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了三日,今夜却没有雨。
天沉得低,云压在村道上,风从北面吹来,夹着潮湿的凉气。远处桥边有一盏孤灯随风摇晃,光被吹得一长一短,像在呼吸。
灯狸抱着竹灯,耳朵被风吹得贴在头上:“灵儿,今晚的风,好像有点……怪。”
赵灵儿轻声道:“风里有灵气,像是……在找路。”
灯狸缩缩尾巴:“找路?找谁的路?”
赵灵儿没答,只抬头望向桥头的那盏孤灯。
那灯挂在一座旧桥的木梁上。桥身年久,木板早湿得发黑。灯光在木板上拉出长长的一道伞形影子。
风吹过时,那影子缓缓张开。
像一把老伞,在风中静静撑起。
赵灵儿走向桥时,风忽然转了方向,仿佛有人从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灯狸抓紧灯沿,小声叫:“风……像是在带我们去哪里。”
她在桥心停下。
木板在风中轻微颤,仿佛有人的脚步从下面走过。桥下的水面被风撩起微小波纹,一圈圈散开。
赵灵儿慢慢举起竹灯。
灯光照下,一道淡淡的伞影落在她脚边。那不是她自己的影子,也不是灯的影子。
那伞影比竹灯大许多,伞骨完整,伞面却破着几个洞,像被多年的雨点反复打穿。
风又吹来。
伞影往她头上一合——像有人替她撑了一下。
灯狸吓得尾巴炸开:“她撑伞给你?!”
赵灵儿轻声道:“不是给我。”
伞影静了一瞬,仿佛停在听。
“她在试着确认。”赵灵儿说,“确认我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风吹得更凉。伞影轻轻后退,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怕惊动谁。
赵灵儿低声问:
“你在等谁?”
伞影微颤。
片刻后,一道极轻极轻的风声,从伞影里飘出来:
“……等……他说……我在。”
声音不大,却带着濡湿的旧雨味。
灯狸小声哆嗦:“她……是等一个人?”
“嗯。”赵灵儿说,“而且等了很多年。”
她膝盖微屈,伸手落在伞影的边缘。
灵视展开。
伞影的执念呈现出一种颜色——
不是雨夜的深蓝,
不是悲伤的灰,
而是一种极淡极淡的黄光。
像纸伞被灯火照透后的暖色。
暖,却薄得一碰就碎。
赵灵儿轻语:
“你想再为他挡一次雨。”
伞影轻轻抖了一句,像被点中。
风忽然一变。
伞影快速收拢,然后又猛地撑开——
像一把伞被人在雨中撑得太急,伞骨差点折断。
赵灵儿知道:
灵入的时机到了。
她将手按上伞影。
空气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风灯忽暗。
——灵入。
眼前世界骤然变为灰白。
她站在另一座更旧的桥上。雨夜正深,伞影厚如墨。桥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等人。
他手里握着一把小伞,伞面是淡黄色油纸,边缘因常年撑雨而卷起。
“娘说了,今晚……今晚你一定会来。”
孩子低声说,像在给自己壮气。
风吹来,伞骨轻轻颤。
风中,赵灵儿看到伞主人——一个少女,十四五岁,眉眼柔亮。她走得匆忙,伞还来不及撑稳。
“阿凛!”孩子亮亮声音喊她,“你来啦!”
少女笑了一下,抬手:
“等久了?快走,雨大了。”
那一瞬间,伞影温暖得像落灯。
然而下一刻——
桥下忽然传来一声暴涨的水响。
风大到少女手中伞几乎被卷走。她急忙伸手护住孩子,把伞往他头上压:“阿辰,不要动!”
孩子怔了一瞬:“那你——”
少女没来得及回答。
一阵横风把伞整个掀歪。伞骨撞上桥栏,她脚下一滑。
“阿凛——!!”
孩子伸手去抓她,却只抓到一角伞面。
雨夜混乱,水声吼炸,影子翻卷,他只听见少女最后一句:
“我去前面看看……你别怕,我在——”
——话没说完,人已被水吞去。
伞被风卷上半空,再落在孩子身边。
孩子跪在桥上,抱着伞,哭得浑身发抖,不停喃喃:
“你说……你在的……你说你会回来……你说……”
雨夜里那孤伞,成了他唯一的暖。
画面在这里猛地一顿。
再开时,是多年后的桥。
孩子长大了,面容沉稳。他站在桥边,看着那把被他修补多次的旧伞。
他自责地说:
“若我那时握住你……你就不会掉下去……”
他抱着伞,哽声:
“……是我的错。”
伞躺在他怀里,伞骨颤着,却无法回应。
他最后将伞挂在桥梁下,说:
“阿凛,我……会记一辈子。”
——然后,他再没回来。
只留下伞魂,一直在风里等他。
等一句她当年没来得及说的——
“我在。”
灵入砰然收回。
赵灵儿的手心一片冰冷,像被风吹透。
风吹着伞影轻轻摇,她的声音变得像一段折断的纸:
“……我……没来得及……”
灯狸眼眶湿湿:“她想再……再替他挡一次雨吗?”
赵灵儿点头。
伞影缩紧,如一把伞被风吹得合上,又被执念撑开。
赵灵儿起身,抬灯:
“你要见他吗?”
伞影几乎立刻一亮——
像盼了许多年。
在村民的带路下,他们找到那已成年的阿辰。
他正在修桥,为村子做工。听到“阿凛”二字时,整个人僵住。
“你说的是……她的伞?”
他声音发颤。
赵灵儿没有多说,只带他来到那盏孤灯下。
风轻轻吹。
伞影在两人之间缓缓撑开。
阿辰抬起手,眼眶一热:
“……阿凛,是你?”
伞影不语,只轻轻落在他头顶——
像当年那一句永远没说完的话,被补上了。
赵灵儿轻声道:
“你欠她一句。”
阿辰闭上眼,声音发抖:
“……阿凛,我在。”
伞影骤然一亮,伞骨如每一处都在颤着。
那光像压了十年的雨,被这一句话温柔地晒开。
片刻后,伞影缓缓化为一束细亮的线,随风升起。
风停了。
伞魂渡了。
阿辰跪在桥边,泪声压得极轻。
灯狸悄悄问:“灵儿,你……又听见了?”
赵灵儿站在风口。
她刚才灵入伞魂记忆时,又听见那一声断裂的呼喊:
——“灵儿,别走!”
这一次,那声音的尾音带着雨水和惊慌。
比前几次更清晰。
像有谁在她过去的记忆里,拼命向她伸手,却永远够不到。
赵灵儿握住竹灯,指尖微凉。
片刻,她轻声道:
“风能替一个人撑伞,
却替不了一声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我在’。”
灯光在风里轻轻摇曳,把这句话送进更加深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