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就这儿。”王龟年用钥匙打开厚重的门锁,推开时簌簌落灰。
是那种很老的拉线式吊灯,映照出很昏黄的光线,几人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
“咳咳……灰真大,这我家好多年前的废弃仓库了,”王龟年指了指堆放在一起罩着防尘罩的杂物,“附近还没人,鸟不拉屎的,你确定你哥能住这里?”
说这话时,他特意朝那个跟在身后神秘兮兮带着口罩的男人多看了几眼,他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秦沐琛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挡住他的视线,打着哈哈:“嗨呀没事,我哥就喜欢清净,这、这些个杂物咋办呀?”
“你哥真要住的话,我就跟我妈说一声清理一下呗。”
“诶别别,别跟你妈说,我哥他偷跑出来的你说出去他就要被抓回去…呃.…结婚了!”
“结婚?!逃婚出来的啊?”
秦沐琛努力忽视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怨毒的目光,继续编:“是啊是啊,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包袱都没拿呢。”
“为啥要逃啊?那姑娘待他不好?”
“那何止是不好,那根本就不是个姑娘!”
"啊?!难不成是、是那种……"
“唉,谁叫对方家大势大呢,我哥他——”
“咳咳。”忍无可忍,钟陳熠使劲咳了几声,秦沐琛顿时噤声,王龟年也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咳…所以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可是把你当哥们才告诉你的,这样吧,这地方算我租的,按月租给你十块钱,够意思吧。”
“嗯……行,但东西不好搬,我先把折叠床翻出来凑合睡吧。”
“哎哟龟龟你可真是我的好大儿——”
“滚啊!秦沐琛你有病是吧!”
临近夜幕,二人手忙脚乱勉强收拾出一块地方,王龟年擦了擦汗:“不行了,我得回家去了,不然我娘又得让全村人出动找我,哦对,往那走不到一百米能打水,我记得这个仓库原本就是改建的,你瞅瞅那边柴房里有没有灶吧,走了啊拜拜!”
秦沐琛出力最多,此时也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挥挥手算作是告别。
钟陳熠这才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脸颊隐隐被勒出红痕:“你不回家?”
“我宵禁还早,先歇会,哎哟累死我了….”
然后他就看着钟陳熠先是慢慢弯下腰,试探性地伸手拍了拍折叠床,又抬起手搓搓指尖,蹙眉:“这地方,真能睡人?”
“你放心吧,稳定性杠杠的,三个你叠起来睡都没问题。”
钟陳熠还穿着他那身西装,纡尊降贵般坐了上去,一脸僵硬。
秦沐琛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那些话在哪学的?”
“嗯?什么啊。”
钟陳熠坐的板正的像个小学生,移开目光:“结婚那些。”
“我都——”秦沐琛下意识脱口而出自己都多大了,想起来自己现在没多大,于是紧急饶舌,“——都是话本上看的。”
“小孩子少看。”
“……哦。”
怎么感觉…自己四十多岁的心理年龄都比不上二十出头的钟陳熠呢。
虽说这些天自己确实活得像个少年吧……
坐了一会,他又站起身,踱步。
秦沐琛气喘匀了,疑惑道:“咋了?”
“……饿。”
秦沐琛又要笑,被迎面一个眼刀逼了回去。
“我去买,你吃什么?”
钟陳熠欲言又止:“……我吃的你们这都不会有。”
秦沐琛不死心:“说说呗。”
“鲍鱼、龙虾、鱼翅——”
“停停停……”好吧这些真没有。
“你喜欢吃这些?”
“不喜欢。”
“那为什么..?”
“能吃。”
好吧,他算是搞清钟陳熠一套基本的行为逻辑了。
“所以你唱歌,也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你有能力…是吧?”
“嗯。”
上天真是不公平,这样的天赋但凡分点给他们这种真正热爱音乐的人呢——秦沐琛欲哭无泪。
“那你喜欢什么啊?”
这次他难得深思熟虑了一会才答道:“钢琴。”
“啊……”怪不得他之后全作的是钢琴曲呢。
秦沐琛来回走了差不多两公里才觅食归来,将还热乎的馄饨放置在临时搭建的小桌上,他一路护在怀里,生怕冷了。
“喏,尝尝不是山珍海味的平民小吃。”
“还有这个,”指了指另一袋子馒头包子榨菜,“明天早上的,放灶台锅里热热吃。”
“灶台……?”
“王龟年那家伙不是说柴房有嘛,我去看了一眼,生火还能用,嘶……不过锅够呛的,你会不会——"
对上钟陳熠略带迷茫的眼神,他硬生生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小心翼翼道:“生火会吗?”
摇头。
“烧水?”
摇头。
“……劈柴、打水?”
依旧摇头。
坏了——这家伙除了音乐外在其他领域简直就是白痴一个啊!
怪不得刚刚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一点力都没出啊!
秦沐琛抓狂。
人是他带回来的,他怎么可能放心把这么一个生活白痴独自丢在这里啊。
“你、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来的啊?”
钟陳熠倒也没隐瞒,平静道:“为了找你。”
“你——”秦沐琛一噎,气焰瞬间削弱,“你不会是……就做了这个心理准备来的吧。”
“嗯。”
我真不是个东西啊!秦沐琛更抓狂了。
“得了,”秦沐琛站起身,“我现在回去跟我娘说一声,然后赶最后一趟车回来伺候你。”钟陳熠点点头,继续埋首戳碗里的馄饨。
家里还亮着灯,秦沐琛老远便听见他娘不耐烦的吵嚷。“说了不在不在,再堵在这里我告你们扰民啊!”他心下一紧,赶忙朝家跑去。
“娘?!”
看见门口的情景,他傻了,满满当当围的全是记者,堵的水泄不通。
看见秦沐琛,便像豺狼似的扑了过来——
“秦小同志!对于钟陳熠承认抄袭你这一事……”
“钟陳熠真的要退出歌坛了吗!”
“作为比钟陳熠成名时还要年轻一岁的天才小将……”
“有望成为新代天王……”
密密麻麻的问题涌向他,几乎刺破他的耳膜,空气也稀薄到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逃,可四面八方全是冒着光的眼,他该逃到哪里去呢?
他又为什么要逃呢?
功名、利禄,已然唾手可得甚至想要强挤进来,这不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吗?
“抱歉,我——”
当这一切真正摆在他面前时,占据心头的唯有强烈的不配得感。他想起钟陳熠,想起那个理应面对这一切的人,甚至想象他该会如何回应——
他不记得自己被接连不断的问题砸晕时都说了些什么,回过神来时,夜已深了。
那些记者在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后纷纷捂着笔记本散去,脸上笑开了花。
今晚他已经听到过太多次“钟陳熠”这个名字,导致他一想起都有些犯恶心,但回想起那人的脸,心脏又狂跳着叫嚣不安。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钟陳熠……钟陳熠、钟陳熠!
他怎么能就这样把他忘了呢?他怎么能忘了他呢!
“娘!我这几天去朋友家避避风头,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丢下这句话,顾不上安慰略显疲惫的妈,扭头就冲出门去。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点了,最后一趟车早就开走了,这里距离仓库十几公里——怎么办?
他承诺过的,要回去的。
他不在,钟陳熠那个笨蛋连烧水都不会,要是渴的话怎么办?
那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那样富足安逸的环境,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他怎么能在这样满是尘土连个像样的床都没有的废弃仓库里生存下去呢?!
他怎么能……怎么应该过这样的日子呢?
他不该是这样的,他该站在舞台上迎着鲜花和掌声,他该待在阳光下,他该被人群簇拥该受万人敬仰—
都是因为他。
因为秦沐琛这个自私的偷窃者。
而他在闪烁路灯下奔跑着,拼尽全力想把这一切甩在脑后,汗水顺着额头向下淌,又被寒风吹散。
前路遥遥不见尽头,大脑仿佛被糊住了似的,只知道朝这条路跑下去,这条通往罪恶或是赎罪的路。
也是在尽头能见到他的路。
夜晚很冷,他却感受不到,只忽然后悔没有拿几件衣服或是被褥。
他——钟陳熠会冷吗?
会想家吗?会睡不着吗?会嫌弃吗?会……怨他吗?
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知道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丢下一切荣华富贵去找一个骗子!风刮在脸上像刀子,钝痛着、钝痛着,慢慢就感受不到痛了。
只有泪水,像是流不尽一样。
他也是傻子!也是疯子!像个神经病一样嚎啕大哭着在深夜里狂奔!
人都是自利的,秦沐琛也是,从一开始就是。
他从来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就是个虚伪至极的卑鄙小人。他可以把自己贬低到泥地里去,又从不愿停下这肮脏龌龊的行为。
那他哭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后悔?因为愧疚?因为良心?
不,他害怕。
他怕暴露自己是个骗子,所以仅仅是这一个承诺没能兑现,他便诚惶诚恐。
不知为何,他怕从那个人嘴里听到“骗”这个字。
明明之前还是能为了出名对钟陳熠动过杀念的,怎么一见到他,什么都忘了。
为什么会有人能跳脱出利益而坚定的选择另一个人?
他不懂,也不想懂,他更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懂。
这段路好长、好累,太过于痛苦,他不想再体会一遍了。
气喘吁吁地停在仓库门口,他全身都已麻木了,不仅是□□,还有大脑、心脏。他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体会近乡情怯的紧张。
推开门,依旧是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灯是灭的。
他的心忽然有一瞬间的落空。
摸黑往里走,他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避开杂物,很快便寻到了那道身影。
钟陳熠蜷缩在简陋的折叠床上,呼吸均匀,似乎睡的很沉。
他所预想的一切——冷、渴、怕,全都没有。
这个人明明睡的好好的,完全用不着他担心似的。
十几公里的奔跑,穿肠破肚的牵挂,以及那些种种萦绕在脑中的想法、疯了似的哭喊——都成了一场笑话。
秦沐琛只觉得心一下子冷却下来,比被那双无情的眼眸注视时还要生寒。
他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床上的青年,视线从全黑逐渐变得朦胧,眼睛满满适应了黑暗。
那人的眉眼在睡觉时是舒展的,是没有那么锋利的。
看着他,秦沐琛双手攥成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轻轻的对着自己发出了一声嗤笑。
原来自作多情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可肉眼怎么能看破红尘。
熄灭的灯火下,秦沐琛看不见钟陳熠脸上未干的泪痕。
——还有在他转身时悄无声息睁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