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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门之隔(2)

作者:朱赤zzz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阴沉的天空仿佛压得更低,胡同里弥漫着潮湿泥土与陈旧墙皮混合的气息。周萧的问话让空气瞬间凝固,冯招娣那句硬邦邦的“顺路”之后,是更长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行走在愈发昏暗的胡同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回响,格外清晰。周萧觉得后背像是要被冯招娣的视线灼出两个洞,她不自在地加快脚步,只想赶紧到家,结束这诡异无比的“同行”。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同她们开玩笑。就在周萧走到一扇斑驳掉漆的旧木门前,正摸索钥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冯招娣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停了下来,面对的是另一扇更为破旧、甚至有些歪斜的铁皮门。两人的动作同时顿住,难以置信地扭头对视。


    “你……住这里?”周萧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愕。这条胡同住户寥寥,她万没想到紧挨着自己的新邻居竟会是冯招娣。冯招娣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震惊、窘迫,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恼怒。她猛地低下头,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手里的钥匙串捏得死紧,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要你管。”她的声音闷闷的,几乎被风吹散。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周萧面前的旧木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阴沉、带着浓重酒气的男人堵在门口,不耐烦地瞪着周萧:“磨蹭什么?死外面了?饭也不做!”他是周萧的父亲,周卫东。他的目光越过周萧的肩膀,落在隔壁门口僵立的冯招娣身上,以及她手中那串钥匙和那扇破旧的铁皮门。


    周卫东的眉头皱得更紧,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没对冯招娣说什么,但那眼神冰冷如刀,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校服和旧书包,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从鼻腔里发出的冷哼。他一把拽过周萧的胳膊,粗鲁地将她拉进门内:“看什么看!跟那种人做邻居,真他妈晦气!”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胡同里,足以清晰地钻进两个女孩的耳朵。


    “砰!”木门在周萧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像一记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冯招娣最后的表情。


    门外,冯招娣像是被那声“晦气”和关门声钉在了原地。她低着头,肩膀微不可察地颤抖,握着钥匙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几秒后,她才猛地转身,几乎是粗暴地将钥匙捅进锁眼,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闪身进去,随后同样重重地关上了门。那声响,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


    门内,周萧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脏怦怦直跳。父亲骂骂咧咧地走向里屋,嘴里还在絮叨着“没用的赔钱货”和“倒霉的邻居”。周萧却一个字也听不进,脑海里全是冯招娣最后那僵硬的身影和父亲那句刻薄的“晦气”。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是尴尬,是羞愧于父亲的言行,还有一种莫名的、微妙的共情。原来,她们不仅是同桌,不仅是同一场霸凌的目标,甚至还是邻居,同样被困于令人窒息的牢笼。她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从窗帘缝隙望出去。隔壁那扇铁皮窗紧闭着,里面没有亮灯,黑漆漆的,像一座沉默的堡垒。


    而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冯招娣,也正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那本数学书掉落在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终于落下,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和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抽动。父亲的鄙夷、周萧的惊愕、高马尾的欺凌、还有日复一日的压抑……所有这一切,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浸透着她。那本数学书静静躺在地上,封面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奔跑后的余温,此刻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沉重。


    雨越下越大,彻底笼罩了这条破旧的胡同。两扇门,两个女孩,被同样的雨水围困,被相似的阴影笼罩,中间仅隔着一堵薄薄的、却仿佛难以逾越的墙。“那个丫头她妈杀了她爸,现在倒是搬到这里来了,我看就是躲着报应呢,一群没爹养的玩意。”周卫东一边喝着酒,一边嚼着饭絮叨着。“他们?”“四个姐姐一个弟弟,老天真是瞎了眼,还给这种娘们一个儿子,真是瞎了眼啊……”周萧没动筷子,愣愣地听着周卫东的话。啪!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你踏马还不快去再多做俩菜!就这么点玩意儿你糊弄鬼呢?信不信老子今天揍死你!”周卫东的巴掌如同惊雷,在狭小逼仄的屋里炸响,震得桌上那点可怜的饭菜几乎跳起来。周萧猛地一哆嗦,从关于冯招娣家庭的震惊与不适中惊醒,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从凳子上弹起来,缩着肩膀快步躲进厨房。父亲醉醺醺的咒骂声仍在继续,像污浊的背景噪音般充斥空气:“……没一个好东西……晦气缠身……老子迟早……”周萧麻木地清洗着唯一剩下的一棵蔫白菜,水冰冷刺骨。隔壁那扇紧闭的铁皮门,门后那个刚刚得知的血腥而破碎的家庭故事,以及冯招娣那双总是带刺却又深藏慌乱的眼睛,在她脑海里不断交织盘旋。“杀了她爸……”这几个字带着森然寒意,钻进她的骨缝里。可奇怪的是,周萧并未感到恐惧,反而是一种更沉重、更黏腻的窒息感。那是一种同处于深渊边缘,窥见对方深渊更黑暗处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共情。她们都是“晦气”的,都是被嫌弃的,都被困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之中。这一夜,周萧睡得极不安稳。父亲的鼾声混杂着雨声,隔壁却始终死寂一片,那种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呐喊。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周萧便早早收拾好书包。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贴着门缝倾听外面的动静。她不想再与冯招娣在门口撞见,那种尴尬与沉重令她无所适从。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做贼似的溜出去,反手轻轻带上门。清晨的胡同冷清而潮湿,地上尚有未干的水洼。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壁那扇铁皮门——紧闭着,毫无声息。


    周萧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她快步走向胡同口。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出胡同时,身后传来了轻微而迟疑的开门声。周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但耳朵却警觉地竖了起来。她能听到那扇铁门特有的吱呀声,接着是轻微得几乎被刻意放轻的落锁声。


    脚步声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不紧不慢地跟着。周萧的心又提了起来。她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也略微加快;她慢下来,身后的脚步也随之慢下。始终维持着那段令人不适的距离。


    这条通往学校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踏入教室的那一刻,气氛明显异样。原本喧闹如集市般的教室,在周萧和随后进来的冯招娣一前一后进入时,竟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寂静。无数道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讥诮和等着看好戏的兴奋。高马尾陈婷和她那几个跟班坐在教室后排,她们并未像往常那样立刻发出嘲讽,而是交换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恶毒的眼神。她们的目光在周萧与冯招娣之间来回逡巡,嘴角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周萧感到脊背发凉,她低着头,快速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冯招娣也沉默地在旁边落座,拿出书本,动作僵硬,全程未曾看周萧一眼,仿佛昨日与今晨的同行从未发生。课间操时间,灾难终于降临。人群拥挤着下楼时,周萧感觉背后被人猛地一推!她踉跄着向前扑去,险些撞倒前面的人,引来一阵不满的抱怨和几声窃笑。她稳住身形,仓皇回头,却只看见高马尾和她身旁的一个女生迅速移开视线,假装望向别处,脸上却带着得逞的坏笑。


    而当她走到操场站定,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并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仿佛她身染瘟疫。她不明所以,直到后排一个平日很沉默的女生经过她身边时,极快极低地说了一句:“你背后……”周萧猛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背校服。触手是一种黏腻、半干的触感。她费力地扯过衣角一看——一大片肮脏的、糊状的、似是混合了泥水与某种污秽物的渍迹,正牢牢地粘在她的校服上!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她的脸瞬间惨白,血液轰地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四周的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笑声像针一样扎着她。她猛地抬头,看向高马尾那群人,她们正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地捂着鼻子。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旁边的冯招娣。冯招娣也正盯着她背后的污渍,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线。但下一秒,几乎就在周萧看过去的瞬间,冯招娣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扭开头,死死盯向前方操场的领操台,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周萧的窘迫与她毫无干系,甚至她也加入了孤立者的行列。


    那一刻,周萧感到一种比被泼脏水更深切的冰冷与委屈。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而那个唯一可能理解她处境的人,却选择了漠视。然而,就在周萧绝望地想要蹲下将自己藏起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冯招娣依然僵硬地目视前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身上那件同样陈旧、但至少干净的外套脱了下来,看也没看,团成一团,猛地塞进周萧怀里!随后,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只穿着单薄的毛衣,挺直脊背,站在初冬的冷风里,唯有耳尖不受控制地泛红。周萧抱着那件尚存冯招娣微弱体温的外套,彻底怔住了。那一点温度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委屈与冰冷。高马尾一伙人也目睹了这一幕,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她们万万没料到,这只沉默的“麻雀”,竟敢再次以这种方式挑衅她们。周萧来不及细想,飞快地将那件干净外套系在腰间,挡住了身后的污渍。虽依旧狼狈,但至少获得了片刻的遮掩。她望向冯招娣,冯招娣却依旧固执地凝视前方,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甚至带着些许“不耐烦”的侧影,仿佛方才的举动只是嫌周萧太丢人,妨碍了她做操。但周萧看着那截冻得通红的耳朵,看着那强装镇定却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仿佛被这笨拙而尖锐的善意,悄然撬开了一丝细缝。


    广播操的音乐仍在聒噪地响着,但某些东西,已在无声中悄然改变。同盟尚未结成,隔阂依然深重,但在共同敌人与压迫之下,一种极其微弱却心照不宣的默契,似乎正在这两个同样倔强、同样不幸的女孩之间,悄然滋生。高马尾她们阴沉愤怒的目光,预示着报复绝不会停止,甚至可能变本加厉。但至少在此刻,她们不再是独自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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