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吹拂,谢俞安回到教室后将书包一放,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眼睫下垂,双手抱在胸前。那个跟在林枳身后的身影,和她说那句话时微蹙的眉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你怎么了?”林一阳伸手轻叩谢俞安的桌面。
细微的响声将谢俞安思绪拉回。
“还是校园网那个事。”谢俞安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我今天早上在公交车上遇到林枳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几分,“还有许一言。”
“之前没有见过许一言和林枳同乘一辆车。下车后他对林枳说了句话……内容听不清,但她的表情不太对。”谢俞安的指尖在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一下,随即抬眸,目光沉静而锐利地看向林一阳。
“我们的进度,必须加快了。”
林一阳轻声答道“好。”随即拍了拍谢俞安的肩膀,回到了座位上。
上课上到一半,林一阳被一张纸条砸到,他后头一看,和谢俞安对视。
林一阳捡起那张纸条,上面的字体狂放,笔势连绵,“帮个忙,下课去找一下林枳问一下她之前有没有注意到过许一言。我有点怀疑…”
林一阳看完纸条后就将起收起,对谢俞安比了一个OK状的手势。
谢俞安因为这个,一整节课都有些心不在焉,反复抬手看着秒针滴答滴答转着。
下课铃一打响,他就站起身,往教室外走去,林一阳紧随其后。
林枳与叶柠在一个班,谢俞安因为舆论不方便过去,只能由林一阳独自前往她们的课室。
说实话,这是自那个冬天后,叶柠的身影与指尖的温度就在林一阳心中落下不可名状的烙印。
在快到4班门时,林一阳却和一个女孩撞了个满怀,林一阳长得高都被这下撞了个趔趄,更别说那个女孩,在她即将往地上倒去时林一阳下意识拉住了女孩的手腕。
二人抬眸,视线相撞。
是叶柠。
林一阳手一僵,差点想要松手,又猛然反应过来稍加用力一拉,将叶柠拉起。
看着叶柠站稳后,林一阳即刻松开了手。
叶柠本来拿着水杯急着去打水,谁知一出教室便撞到了人,抬头看到林一阳眼睛那一刻时叶柠的心跳好似落了一拍,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拉起。手腕上的温度似乎只残留了一瞬,林一阳便似触电般立即松开了手。
这让叶柠有些难过,“他这么不愿意和我产生肢体接触吗…”
林一阳清了清嗓,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叶柠刚才被他握过的手腕,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同学,能麻烦你帮个忙吗?把这个转交给林枳,是谢俞安给的。” 后面的一句话他压低了些声音说道。
叶柠收起情绪,简单地回复了一声“好。”便接过纸条,转身走向林枳的座位。
看着她的背影,林一阳心下稍安——任务总算递出去了。
接过纸条时,林一阳感受到叶柠的指尖略过手心,柔软,白皙。
眼前少女的身影渐渐和冬日里的她重叠,手套上的铃铛吊坠因晃动而产生的清脆叮铃似乎又在耳边回荡。
林一阳将手收回,握紧。
另一边,叶柠将纸条放在林枳桌上。
林枳迅速浏览后,将纸条递还给叶柠,指尖在“许一言”的名字上轻轻一点。
叶柠看完内容,面色沉了沉:“小枳,这个许一言是?”
“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林枳语气平静,“等车时经常遇到,但很古怪——有好几次,明明车来了,他却看着手机不上车。”她顿了顿,理性的分析中透出一丝冷意,“现在回想,他或许不是在等车,而是在等人。”
“不过,”她话锋一转,“今天他打破了惯例,不仅和我上了同一趟车,还通过和谢俞安打招呼为契机,与我进行了几句对话。最后下车时,他说了一句非常突兀的‘论坛的事别太在意,清者自清’。”
“行为模式突变。”
林枳与叶柠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结论:
“他不对劲。”
“谢俞安不会放无矢之箭。”林枳的声音沉静而肯定,“他既然通过你来问,说明他已经掌握了我们不知道的线索。这个许一言,与论坛事件必定有重大关联。”
说罢,她铺开一张便笺,将笔帽利落拔下。
“我们必须把线索串联起来。”
笔尖开始在纸上飞速移动,从“公交站奇怪举动”,到“今日的主动接近与试探”,再到那句关键的“清者自清”——所有关于许一言的碎片化记忆,被一条条串联,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林枳放下笔,眸光清冽, “他今天突然打破惯例主动接近,现在又递来纸条,目的绝不单纯。我们按兵不动,才能看清他究竟想做什么。”
正梳理着线索,二人却被同学打断。
“林枳,刚才外面有个隔壁班的男生给你的。”一张被叠得齐整的纸条被递到林枳面前。
林枳与叶柠对视一眼,双方立即会意。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今天下午放学后,体育馆后的空地,见一面。——许一言”
叶柠立刻拉住林枳的手腕,眼底满是担忧:“要不还是别去了,感觉有些危险。”
林枳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正因为他行为反常,我才更要去弄个明白。”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在学校里,他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但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她略一思索,迅速做出部署:
“叶柠,你帮我去找谢俞安,把这张纸条和我们整理的线索都交给他。告诉他,我会准时赴约,但需要他和林一阳在附近接应。”
“记住,在我发出信号,或者超过三十分钟没有主动联系你们之前,请他们务必不要现身。”她看向叶柠,眼神坚定, “我们要的,是他主动暴露意图,而不是提前把他吓跑。”
叶柠叹了口气,终是点头:“好。小枳,你一定要小心。”
谢俞安得知消息时,已近放学。
他将林枳的线索与自己的推测向林一阳复述了一遍。二人迅速商定了接应方案。
放学后,林枳如约来到体育馆前的空地。
许一言已等在那里。蓝白校服衬得他身形清瘦他的肤色偏白,是少见日光的那种苍白,碎发垂在额前,眼睫低敛,在清秀的五官上投下一片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的长相是一种与谢俞安截然不同风格。
谢俞安的帅是少年气的、带有攻击性的,像夏日里冰镇过的汽水,沁人心脾,气泡炸裂时带着不容忽视的鲜活。
而许一言,更像一泓沉默的深潭。五官柔和,气质里却带着一种过分疏离的冰冷,甚至带着些让人不适的寒意。
“林枳,我就知道你会来。”许一言开口,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林枳没有接话,只是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明确的答案。
许一言在她的注视下静默了几秒,那短暂的沉默里积压着所有未曾言明的阴暗面。“以你的头脑,应该都猜到了吧。”
“我在等你自己说。”林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才是证据。”
“是我发的。”许一言终于承认,语气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颓唐,“我拍下照片没想发……直到辩论赛结束,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我想去找你,却看见谢俞安走向你。”他顿了顿,声音里渗出一丝痛苦的嫉妒,“你们拳头相碰,默契对视……我受不了。我的卑劣不允许我看着你们越来越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吐出所有不甘。
“所以我发了帖,本想制造间隙,让你们在舆论前退缩……但我没想到会伤到你。发完我就后悔了,可是……”他的声音骤然收紧,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与痛苦,“当谢俞安来找我,当我看到他维护你的样子——我更难过了。所以,我选择了更过激的办法,我将他的话再次发上了帖子。”
许一言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了手,就一步的间隙,一个身影如风一般,以毫无保留的速度出现在了林枳的身前,将林枳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几乎同一时刻,谢俞安的右手抬起一把许一言的手拍开。
“你想干什么?!”谢俞安的声音压着怒意,像绷紧的弓弦。他比许一言略高些,此刻肩背绷紧,将林枳的视线完全隔绝,形成了一道不容侵犯的屏障。
许一言看着自己被打开的手,他抬手的动作本意并非伤害只是下意识地想靠近。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滴落,顺着脸颊滑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含着泪水的眼眶试图越过谢俞安的肩膀,望向后面的林枳。“对不起。”他说道,这句道歉轻得像叹息,却沉重地砸在三人之间的空气里。
紧接着,他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仿佛在用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他低下头,对着眼前的谢俞安,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抱歉。”
林枳从谢俞安的身后走了出来,她轻轻地拍了拍谢俞安的手臂,似在安抚亦或是在告诉谢俞安,“谢谢你,剩下的,交给我自己来解决。”
林枳凝视着许一言,“你最后的坦率,我认可。”
许一言听到这句话,眼神亮起了一丝微光。
“但,你的道歉,我并不接受。”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没有丝毫动摇,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她冷静地给这件事下了一则审判书,将自己从受害者的情绪中抽离,成为了一个公正的法官。
许一言眼中那丝刚燃起的微光,像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黯淡下去,归于死寂。
“是啊…”他在心里自嘲地想道,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原谅与否…从来都是她的权利。”
他站在那里,看着林枳淡然转身,与谢俞安并肩离去。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越过,就再也无法弥合。
许一言的家庭环境并不好。他的父亲,是外人眼中的模范丈夫、完美家长。只有他和母亲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精心绘制的画皮。
在许一言刚出生不久时,他的父亲不论在家庭还是在外面都是一个合格的好爸爸。他的妈妈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也并非没有感受过温暖。三岁前,父亲会笨拙地给他洗澡,在深夜为他换奶瓶。
但,这些温暖如美梦般,短暂易逝。
在他小学时,这个梦碎了,彻彻底底地碎了。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像玻璃碎裂,父亲的沉默则像一堵冰冷的墙。地上是摔碎的相框,里面是他们三人在游乐园的笑脸。小小的他躲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落下,怎么也止不住。她伸出手,想抓住父亲的衣角,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但,生活并没有因为那一次激烈的争吵而发生变化。
只是,爸爸不再亲密地搂着妈妈了喊着他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好像一日又一日的减少。餐桌上令人窒息的沉默,取代了过去的笑语。
但妈妈还是像原来那样爱着他,只是笑容少了,愁绪多了。
直到有一次无意间,他在做作业时翻到了妈妈在手机里的日记。
2010年11月
小言3岁了,在我接小言从幼儿园回来时发现了许清搂着一个女人在沙发上接吻。许清看到我进来眼神里闪过慌乱,连忙将衣服穿好,想来拉着我的手。我的血都凉了。第一反应是遮住小言的眼睛,不能让他看见这肮脏的一幕。我把他送到邻居家,他那么乖,还对我笑…
回到那个不再属于我的‘家’,我抓着他的衣领问他:‘你当年的诺言算什么?你让小言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我的小言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可谁知那天他却不听话从邻居家跑回来了。我看到小言进来,看到他茫然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小言,妈妈对不起你。
同年,12月
那个女人又来了,那天只有小言在家,本来许清应该带着小言去吃饭的,小言却被那个女人推倒,这就是你说的有事,你说你有事就是回去带人玩是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人居然也有孩子,只比小言小俩个月。是许清的孩子。
多可笑啊,10多年的情分薄如蝉翼,轻轻一喷就碎了。
在一起了10多年,那个对我很好很好的许清,陪我一起度过难关的许清,就这样消失了。
许一言妈妈的日记,字字泣血。
日记的结尾写道,“妈妈最爱的小言,妈妈有多少个日夜都想过自我了断,但是看到你在妈妈身边熟睡的小脸,妈妈真的舍不得你,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妈妈只希望你能幸福健康快乐的长大。”
手机从掌心滑落。
十二岁的许一言站在原地,感觉心里某个部分,和那个家里的相框一样,彻底地、无声地碎裂了。曾经的美好的回忆,记忆里的模范父亲,一桩桩一件件像钝刀一般刺入许一言的心脏。从那以后,他懂得了一个道理,世间的美好与温暖,如果成为伤人的利剑,那它将成为最锋利的剑,成为最痛苦的回忆。
而,他又是在何时注意到林枳的呢?在那个下午发生之前,许一言养了一只小猫,那只小猫是一家人从宠物店里买回来的,当作许一言的生日礼物。
小猫留着蓝色的短毛,在宠物店时,许一言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在其他小猫都喵喵叫时,讨宠时,它却缩成一团,静静地呆在角落。
“妈妈,它好可怜啊…我们买下它吧。”小小的许一言伸出手指向那只小猫,眼睛亮亮的。
一双宽厚的大手抚上了许一言的头,“小言啊,你如果决定要买下它,你就要对它负责到底哦。”父亲的深沉声音从许一言身边传来。
“我相信我们的言言一定能照顾好小猫的。”许一言的母亲低下头亲了亲他的小脸。
“好耶!”小许一言高兴地抱着爸爸妈妈。“我最爱你们了!”
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小猫,“咪咪,你愿意和我走吗?我会给你一个幸福的家~”
小猫圆溜溜的眼睛,和小许一言对视上,一点点地挪动着步伐,许一言没动安静地等着它靠近。
直到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
“爸爸妈妈你们快看,小猫选择我了!我们一定会给它一个幸福的家的对吧?”小许一言抱起小猫,用脸靠着小猫的鼻尖。
许清搂着孟雨言,二人家这样笑着看向小小的许一言,肯定地回答道“当然啦。”
“小猫在我们家肯定会很幸福,我们就叫它阿福好不好呀”许一言提议道。
“当然没问题。多好听的名字。”孟雨言轻柔地摸了摸阿福的脑袋,阿福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阿福呀,你也要和小言一起开心快乐的长大哦。”
可,好景不长,在许一言上学时,那个女人来到了他们家,她极其讨厌小动物,尤其是猫,她对猫毛过敏。
她瞒着许清将阿福丢了出去。
许一言放学回来后,发现阿福不见了记得到处找。
孟雨言看到许一言着急的模样连忙安慰道“小言,别急,妈妈和你一起找,阿福这么听话,绝对不会跑丢的”
那个女人将阿福丢了后,才告诉许清,许清知道后面色铁青,指责她过于无理取闹。她更气愤“不过是只破猫而已,有什么好着急的。”
不巧,这一番对话被许一言听到了,他发了疯似的扑向那个女人将她撞倒,随即用拳头不断打着许清一口咬在了许清的手臂上。“我最讨厌你们了!你们这群坏人。你们还我阿福,我的阿福。”
说完,许一言便跑了出去,终于,在一个公园找到了阿福,阿福被一个看起来和许一言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抱在怀里。
昏黄的路灯下,女孩的脸圆润白皙,用手轻柔地抚摸着阿福。
小猫就这样静静的呆在女孩的怀里,女孩的手上还拿着一根火腿肠,递到阿福的嘴边。“小咪咪,你是走丢了还是流浪的小猫?”女孩用着稚气的嗓音对着阿福自言自语道。
“你如果愿意和我回家你就叫一声好不好呀?”
这时,阿福好似有感应般,看到了在一旁的许一言,它朝着许一言的方向叫了一声,许一言被吓了一跳,连忙跑走。
“小阿福,你跟着那个女孩吧。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幸福的家了,因为我也没有家了。”
后来,上了初中后,许一言搬了家,恰好林枳家也搬到了附近。在一次偶然的契机下,多多跑到了楼下玩耍,许一言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这蓝色的毛发,圆溜水灵的眼睛。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阿福?”
“喵~”小猫回应了他。
许一言听到后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多多,多多,你去哪啦?”一个扎着低马尾的穿着白t恤气质干净的少女闯进了许一言的视线。
二人同时看到了对方,“多多,原来你在这呀.”少女看着许一言伤心的模样,递过来了一张纸巾,“同学,你没事吧,擦擦吧。”
说着,便抱起了阿福,转身离开了。
阿福朝着我这边看着,挣扎着从少女的怀里跳出,往我这里跑来。
我却退后了,将手背在身后。
“同学,把,你的猫带走吧,我对猫过敏。”
“阿福,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
记忆中的少女与眼前少女的脸庞交汇。因为阿福,许一言记住了这个给过它一个家的女孩。他在远处默默看着,看着她和阿福在阳光下嬉戏,看着她温柔地抚摸它——那曾是他梦想过,却最终破碎的画面。
后来,他就这样注视着,在经年累月的遥望里,将那个抱着猫的身影,错当成了自己可以触及的光。
最终,林枳和阿福,都成了他心底那块永远无法填满的、关于“幸福”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