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文工团后,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不过每周多了去排练的日程。
由于他还是名学生,老师也并没有给他派发什么艰巨的任务,只把他当作潜在培养对象,偶尔练练声乐、写写歌。
更长的时间,他还是泡在学校里,像个普通高中生一样上课、放学,聊些漫无边际的、不切实际的话。
时间久了,他都要恍惚觉得前世是场梦了,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秦沐琛!”
“诶!”他应声,放下手中的吉他,“咋了莺姐?”
来者正是当时考试他的女老师,杨凤莺。混得熟了,大家都直接管她叫“莺姐”。
“下周文艺汇演,省里新来了个′特邀嘉宾''!是超有名的大歌星啊!你好好表现,我跟上面争取了一下,给你加了个单人节目,弹唱,做开场!”说这话时,莺姐眼睛都在发光。
“啊?这么大的事!”秦沐琛“噌”的一下窜起来,吉他都没来得及收,“行啊莺姐,你这也太照顾我了,我一定好好表现!保证对得起莺姐争取来的机会。”
杨凤莺笑了:“你小子,嘴上便宜都让你占完了,就唱你考试那会弹的《肆意》,怎么样?”
秦沐琛连连点头:“没问题,我这就多练几遍。”
见他积极性不错,莺姐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时脸上莫名带上了一丝羞涩的笑容,喃喃自语:“哎呀……也不知道那钟陳熠是不是真像电视上那么帅——”
“咳咳咳——!”刚拿起搪瓷杯的秦沐琛一口水喷了出来,也顾不上擦,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杨凤莺,“莺姐你刚说什么熠?!”
“哎哟你慢点儿,怎么还呛着了?钟陳熠呀,就那个大歌星钟陳熠呀。”
“他要来?!”
“所以说要好好表现嘛,他也是年少成名,背后还……”
莺姐后面说的话,他已经全然听不清了,耳边仅剩冗长的嗡鸣,大脑像被迎头砸了一棒似的一片空白。
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凝滞,随即海面下翻涌起滔天肆虐——惧怕。
在顷刻间轻易淹没了他。
“………秦沐琛、秦沐琛?你在听吗?”
“...啊?啊、啊,哦,”秦沐琛涣散的双眼这才重新聚焦,惊觉自己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莺姐我、我下周生病了,啊不是、我身体不舒服,我……”
杨凤莺一脸关切:“刚刚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让他在钟陳熠面前卖弄钟陳熠自己的歌?!他是疯了还是傻了?那不就跟登堂入室的小偷鬼鬼祟祟偷溜进去结果发现一进主卧灯光大亮主人还躺在
床上看他一样吗!
见他不说话,莺姐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怕自己抢风头,哎哟文艺汇演本来就是集体活动嘛,你表现好了也是为团队争光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哈,节目单我都报上去了,这段时间少吃麦乳精哈,保护好嗓子!”
秦沐琛简直欲哭无泪,他记得前世也没这出啊,钟陳熠为什么会跑来参加这种小县城里的活动啊。
但看样子莺姐真的很重视这次汇演,肩负着整个团的重任,这事还真不是他想撤就能任性的。
接下来的几天,秦沐琛都是在极度焦虑中度过的。
换做是以前,得知即将面见偶像的他一定会兴奋、期待,但如今他已在日复一日的负罪感和做贼心虚的恐慌中,逐渐把钟陳熠当作了敌人、绊脚石,甚至想过除之以绝后患——但怎么可能呢?
真是奇怪啊,人在怀揣秘密的时候,会下意识把所有人都当成假想敌,好似能看破皮囊挖出内心似的,无论真相多荒唐、怪诞。
“嘿,小天才,紧张吗?”
秦沐琛回头,是乐器部吹竖笛的姑娘,大学刚毕业,笑吟吟地探头。
“啊,文朵姐。”秦沐琛脸色有些发白,动作僵硬地整理了不知多少次领结。
何止是紧张,他紧张的都要吐出来了,还喘不上气。
“我没事…!”
“真没事?哎呀领结不能绑太紧,脸都憋紫了!”
“咳咳咳—!”秦沐琛这才恍然惊觉,在姑娘们咯咯笑声中仓惶逃窜。
躲在后台,他几乎已经能听见汽车的鸣笛声和礼炮的轰响,紧接着便是一众人热情洋溢的欢迎声和脚步声。
他只觉手心发汗,后背阵冷阵热,脑子发昏时竟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响起那首歌的旋律和那个他几乎将要忘记容貌的人——21岁的钟陳熠,那得有多年轻啊。
“秦沐琛同志!要上场了准备一下!”
主持人已经开始激昂的开场白,秦沐琛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头重脚轻地站起身,又是怎么抱起吉他走上的台,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撞击着胸膛,几乎要击碎骨头跳出来。“下面由我们新入团的小将——秦沐琛秦同志,为我们带来一首原创歌曲《肆意》!”台下掌声雷动,他却不敢看,直勾勾盯着中央的那把椅子,僵硬地坐了上去。那一瞬间,什么乐曲、什么致辞,全忘了。
他想吐,全身都在发抖。
明明是站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舞台”上——怎么会这样呢?
他甚至做不到逃跑。
全场寂静无声,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或许还有人在期待,他至少不能辜负。
于是,秦沐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了,那具未经世事的躯壳里躲着的是饱经风霜的灵魂。
他终于抬起头,而那一眼,便看见了观众席最前方、最中央,正对着他的那张脸、那个人。
——是钟陳熠。
年轻、矜贵,西装一丝不苟,打着发蜡。
眉宇间透着锋利,鼻梁高挺,却生了张单薄的唇,和不带有一丝情感的杏眼。他就那样坐着,沉静,好似一座孤岛。
灯光太暗,站在聚光灯下,他看不清那人的目光中透出的是审视还是炎凉。
但那一瞬间,秦沐琛发觉自己的大脑鲜活起来,谱曲跃动着涌入他的脑海。许是趁着那一股拼劲儿,他开口了。
唱出口后,便没有那么困难了,毕竟那都是刻入骨髓的,顺着呼吸便自然谈吐而出。只是他始终不敢再抬头。一曲终了,他自认为还不错,暗自松了口气,却迟迟未听见预想中的掌声。
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惶然抬头,就见台下窃窃私语着。
那里坐着的大半都是钟陳熠的粉丝,有道女声突兀响起:“他唱的…不是前几天陳熠才发布的新歌吗?!”
秦沐琛脑子轰的一下,最先冒出来占据大脑的想法就是—“完了”。
自己重活一世本想投机取巧,难道就要“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他下意识看向钟陳熠所在的位置,作为话题中心的人物,他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无动于衷,保持着双手交叉规规整整放在大腿上的姿势,眉眼微垂,看不清神情。
秦沐琛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求助般望向后台的莺姐。
杨凤莺脸色也很难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将秦沐琛护在身后。
“同志们,安静、安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我们陳熠什么档次,难道还屑于抄一个小娃娃的歌吗?”
“就是呀,小小年纪怎么能作出这样有体悟有深度的歌?这词也不是他自己写的吧!”
“一模一样呀,我听过陳熠的新歌,这旋律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台下你一言我一语,指着秦沐琛唾沫星子横飞。
后台的队员们立刻坐不住了,纷纷拿着乐器冲上台。
“什么抄不抄的!空口无凭就要污蔑人不是?秦同学可是在一个多月前就表演过这首曲目了!要说时间线是你们在后吧!”
“他一个学生干啥抄你们呀?也没处抄啊!”
台下的记者像是嗅到了肉味儿的狼一样,纷纷抱着设备冲上前,一时间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秦沐琛既感动,又羞愧,毕竟理论上来讲,确实是他“抄了”。
可看着莺姐他们维护的姿态,那些话又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眼见众人就要从唇枪舌战上升为实质性的斗殴,中央那座“孤岛”终于有了反应。他一动,立刻成为了所有视线的焦点。
而他恍若未觉,一步步走上台前,衣角飞扬,所过之处人群皆如潮水般褪去。
薄唇微抿,他的视线未曾在那些人身上停留,只淡淡吐出一句:“谢谢。”
秦沐琛就这样呆呆的看着,看着聚光灯逐渐照亮他的脸,薄情的眼眸,和那年轻时从不收敛的锋芒。
莺姐说的对,钟陳熠确实帅的有些不可方物了,比画报上还要…….清隽。
他曾攒钱参加过钟陳熠的演唱会,但那时距离实在太远,他连电子屏上的像素都捕捉不清。
而那双他曾遥不可及的双眼,此时却盛满了他的倒影。
——或者说,只是神明那施舍且微不足道的瞥视。
“话筒。”那是钟陳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比透过合成装置转换出的还要清冽纯净。秦沐琛这才反应过来,将手上如同烫手山芋一般的话筒递给他。
“谢谢。”依旧是那两个字,哪怕他本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感激之色。
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盯着他拿着话筒的手,粉丝眼中更是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而他淡淡的,从容不迫地将话筒贴向唇边,只说了五个字。
“是我,抄的他。”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激起千层浪,台上台下皆掀起轩然大波。
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