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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浮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们来到了美国,纽约。住在上东区一栋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高级公寓里。


    公寓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中央公园四季变换的景色,与暹粒那条泥泞狭窄的街道隔着整个宇宙。这里的空气总是恒温,过滤掉了所有不洁的气息。


    最初的日子,我像一只被骤然抛入陌生丛林的动物,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警惕。我害怕人群,害怕陌生人的靠近,害怕任何突然的声响。


    和过去割席,我用了五年。


    这五年,像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蜕皮。


    旧的皮肤,带着贫民窟的污垢、铁皮屋的霉味,以及无数双陌生手掌留下的、看不见的印记,被强行剥离。


    过程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新生的皮肤娇嫩、敏感,暴露在空气中,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带来战栗。


    Toria,我的姐姐,我的救世主,也是我的主治医生。


    她用无尽的耐心和偏爱,试图将我——这块来自地狱的冰冷的石头,打磨成一件能摆放在阳光下的、温润的瓷器。


    她开始系统地“治疗”我。


    不仅仅是身体上那些需要持续用药的“小毛病”彻底痊愈,更重要的是,她试图修复我破碎的内在。


    她攻读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心理学博士,我想,我成了她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病例”。


    她教我语言,从最简单的单词开始。她的方法很巧妙,不像是授课,更像是游戏。


    她指着牛奶说“milk”,指着窗户说“window”,她陪我看动画片,一遍遍重复里面简单的对话。我的舌头僵硬,发音古怪,她从不嘲笑,只是用那双星星一样的眼睛鼓励地看着我,然后一遍遍纠正。


    “Na-than,”她总是这样叫我,用那个崭新的、属于阳光世界的名字,仿佛每叫一次,就能将“Sela”驱散一分。“试试看,跟着我念。”


    我努力学习。不仅仅是因为我想学,更因为我不想让她眼中那期待的光芒熄灭。


    她带我去人少的公园,鼓励我走在阳光下。最初,我紧紧攥着她的衣角,身体僵硬,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她会轻轻握住我的手,说:“看,Nathan,天空很蓝,那只松鼠在看你呢。”她试图将我的注意力从内心的恐惧,引向外部的、美好细微的事物。


    慢慢地,我可以不用攥着她的衣角也能走一小段路了。


    虽然心脏依旧会狂跳,手心出汗,但我做到了。


    她为此高兴了一整天,晚上特意做了我喜欢的意大利面。看到她脸上绽放的笑容,我感觉胸腔里那种坚硬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她教我识别和表达情绪。这对我来说,比学习语言更难。石头怎么会有情绪呢?


    她拿出画着各种表情面孔的卡片,告诉我这是“快乐”,这是“悲伤”,这是“愤怒”,这是“惊讶”。


    “Nathan,当你吃到喜欢的冰淇淋时,就是这种感觉,对吗?”她指着“快乐”的脸。


    我点点头,努力在脸上模仿那个嘴角上扬的表情。


    肌肉的牵动很生涩,像生了锈的零件。


    “那……当你找不到我送你的那本图画书时,你心里那种闷闷的感觉,就是‘难过’。”她指着“悲伤”的脸。


    我再次点头。那种“闷闷的感觉”我知道,但它更像是一种生理上的不适,而不是一种可以被命名、被言说的“情绪”。


    但我依旧努力学。因为她需要我学会。


    我开始尝试“表演”这些情绪。


    当她把一份礼物放在我面前时,我会努力让眼睛亮起来,让嘴角弯起,发出她期望的、惊喜的轻呼。


    当她下班回来显得疲惫时,我会走过去,轻轻靠着她,模仿卡片上“关心”的表情。


    当她讲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时,我会发出笑声,哪怕那笑声在我自己听来,干涩而空洞。


    她总是无比欣慰地拥抱我,亲吻我的额头,说:“我的Nathan真棒!你感觉到了,对吗?这就是生活。”


    是的,我“感觉”到了。但我感觉到的,不是情绪本身,而是“表演情绪”这个过程,以及这个过程所带来的——她的安心和快乐。


    我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像一个戴着精致人皮面具的旁观者,混迹在人群中。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模仿他们的举止,遵循他们的规则。


    但我的内心始终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玻璃。


    我在玻璃后面,冷静地观察着他们,分析着他们的行为,以确保我的“表演”不出纰漏。


    这一切,都是为了Toria。


    她是我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


    她将我拖出泥潭。


    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如果她希望我成为一个“正常人”,那么我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正常”的人。


    “过去”始终困着我。我害怕Khmao那双贪婪的眼睛会从纽约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出现,把我拖回地狱。夜里,我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是铁皮屋的雨声和男人湿冷的手。


    一次,在我又一次冷汗涔涔地惊醒后,我颤抖着向Toria倾诉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听完,没有安慰,只是转过椅子,平静地看着我,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那个人?”她挑了挑眉,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哦,你说柬埔寨那个垃圾?他早就‘消失’了。”


    消失?我愣住。这个词的含义太过模糊,也太过绝对。


    “不用担心他会找到你,”她补充道,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手指敲击着键盘,“他,以及他那个肮脏的圈子,都已经‘处理’干净了。永远不会再打扰你。”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轻描淡写,仿佛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如同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我看着她冷静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她是怎么做到的?我不知道,也无从问起。


    但在那一刻,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从救世主进一步升格为无所不能的神。她拥有我看不见的力量,能为我扫清一切来自过去的幽灵。


    还有另一个噩梦缠绕着我——我怕被认出来。不是被Khmao,而是被那些曾经的“客人”。虽然几率渺茫,但这份恐惧如同附骨之疽。


    我鼓起勇气,向她坦白了这份忧虑。她看着我身上唯一的胎记,那个指引她找到我的胎记:


    “你想去掉它吗?”她问,尊重我的意愿。


    我用力点头。


    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专业的激光仪器,就在我们那间公寓里。她戴上无菌手套,动作熟练得像一个专业的医生。


    激光打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但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她一边操作,一边轻声说:“忍一忍,Nathan。有关你过去的所有信息,纸质档案,电子记录,可能存在的照片……所有的一切,我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你现在是Nathan,全新的Nathan。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疼痛中,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充满了近乎迷信的敬畏。


    她连无形的信息都能“处理”干净?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一闪而过,随即被巨大的安全感淹没。


    我不需要知道她如何做到,我只需要知道,她能。她是我的壁垒,我的神。有她在,过去就真的只是过去,无法再伤害我分毫。


    她似乎有源源不断的金钱。


    她为我请来最好的家庭教师,不仅是补习学业,还有那些我闻所未闻的东西:繁复的餐桌礼仪,优雅的谈吐,甚至包括马术和高尔夫这类“贵族运动”。


    在私人俱乐部的马场上,我穿着崭新的骑装,努力控制着身下高大的温血马,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一出布景华丽的戏剧里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她的工作似乎有很多种面孔。有时,她会穿着昂贵的定制套装,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拎着看上去能买下柬埔寨一整条街的皮包,消失在深夜的电梯里,身上散发着冷冽的香水味。那时,她像电视里那些掌控商业帝国的女强人,遥不可及。


    有时,她又会换上朴素的棉布长裙,素面朝天,背着一个帆布包,去给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做家教,做心理辅导或者法语教学。她解释这是“维持专业连接”和“了解不同阶层”,但我能感觉到,这并非全部。


    在她的羽翼下,我开始了艰难的“融入”过程。


    我知道我和外面那些人是不同的。他们的喜怒哀乐发自本能,而我的,是需要学习和模仿的程式。


    我“学会”了撒娇,会在她熬夜工作时,端去一杯热牛奶,用她教我的、那种带着依赖的语气说:“姐姐,早点休息。”


    我“学会”了生气,当她因为工作太忙而忘记答应陪我看一场电影时,我会故意不说话,直到她内疚地来哄我。


    学会了分享“自己的想法”——这些都是精心编排的,为了满足她期待,让她相信我正在“康复”的表演。


    她总是无条件地包容,她的注视是我唯一在乎的奖励。


    我拼命学习,吸收知识,因为这是她能直接看到并感到欣慰的“进步”。


    我拿到了优异的成绩,进入了需要支付昂贵学费的私立高中,最终,如她所愿,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新生。


    当她看到法学院录取通知书时,激动地抱住了我,眼泪沾湿了我的衣襟。“Nathan……你做到了!姐姐为你骄傲!”


    我也回抱着她,脸上是练习过无数次的、激动而幸福的微笑。“是因为姐姐,”我说,这是真心话,虽然背后的逻辑可能与她理解的不同,“没有姐姐,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成了一名完美的演员,而舞台,是整个“正常”的世界。我的演出唯一的观众和评委,就是Toria。只要她认为我是幸福的、是正常的,那么这场演出就会永远继续下去。


    她泪眼婆娑地抚摸我的头发:“不,是你自己的努力。Nathan,你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她不知道,我的“坚强”,完全源于对她可能失望的恐惧。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躲在柬埔寨铁皮屋里,眼神空洞的Sela,从未离开。他只是藏得更深了。他躲在了“Nathan”这个光鲜亮丽的壳子里,冷静地观察着,模仿着,计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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