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澜在宋昱的注视下,心跳如擂鼓。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上课铃声就响了,英语老师走了进来。
宋昱见状也没有追问,转过头去打开书本,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这段对话。
安澜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他根本没有认出自己吗?还是说,那天的人根本不是他……
不管是哪种答案,都让她心里空落落的,不太好受。
安澜一整节课都心神不宁。
始作俑者宋昱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方菲和徐达川都比宋昱更关心这件事,下课铃声刚响,两人就齐齐转过身。
“小汤圆,你们见过啊?”方菲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见过吗?
安澜想到宋昱的反应,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毕竟,她确实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
时间还要追溯到一年前。
安曼云病况恶化,家里的经济状况愈发糟糕,安澜为了补贴家用趁着暑假在知音琴行打工。
琴行位于中心城区的商圈,紧邻购物广场,主要做少儿班生意。
暑假人流量很高,老板安排她穿玩偶服在广场喷泉旁发传单,招揽客源。
芜城临江,夏天湿度大,又热又闷。
天气预报常年报的三十九度,但体感温度远远不止。
毛茸茸的小熊玩偶服内部如同蒸笼一般。
安澜很快就大汗淋漓几近脱水,她本就瘦小,在高温的烘烤下,顶着似有千斤重的装备,摇摇欲坠。
好累……
安澜白天要打三份零工,晚上还要去医院照顾奶奶,她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但她还是努力支撑着身体,坚持了一下午。
头套外是欢快的旋律,挂着无忧无虑笑容的孩童正在琴行里练琴,他们的父母在一旁自豪地等待着。
头套内是无声的啜泣,没有任何人会看到。
只有戴上面具以后,安澜才能短暂地、肆无忌惮地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老天爷,生活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
分不清眼角流下的液体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眼睛被糊作一团,睁不开,脑袋也开始发晕。
然而,就在快收工的时候,琴行的少儿班下课了。
一群小孩涌了出来,兴奋地推搡着穿着玩偶服的安澜,想和小熊玩闹。
安澜被撞得头晕眼花,她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小孩的尖叫声,大人的议论声,一片嘈杂。
安澜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个清亮的少年音,“请让一下。”
然后一双手就伸了过来,帮她取下了头套。
“请大家稍微站远一点,给她透透气。”这声音像一股冰凉沁润的泉水,驱散了包裹着她的燥热,也唤回了她的意识。
安澜眨了眨眼。
一瓶冰水贴到了她的额头上。
烈日当空,刺眼的光线让她看不真切。
她眯着眼,只能看到少年白皙的手臂,手腕内侧有一枚蝴蝶形状的浅色胎记。
“站得起来吗?”少年问。
安澜试了一下,吃力地摇摇头。
为了定型,玩偶服内部做了许多支撑用的钢架,里面的人一旦摔倒,是很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
“抱歉,得把玩偶服脱掉才行。”少年说着,手伸到玩偶服侧面解开了固定用的绑带,把安澜捞了出来。
“可以帮忙拿一下水瓶吗?”
冰水离开额头,安澜呆呆接了过来抱在胸前。
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少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
安澜顿时觉得身体和脸都更烫了。
她的衣服早被汗水完全浸湿,湿哒哒的黏在身上。
而少年穿着的白色衬衫,干净挺括,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
安澜瞬间变得局促不安:“你放我下来吧,我身上都是汗,会弄脏你的衣服。”
少年没有说话。
他大步向琴行走去,宽松的领口因为刚刚的动作斜斜敞开,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秀气的锁骨。
安澜低下了头。
少年把她送回琴行,就去和老板说话。
安澜红着脸,偷看他的背影。
少年身材颀长,白色衬衫搭配浅蓝色的牛仔裤,看上去异常清爽。
两人说了几句,少年很快就朝她走过来。
安澜又低下头。
少年站在她面前。
安澜看到他胸前被印上了一大片污渍,黑色的油污,应该是钢架上的润滑剂,是安澜从玩偶服里带出来的。
“老板说让你先回家休息,这是工资。”少年递过来一张红色的纸币。
安澜愣了一下,没有接,她紧紧握着水瓶,满怀歉意:“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这钱你拿去吧,就当干洗费。”
少年声音格外轻柔:“不脏。”
安澜怔怔地盯着他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头更低了。
“拿着吧。”少年又说。
安澜咬了咬嘴唇,还是收下了。
“再见。”少年说。
“再见。”安澜始终没有抬过头。
反正只是萍水相逢,也不会再见。
后来她才发现,少年给她的纸币,不是一张,是两张。
而她本来的工资,应该是五十块。
没过多久,在琴行的电视上,安澜再次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
屏幕里,少年穿着白色丝缎衬衫,头发做了纹理,上面还撒了亮晶晶的闪粉。漂亮的眼尾有淡淡的阴影拉出去,还涂了淡淡的唇彩。
他坐在钢琴前弹唱,像王子一样俊朗耀眼。
一模一样的声音,清亮悦耳,一如那个炎热的午后。
安澜静静地注视着屏幕,听他用清亮的少年音唱对自由的渴望,唱更广阔的世界。
那声音极有感染力。
安澜被他的歌声打动,她呆愣愣地注视着屏幕,不自觉地,一滴泪自她眼眶滑落。
已经站上了那么大的舞台,还是不自由吗?
安澜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宋昱。
从那以后,安澜开始关注宋昱的一举一动,听他的歌,看他的采访,了解他的一切。
她知道他是射手座,比她大两个月,喜欢的颜色是蓝色,喜欢的食物是芜城特色的豆腐肉沫面……
他很温柔。
他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对所有人都谦逊礼貌,但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好像没有人能真正靠近他。
他很孤独。
他从小在镜头前长大,在学校里的时间也屈指可数,虽然他总是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围绕,但他没有朋友。
他很成熟,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足够稳重,从来没有在镜头前露出过孩子气的一面。
他很擅长唱歌,他的音色清亮干净,辨识度极高,受到过圈内音乐人的一致好评。
他会四种乐器,他应该很喜欢音乐,在唱歌时总有种与众不同的光芒。
但他的母亲似乎更希望他去演戏,他却总是因为演技被诟病,无功无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们都说他是“空洞的花瓶”……
鲜花与谩骂构成了他的十八岁。
他们好像很近,她能知道他的一切。
但他们又很远,隔着屏幕那么远。
好在通过屏幕,她能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但是没过多久,宋昱就出事了。
他出道这么久,最火的时候竟然是出事的这一刻。
在铺天盖地的谩骂中,他消失了。
安澜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牵动着她的心绪,影响着她的喜怒哀乐。
但她什么都帮不了他。
宋昱从屏幕里消失以后,安澜的记忆连带着也变得更加朦胧。
她开始怀疑——
那天的人真的是宋昱吗?他真的会出现在这座小城市吗?短暂的交集是真是假?
哭泣的小熊与王子,那段经历简直像梦一样。
时间越久,安澜就越不能确定事情的真假。她时常怀疑,那只是她中暑晕倒之后的幻想,是她虚构的记忆。
一切都像童话故事一样梦幻而不真实。
所以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开始默默去搜集宋昱的过往,了解他的一切。
也将一切封存。
那个夏天的记忆成为安澜心底最深的秘密。
“说话啊,小汤圆!”徐达川也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
安澜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她没回答,直接转移了话题:“方菲,把笔记给我看下,我好像漏了一点没抄。”
“哦。”方菲嘴上应着,把笔记本递给安澜,但脸上还是八卦的表情,她瞟了一眼宋昱,摆明了不死心还想追问。
徐达川把笔记本截了过来,板着脸正色道:“小汤圆,你快给我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是说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他黝黑的脸庞看上去更黑了。
“别瞎说,怎么可能见过,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安澜含糊不清地打断了他。
越被追问就越不想说。
万一不是他呢……
徐达川狐疑地看着她不自然的反应,又瞪了宋昱一眼,犹豫半天,还是把笔记本给了她。
安澜翻阅着笔记,余光却在偷看宋昱。
从头到尾,宋昱都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靠在椅子上看书,专心致志,外界的嘈杂没有影响到他分毫。
方菲眨了眨眼,马尾一甩,转身又去和宋昱搭话:“新同学你好啊,我叫方菲。”
宋昱头也没抬,无视了她。
“这么高冷。”方菲尴尬地嘀咕着,完全没想到宋昱这么不给面子。
但她一向是社交能手,不会被这么点困难吓到,于是又问:“你在哪里见过小汤圆啊?说说嘛。”
她说话时尾音会拖长,听上去像在撒娇,但安澜知道这是她说话的习惯。
安澜手上的动作一顿,也想知道宋昱的答案。
宋昱仍然不为所动。
徐达川嗤了一声,冷嘲热讽道:“行了,别自讨没趣了。人家是明星,哪能跟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讲话啊?”
方菲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放弃了。
教室门口逐渐聚起了黑压压的人群,全是其他班来看热闹的,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教室里的人也都在往这个方向看。
徐达川扫了眼宋昱,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格外大声:“哎,咱们以后也要被当猴看了。”
宋昱依旧毫无反应。
安澜抬起头来,用圆圆的眼睛瞪着徐达川,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说什么呢你,别阴阳怪气的。”
徐达川没坐稳差点摔下去,但他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讨饶道:“好好好,不说了。”
安澜继续去抄笔记。
徐达川又凑了上来:“但是——”
“小汤圆,你真的很奇怪啊,不就一句话吗,这么生气干嘛……”
“有吗?”安澜心虚,只能又横他一眼,故作凶狠:“不凶你,你不乐意,凶你,你也不乐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徐达川被骂又贱兮兮地笑:“好好,我错了。个子小小的,脾气还挺大,难怪都怕你呢。”
两人是发小,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全在一个班。
小时候的徐达川又瘦又矮,皮肤却很白,眉眼秀气,五官精致,像个漂亮的小女孩。
再加上他妈妈也爱给他穿花裙子,所以徐达川经常被大孩子嘲弄欺负。
那时的安澜比他高不少,每次都替徐达川出头,脾气火爆,下手也狠,经常把那些大孩子揍得鼻青脸肿,时间久了,徐达川就成了她的小跟班,唯她马首是瞻。
直到长大了,徐达川比安澜的体型大了一圈,也依然是这样。
徐达川越长越高,上了高中之后直接窜到了一米八,安澜的身高却停留在了一米六。
她长得也是一副乖巧文静的模样,很瘦,皮肤白皙。
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只有巴掌大小,眼睛却又圆又大,一对平眉茸茸的,双眼皮,眼珠是浅褐色的,像透亮的玻璃珠,挺翘的鼻尖,鼻头很小很圆很秀气,嘴唇是淡粉色的,看上去很柔软。
乌黑的头发束在脑后,扎成低马尾,柔顺地垂下来。
不管怎么看,都是那种温吞的邻家女孩模样。光看外貌,是不会有人能想到她的光荣历史的……
所以一开始徐达川和方菲说这些的时候,方菲是完全不信的。
但现在方菲信了。
她看着徐达川的样子幸灾乐祸笑出了声,“又被制裁了吧。”
“我乐意,怎么着?”
两人吵吵闹闹转过身去开始斗嘴,完全忘记要追问安澜的事情。
安澜暗自舒了口气。
一整天,宋昱都没再和她搭过话。
她也没有再去打扰他。
毕竟,除了坐在一间教室里以外,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