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朕心疼表哥
西苑瑶台。
晏惟初靠在座椅里,歪着头听身为户部尚书的次辅林同甫絮絮叨叨。
“今次旱情共涉及济州东昌、济左、青徐,豫州彰卫、开封等五府二十八县,半月前户部已先行调拨三十万赈灾银往各府县,仍有缺口约八十万两,然国库目前存银不足六十万……”
“不足六十万?为何连六十万两银子都没了?”晏惟初皱眉打断他,“不是才收完夏税?钱呢?都去哪了?”
林同甫解释道:“今夏江南各地洪涝频发,多处河道堤口决堤,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太后之前曾下旨免去灾地两季赋税,故夏税收入不足往年六成,且还未收齐,边军又刚刚发了饷,拿走了其中大半,加之碧怡园的修建耗资巨费……”
“行了,朕知道了。”晏惟初很快听不下去,发边饷是他亲自批的,但江南洪患发生在他亲政之前,他还真不是特别清楚。
他正思索着应对之法,有人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朝中奸佞不除,各地多生灾患、民不聊生,此乃上天垂戒,不可不察,还请陛下三思,不可逆天而行!”
晏惟初冷然抬眼,这满脸大义凛然者也是内阁之人,好端端地说着赈灾的事,又开始扯什么上天垂戒这种没影的东西。
这人却仿佛丝毫没觉出晏惟初的不快,慷慨激昂继续道:“《尚书》有云,‘惟上帝弗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今朝中奸佞窃柄,致朝纲悖乱、民生凋敝……”
“你的意思是朕是个昏君,纵容奸臣祸乱朝纲,所以上天降罚黎民遭殃?”晏惟初沉下了声音。
这人辩解:“臣无此意,只是……”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晏惟初的眼底覆了寒霜,他最厌恶的就是这些酸儒跟他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然后指桑骂槐,“你说的不就是天灾是朕失德所致?是朕不做好事害了天下苍生?朕是不是还应该顺你的意思下罪己诏?照你这么说大靖历代皇帝谁在位时没碰上过天灾?所以我大靖先祖个个都是昏君?当年先帝初登基时适逢京师大地动,死伤数万也是先帝悖行无德枉为人君?”
“臣不敢!”这老倌儿估计没想到晏惟初会抬出列祖列宗,吓得跪了下去,“臣绝无诋毁先帝列圣之心……”
先帝在位时可是十分重视他们这些文官的,那会儿他们的日子不知道有多好过,他怎会说先帝悖行无德呢?
晏惟初讽笑:“你是不敢诋毁先帝列圣,你只是想诋毁朕罢了。”
跪在地上的人开始冒冷汗,“砰砰”磕头:“陛下恕罪,臣不敢,臣绝无此意啊!”
旁的人低着头各个默不作声,这人打嘴炮他们看热闹,打输了他们自然也袖手旁观,没谁会蠢到这个时候去惹祸上身。
晏惟初不再搭理这人,示意刘诸:“刘公你来说说吧,如今国库缺银,赈灾之事该如何解决?”
刘诸想了想,回道:“臣以为先由国库拨银四十万两,命周边各府县全部开仓放粮以缓解燃眉之急,各地秋粮征收也已陆续开始,将辽东运送进京的粟米先调拨过去,再暂时截留漕运米粮以备赈灾之用。”
林同甫不着痕迹地瞪了刘诸一眼,晏惟初的余光捕捉到他的小动作,心中发笑没有理会。
这林同甫在次辅的位置上待了许多年,一直被张炅压着一头,之前他和张炅一同逼宫虽表现得一条心实则人精得很,那日张炅率众辞官他却没有,就等着取而代之坐上首辅的位置呢。
可惜晏惟初没让他如愿,反将一直默默无闻的刘诸提了上来,这让林同甫附如何服气?
奈何身为皇帝的晏惟初也想看热闹,你们打吧打吧,打起来最好!
晏惟初点头:“那就依刘公说的办吧,以及,碧怡园以后不用修了,这笔支出可以省下来。”
工部尚书慌忙出列道:“陛下,碧怡园自前岁动工起,所费帑银已逾数百万,若此时停下前功尽弃……”
晏惟初不愿听这些废话:“也没说就扔那里不管了,那附近已经有一座玉泉别宫,不需要再额外修个园子,朕没那么贪图享乐。这样吧,将碧怡园划分成数块拿出来拆卖了,朝中功勋大臣、各部朝官,无论是谁,有钱皆可参与竞买,朕允许你们自行修建园林,当是帮朕救急,朕会记着你们的功劳。”
有一句晏惟初没说,反正你们个个都比朕有钱。
众人面面相觑……啊?那是皇家园林啊?
你就这么卖给我们了?
群臣退下后,晏惟初单独留下刘诸。
书房内终于安静下来,他直言问刘诸道:“朕欲意上调商税税率以充国库,你以为如何?”
刘诸倒不惊讶,他早知这小皇帝不是循规蹈旧之人:“陛下欲意上调多少?”
晏惟初道:“朝廷现在的商税是三十税一,那些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只交这么点税太过便宜了他们,至少五税二吧,具体的还要再盘算一下,靠做点小买卖糊口的小商小贩不在此列。”
刘诸提醒他:“此事只怕阻力颇大,那些豪商巨贾背后皆有靠山……”
“朕知道,”晏惟初不屑,“怕不只是靠山,是背后就是朕这些肱股之臣本人吧,朕要剐他们的肉,满朝文武兴许会合起伙来反对朕。”
刘诸也不劝:“陛下若有决心,总能做成。”
“哦?”晏惟初颇觉稀奇,这老匹夫如今倒是转性了,“你说得是,朕手里养了条好狗,等到时机成熟便会放他出来咬人,暂时还不急,你先帮朕厘定一个具体章程再说。”
刘诸没有推辞地接了旨。
晏惟初很满意他现在这个识趣的态度,又问道:“还有一事,刚说到边军军饷,朕这些时日翻看户部送来的旧年账目,发现自朕登基后这些年国库每年拨出的军饷大抵与先帝在位时持平,对外战事却比过去二三十年加起来还多,这是为何?”
刘诸本就主理兵部,这算是问对人了,他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晏惟初:“先帝在位时崇文抑武,尤其忌惮镇国公等一众边镇守将,内阁六部着力打压武勋,拖欠军饷是常有之事。即便拨了钱,军饷从国库到户部到兵部再到边镇,最后真正落到将士手中的十不足二,这种情形下即便蛮夷宼边,能将他们驱逐出去已属不易,何谈对外征战。
“直到先帝驾崩,摄政王掌权,太后垂帘听政,情况才有所好转,至少国库发出去的钱能有一半真正到将士们手里,老镇国公与定北侯他们才能举兵北伐,一举歼灭兀尔浑部。”
晏惟初其实已经猜到了,继续问道:“军饷不足,那些边军不会反?”
“也不是人人都敢反,”刘诸说道,“只要上层将领能吃到油水不起反意,压着下面的人便不会反,而且军户们屯田虽然辛苦,也勉强能自给自足。”
晏惟初却问:“那些底层军户,真的能吃饱肚子?”
刘诸再次沉默下来,他不想欺君,索性不说。
晏惟初让他也退下了,片刻后下口谕:“去传定北侯来,朕有事要问他。”
*
谢逍被人领进皇帝寝殿,在内外间隔断的珠帘前停下行了礼。
静了片刻,晏惟初的声音自内传来:“今日朕召众臣议事,说到济、豫二州多地大旱,先前夏天时南方发洪涝,如今北地又闹旱灾,有人说是朕这个皇帝的错,表哥你觉得呢?真是朕的错吗?朕真是个昏君所以惹得天怒人怨吗?”
谢逍听出小皇帝言语间的愤懑和哀怨,安慰他说:“陛下何必听信那些无稽之谈,天道幽远、阴阳有时,天地自然之变本非人力所能阻。”
“是吗?”晏惟初似不确定,“可他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即便什么都没做,是不是也是错的?”
谢逍不认同地说:“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也不只是陛下的天下,若陛下有错,群臣百官皆有错,将错处只归咎于陛下一人,无异推诿己身过错。”
晏惟初有些意外:“表哥说的这些是真心话吗?”
谢逍肯定道:“自然是。”
晏惟初终于笑了:“表哥,你若是当着那群酸儒们的面说这些,他们一定会跳起来指着你鼻子骂你妖言惑众。”
谢逍泰然道:“陛下说笑了,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晏惟初满意了,接着问起别的:“你在边镇时,朝廷所拨军饷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这一情形是否一直存在?”
谢逍可能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斟酌道:“陛下若要问,臣只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做得不太过分的,历来如此。”
晏惟初恍然:“表哥是否想说,无论边军还是地方上的卫所,这百十年都是如此,积弊过重,已成惯例,朕若是有心追查,怕会朝堂尽空彻底无人可用?”
谢逍道:“陛下刚刚亲政,许多事情不必操之过急。”
晏惟初听着颇高兴:“表哥你这是在替朕着想吗?”
谢逍平静回话:“陛下若觉得是,那便是。”
晏惟初便又抱怨他:“你一定要跟朕这么疏离吗?你就顺着朕的话说是又如何?”
谢逍低了头,改口:“是。”
“……”晏惟初无奈,说回正事,“刘公跟朕说那些底层军户靠屯田勉强能自给自足,事实是否如此?”
谢逍眼中神色沉了些,答:“仅仅是勉强。”
晏惟初问:“有多勉强?”
谢逍的声音一滞,接着说:“勉强不至饿死。”
晏惟初轻声一叹:“所以这些年你们谢氏镇守三边重镇,在军饷不足只能靠军户屯田的情形下还能打胜仗,确实很了不得。
“表哥,辛苦你了。”
这一句晏惟初发自肺腑。
谢逍依旧是那样不亢不卑的姿态:“臣奉圣命,理当如此。”
目送珠帘外那道身影退出去,晏惟初不再用伪音,叹息一般与身旁赵安福说:“大伴,表哥不心疼朕,可朕心疼表哥怎么办?”
赵安福提议道:“陛下您何不用世子的身份多与侯爷亲近亲近?”
晏惟初觉得有理:“让顺喜去一趟侯府送拜贴,朕要去侯府登门拜访,免得表哥在朕眼皮子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朕不知道。”
赵安福应下:“……是。”
谢逍回府,立刻叫来自己的一个亲信,吩咐道:“你即刻去一趟济州,先前的事要加快办了。”
他快速将事情交代完,最后眉头一拧却又说:“算了,还是过两日再出发,避开那些锦衣卫的眼线,你自己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亲信领命而去。
谢逍有些疲惫,皇帝的话听在他耳朵里更如一种试探,加之之前锦衣卫毫无预兆地闯进苏家查案,他没法不多想。
不清楚从前之事皇帝知道多少,兹事体大恐成灭顶之灾,他必须慎重。
管事进来,送上门房那边刚收到的拜帖,说是安定伯府的下人递来的。
谢逍听到安定伯府这几个字顿了顿,想起那日在鞠场上与自己打得有来有回的那位世子,虽然最后赢的人仍是他,但那小郎君的种种确实给他留下了颇深印象。
他回神,自拜匣内取出了那张朱笺。
傍晚时分,顺喜回来,小心翼翼地递上谢逍半个时辰前让人送去安定伯府的回帖——一张辞帖。
谢逍在辞帖上说他身体抱恙,不便见客,最后是一句客套的“望乞海涵,另期再晤”。
晏惟初垮了脸。
今早谢逍过来时,身上哪见有半点不适。
怕就是找个借口不愿接待他罢了。
……他白心疼这位不解风情的表哥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震声:表哥你不解风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