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风从北面往南吹,卷着潮湿的木香。村子东头有一间废屋,屋内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旧木榻静静靠着墙,像一个沉了很久的影子。
赵灵儿站在屋门口。竹灯照进去,光反被木板吞掉一半。
灯狸钻在灯里呀呀低语:“灵儿,就是这张榻……昨晚那三个少年,坐上去一个,昏一个。”
赵灵儿凝望着旧榻。
木纹深褐,靠背缺了一个角,榻面上有一道长痕,像某人坐过的身影被岁月磨深。
她缓步踏入屋内。
风在屋中落下,带着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是有人在榻上坐久了,背脊一弯,叹息落在木头里,没被任何人听见。
她坐到榻前,手指轻触木面。
一瞬间,一股凉意从木纹深处传来,像剩在旧梦里的温度。
赵灵儿轻声道:“你在这里等人?”
榻没有动。
只在木心深处传来一点细到不能再细的震动。
灯狸竖起耳朵:“她……是在害怕吗?”
赵灵儿摇头:“不是害怕,是……不敢醒。”
“为什么不敢?”
赵灵儿抬眼:“因为醒来,她要面对一句永远说不完的话。”
她放下竹灯。
灯光洒在榻面上,像给旧梦镀上一层微光。
赵灵儿闭上眼。
——灵入。
世界骤然紧了一下。
再睁眼时,是一间昏暗的小屋。
那张旧木榻变得新了一些,榻上坐着一个女子,身着浅色布衣,面容清瘦。她似乎等了很久,手中握着一只小布袋。
门外有风声,有脚步,有未说出口的犹豫。
片刻后,一个男子推门而入。
女子抬头:“你……来了。”
男子点头,神情疲惫,又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我走得匆。你……别怪。”
女子笑得极轻:“你又要走?”
男子避开她的眼:“明日就走。”
女子手指攥紧布袋:“那……你要不要带上这个?”
男子迟疑了。
她轻轻伸手,把布袋放在他掌心:“里面是你最常丢的东西。你走得急,我怕你——”
话未说完。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河涨了!堤快破了!”
男子愣住:“河——?!”
女子立刻站起:“你别去——”
男子已转身往外冲:“我明天才走,今晚得去帮忙!”
女子追到门口:“等一下——你话都没说完!”
雨突然落下,遮住她的声音。
男子没有回头。
雨声、脚步声、呼喊声,把她所有的字全淹没。
她站在门口,布袋掉落在地。
“……你还没……告诉我……”
她的嘴唇动着。
那句想问的话被风卷走,只剩下半截尾音:
“我……算什么……”
画面猛然一暗。
木榻四周变得浑浊,女子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仿佛多年都坐在那张榻上,重复那半句问话。
“你没说完……
我也没……问完……”
她的声音轻得像梦里被打断的呼吸。
赵灵儿的心口一紧。
那忽然炸开的痛感——不是榻梦灵的,而是她自身的。
在灵入深处,一道陌生却熟悉的声音破开水声般的阻隔:
——“灵儿……听我说完——”
那声音带痛、带急切,却被某种力量截断。
只剩下一截碎裂的残音在她心底反复拍打。
赵灵儿的指尖微微发颤,几乎要从灵入中退回。
但榻梦灵的影向她靠来,像一个一直坐在梦里的人,拉住了她的袖角。
“帮我……”
榻中的声音轻得像风吹木屑,
“我想……听他说完……”
赵灵儿闭了闭眼:
“我会让他来。”
灵入散去。
屋内,旧木榻仍静静躺着。
灯狸紧张得鼓着眼:“灵儿——你刚刚……好像被什么拉住了!你的魄……掉了一线!”
赵灵儿抬起手,指尖渗出微凉:“无妨。”
她望向门口:“去叫村里的陈叔来。”
片刻后,一个中年男子被村民带来。
他站在榻前,神情复杂:“这榻……我年轻时用过。”
赵灵儿点头:“你欠她一句话。”
男子怔住:“她……她还在?”
赵灵儿轻轻按住木榻:
“她一直在等你把那一句……说完。”
男子闭上眼,喉结滚动:
“那年……我没来得及听她问完。”
赵灵儿静静等待。
男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稳:
“你问我……‘我算什么’。”
屋内微风起。
木榻轻轻震了一下。
男子继续:“我那时候太急……怕说出口,会留不住你。”
他深吸一口气:
“你不是谁的外人。
你是我这辈子……最不该错过的人。”
旧榻突然轻轻一响。
像有人终于放下了一口压了多年的气。
榻面上,榻梦灵的影缓缓抬头。
她的影子不再模糊,每一寸都在风里消松、散去。
她低声说了一句:
“……听见了。”
灯光一亮,榻梦灵化为一抹极淡的光,轻轻落在旧木纹里,又在风中散尽。
男子沉默了很久,眼眶湿得发热。
灯狸轻声:“灵儿……她渡了。”
赵灵儿点头,目光垂在木榻上。
她指尖轻轻掠过木纹。
那一句在灵入中响起的碎片声——
仍在她心中回荡:
——“灵儿……听我说完……”
像一个在水底伸手的人,抓住她却被水流带开。
灯狸怯怯问:“灵儿……你以前……是不是也有句话没听完?”
赵灵儿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起身,竹灯提起的一瞬,她低声落下一句:
“梦里被打断的,不是话,是心。”
风吹灭了一半灯影。
剩下的那一半,却照亮了她眼底愈发深的疑惑与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