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表现咯。”
最终,她这样回答我。
可是,怎样才叫表现好呢?是乖乖跟在她身后,安分守己地为真相奔波,还是为她搜集到Kingston藏起的、暴雨日深埋着的线索,又或者,仅仅只要保持原状就可以了呢?
我不明白。
张家妍以前从不说模棱两可的话,正如她从前的文件批注里只有好与糟、可与不可。后来某一天,我惊觉她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很长,逐渐与印象里的那个人难以重合。
夜里睡在客房,听见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啪嗒啪嗒,潮意上涌。我抱着被子翻来覆去,无端想起两年前。那时张家妍衬衫牛仔裤,挎着帆布包来去如风,所有人都说她固执清高,可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厉害。
那时她从来不会让步,也从来不会对谁露出敷衍又客气的笑容。
我忽然感觉到怅然。
大概香港的雨季就是这样。潮湿而优柔寡断,我怏怏起身,撩起窗帘,看见外头高楼灯火辉煌,雨珠却如泪水般淌在窗上。
怀着这样无从说起的郁结,我趿拉着拖鞋去客厅倒水,路过拐角,才发现她关了所有的灯,独自蜷在沙发一角,侧过脸望着落雨的阳台。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屏幕散发着冷冷的微光,照亮她半张侧脸。
我走过去,她好似终于回神,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合上笔记本,回头看我。
“怎么了?”
我抿起唇,坐到她身边。
于是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细雨冲刷着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层微蓝的玻璃,整座港城都泛着奇异的寒光,我忽然感觉冷,猜想她也如此。
于是我又靠近她。
跪坐在沙发上,我隔着单薄的睡衣,伸出手。
然后慢慢,慢慢抱住她。
就像她曾在酒吧揽住过我一样。
我的脸贴在家妍的肩窝,闻见她发丝柔和清雅的白茶气味,而那象征疏离的柏木香逐渐散去;我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一下一下,从愕然变得平静。
“……”
张家妍大概已经习惯了我的不稳定。短暂的怔愣后,她还是妥协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闭上眼,忽然想起大学。那时导师开会,同学们都走散,我留下帮助她收拾文件。她接过我的文件,忽然抬头,眼中闪着一点忧虑。
导师说,Gloria。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自己是她口中的“过柔”。
大学时我跟着学姐,事事依从她,最终做上学生会长;来SNK,我又全然遵从Iven的话,后来文小姐也会对我笑一笑。后来张家妍想带走我,文家军都在为我说话,那时我便晓得自己随波逐流得有多么成功。
可是随波逐流好痛苦啊。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世故,但人年幼时总会有理想。
小时候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问有怎样的理想,说完大家便会一齐鼓掌,老师笑吟吟地称赞,说你志向远大,这很好。
可现在呢?
我小心翼翼地藏起所谓的理想,谨慎地学习着模仿着,然后在偶然的某一天,注意到张家妍。
我确信她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重大新闻她总在一线,写稿时从不避讳任何人事物,选题会时谁都敢顶撞,第一现场正在坍圮也敢拿着话筒冲进去。
但她现在变成这样。
她逐渐学会让步,妥协,与Kingston周旋。可是在某个下午,我试探着交出一份客观到尖锐的稿件时,张家妍皱着眉翻阅,良久,居然笑起来。
——出乎意料,Gloria。
当时她望着我,眸光闪烁,好似透过我又看见什么,最后,竟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放到我手上。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不解其意。
“Well done。”
她说。
于是我终于安下心来。
正如眼下。此时此刻,我明知她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却还是可耻地因为这个拥抱而窃喜。
我感觉到她手指的温度停留在脊背,呼吸平缓,发丝缠绕上我的,心中便难以抑制地产生依赖,就连绵延的雨季都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张家妍的手在我的后背拍着,一下,两下,动作生涩却轻缓。
仗着这份笨拙的温和,我近乎幼稚地抱住她,小声叫她。
“家妍姐。”
“什么?”
“怎样才叫表现好呢?”
张家妍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似乎是笑了一声,但显然不能叫做欣慰,说不定还有点烦我。
“你跑到客厅,就是为了问这个?”
我埋着头,没有应答。
张家妍沉默了一会。少顷,她的声音又响起来,好似无奈:
“又哭啊?”
我这才发觉眼泪落下,竟打湿她的衬衫,于是匆忙后退,胡乱抹了把眼,离开她的怀抱。
“都怪雨天。”我说。
她微微拧眉,与我对视。借着窗外霓虹,我看到家妍眼中也闪烁着隐隐微光。
我不知她是否与我伤怀同一件事,于是最终没有提起。
然后,在长久的对视中,她终于又习以为常地心软,站起身,打开玄关柜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枚钥匙。
那枚象征着“随时叨扰”的钥匙,最终挂在了我的胸口,奔跑时偶尔会和我的工牌碰撞,发出轻响时,张家妍就会垂下眼,用暗含警告、又掺杂笑意的眼神望向我。
可我的得意忘形甚至没能持续一周。之后几天,Ge的死因庭重启,张家妍带着搜寻到的证据赴约,我谨慎地换上衬衫西裤,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踏入法庭,小心翼翼坐在她身边。
一抬眼,对上三个女人的目光。
所幸,她们每一个都没有多言。梁景仁生前与她们交集良多,如今死因未明,整场庭讯的气氛都异常肃穆。
我得以从张家妍口中听到另一段故事。
后来当事人依次上庭,真相依稀被拼凑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或许在两年前更常见一些。每当查到至关重要的线索、报出满意的新闻,家妍脸上便会浮现出这样的微笑,叫人也情不自禁雀跃起来。
我远远站在一旁望着她。无论是文小姐、Cathy还是刘艳,都比我更早与她熟稔,即便多少有过冲突,但我笃定张家妍一定发自内心地欣赏她们。
因此我不敢靠近。
直到Cathy走过来,打趣说我真是变了不少,竟然跟在张家妍身后,真是不可思议。
张家妍便笑起来,目光短暂地落到我身上,很快又收回。
“Gloria的表现很好。”
我下意识望了她一眼,想起她那天说的“看你表现”,钥匙在胸口叮啷晃了一下,心跳又开始躁动。
我想她喜欢我。
那天晚上我难得没有失眠。夜里万籁俱寂,卧室窗帘单薄又不遮光,我透过它望见天际的月亮,恍惚间快要睡着。
入睡之前我总会胡思乱想。那天月明如水,银色钥匙安放在床头,朦胧里我捕捉到一个念头,于是在心里默读一遍,又觉得幼稚。
我希望她每天都能露出笑容。
有时我也希望这个世界幼稚一点、就算照抄童话也好,能让理想被实现就好了。
可惜没有。那天的雨夜仿佛是某种预兆,我在悒郁想起导师的提醒,那时尚且以为针对的是自己,没想到重点落在了前半句话。
Kingston在死因庭提交出更有力的证据。
张家妍苦苦求索的线索、极力促成的死因庭,顷刻成为了无意义的败笔。
再之后是被架空、受冷落,以及离职。
辞呈被批复那天,我正在外头搜集某个神棍的资料。原本正在前往中学的路上,忽然收到Iven信息,说张家妍离职了。
我盯着屏幕上陌生的繁体字,看了又看,不敢相信,又将那行字翻译成熟悉的简体,最后茫然地流下泪来。
眼泪啪嗒一声打在屏幕上,我哆嗦着收回手机,刚刚到手的资料被压出折痕,我强行平复情绪,平静地请司机调头,再回SNK。
直至此时,“过刚易折”四个字,才终于平摊在我眼前。
记者的理想、追求,说到底只有那么一点点。如果连这点理想都不被允许存在,这个世界是否太过残忍了呢?
抱着这样近乎怨怼的困惑,我再次顶着狼狈的面孔冲进大楼。
钥匙在胸口不住摇晃,发出嘈杂的声响,路过电梯时我匆忙一瞥,看见金属倒影上自己面色煞白。
最后,我被她叫住。
“Gloria。”
张家妍在我背后,语气依然是往日的平静。
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我看不清她眼底到底是何情绪,可她居然对我笑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可她脸色分明与我相似,却对我轻轻摇头。
——那是“不需要”的意思。
我将资料紧紧抓在怀里,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嘴唇几经颤抖,没能问出一句为什么。
直到最后,她站定在我跟前,我才终于垂下眼。
然后伸手,将手中苦查数日的资料递给她。
张家妍微愕,随即便收下文件夹,看了我一眼,翻低头阅起来。
最后,她抬起头,看向我时又露出了微笑。
“Well done。”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她平静地给予我告白的答案,“表现很好,Gloria。”
…于是,泪水终于决堤。
我兀地扯下工牌,听见它擦过钥匙,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门外艳阳高照,大楼寂静无声。我感受到空调的冷气吹拂,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最后紧紧抱住了她。
“我想跟你一起走。”
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我颤抖着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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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