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潦未曾告诉程月梢,他此行去狄阳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为远在京城的那位——少年天子。
数月前便有密报传回陵州。
说是少帝楚砚钦将早朝改成了五日一会,却并非是因为贪图享乐,而是因为龙体有失。
楚潦到底是担心这位小皇帝的身体的。
奈何这位小皇帝,从来都没回过他的请安折子,以带妻眷省亲为理由请旨回京的折子更是直接拒绝。
他也没招,只得辗转请到自己的老师出马了。
出身陵州狄阳县的杜善林,精通杏林之道,年轻时当过御医,还替孝成明皇帝诊过脉,然而身处京城,为人处世的本事,比行医的本事还要重要。
杜善林待了几年后,多有不适应。
便辞官回了老家陵州。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
曾在掖庭当职的一位宫花女官。
楚潦少时因母妃重病结识杜善林的时候,杜善林已是鬓发苍白,孑然一人,但仍然耳聪目明,身体康健,步履不停地四方云游,到处给人看诊。
相交多年,楚潦自认从老师那里,习得了几分杏林皮毛,更多的似乎还是学到了一堆打发时间的小手艺。
……
狄阳县山郊一处幽静草庐前,有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十三四岁少女正端坐在门口的木头小凳上,手中盘着个藤草头环,隔着老远,少女便瞧见了数匹乌黑发亮的骏马,眨了两下眼睛后,连忙放下手中的藤草头环,乐滋滋地朝着草庐内喊着:“爷爷,您的贵客又来啦!”
少女小巴知道贵客是个王爷。
可她只是刚刚会写这两个字的年纪。
并不明白王爷到底是什么。
于她而言,只有爷爷二字,深入人心。
楚潦与梁集丰等一众亲卫相继下了马,他留下众人在菜园子外候着,领着梁集丰往里走,自少女身旁过时,与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巴和善地打了招呼,小丫头乐呵呵咧嘴,小跑着到他前面去领路。
里头是一间敞亮的药房。
药房一角,白衣老大夫正坐着,低头铡草药。
听见脚步声,杜善林放下了手中的活抬眼看过来,迎上楚潦视线,老人神色怅然,欲言又止,片刻后,撑着身子要站起来。未等他起身见礼,楚潦已到他跟前,示意免去繁文缛礼。
少女小巴搬了个四四方方的小凳子递过来。
“贵客,请坐!”
没过一会儿,满脸热情笑意的少女小巴又来邀请门口的梁集丰就坐。
梁集丰看着几步之内的一些陌生草药,不敢前进,什么叶子烂树根,都是碰也不敢碰。
看楚潦与杜善林神情,猜想到两人此番有正事要谈,索性先行告退,在房外等候。
不多时,小巴跟在他脚后出来。
她回转后院,去给他们拿做好的草饼去了。
梁集丰干笑两下应和着,在门口菜园子附近寻了个大石墩子坐下,兀自回想起旧事。
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有一回,他去楚潦书房同他议事,那时楚潦也在铡草药。
梁集丰见自家王爷眼里全是活,为人下属实在是看不下去,连忙上去搭把手,一边给殿下帮忙一边说话,哪料到第二日,他的两条胳膊便浑身发痒,皮肉都快被自己挠破了。
最后是从楚潦那里拿了药,才算止住。
自打那件事起,梁集丰便不敢乱碰楚潦的东西了。他比不得楚陟那种皮糙肉厚的九尺壮汉,更比不得王爷这种没事就对着草啊药啊闻来闻去的怪物。
待草庐内的人叙旧完毕。
草庐外的天已是乌云低压。
坐在大石墩子上的梁集丰吃了两块草饼,不记得自己回忆起了多少旧事。
终于,楚潦出来了。
他看见梁集丰与大石墩子,看见不远处的王府亲卫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起了草,没有任何表情。
“殿下。”
梁集丰很快站了起来,来到他身侧。
楚潦面色平淡,唇角几乎是无意识地扯了扯,却无丝毫笑意。
梁集丰直觉不太妙:“京城那边,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楚潦看了看眼下的天色,一阵静默。
“的确不太好。”
梁集丰一时语塞。
楚潦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他说起,眼见场面沉默到尴尬,索性直接开口道:“宫里那位他快不行了。”
梁集丰神情僵住。
惨白的脸色,在昏沉的乌云笼罩下尤为扎眼。
楚潦跟梁集丰在草庐西侧小坪上细说详情时,天空飘起了小雨。对所谓天下大势一无所知也不关心的少女小巴,给他们两人搬了椅子过来,又去菜园子外边招呼一群冷脸王府亲卫,引着马儿到附近的小棚那边避雨。
“陛下这些年,属实是累着了。”
“是,您说的对。”
“你不必站着了,坐吧。”
“这不合规矩。”
“小巴给你搬了椅子,你这多不领情。”
“我明白殿下好意,但我站着就好。”
梁集丰始终保持站在楚潦身后两尺的距离。
不敢就坐。
楚潦心知肚明:“你是太紧张了。”
梁集丰不知该怎么回:“殿下……”
楚潦说:“没事,我现在也很紧张。”
“……”
梁集丰还是无言以对,只是听他语调淡然,心下莫名也平静了许多。
楚潦知道梁集丰在紧张什么。
最近这一年来,常有难辨真假的消息从京城传来,对王府诸事一贯尽心的他总是格外关注,这是遂王府谋士的本分。
但有些事情……
真发生了再筹谋也不迟。
数月之前,得到龙体相关的密报后,楚潦便写了快信给当时恰在北方的杜善林,当时杜善林收到楚潦的信,迅速回转京城探听情况,但还未探知几分虚实,便有得知他在京城的旧友找上了他,希望他能入宫为天子诊病。
杜善林心知能找上他,必是办法都用尽了,宫里也未必有什么指望,见到那位年仅十三的小皇帝时,他才明白,一切已是惘然。
出于私交,杜善林对楚潦说的很直白。
他说,小皇帝时日无多。
甚至很有可能,在他们说着话的当下,陛下业已殡天,京城那边内乱已起,作为帝脉直系宗亲,楚潦得有自己的考量。
楚潦眼下还没得出什么考量。
梁集丰已开始自省。
“是属下的过失,早该谏言殿下请旨回京,这样不仅可以替陛下看诊,也可带王妃回家省亲,这些年来,王妃也是惦念许久。”
楚潦不由得扯起一抹苦笑:“老师都无能为力,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呢?更何况,陛下未必肯见我。”
他若能回去……
朝廷那边,恐怕会担心他赖着不走。
梁集丰暗暗叹气。
事已至此,他显然也没法奢望天降高人力挽狂澜,一切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那这……天子若去,后继无人,当今那位名为我大夏朝之臣的崇义侯,保不准就要做盗国之贼了,他若是要行动,京城那边怕是没人拦得住……”
梁集丰的话说的很紧张。
楚潦没吭声。
梁集丰迟疑片刻,又道:“殿下,这天下是太祖元武帝一家打下来的天下,是楚姓天下,一旦天子当真故去,时局有变,我们得在陵州起兵,到时候定有不少宗室,遥相响应殿下。”
楚潦还是没吭声。
梁集丰深呼吸着:“这次回去,就得吩咐楚陟,让他暗中做准备。”
楚潦的视线终于离开雨幕,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宿谦玉要篡?”
梁集丰神情严肃:“我们必须要早做打算。”
楚潦说:“他未必是这种人。”
梁集丰疑道:“殿下和他很熟吗?”
楚潦摇头:“不熟,只见过一面。”
梁集丰一本正经道:“殿下,为臣者若是不能还政于君,他是什么人,其实都不重要,这天下只能姓楚。”
多年前,太祖元武帝一家东征西讨,不只是上阵父子兵,更甚者上阵婆媳兵,一家子龙男凤女统一南北,结束了前朝的风烛残年所遗留的数十年乱世,可谓功勋盖世。
因着平康皇后与慧良皇后的威望与先例,即位的孝成明皇帝,以及先帝仁安宣皇帝,皆虚设后宫,勤政爱民,连带着文武百官,都谨守本分,羞谈纳妾,有了这些前人奠基者,才有大夏长盛不衰,国富民强。
一个外姓人,凭什么篡?
一旦京城出事。
一旦宿谦玉有所不臣。
身为遂王的楚潦,必定有所行动。
哪怕他不动,也会有人替他动。
楚潦对于祖辈荣光,其实没什么感觉。
史书上说,祖父楚炼跟随嫡兄文初光皇帝楚炽征战,曾在嫡兄深陷囹圄时舍身相救,断了一条腿,但楚潦早已记不得祖父长相了,这些陈年往事,对他而言,只是书页上的方块字。
他没梁集丰那么紧张,只是觉得,宿谦玉不会做代夏之事,毕竟他看上去很像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干蠢事。
外戚臣子,没称公没称王。
他连代夏的第一步都还没做。
就有人替他想到了结果。
楚潦望着昏雾沉沉的天际,静静陷在椅子里,等着雨歇下,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宿谦玉,也是在这样一个细碎的下雨天。
当时楚潦去觐见宣皇帝楚澈。
他打算跟陛下提及自己之国,以及同程家女结亲的事情。到麟德殿门口,天空已飘起了细密的雨点,时年十九的太子少师宿谦玉,正在宫殿玉阶前长跪,他淋着雨,恳求能见上天子一面。
那时的宿家已身陷大案之中。
身怀六甲的中宫皇后宿萦姝都被关了禁闭。
原本备受器重的宿家,全家上上下下,身家性命都岌岌可危。
楚潦不是很清楚京城政事时局。
但他很清楚,仁安皇帝楚澈为什么要处置自己宠信了多年的宿家——一切都是因为,楚澈突如其来的伤势。
楚潦从陵州去往京城的路上,百姓们都在说当今天子仁安皇帝是如何如何的宽厚待下,如何如何体恤民情,心胸如何如何豁达,将国家治理得如何井井有条。四夷朝贡,盛世昌隆,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楚澈,已成一代明君的典范。
一代明君楚澈,本可以靠着卓著的功勋,轻而易举地镇住满朝文武,同时,给闲散许久的遂王潦一个足以辅佐太子的官职,以全宗亲和睦的佳话。
然而。
他在一次狩猎中,自马背上摔下。
涉事人等,杀了个干净。
可仁安皇帝原本俊朗的面容已是毁去大半,被马匹踩踏的身体,也落下了病根,御医怎么治都难见好,顶着一张烂脸的楚澈,性情不复往日宽厚,越发暴戾阴狠。
正是这件事之后,宿家就成了楚澈的眼中钉,肉中刺。提什么忠君爱国都无用,整个宿家,还有宿皇后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都要迅速拔除。
拔除宿家,遂王之国——楚澈要给故去的端皇后留下的太子,铺平道路。
疾病和权力能摧毁的东西,太多了。
楚潦进入麟德殿问安,跪拜等待之中,病榻上的天子发出疼痛难耐的呼吸声,吓得伺候一旁的宫人伏着脸不敢喘气,饱受病痛折磨的皇帝翻了个身,半碗温热的汤药泼在了楚潦身上。
“明镜,是你吗……明镜……”
楚澈让他靠近一些。
楚潦便跪着向前了几分,直到看清皇帝陛下脸上那些包不住的烂肉。
“是我,陛下。”
楚澈看着他的脸,忽然又暴起下令,要将刚才伺候不周的宫人拖出去打几十个板子。
一个接一个地发落后,才又想起楚潦。
“明镜……明镜,你在吗……”
“臣在。”
“让、让朕看看你……”
“陛下,保重龙体。”
楚澈端看着眼前的脸,发出了几声似笑似叹息的怪声,终于,问道:“你来做什么了……”
楚潦伏首,实话实说:“臣心悦程家嫡女,想请求陛下赐婚,臣将之国西陵,依照礼制与她完婚。”
“程家?程家……”
楚澈背过了身去,默了好一会儿。
“好、好……去吧,你去吧……”
楚潦叩首谢恩,规规矩矩地告退了。
他从麟德殿出来,天色已暗。
宿谦玉还在跪着。
没有人会见他。
楚潦有一瞬间的念头,想给他拿把伞,便瞧了他一眼,正巧对上宿谦玉那双漆黑的眸子,满含他从未见过的悲凉。
他最后到底是没给宿谦玉拿伞的。
实是有弊无利。
那之后没多久,楚潦与程月梢筹备婚事,而看着不见好的天子竟也有所恢复,议政如常,宿家一案,以宿皇后的大出血收了尾,她拖着小产的身体,以命为父亲与胞弟求情,仁安皇帝终于网开一面,宿家由满门斩首改为流放交州。
严格来说,楚潦与宿谦玉见了两面。
当然,他觉得这应该只算一面。
宿谦玉此人,该是个聪明人。
宿家的人都该明白,天子要夺走的是什么。
他们终究是明白的。
彼时,对着细雨的楚潦无比坚信,聪明人不会做蠢事,宿谦玉不会,他更不会。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