶上,顿时止住屋内的漏雨。
“杜公子!杜公子!”这会儿才有人来寻杜蘅舟。
“他怎么了?”将军从郎靥怀中接过杜蘅舟。
“淋了雨,暂时晕倒了。”
郎靥把着杜蘅舟的脉,确认他并无大碍,让将军将他抱回卧房。
“他今日知道了李将军在扬州兵败,逃往润州之事,一时气血攻心,就跑到佛堂待了四五个时辰。”将军一边擦着杜蘅舟身上的雨水,一边唉声叹气。
“原来你们一直瞒着他战争的事态。”郎靥表情凝重,又道:“将军该早做打算,天大地大,何处不可藏身,何必自寻绝路呢?”
将军怒气生出,狠狠地拍了摇摇欲坠的桌子,吼道:“我们不做逃兵,也不当贰臣。”
“您可敬,但……”但愚昧!郎靥知道他们固执,只得吞下了后半句话,转而言:“罢了,我去给杜公子熬一碗姜汤。”
她去厨房前先到佛堂捡起方才丢下的馄饨,看着一日之间又被淋回原样的墙上神佛,道:“清汤寡水喝够了,也该换换荤腥了。”
那生馄饨被下进了滚水,郎靥丢了姜丝进汤中,不多时香喷喷的馄饨便出了锅,末了,她还不忘涮了残余的荤味,免得扰了和尚们的修行。
夜月升起,雨势渐弱,待她端着三碗馄饨去杜蘅舟房间,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只见桌上留了笔墨,是新鲜的字迹。
郎靥将馄饨放下,拾起那张纸靠在烛火边,默念:“萧瑟冷风秋渐至,凄凉寒雨夜未眠。浮云残月忽蒙尘,游子无衣长嗟叹。不惜衰残赴国危,何惧黄沙逢寇难。待得苍穹暗复明,再见山河破重圆。”
字里行间,句句是哀伤,可见杜蘅舟是怀着怎样惆怅的心情写诗明志,最后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柳暗花明。
郎靥端过油灯,立刻起身去寻杜蘅舟,在寺院后门一口废弃的古井旁发现了他,他含泪扶着石沿望着深不见底的井,仿佛那就是他的归宿。
郎靥一把将他紧紧拽了回来,厉声道:“杜公子,是要寻短见吗?”
杜蘅舟的泪水挂满了脸上,苦笑:“我到了这井边,却又不敢死,我心有不甘,还在等一个最终的结局。”
郎靥生气地把他拖回房中,将门紧紧关上,“将军也不好好看着你,让你跑去做傻事。”
“他烦得很,收到风声,下山打探李将军的近况了,只是似乎凶多吉少。”杜蘅舟脸上毫无生机,语气虚弱地说着。
“你整日不吃饭,不饿吗?”郎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挪至他眼前,自己也领了一碗吃了起来。
“这里面有肉?郎大夫,在寺内怎能逾越了规矩?”杜蘅舟总是对秩序和礼法无限地维护,责备郎靥的言语倒变得响亮起来。
郎靥不理他,嚼了几个馄饨,见他一直不肯吃,再与他长篇大论。
“俗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修行在心不在身。更何况,这么许久了,你自认为潜心向善,有神佛应你吗?既然没有,那你那么不遗余力去守它的规矩作甚?再说了,你也投身起义,手上沾的血腥还少吗?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这几两肉啊?”
杜蘅舟被劝动了,舀了一个馄饨,放在嘴里。
“这就对嘛!做饱死鬼好过饿死鬼。”
“这是猪肉?”
“嗯,猪肉荠菜馅的。”
郎靥看着杜蘅舟把一碗馄饨都吃完了,才开始想着法子劝他回头是岸,求生逃难。
“杜公子,这馄饨好吃吗?”郎靥小心翼翼地试探。
“自然好吃。”杜蘅舟诚恳地答她。
“猪肉低贱,不比羊肉矜贵,达官贵族看不上,但是耐不住它好吃,寻常百姓也能吃。这荠菜更是素得不能再素了,渗进肉中,倒是相得益彰。”
杜蘅舟听出她话里有话,“郎神医,有话不妨直言。”
“天下百姓之愿,不过求一日三餐,丰衣足食。就如这馄饨,能填饱肚子,好吃即可,他们并不多在意是什么馅的。”
“何意?”
郎靥从座位站起身来,背着手看向窗外,语重心长地道:“若把这馄饨比作皇位,这馅料就是坐在皇位之人,百姓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死,并不关心那上面的是谁,李氏还是武氏,雄儿还是雌儿,统统都不重要。”
杜蘅舟不为所动,郎靥取出那篇痛骂武媚娘的檄文。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骆宾王很有才华,这篇檄文也很有气势,煽动性也很强,可是它没有全面评价武太后在政治上的功过,仅仅只是攻击她的性别,指责她是个大权在握的女人,又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愚昧可笑!”
杜蘅舟被慢慢积攒的怒意烧红了眼,拍案而起,“郎神医这番话简直胡说八道!李氏才是正统天子,岂容武后一个女人毁了朝廷根基,乱了大唐龙脉。”
“杜公子生得一双慧眼,难道没有看见武氏身上的祥瑞之气?杜公子知书达理,不知道这是天子之气吗?”郎靥盯着对方的眼睛向前逼问。
“你怎么知道?”杜蘅舟摇头往回退。
他第一次面圣时,便瞧见了帘后的紫气,待武太后从帘后走出来,更是一副紫微之相。他屡屡惶恐不安,从未与人道说。
“你不是说我乃妖怪吗?”
“妖怪走妖道,凡人走人道,人间何须由一只妖来指点江山?”
“我说过了,人和妖没有区别,心性是一样的。”
杜蘅舟故作坚定地说:“我杜家世代忠良,永不背叛。先父给我取名蘅舟,意思是载满香草的小船,逆流而上,寓意着君子高洁端方,不惧波涛。”
“好一个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只是你的道真的走对了方向么?岂不闻,溯游从之,水到渠成。你言武氏是叛逆,那高祖李渊最初不也是隋朝受封的唐国公,起兵反隋而立的大唐,李渊是叛逆吗?太宗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他也是叛逆吗?”
郎靥的两问振聋发聩。
“朝代更迭,本就是寻常之事,天下当有能者居之。自高宗起武媚娘临朝摄政,劝农桑、薄赋敛、息干戈、禁淫巧、省力役、广言路、杜馋口,百姓安居乐业有她之大功。忠臣该谋的是万民福祉、社稷安康,不是追随一家一姓,鞍前马后。”
郎靥坐回去,挥手掀开杜蘅舟的诗塞在他手里,起笔在纸上另题了一首:三秋清风入稻香,一夜沛雨润杏黄。明月时而伴云影,合家长是共烛光。金甲威武卫道义,银枪勇猛御猖狂。江山本自多壮丽,何须兴浪搅苍茫?
此诗与杜蘅舟的完全反对,句句是驳论。
“李敬业为什么失败了?你没有想过吗?其一,李敬业打着章怀太子旗号,可李贤已死,天下共知,你们动机不纯,号召力不强;其二,李敬业志在勤王,却贪图金陵王气,占领扬州后,没有北上剑指长安,反而率军南下,其割地称霸之意昭然若揭,他和武太后又有什么分别呢?其三,李敬业的军队不过是十万乌合之众,如何与朝廷三十万精兵良将相抗?两相交锋,必然溃不成军。其四,你们因为对手是个女人,就低估了武太后的谋略和智慧,叛乱一起,她便派出皇室宗亲李孝逸领兵,正是告诉天下人李氏和武太后是一条心,李敬业才是反贼,加之,以往她的良政深得民心,百姓拥护,不愿起干戈。”
郎靥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杜蘅舟身上抽鞭子,他的意志被一点一点瓦解,到如今他已不知道自己和祖辈为的究竟是什么了。
“可她杀了我祖父和父亲!”杜蘅舟的眼泪被郎靥逼了出来,他悲痛地捶打着胸口。
郎靥质问:“因为你的祖父和父亲要杀她,她不反击,难道坐以待毙吗?”
“倘若她没有错,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杀她呢?”
“女人当政掌权在男人眼中就是过错,因为这个女人竟然胆敢不听话,甚至要让你们听命于她,你们的尊严和地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挑衅,你们在妒忌她!所以要诋毁她!甚至要毁灭她!”
“你们真像!你对武氏的评价和她如出一辙。”杜蘅舟想起了远在长安曾经的恋人。
“我们?”郎靥回忆梦简的内容,道:“你是指有宰相之才的上官舍人?”
“她在我面前也是这般极力维护武太后,甚至是凌驾于我们的关系之上。我以为,女子应该是温婉恬静的,在感情中她必须顺从男子,可上官却大相径庭,相去甚远,她有自己的主见,毅然选择支持武氏的政治,进入刀兵争斗之中。她的才思不输我半分,智谋更是远在我之上,与她一比,我这个男儿相形见绌,无地自容。我承认,我既害怕又嫉妒。”
“这才是你们的心里话!”郎靥也同样想起了她的恋人,那个不惜为祁山捐躯赴难的虞琤,也用过同样的脸跟她表达过失望。
“可是巾帼如何斗得过须眉?偶尔出现几个强悍的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李敬业倒下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李敬业站起来!自亘古以来,男强女弱本就如此,这才是天道,你们分明是逆天而为,必输无疑。”杜蘅舟慷慨激昂诉说着女子的困境,他像世间所有的男子一般,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为雄儿的优势,他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连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
女子式微,是郎靥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忧患,她想起自己的经历,杜蘅舟这话彻底激起了她的怒火,如何都无法冷静,她将剩余的一碗馄饨打翻在地,那眼神像是要杀了杜蘅舟一般。
看着郎靥气急败坏的模样,杜蘅舟疯狂发笑。
“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天道。我一定会让这天地见证,谁才配得上真正的祁山之主!”郎靥狠狠地看着杜蘅舟那可恶的笑容,如若不是碍于他这张脸,现在她可能已经把他杀了。
郎靥冷冰冰地道:“等李敬业死了,我亲眼看着你去死,绝不拦你!”
杜蘅舟仿佛看见狼的獠牙都露了出来。
郎靥一掌将其拍晕,取出他体内的一根追魂钉,从自己心口扎进去,与另外两钉融合。
“下辈子,我不想知道你的所在,也不会去寻你了!”
郎靥心力交瘁,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