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成了傀儡皇帝》 第1章 第 1 章 脖颈被一只大手掐出醒目的红痕,程月梢挣扎不得,艰难地喘了半口气,整个人已被甩在地上,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朦胧又真实。 泪湿眼眶的间隙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正身形挺拔冷峻,居高临下地瞧着她,眼神锋利如刀。 程月梢倒卧在地,止不住发抖。 手中死死攥着的那枚东西已扎破掌心。 是什么? 她看不见、看不清。 可她好像知道。 那是——皇帝印玺。 就好像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不真切、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是谁一样。 他,分明就是自己成婚三年的夫君。 恶魇不寤,风吹惊梦。 程月梢掀起乱颤的眼睫,张开眸子,鼻翼已浸着一层薄汗。 她心悸难平,仿佛飘忽不定的魂魄回到了结实的躯体里,思绪一时半会儿还不清明,短暂缓了缓才明白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向来睡得安稳的自己,做了个冗长的梦。 不是什么好梦。 梦中的她活在一则话本中,是故事里为非作歹的蛇蝎女郎,她的夫君成了万人之上的天子。 有朝一日,他会对某位出尘脱俗的女史一见钟情,苦心孤诣谋求所爱。 而她程月梢虽是元配,却不过一介妒妇——谋害宗室,陷杀忠良,勾结外敌,祸国殃民,引得朝野震怒,千夫所指。 最终被厌弃。 死于天子所赐毒酒一杯。 元配毒后,死得其所。 程月梢回想此中脉络,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顺了两口气,掀开衾被坐起身,瞥见轻罗床帏外,值夜的婢女身影如旧,收回视线落回床上,借着微微烛光,正好能看清楚身旁男人的睡容。 自他父亲故去,承袭爵位以来,世事仿佛不曾磋磨他分毫,楚潦这张脸与四年前两人初见时,也别无二致,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 定睛瞧了片刻,程月梢心下讶异,成婚已三年,她这才觉察到楚潦不笑时,眉眼竟透着几分冰冷疏离。 回想起方才的梦境,她蹙紧了眉头。 若非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古松香,她恐怕都会疑心自己还未苏醒,仍陷于长梦之中——她说喜欢他身上的凉州古松香,他便常熏着,平日里,对着也她总是浅藏笑意,他怎会是梦中那个赐死发妻,冷血无情的皇帝? 他就是个傻瓜。 虽出身宗亲,得蒙祖荫,但享盛世天子圣恩,不建寸功,依然锦衣玉食,归根究底是个只懂花鸟虫鱼,王府诸事皆由她做主的呆子。 梦,到底是做不得真。 程月梢脑海里浮现起栩栩如生的梦中景象,片段闪回,最终,她狠狠一巴掌打在了身旁男人的脸上,连带着憋闷恼火的低骂。 “叫你凶我。” 啪。 清脆的一巴掌,惊得外头值夜的婢女颤了颤犯困的脑袋。 静默之中,动身点火燃灯。 躺在床上的楚潦挨了一下,却也不醒。 他只是眯着眼,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不一会儿,薄唇微启,吐出柔和缱绻的呓语。 似是在唤她的小名。 楚潦半梦半醒,黏糊糊的便往她腰侧蹭。 此时程月梢已清醒了个七七八八,不耐烦地推搡两下后,又给了他一巴掌,楚潦这才睁开眼,两条胳膊顺势揽上了她的腰身。 程月梢拿开他的手,视线越过帷幔。 她心不在焉地去看外间值夜的婢女。 楚潦好奇地看她,似是完全不记得她给他一巴掌打醒了,不受待见的那只手又缠了上来。 “枝枝,你怎么了?” 他醒醒神,关切的声音略显喑哑。 程月梢蹙着眉,一声不吭。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梦见他当皇帝了,并且要为别的女人将她给毒死。虽说她自恃有父兄做倚靠,往年在京城时,行事一贯骄纵,目中无人,但这种话说出来,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了,若被人知道了去,恐怕累及家族。 楚潦观她神色,问道:“做噩梦了吗?” 程月梢不答。 他见她始终神色郁郁,默了默后,大半个身体黏过来,幽幽开口:“定然是我昨晚没伺候好枝枝,是我的错。” 程月梢惊了惊,搡开他的肩。 “你别胡言乱语了。” 她嫁做人妇三年有余,对夫妻之事,早已熟稔于心。可想到他所说的“伺候”是什么意思,还是羞红了脸,不敢再去发散,忆起自己身子诸多不争气的模样。 程月梢低了低隐隐发烫的面颊,酝酿二三,才支支吾吾的开口:“我梦见,我们、我们活在话本集子里……你同我,都是戏中人……将来,会发生很多事情……” 楚潦听罢,先是一愣,继而轻笑出声。 似是对此话术,颇不以为然。 他笑完才问:“我和枝枝的话本集子么?” 程月梢含糊应着,“嗯。” 楚潦又问:“是什么话本集子,咱们俩做主角么?这故事我们男人能听吗?是我想的那样么?” “当然不是!” 她拔高几分声量,心下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将他踹下床的冲动。 楚潦只当她又心疼他了,不再同她胡乱纠缠,“好吧,不是就不是,那么在枝枝的梦里,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 程月梢扫了他一眼,只觉他神情平和,对她好像总是眉眼含笑。她像是一只受到安抚的坏脾气小猫,心中没什么来由的愠怒有所消弭,缓了缓后,不情不愿地说道:“我记不清了,梦中的事情,哪能记得清楚。” 梦中的自己是话本中的歹毒女郎,而他楚潦也不过是主人公前行之路上的绊脚石,一个是愚昧浅薄的毒后,一个是好谋无断的半路皇帝,都是故事中,女男主角的可笑陪衬。 模糊出现在她梦境中的这两位主角,一个是程月梢根本不认识的女人。 另一个,则是掌天下兵马,录尚书事的当朝丞相。 ——权倾朝野的崇义侯。 ——宿谦玉。 也是同程月梢自幼相识,亲如兄妹的竹马。 至少,曾经是。 “算了,该起床洗漱了。” 程月梢抿了抿唇,兀自结束了话头。 楚潦说:“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 程月梢兴趣缺缺:“哦~” 楚潦又说:“你不问问我是什么梦吗?” 程月梢起身下床。 身后,楚潦摸了摸自己的半张脸,自顾自地搭话:“我梦见我夫人是半步得道的天宫仙雀,生来没心没肺,不知人间情爱,嫁我为妻是下凡历劫来了,夫人为了参悟情丝,得道成仙,一直亲我的脸,把我的脸都亲红了,直至睡醒了脸还是热热的。” 越说越没谱。 背对着他的程月梢嘴角却扬了起来。 她好像很容易被他说的话引得发笑。 第2章 第 2 章 程月梢一起身,当值的婢女很快近前来伺候她穿衣。 她没再管楚潦如何,盥面擦脸后,取了象白刷牙子与茯苓水洗漱,而后去妆阁梳妆,留楚潦一人自行穿戴齐整。 在这遂王府中,贵为王爷的楚潦无人问津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一贯不喜欢被人伺候,日常琐事皆热衷于亲力亲为,王府上上下下,对此早已习惯。况且他有明言,不喜欢除了王妃之外的人碰他。 程月梢有时心中不痛快,也会骂他一句奴才做派。 楚潦每每只是笑笑,不曾反驳。 待她心中郁结一消,两人便会不知不觉黏到一块儿去。 回想起这些,程月梢一面暗暗叹息自己逼不得已,嫁了个只有在床上有用的男人,一面安于现状,乐得自在。 婢女青鱼给她梳完头时,天光已大亮。 “王妃真是天生丽质呢!” 青鱼理好主子头上的簪子,微笑着由衷赞叹。 见主子不吭声,青鱼敛了几分满足的笑容,照例询问道:“王妃您瞧瞧,是否还有什么不妥?” 程月梢对着镜中的自己,一个走神,脑中闪过梦境惨象。不知怎的,右眼眼皮突突跳了起来。 青鱼迟疑着,唤了一声。 “王妃?” 程月梢回神,示意自己无事。 一阵莫名的心烦涌上心头,她翻了翻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继而不安地拉开抽屉,毫无目的地寻找起来。 青鱼身后,几名候着的婢女都怔怔看着,不敢吭声。 程月梢自顾自翻找着。 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不知自己到底想要看见些什么。 待瞧见首饰锦盒中的一朵白绒花时,她手中动作总算停下。 昨日一丝一缕拈作情,今日白茶花开败。 梦中人可成将来人? 程月梢眉头蹙起,忧愁满腹,她将那只开着颓败茶花的发簪拿起来:“我这支白茶绒花簪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婢女青鱼不明所以,心中惶恐,思索片刻后才回话:“月前、月前王妃随王爷出去游湖,不慎掀翻了船,回来时绒花便已被水泡坏了,这支绒花簪子毕竟是王爷亲手所制,做工精巧,您未开口,奴婢也不好……” “是,是……” 不待青鱼把话说完,程月梢已想起了事情的经过。 勉强冷静下来,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吓到了青鱼。 程月梢放下簪子,缓了缓呼吸:“只是问问,我未曾责怪你什么。” 青鱼连连点头:“王妃宽厚,奴婢明白。” 程月梢道:“你们都下去吧,叫楚潦过来伺候我。”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短暂的静默后,青鱼出声应下,领着其余几人恭顺地退了出去。 程月梢在椅子上静坐着。 眼皮还在一突一突的跳。 四年前,她与楚潦在京城定亲。 楚潦乃太祖元武帝之后,西陵王嫡孙,其祖父与文初光皇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哪怕他未能得到天子重用,但能嫁给他,对程家而言始终是门上好的亲事。 更何况,当时的程月梢还急于甩掉宿谦玉这个烫手山芋。 长得好看,偏生还好骗的楚潦,他的出现对她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坏就坏在这一年之后…… 程月梢与楚潦完婚,随他之国西陵,自此远离京城,哪料没过多久,京城时局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出一年,先后经历了先帝驾崩,少帝即位这样的大事,其中诸多世家大族的起起伏伏事,更是数不胜数,最最重要的是——被判流放的宿家众人由少帝亲自捞了回来。 曾被程月梢变脸厌弃,狠狠羞辱过的邻家阿兄宿谦玉,摇身一变成了当朝丞相。 少帝聪慧多智,奈何仅仅二六年岁。 据闻龙体也欠安。 政事多有力不从心处。 如今的宿谦玉,既是开府丞相,仪同三司,亦是外戚。 于朝堂之上,已是大权独揽。 天下事,在他。 只可共富贵,不可同患难的程月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远离京城的陵州,跌了个跟头。 两年前,远在京城的父兄来信说,母亲染了病,程月梢心中想念至极,恨不得马上回京探望家人,楚潦得知情况后,上书少帝,问及带妻眷回京城省亲之事。 书信往来苦等三两月,等来的却是不近人情的拒绝。 少帝楚砚命丞相宿谦玉代笔下诏,回绝了他这位皇叔的请求,还以陵州待垦的一批山林荒地为由,给他安排了点零碎差事,让他与陵州刺史一同督办。 对于程月梢的孝顺之心,回信中的字里行间也是深意满满。 “夫人程氏,既远嫁,便早该想到孝难两全的局面。” 他们不让楚潦回京城,也不让程月梢回去。 程月梢那时哭了很久。 虽然没过几日她就收到了程家家书,阿兄宽慰她家中无事,母亲只是偶感风寒,早已痊愈,父母皆身体康健,但她还是哭了很久。 机关算尽嫁予楚潦,这日子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十全十美。 若是京城那边不允许,她便永远无法再见家人。 可这不允许,非天子不允许。 是代行天子事的宿谦玉,不想见到她。 宿谦玉定是想让她明白,她只是个会弄巧成拙的蠢货。 事隔多年,程月梢本不该再想这些的。 可那个梦…… 在那个梦里…… 宿谦玉和楚潦都会想要她去死。 程月梢不怕宿谦玉,更不怕楚潦。 但她着实怕死。 …… 楚潦来到妆阁,见到的便是程月梢坐在镜前,吸着鼻子多愁善感的模样。 他停了半步,很快近前,黏着她一起坐在椅子上,手掌顺其自然地抚上她的肩膀。 “怎么了?” 程月梢垂眸不回话,满心是自己的倒霉与凄楚。 那可恨的右眼眼皮,也还在跟她作对。 她闷闷的,捡了桌上的手帕,抹了抹不存在的泪滴。 楚潦知道她又在假哭,默不作声地拿过她一只手,打断她的顾影自怜,将白皙细嫩的手掌放在面前的妆台上,随即轻压上她的脉搏。 程月梢转眸看他:“你掐我脉做什么?” 楚潦淡然回话:“枝枝今日面色不好,状态有异,我给你瞧瞧是不是月事不调。” 程月梢给他一记白眼,不耐烦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我好的很,不需要你这不务正业的半路大夫给我看病,我方才差人叫你过来,你怎么拖了这么久才来?” 她不想与他聊自己心中琐事,忙转移话题加倒打一耙,这是她对付他的惯用手段。 楚潦没反驳说他分明得了消息便过来了,根本没有丝毫拖延推迟,只是捞过她的手腕搭在自己腿上,继续把脉。 程月梢轻哼一声,不去看他。 楚潦见她脉息平稳如常,便放下心来松开她的手,默了默后,似是同她解释一般地说道:“今日一大早,陵阳太守的侄子便登门拜访,跟我说起了日前与你在松月书堂发生龃龉之事,他说你为了一个卖豆腐的愚民,不让他借读书堂里的《明经》。” 程月梢果然也不恼他了,回忆起旧事来。 “陵阳太守的侄子?” “嗯嗯。” “贺严。” “嗯嗯。” 楚潦其实也不记得今早的来客叫什么了。 程月梢此时已全然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那日她将发霉的旧书重抄好,送回书堂,恰巧撞上了士人出身的贺严,欺凌身穿粗布麻衣的李生。一伙人先是拿千字赋来考李生,见李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便出言侮辱,嬉笑间又是动手打骂,要将李生赶出书堂。 程月梢看不下去,命人驱赶恃强凌弱的贺严。 贺严搬出了陵阳太守的名号,还说自己与西陵遂王交好。 程月梢忍无可忍,上前来叫他滚出书堂。 贺严此人在陵州向来横行霸道,少有吃瘪,不依不饶地问她身份来历。 程月梢怒极。 他是什么东西,敢问她的名号? 贺严挨了一顿打之后,才知她便是开办建造整个松月书堂的程夫人。 是嫁西陵楚潦为妻的程氏女、遂王妃。 也是出身功勋卓著、一门两侯之程氏的程夫人。 程月梢回想起当日之事,不禁嗤笑几声。 她问道:“那草包今日上门,是要同你状告我么?” 楚潦忙回道:“他哪里敢,是请罪来了。” 程月梢对此嗤之以鼻:“松月书堂是我建的,便是我说了算,本就是将我的一些藏书与大家经典集整成册,方便有需之人借阅,贺严见不得身份低微的人与他共处一室,遂恼羞成怒,殊不知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我才不会为了一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更改我的规矩,他们若觉得屠户商贩、市井小民污了自己的眼睛,可以自行离开,我没拦着他们。不识好歹的狗东西想改我的规矩,我只会给他一顿教训。” 楚潦仔细听着,嘴角挂着笑意。 他挪了挪位置,在她说完话后,扶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自己腿上。 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沉醉。 她的身体没有半分抗拒,顺其自然的就被他揽在了怀里。 程月梢窝在他怀里,靠着他的胸膛,小嘴叭叭骂起来:“有些人偏爱做欠打的贱东西,就如这个蠢货贺严,我下回见他,必还要叫人打他一顿。” 楚潦轻笑起来。 “他自知惹了枝枝晦气,一早便提了礼,登门致歉。” 程月梢恃宠而骄的脾性很快上来了,翘着眉毛揪了揪他衣裳,问道:“带的什么礼?” 楚潦说:“一些金银,还有几株南海珊瑚,几块田黄玉石。” 程月梢顿时心念一动:“田黄玉?” 这个打首饰倒是不错。 楚潦又说:“我没收。” 程月梢神色一垮。 只觉得这三个字冷冰冰。 金银财宝,对她来说那永远是多多益善的。 楚潦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回楚陟从交州带了七颗上好的猫睛石回来,我已寻了能工巧匠让他们替你多打几个,枝枝定然瞧不上陵州凡物。” 一提猫睛石程月梢精彩神了。 突突乱跳的眼皮也缓和了许多。 程月梢唇角上扬,很快又将笑容藏下,转头的工夫将桌上摆着的那只泡坏了的白茶绒花簪子视若珍宝地拿在手里,亮晶晶的眸子秋水含波地看向他:“我不要猫睛石,我要这个,你亲手给我做的。” 楚潦说:“等我从狄阳县回来,便给你修。” 程月梢听到这话才注意到他今日装束简朴轻便,腰间白玉带上已配了剑璏,以备佩剑穿扣而过,她微愣一瞬很快会意,放下了手中的宝贝簪子,在楚潦怀中挪了挪自己的位置,伸出细腻白皙的手指把玩拨弄着他腰间的玉石剑璏:“你要去狄阳?今天去吗?” 楚潦怕摔着她,轻轻扶住了她的腰。 “嗯,一会儿就出门。” “噢~” 程月梢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语调幽怨。 楚潦无奈道:“你知道的,云游四方的陵州杜神医前不久回了狄阳,我得过去拜访拜访,顺便看看他这次远行,是否有寻得什么珍异之物,若是没得什么宝贝,也可从他那儿取几株野山参回来给枝枝补身子。” 知道他此行非去不可,程月梢心中一乐。 太好了,王爷不在家。 唯恐嘴角笑意太明显被他瞧见,程月梢连忙伏在了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王爷重情,杜神医与王爷私交匪浅,神医虽不敢受拜师礼,但与王爷之间终归有着师徒情分在,王爷去探望他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会想念王爷的。” 楚潦拥着她,惭愧道:“等我回来,给你多做几支绒花簪子。” 程月梢美滋滋的:“好。” 她心满意足地按着熟悉的结实胸膛,所有近在咫尺的温热体息仿佛都理所应当,那隐隐乱跳的眼皮,好似能被楚潦这张脸,与他永远宽和温柔的话语所疗愈。 “芍药绒花怎么样?” 她答的很快:“好。” 程月梢不在乎是什么花。 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她喜欢黄金、珍珠、白玉、翡翠…… 这种亮亮闪闪的东西。 楚潦忽然问:“枝枝还记得芍药花吗?” 程月梢感到不妙,没有吭声。 楚潦说:“四年前,上巳节,你我定情之日,枝枝送了我一株你种了多年的芍药花。” 话音落,程月梢陡然一变。 脑中回忆起四年前的旧事。 消停了片刻的眼皮,登时又突突乱跳起来。 连带着她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 她心中一慌,不轻不重地挣开了楚潦的怀抱。 第3章 第 3 章 上巳节男女相会,临别时赠以芍药,是表明爱意的无声之举。 四年前的那株芍药花,乃程月梢亲手栽种,耐心养了许多年。 那是,尚在懵懂豆蔻时,她与某个少年一起埋下的花种。 栽完花种那日,程月梢与他玩笑说,哪日这株花开了,他便要来娶她,若是敢不来,她就一辈子不再和他讲话了,蹲在她身旁的少年又惊又好笑,对她理直气壮的跋扈模样无可奈何,然后盯着她的脸,默默红了耳根。 程月梢见状玩心大起。 趁他不注意,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他好久才反应过来。 别开烫红的脸,少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年少无知的程月梢,也曾把玩笑当真,对未来满心憧憬,然而十七岁时的自己,却将那株养护了多年的芍药花,送给了只有数面之缘的遂王楚潦。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宿谦玉。 十七岁的程月梢、身为程家女的程月梢、享受着程氏一门父母族亲多年庇护的程月梢,没法不为了整个程家去打算。 程月梢不是个轻易会悔恨自己所作所为的人。 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哪怕事到如今,宿谦玉已重回京城大权在握。 她纵使不甘,也绝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 只是此刻回想起来,她的眼皮跳的好厉害。 拉扯着她的心口,都在隐隐发疼。 程月梢的脸色都苍白得像个病人了。 楚潦将她拥回怀里,探了探她的额头。 “你怎么了?” 他没看出什么问题来,不禁蹙了蹙眉。 程月梢此时又想起了昨日冗长的梦境,郁结难舒:“只是、只是方才意识到,我们竟已在一起四年,心中忽然害怕起来……” 她实在是没法告诉他,她到底做了什么梦。 梦中的她除了一杯毒酒,什么都不剩了。 楚潦拍拍她的背:“怕什么,我在呢。” 程月梢总算得到了几分安抚。 她深深呼吸着,将脸再度埋进他怀里。 “王爷。” “嗯。” “夫君。” “嗯。” “你会抛下妾身吗?” “嗯?” “王爷,我不能没有你。” 不等楚潦有更多的反应。 程月梢已埋着脸哭腔连连。 “明镜~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俨然是一副没有他便活不下去的样子。 楚潦宽慰地拍着她的背,暗里哭笑不得。 当她开始叫他“明镜”的时候,通常没什么好事。 “永远都不会丢下枝枝的。” 但楚潦还是很爱听她唤他“明镜”。 事实上楚潦很清楚,他的枝枝贪财好色,对他总是撒谎成性,推己及人的,她不爱把他的话当真,可他对她,永远都只有真心话。 不论如何,她总归是在他怀里。 骗人是对他,装乖卖巧也是对他。 这就够了。 …… 程家姨母程美芸来到妆阁门口。 见到鹣鲽情深的两人搂在一起,亲昵非常。 她抬手叩了叩房门。 “王爷。” 听得动静,窝在楚潦怀中的程月梢羞臊埋脸。 楚潦揽着她的腰,柔和地轻吻她的前额,招手示意程美芸进来。 程美芸缓步上前,福身行礼:“王爷,梁知事让奴婢来知会王爷,来客已送走,您要的车马业已备好,敢问王爷几时出发。” 楚潦问:“他人呢?” 程美芸说:“正在碧水院仪门前候着。” 楚潦低眉瞧了瞧怀里的女人,静默一瞬后,语调平常地交代道:“让他稍候,一会儿便出发。” 听到这里,埋头佯做怕羞的程月梢探出了一双眸子。 “这么急着出发,不用了早膳再走吗?” 说完话,小心翼翼地去与程美芸对眼色。 程美芸只无奈一笑,一声不发。 却听楚潦回道:“枝枝贯是看重体面的,今日梳妆挽发又格外别致,再陪你用早膳的话,对着你这张倾国倾城貌,我怕是要舍不得离家出门办事了。” 程月梢自知生活奢靡繁冗,平日里用个早膳,近旁伺候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眼下不管他是否有意点她,她都不好再说什么,驳他话不怕他恼,只怕她多说两句后,他当真改变主意不走了。 于是程月梢连忙挤出一个标致的微笑,拨开楚潦搭在自己腰身上的手掌:“那你早去早回吧。” 楚潦看穿她心思,面带笑意不作点破。 如常交代了几句便起身往外走。 程月梢对他挂在嘴上的牵念很是受用。 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对每句交代都连连点头应好。 此时梦魇带来的消退大半,程月梢也不自觉地容光满面。 立在门口的程美芸半掩着面,藏下几声嗤笑。 等楚潦出了房门,程月梢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起身,拉上程美芸笑道:“那、那我和姨母送送王爷。” …… 出仪门,又过正殿到门口。 几匹通体黑亮的骏马正踱着蹄子等候。 随行去狄阳县的七八个亲卫引着马儿,一个个面上都没什么表情,见门口白石台阶上来人,未敢抬眼去看楚潦,已相继在马蹄旁屈膝跪下。 程月梢堆着笑,从王府知事梁集风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楚潦系上,又取了剑递给他,总算是将这一行人送走了。 瞧着他仪容翩翩,风姿隽秀的模样,程月梢心中直想笑,她都不晓得他什么时候会使剑了。 真是技拙把戏多,学疏而器繁。 回转内院的路上。 程月梢打发了红鸾与青鱼几人备膳蟾光楼。 那是她嫁予楚潦后,王府新修的四层小楼。 取名蟾光,暗合了她的名字。 有观星揽月之意。 不论是看戏听曲,还是饮酒作乐,蟾光楼内,皆陈设完全,遂王府亦有长聘在府的舞姬乐师、皮影戏子、说书女,供遂王妃平日里赏玩。 但程月梢这次不打算弄得太热闹了。 她今日只要吹着晨风,饮两杯日铸雪芽,再吃几块红豆小米糕,待撤了膳桌后,便躺在她的小椅子里翻阅爱不释手的《闺中艳谭》。 且先吃饱喝足。 什么噩梦,都不值一提。 程月梢走着,挽住程美芸的胳膊,亲密地靠过来。 “姨母,太好了,他终于走了。” 程美芸抚了她的发顶,笑道:“王妃方才不是还恋恋不舍的。” 程月梢不以为然:“那不过是逗他开心。” 也就楚潦这种傻子,把她的好听话当真。 程美芸温和笑着,将她搀好,一齐往蟾光楼去:“原来是您逗王爷开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爷在哄您高兴呢,毕竟您的笑容胜春景三分。” 程月梢不满地甩了甩她的胳膊。 “姨母别取笑我了。” 好容易打发掉了旁人,她可不想听姨母说这些。 程美芸带着几分赔罪笑了笑,再度搀她搀好,也不再打趣。 主子嘴上唤着姨母,但那不过是看在情分上的关系。她们之间并无多深厚的血脉亲缘。 程美芸自然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 再说也正是因为这并不深厚的亲缘,程美芸才更能懂得她的宽厚。 回想起大小姐远嫁西陵时,自小陪伴在她身边的婢女,程月梢一个都没带,不是不能带,而是远嫁陵州,她也不知几时才能回京城,作为主子,程月梢怕因为自己的婚事耽误了那些女孩。 毕竟那些个婢女,一个个也都有父有母。 也有自己的生活。 以至于到了这遂王府,对着身边伺候的人,程月梢也总是思虑甚多。 诚然在程美芸看来,自家大小姐有时候就是想太多。她私以为,如今身为王妃的大小姐,根本不需遮掩什么,青鱼还有红鸾她们,明白她的本心,终究都会真心喜欢她、爱护她。 “姨母,我昨日做了很坏的梦,我没法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很坏,一会儿我一定要多吃点,好好安慰安慰自己……” 正说着话。 一身着轻便红衣的年轻女子从檐上飞身下来。 劲风扫起,足尖点地的声响低如石子掠过。 “东家!” 女子站稳,一甩高束起的长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甜瓜。 她握着甜瓜啃了两口,囫囵吃掉,才又冲着程月梢喊。 “早啊,东家!” 程月梢对她的莽撞早已见怪不怪。 “早啊,飞岚。” 程飞岚嘿嘿笑了笑,吃着甜瓜,跟着她们一齐走。 程月梢从不责备飞岚的莽撞与不知礼数,一是因为飞岚着实天赋异禀。她虽年岁比她还小,身手却已极佳,少时在京城同人比斗,未尝败绩,后有身长九尺的北戎族高手与她讨教切磋,飞岚亦是小胜一筹,程月梢打心底里为她骄傲。二则是因为,自己多多少少沾几分护短,既带着族亲远嫁,受她们看顾保护,便由不得她们再受其他委屈。 初到陵州时,程美芸也曾想过,多教飞岚一些礼数,但飞岚说,她生来卑贱,不识诗书,不懂宗亲之家的繁文缛节,于她来说,王爷,那是天下人的王爷,王妃也是天下人的王妃,只有东家,是她一个人的东家。她既吃着东家给养,便只懂得尽心尽力给东家办事。 听了这一番解释后,程月梢欣然默许了飞岚像往日那样东家长、东家短的,除了她以外,旁人谁也使唤不动。 “一会儿你们陪我上蟾光楼用膳罢。”程月梢说。 程飞岚嘴巴离开啃剩半个的甜瓜。 “嗯?我也去吗?” 程月梢道:“对,你们都去。” 程飞岚忙摇头:“还是算了罢,那个王爷他平日里总是干干净净,身上还怪好闻,我这等粗人哪敢出现在他面前,再说了,东家你老是和他有事没事就亲起嘴来,我看着怪脸红的……” 说着,她还嘬了两口甜瓜皮,演给她们看。 “就像、这样……嘬嘬嘬……” 程月梢气呼呼地上前捶了她胳膊一下。 只觉得她肉硬邦邦的。 有点捶不动。 一下子更气恼了,捏紧拳头接连捶了好几下。 “哎呦、哎呦——东家饶命——” 程飞岚哪敢说她知道王爷今日要出门,连连躲闪求饶:“行行行,我不说了。” 一旁的程美芸乐呵呵地笑着,实在爱看她们打闹。 程月梢收了神通,瘪了瘪嘴,强摆出威严来:“他都出门去了,不必提他。” 程飞岚也怕她真恼了,甜瓜都拿一边去不吃了,赶忙低着头凑过来:“我不是真要取笑东家,我也只是想逗东家你高兴高兴……” 程月梢乜她一眼,不说话了。 要说高兴,当真是高兴了一下。 楚潦也爱哄她高兴。 但飞岚逗乐时的这种高兴,似乎与跟楚潦在一起时候的高兴不一样。 至于是哪里不一样,程月梢说不上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想到他。 他不在自己跟前,她明明更该乐呵了。 真真莫名其妙。 将他的名字甩出脑袋后,程月梢一板一眼地向身旁的人下令,让她们今日谁也不许提及王爷。 程美芸笑着应下,倒也没太当真。 只当是年轻人之间的说笑打趣。 等一行人早膳过去,程月梢上了阁楼,躺在望月榻上,程美芸依照吩咐,去取了她藏着的话本子过来时,才本着开解之意开口:“其实王爷待您挺好的。” 此时阁楼上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望月榻上的程月梢接了书,翻开印着《夏风志》几个大字的伪装书封,正对着抄写了《闺中艳谭》四个小字的真实书名。 程美芸搬来一旁的小凳坐下,不轻不重地给她捏着腿:“王爷平日里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先拿给您,吃穿用度都是独一份的,在奴婢看来,不论是对王妃,还有随您远嫁而来的程家十几口人来说,陵州也没什么不好。” “好是好……” 程月梢明白她的意思。 虽然离了京城,长久与亲人分隔。 但她们到手的银子更多了。 程月梢乐见自己的族亲过得不错。 “可陵州毕竟只是陵州,不是京城,他的金顶马车,四马驾辕,钟鼓仪仗,还有那么多珠宝首饰,我能显摆给谁看呢?” 富贵不就是用来显摆给别人看的吗? 程月梢说着,语调带着几分浓重的哀怨。 程美芸替她捏着腿,浅藏笑意:“这样吗?” 程月梢将话本子挪到鼻翼下,晶亮的眸子探寻地看向她。 程美芸问:“您真是为了这些浮华嫁给王爷的么?” 程月梢反问道:“不然呢,要不是为了这些,谁会嫁给他这种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呆子?姨母,你还记得吗,当初他受先帝诏令,谒见天子,住在京城明贤馆时的事情吗?” 程美芸一时不明:“什么事?” 程月梢道:“就是他说要给我黄金的事情。” “哦、哦……” 程美芸努力回想着旧事。 手中捏腿的动作都微微停了停。 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意识到自家王妃在说什么,程美芸连连发笑。 一贯稳重沉静的她,笑容藏也藏不住。 那日。 程月梢假借去明贤馆拜访某位沾亲带故的夫人为由,去与那位风华正茂的遂王殿下偶遇,于梨花院中一棵白梨树下,两人打了个照面。 当时的楚潦只身一人。 一袭玄色织锦的遂王殿下长身玉立,气度不凡,比之传闻与画像,更是英俊挺拔。程月梢对他的皮囊颇为满意,便信心十足地上前去,自报家门,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展露自己的博古通今,温婉贤淑,非得同他谈论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但这位遂王殿下始终态度平平。 对于她所表现的学识,总是笑笑不怎么回话。 几番言谈之后,程月梢只好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她说,她要走了。 楚潦还是温和地笑笑,并不挽留,只是跟她说,明日若有空,可以再到明贤馆来寻他,他有一些黄金要给她。 一听黄金,程月梢便乐坏了,晃着程美芸的胳膊笑呵呵。 第二日,她梳了个容光焕发的妆,打扮精致,晌午一过就去寻他。 然后才知道,他要给她的是——黄精。 楚潦说她面色不佳,气血不足,近日必有气虚乏力、口干舌燥、食欲不振等症状,需要一些上好的黄精补气养阴。 程月梢那天,险些被他气死。 程美芸嗤笑几声,哭笑不得中继续给她捏腿。 “那还不是您自己,为了点小利失了心智。” “他就是个呆子。” 程月梢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气呼呼的。 程美芸见她笑里含羞,不禁出声点破:“是呆子,您不也喜欢。” 程月梢不假思索地反驳:“我才不喜欢他,只是,不讨厌罢了。” 程美芸轻笑着,暗暗摇头。 程月梢假做看书,不愿再谈楚潦。 在她的意识里,自己就不是为了什么热烈纯粹的男女之爱嫁给楚潦的,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隔多年,她也记不清楚,说不明白了。 胡思乱想间,象征着不吉利的眼皮又跳了起来,程月梢颤了颤睫毛,视线飘忽,嘴里满不在乎地嘀咕道:“姨母,你懂吗,忘记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靠在另外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怀里。” “……” 程美芸不懂。 程月梢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是不要说这些了,若是被什么眼线瞧见可不好。” 程美芸:“什么眼线?” 程月梢:“当然是楚潦的眼线。” 程美芸:“……” 程月梢:“这王府里,都是他的眼线。” 程美芸:“……” 第4章 第 4 章 楚潦未曾告诉程月梢,他此行去狄阳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为远在京城的那位——少年天子。 数月前便有密报传回陵州。 说是少帝楚砚钦将早朝改成了五日一会,却并非是因为贪图享乐,而是因为龙体有失。 楚潦到底是担心这位小皇帝的身体的。 奈何这位小皇帝,从来都没回过他的请安折子,以带妻眷省亲为理由请旨回京的折子更是直接拒绝。 他也没招,只得辗转请到自己的老师出马了。 出身陵州狄阳县的杜善林,精通杏林之道,年轻时当过御医,还替孝成明皇帝诊过脉,然而身处京城,为人处世的本事,比行医的本事还要重要。 杜善林待了几年后,多有不适应。 便辞官回了老家陵州。 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 曾在掖庭当职的一位宫花女官。 楚潦少时因母妃重病结识杜善林的时候,杜善林已是鬓发苍白,孑然一人,但仍然耳聪目明,身体康健,步履不停地四方云游,到处给人看诊。 相交多年,楚潦自认从老师那里,习得了几分杏林皮毛,更多的似乎还是学到了一堆打发时间的小手艺。 …… 狄阳县山郊一处幽静草庐前,有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十三四岁少女正端坐在门口的木头小凳上,手中盘着个藤草头环,隔着老远,少女便瞧见了数匹乌黑发亮的骏马,眨了两下眼睛后,连忙放下手中的藤草头环,乐滋滋地朝着草庐内喊着:“爷爷,您的贵客又来啦!” 少女小巴知道贵客是个王爷。 可她只是刚刚会写这两个字的年纪。 并不明白王爷到底是什么。 于她而言,只有爷爷二字,深入人心。 楚潦与梁集丰等一众亲卫相继下了马,他留下众人在菜园子外候着,领着梁集丰往里走,自少女身旁过时,与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巴和善地打了招呼,小丫头乐呵呵咧嘴,小跑着到他前面去领路。 里头是一间敞亮的药房。 药房一角,白衣老大夫正坐着,低头铡草药。 听见脚步声,杜善林放下了手中的活抬眼看过来,迎上楚潦视线,老人神色怅然,欲言又止,片刻后,撑着身子要站起来。未等他起身见礼,楚潦已到他跟前,示意免去繁文缛礼。 少女小巴搬了个四四方方的小凳子递过来。 “贵客,请坐!” 没过一会儿,满脸热情笑意的少女小巴又来邀请门口的梁集丰就坐。 梁集丰看着几步之内的一些陌生草药,不敢前进,什么叶子烂树根,都是碰也不敢碰。 看楚潦与杜善林神情,猜想到两人此番有正事要谈,索性先行告退,在房外等候。 不多时,小巴跟在他脚后出来。 她回转后院,去给他们拿做好的草饼去了。 梁集丰干笑两下应和着,在门口菜园子附近寻了个大石墩子坐下,兀自回想起旧事。 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有一回,他去楚潦书房同他议事,那时楚潦也在铡草药。 梁集丰见自家王爷眼里全是活,为人下属实在是看不下去,连忙上去搭把手,一边给殿下帮忙一边说话,哪料到第二日,他的两条胳膊便浑身发痒,皮肉都快被自己挠破了。 最后是从楚潦那里拿了药,才算止住。 自打那件事起,梁集丰便不敢乱碰楚潦的东西了。他比不得楚陟那种皮糙肉厚的九尺壮汉,更比不得王爷这种没事就对着草啊药啊闻来闻去的怪物。 待草庐内的人叙旧完毕。 草庐外的天已是乌云低压。 坐在大石墩子上的梁集丰吃了两块草饼,不记得自己回忆起了多少旧事。 终于,楚潦出来了。 他看见梁集丰与大石墩子,看见不远处的王府亲卫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起了草,没有任何表情。 “殿下。” 梁集丰很快站了起来,来到他身侧。 楚潦面色平淡,唇角几乎是无意识地扯了扯,却无丝毫笑意。 梁集丰直觉不太妙:“京城那边,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楚潦看了看眼下的天色,一阵静默。 “的确不太好。” 梁集丰一时语塞。 楚潦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他,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跟他说起,眼见场面沉默到尴尬,索性直接开口道:“宫里那位他快不行了。” 梁集丰神情僵住。 惨白的脸色,在昏沉的乌云笼罩下尤为扎眼。 楚潦跟梁集丰在草庐西侧小坪上细说详情时,天空飘起了小雨。对所谓天下大势一无所知也不关心的少女小巴,给他们两人搬了椅子过来,又去菜园子外边招呼一群冷脸王府亲卫,引着马儿到附近的小棚那边避雨。 “陛下这些年,属实是累着了。” “是,您说的对。” “你不必站着了,坐吧。” “这不合规矩。” “小巴给你搬了椅子,你这多不领情。” “我明白殿下好意,但我站着就好。” 梁集丰始终保持站在楚潦身后两尺的距离。 不敢就坐。 楚潦心知肚明:“你是太紧张了。” 梁集丰不知该怎么回:“殿下……” 楚潦说:“没事,我现在也很紧张。” “……” 梁集丰还是无言以对,只是听他语调淡然,心下莫名也平静了许多。 楚潦知道梁集丰在紧张什么。 最近这一年来,常有难辨真假的消息从京城传来,对王府诸事一贯尽心的他总是格外关注,这是遂王府谋士的本分。 但有些事情…… 真发生了再筹谋也不迟。 数月之前,得到龙体相关的密报后,楚潦便写了快信给当时恰在北方的杜善林,当时杜善林收到楚潦的信,迅速回转京城探听情况,但还未探知几分虚实,便有得知他在京城的旧友找上了他,希望他能入宫为天子诊病。 杜善林心知能找上他,必是办法都用尽了,宫里也未必有什么指望,见到那位年仅十三的小皇帝时,他才明白,一切已是惘然。 出于私交,杜善林对楚潦说的很直白。 他说,小皇帝时日无多。 甚至很有可能,在他们说着话的当下,陛下业已殡天,京城那边内乱已起,作为帝脉直系宗亲,楚潦得有自己的考量。 楚潦眼下还没得出什么考量。 梁集丰已开始自省。 “是属下的过失,早该谏言殿下请旨回京,这样不仅可以替陛下看诊,也可带王妃回家省亲,这些年来,王妃也是惦念许久。” 楚潦不由得扯起一抹苦笑:“老师都无能为力,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呢?更何况,陛下未必肯见我。” 他若能回去…… 朝廷那边,恐怕会担心他赖着不走。 梁集丰暗暗叹气。 事已至此,他显然也没法奢望天降高人力挽狂澜,一切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那这……天子若去,后继无人,当今那位名为我大夏朝之臣的崇义侯,保不准就要做盗国之贼了,他若是要行动,京城那边怕是没人拦得住……” 梁集丰的话说的很紧张。 楚潦没吭声。 梁集丰迟疑片刻,又道:“殿下,这天下是太祖元武帝一家打下来的天下,是楚姓天下,一旦天子当真故去,时局有变,我们得在陵州起兵,到时候定有不少宗室,遥相响应殿下。” 楚潦还是没吭声。 梁集丰深呼吸着:“这次回去,就得吩咐楚陟,让他暗中做准备。” 楚潦的视线终于离开雨幕,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宿谦玉要篡?” 梁集丰神情严肃:“我们必须要早做打算。” 楚潦说:“他未必是这种人。” 梁集丰疑道:“殿下和他很熟吗?” 楚潦摇头:“不熟,只见过一面。” 梁集丰一本正经道:“殿下,为臣者若是不能还政于君,他是什么人,其实都不重要,这天下只能姓楚。” 多年前,太祖元武帝一家东征西讨,不只是上阵父子兵,更甚者上阵婆媳兵,一家子龙男凤女统一南北,结束了前朝的风烛残年所遗留的数十年乱世,可谓功勋盖世。 因着平康皇后与慧良皇后的威望与先例,即位的孝成明皇帝,以及先帝仁安宣皇帝,皆虚设后宫,勤政爱民,连带着文武百官,都谨守本分,羞谈纳妾,有了这些前人奠基者,才有大夏长盛不衰,国富民强。 一个外姓人,凭什么篡? 一旦京城出事。 一旦宿谦玉有所不臣。 身为遂王的楚潦,必定有所行动。 哪怕他不动,也会有人替他动。 楚潦对于祖辈荣光,其实没什么感觉。 史书上说,祖父楚炼跟随嫡兄文初光皇帝楚炽征战,曾在嫡兄深陷囹圄时舍身相救,断了一条腿,但楚潦早已记不得祖父长相了,这些陈年往事,对他而言,只是书页上的方块字。 他没梁集丰那么紧张,只是觉得,宿谦玉不会做代夏之事,毕竟他看上去很像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干蠢事。 外戚臣子,没称公没称王。 他连代夏的第一步都还没做。 就有人替他想到了结果。 楚潦望着昏雾沉沉的天际,静静陷在椅子里,等着雨歇下,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宿谦玉,也是在这样一个细碎的下雨天。 当时楚潦去觐见宣皇帝楚澈。 他打算跟陛下提及自己之国,以及同程家女结亲的事情。到麟德殿门口,天空已飘起了细密的雨点,时年十九的太子少师宿谦玉,正在宫殿玉阶前长跪,他淋着雨,恳求能见上天子一面。 那时的宿家已身陷大案之中。 身怀六甲的中宫皇后宿萦姝都被关了禁闭。 原本备受器重的宿家,全家上上下下,身家性命都岌岌可危。 楚潦不是很清楚京城政事时局。 但他很清楚,仁安皇帝楚澈为什么要处置自己宠信了多年的宿家——一切都是因为,楚澈突如其来的伤势。 楚潦从陵州去往京城的路上,百姓们都在说当今天子仁安皇帝是如何如何的宽厚待下,如何如何体恤民情,心胸如何如何豁达,将国家治理得如何井井有条。四夷朝贡,盛世昌隆,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楚澈,已成一代明君的典范。 一代明君楚澈,本可以靠着卓著的功勋,轻而易举地镇住满朝文武,同时,给闲散许久的遂王潦一个足以辅佐太子的官职,以全宗亲和睦的佳话。 然而。 他在一次狩猎中,自马背上摔下。 涉事人等,杀了个干净。 可仁安皇帝原本俊朗的面容已是毁去大半,被马匹踩踏的身体,也落下了病根,御医怎么治都难见好,顶着一张烂脸的楚澈,性情不复往日宽厚,越发暴戾阴狠。 正是这件事之后,宿家就成了楚澈的眼中钉,肉中刺。提什么忠君爱国都无用,整个宿家,还有宿皇后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都要迅速拔除。 拔除宿家,遂王之国——楚澈要给故去的端皇后留下的太子,铺平道路。 疾病和权力能摧毁的东西,太多了。 楚潦进入麟德殿问安,跪拜等待之中,病榻上的天子发出疼痛难耐的呼吸声,吓得伺候一旁的宫人伏着脸不敢喘气,饱受病痛折磨的皇帝翻了个身,半碗温热的汤药泼在了楚潦身上。 “明镜,是你吗……明镜……” 楚澈让他靠近一些。 楚潦便跪着向前了几分,直到看清皇帝陛下脸上那些包不住的烂肉。 “是我,陛下。” 楚澈看着他的脸,忽然又暴起下令,要将刚才伺候不周的宫人拖出去打几十个板子。 一个接一个地发落后,才又想起楚潦。 “明镜……明镜,你在吗……” “臣在。” “让、让朕看看你……” “陛下,保重龙体。” 楚澈端看着眼前的脸,发出了几声似笑似叹息的怪声,终于,问道:“你来做什么了……” 楚潦伏首,实话实说:“臣心悦程家嫡女,想请求陛下赐婚,臣将之国西陵,依照礼制与她完婚。” “程家?程家……” 楚澈背过了身去,默了好一会儿。 “好、好……去吧,你去吧……” 楚潦叩首谢恩,规规矩矩地告退了。 他从麟德殿出来,天色已暗。 宿谦玉还在跪着。 没有人会见他。 楚潦有一瞬间的念头,想给他拿把伞,便瞧了他一眼,正巧对上宿谦玉那双漆黑的眸子,满含他从未见过的悲凉。 他最后到底是没给宿谦玉拿伞的。 实是有弊无利。 那之后没多久,楚潦与程月梢筹备婚事,而看着不见好的天子竟也有所恢复,议政如常,宿家一案,以宿皇后的大出血收了尾,她拖着小产的身体,以命为父亲与胞弟求情,仁安皇帝终于网开一面,宿家由满门斩首改为流放交州。 严格来说,楚潦与宿谦玉见了两面。 当然,他觉得这应该只算一面。 宿谦玉此人,该是个聪明人。 宿家的人都该明白,天子要夺走的是什么。 他们终究是明白的。 彼时,对着细雨的楚潦无比坚信,聪明人不会做蠢事,宿谦玉不会,他更不会。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