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女王]加盐巧克力》 第1章 第 1 章 “你才二十岁,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说出这话时,她正沉静地坐在办公室里,桌面的咖啡杯里飘着袅袅的热气,我闻到隐约的苦香。 她的头发留到胸口,发尾微微卷起,柏木的清香若有似无,整个人气定神闲。 ——好像不太一样了。 我这样想。 在张家妍面前,我时常会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说不上来原因,只是坐站在她面前,我就忍不住审视自己:二十出头,轻微近视,总是缩在宽松的外套里,行事瞻前顾后,一看就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 上大学时倒是被追捧过几年,毕业前两个月还有几分自满,然而进了SNK,整日里便只有逆来顺受的份。 前几年带我的Ivan是货真价实的文家军,我便跟在他们后面做事。 文小姐性格强势,我虽然仰慕她,但并不敢靠近,只能规规矩矩地打杂,仗着大学时做过几次纪录片,在人手不足的时候替代摄影师,偶尔替大家做笔记——这就是我实习时的全部工作。 那个时候,我就忍不住会去关注张家妍。 内地的大学有一点十分有趣,便是学生会内部的纠纷。大一时我加入了学生会,跟着副会长打下手,从此以后成为了她的忠实走狗,以至于整整四年,我大学的社团生活都围绕着拉帮结派展开。 恰如此时SNK的办公室政治。 后来学生会长与副会长毕业,我顺理成章的接手了学姐衣钵,又通过种种手段——主要是争夺大型活动的筹备权与讨好老师——成功上位,当了两年学生会长。 以至于某些时候,我待在SNK角落的工位,总会幻视这里是内地某个大学的学生会办公室,而我仍然是当年那个跟在学姐后面鞍前马后的大一新生。 那时候我便注意到她。 2023年,张家妍尚且留着及肩中发,不施粉黛,常常是衬衫夹克牛仔裤,一副随时准备出勤的模样。 我的工位离她很近,那时候她身上气味清淡,只能闻见白茶洗发水的味道,从我旁边走过时像一阵风,大部分时候都是急切且不甘的。 后来Ivan和我讲,张家妍虽然履历出色,能力亦为man姐欣赏,但因为太过清高,从不站队,因此是办公室的边缘人,叫我引以为戒。 彼时我笑着点头称是,内心却隐隐有点怜悯,因为她的履历我也曾看过,伦敦大学高材生,精通多种语言,新闻稿更是犀利敏锐,全然是我不可及的高度。 这样的人,怎么会变成边缘人呢? 后来我们在同一张办公桌久了,偶尔她低血糖,我会悄悄递过去巧克力,她也会礼貌道谢。 偶尔我也会闻到她桌上的咖啡香,然后忍不住跑去茶水间倒意式浓缩,结果喝了一口直皱眉,张家妍注意到,就说你适合喝拿铁。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问。 “新闻人的洞察力咯。” 她冲我偏了下头,难得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她大部分时候在为新闻与真相奔波,心情这么好的时候其实很少,但我运气很好,撞见一回她的和颜悦色。 后来她的心情又变得很差,似乎是因为追查的新闻卷入了办公室权斗,成为了牺牲品。 后来她和未婚夫取消了婚约。 我看在眼里,好想靠近,想安慰她,Ivan就耳提面命:你只是个办公室菜鸟,不要想着做多余的事,好好给我随大流,不然man姐踢了你啊。 我于是只能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其实我好崇拜家妍。之前她空闲时没事干,看到我桌上的稿件,顺手替我改了两句话,于是稿件质感飞跃,文小姐当晚心情愉快,还夸了我一句。 哪怕家妍是一边骂我一边改的。 她当时的语气其实很重,说我一进SNK就去拉帮结派,说我空有学历、每天耗在打杂上能有什么进步,说我写作角度死板,读书读傻了。 我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张家妍大概是没见过我这样窝囊的新闻人,于是不再说话,圆珠笔在我的原稿上面划来划去,发出重重的摩挲声。 “喏。”她将A4纸递过来。 我带着重重的鼻音,有点茫然地看向她: “…什么?” “替你改过了。”她语气硬邦邦的,“以后写稿别那么死板,多从事件本身出发,思绪发散点啊。” “好的。”我乖乖点头。 后来我又想道谢,又怕Ivan再骂我,便偷偷在她桌上放巧克力。 于是这仿佛成了某种惯例;我不在时,家研看到桌上的稿件,如果空闲就会顺手改两句;回来我看到,就会在她桌面上放一支巧克力,权当谢礼。 诚然她在新闻专业上异常严苛,改稿时总是留下犀利的批注,但我真的在其中学到很多,因此生不出半点怨怼。 我便想方设法地给她谢礼。 香水首饰她自然看不上眼,昂贵钢笔不适宜出外勤;小摆件不适合忙碌的SNK,录音笔她也不缺。 兜兜转转,又是巧克力。 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巧克力,不过为了她,我又特地网购了许多,花了很多的实习工资,买了很多的进口产品。 后来和内地的朋友聊天,提起自己大半的工资都花在买巧克力送同事上了,她大惊,短信轰炸,问我是不是要恋爱了,港男品质如何啊? 我说是比我大一轮的女同事。 她哎呀一声,说白高兴一场。 我却心里不是滋味,好想把张家妍的照片发过去,叫她见识见识,张家妍绝对值得我十倍百倍的巧克力资金;可惜有心无胆,我连和她多说几句话都要避开直属上司,委实不敢冒犯。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文小姐宣布离职,文家军在失落中等待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飞爷被Kingston所取代,唯一能欣赏奶茶的同事不再;张家妍成为副总监,占据SNK半壁江山。 但暗地里,大家依然试着边缘化她、也依然看不上她。 可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也许是顾念着巧克力的情谊,哪怕她对其他人都疾言厉色,但大部分时候,对我语气都算温和。 坐在二层的办公室里,她每天忙于《一目新闻》的深度专题,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再为我改一改幼稚的新闻稿。 哪怕其实我也渐渐不再需要她的指导。 时间一天天过去,某天Ivan拿着我的稿件,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忽然咦了一声,说Gloria,你的用语风格怎么有点熟悉? 我的心咯噔一下,盯着那张A4纸,竟堂而皇之走起了神。 人的开窍是多么奇怪。在风平浪静的某一天,办公室里飘着平和的咖啡香气,师父优哉游哉地检查着我的稿件,我却忽然福至心灵,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 我像她……张家妍,我喜欢她吗? 可是,如何验证自己喜欢一个人、甚至是喜欢一个大自己一轮不止的女人呢? 我不知道。 于是失魂落魄了好久好久。有一天家妍的专访人手不足,又喊了我帮忙。 以Ivan为首的文家军依旧试图把我拉回来,说Gloria需要帮我们写稿啦、有其他的新闻需要她出镜啦,Kingston说她形象好,多出镜有更多流量,如此种种。 我自不敢违抗。从小到大我都这样,心野,可是胆小怕事,最擅长卧薪尝胆厚积薄发,当年的副会长还戏称我为司马子上。 当时我怒而抗议:我不要当司马昭、我最喜欢玄德公! 你?喜欢理想主义者?副会长笑着摇头,你哪里像呢。 我自然不像。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像她呢?恰恰是因为我与她截然相反,所以才那么喜欢她呀。 总而言之。 那天,张家妍强硬地打断了Ivan,有点强硬地按住了我的肩膀。 “Gloria,你自己说。想和我外采,还是留在这里写稿?” “……”我张了张口,感受到Ivan灼灼的视线。 我不是白痴。张家妍在逼我选择,我清楚得很。 倘若她把我拉走,我就是文家军的“叛徒”,从今往后只能跟在她身后做事,而她也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既然有本事抓走一个文家军,就能抓走第二个、第三个。 可反过来;如果我选择Ivan,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张家妍不会因此炒了我,我也不会因此遭受不公。 她似乎在利用我,又好像很温和,至少回过头,我能看见退路。 我想我可能真的不如她聪明,所以才没发弄明白她的深意。 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跟着她。 早前的某一天,我路过文小姐办公室,听到她说,张家妍的办公室权斗是幼稚园水平。 那时如此。可现在呢?她是在利用我吗?还是可怜我、不想我在文家军里碌碌无为呢? 我不知道。 于是后来,我跟着她的时间越来越多,大家渐渐视我为极少数的“家妍党”,尽管我其实不在乎什么权力斗争,只是单纯的喜欢跟着她。 于是,又是风和日丽的某一天。 一如既往将文件放在副总监的办公桌上,我盯着张家妍化着淡妆的侧脸,忽然脑袋一抽,向她告白了。 “家妍姐。” 我说。 “怎么了?”她掀起眼皮看我,手中仍在翻阅今晚Prime Time的资料。 “我喜欢你。” 我说。 “…什么?” 张家妍动作一顿,见鬼似的抬起头,看向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喜欢你。” 我小声说。 “——” 张家妍的第一反应是去找遥控器。 我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将办公室的玻璃雾化,同事的身影隐去,她才微微松了口气似的,转头看向我。 我回望过去。 于是张家妍叹了口气,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观望着我,好似看笨蛋,竟露出失语的表情。 愠色自然是有的。自她担任副总监来,处处受Kingston掣肘,下属偶尔不听使唤,因此她总会表现出比以往更强烈的进攻性,以此立威。 这种习惯似乎也影响了她私下的表现。但我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这种严厉终归只是出于她对新闻的热忱,而张家妍本身,其实是近乎温和的。 “坐。”她说。 我乖乖坐下。 张家妍于是又微微阖眼,叹气。 在仅有两人的办公室里,她终于没有再表演强势,反而显露出一丝无奈。 大抵是我之前表现一向很好——毕竟Ivan也说过我最大的优点是听话——她终归没对我说出什么重话,只是略微改变了坐姿,微微挺起脊背。 在氤氲的咖啡雾气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些慌乱抹消,又恢复了冷静。 “你才二十岁,为什么会喜欢上我?” 她问。 这叫我怎么回答。喜欢难道是需要理由的吗?二十岁也好,三十岁也好,哪怕到四十岁、五十岁,喜欢就是喜欢,怎么能像撰写稿件一样,要求作者详细列出种种角度呢? 我于是抿唇,不做回答。 她便有点严厉地叫我名字。 “Gloria。” 她又说: “这里是办公室,不是校园。拜托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每个人都在为新闻、为每晚的报道而忙碌,而你——你又在做什么?” 她先前骂我写作死板,也是这副语气,好恨铁不成钢。 我想了想:“昨天Kingston还夸我主持得很好。” “Kingston说的话你也信?” 她忽然放下交叠的双腿,身体微微前倾,眉宇间终于流露出真正的失望与愤怒。 “他要的不过是个花瓶。脸蛋漂亮性格乖巧,让报什么就报什么,什么新闻什么真相他根本不在意——你跟我这么久,难道就是想做个花瓶?” 我睁大眼望着她。也许我是全香港最大的庸才蠢才,在SNK快有两年,落魄时坐冷板凳、风光时被奉承,即便如此,眼下被张家妍横眉冷对,我竟还是这么没出息,泪水不受控制地打着转。 “你想调查Ge的死因不是吗?” 我抿起唇,效仿着她的样子,尽可能表现得不卑不亢,可鼻音还是泄露出来:“我受Kingston赏识,可以帮到你。” ……她沉默了。 “我要什么自己会去查。” 张家妍看着我,语气微微软下,近乎劝诫地看着我,沉默片刻,才说: “你还年轻,没有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于是,我的告白在此终止。 可是,她口中的浪费,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是Ge的死因吗?是觉得我尚且年轻,不该将时间浪费在办公室权斗吗?还是仅仅针对那句告白,想让我打消念想呢? 之后数日,我仍得不出结论。 时间日复一日的流逝,我依然喜欢她。 偶尔例会,我身为最早的“妍家军”,总能近水楼台站在她身侧,这时我偷偷观察她,便会看见她微微下垂的眼尾,有点凌厉的眉峰,白茶的香气萦绕在发间,整个人闪闪发光。 这时,正在决定Prime Time议题的她就会略微停顿,目光警告性地瞥来,却没有多言。 我视之为纵容。 起初我觉得自己好糟糕,年龄又小,又是女孩,究竟如何才能再靠近她呢?可是渐渐地又有点庆幸,好在我年轻,又是女孩,在不那么严肃的场合,她极少数时候,也会用前辈的口吻教导我,说Gloria,其实你很适合做新闻。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那时,在清吧柔和的灯光下,她微微眯起眼,似乎审视着我,少顷才说,你有野心,有语言天赋。八面玲珑,心肠还软。 前两句尚且能理解,后两句好似不是夸赞。我又不敢轻易反驳她,便抬起眼,小心翼翼问,真的吗? 她便撑着脸,忍俊不禁似的笑起来。 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她总是这样,以一种近乎宽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正透过我凝望着什么。 后来我才意识到,她看向的是自己的过去。 然而,彼时我尚且不懂她的挣扎,只是借着酒意,微微凑近了她。 她平日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神色,哪怕被Kingston贴脸挑衅也能回以微笑,然而这时候,我却注意到她眼睫的轻微颤动,柏木香水的气息混着清浅的酒味,伴着昏暗的灯光笼罩住我。 我听见自己心脏狂跳,酒意上涌,耳根滚烫。 我以为自己该借机说点什么。甜言蜜语也好,真心告白也罢,这样好的机会,伶牙俐齿的新闻工作者总能找到切入点。 或者再唐突一点、悄悄亲上她的脸颊——多好啊,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眼泪像开了闸似的,我直直地望着她,泪珠断了线般不住落下。 在张家妍略微错愕的目光中,我开始流泪、啜泣。 难道我天生庸俗吗?上海到香港,一千四百多公里,我千里迢迢奔赴SNK,满怀敬畏,学的第一课是站队。 好几回我唾弃自己。Ivan叫我争,我便争;叫我听话,我便听话。做文家军和妍家军又有什么区别,我这么懦弱,谁会在意我的煎熬。 可家妍,一面教导我、视我为利刃;一面又拉上幕布,轻声叫我不要浪费时间。 她明明也心软。 一眨眼,泪珠又不住滚下。滚到最后,不知是在为自己而哭、为她而哭,还是为我与她不可能而哭。 “别哭了。” 张家妍有点无奈。 她伸手抽出纸巾,一二三张,叠好递来,近乎温和地讲。 “擦擦眼泪。” 我摇摇头,手好抖,接不来纸巾。 张家妍便替我拭泪。 也许酒精作祟,也许她天生吃软不吃硬,也许只是我自己眼拙。无论如何,那一刻,她待我是温和的。 她摸我的头,替我擦掉眼泪,将我揽住,又沉默许久。 然后说没关系。 没关系啊,Gloria。张家妍轻拍着我,一下,两下,又有点僵硬地说,你做得很好了。 我于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她的手。 她没甩开。 直到最后,我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于是带着浓浓的鼻音,很小声地问,家妍姐,明天能请你喝咖啡吗? “……” 她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可最终,她还是点头,轻声说,可以。 于是我便不再买巧克力,多余的钱又花在了咖啡上。 张家妍私下里其实很随和。大抵经常外采的记者都是这样,比起意式浓缩她更常喝美式;但私下总是穿着宽松的衬衫与平底鞋;她鲜少参加高层组织的马术或高尔夫比赛,更多时候会领着我去拳击。 她说新闻工作者不能只有笔杆子厉害,必要时也得扛起摄影机,要在坍圮的废墟里奔跑,要永远追逐第一现场。 她说你少搭理Kingston,他只在乎你的脸蛋,但你必须有合格的体魄,外采才能跟在我身后。 我睁大眼。 家妍姐的意思是,以后每次外采都带我吗? 她于是无言回头。 SNK怎么会招你这样的白痴啊。她横着眼,唇角却无意识地上扬,在我殷切的注视下,才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双手环胸,说是,行了吧? 我开心得要死,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笑,只好偷偷翘起嘴角,慌忙背身,说家妍姐,我去给你买咖啡。 ——慢着。 她轻轻抓住我的领后,迫使我回头,微微仰视着她。 张家妍好似踌躇片刻。 然后,在我茫然地注视下,她微微附身。 在我颊边落下一吻。 好了,去吧。 她摆摆手,若无其事地将我赶走。 “……” 我后退一步,怔怔地捂住半边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直到张家妍红了耳朵。 第3章 第 3 章 有很多我不太理解的事,其实都可以用“顺理成章”来解释。 例如在那之后,SNK的同事顺理成章地视我为头号家妍党;例如观众们顺理成章地把我当成备受器重、未来可期的新主播。 以及张家妍,与我顺理成章的亲近。 例会的时候,她偶尔会点名叫我发言,如果碰巧选题角度符合她心意,她便会抬起眼,恰好与我对视,眼里含着笑意。 但Kingston是个阴阳怪气的混蛋。有时他恰好经过,我的题材又不够流量,这位总监便会用讨人厌的腔调说我天真、学生气,张家妍随之便会出声,冷冷地反驳,说Gloria的选题很有价值。 哦?Kingston掀起眼皮,不置可否。 张家妍微笑回视。 理性客观,不失偏颇。她一字一句说,足以体现SNK的大台格局。 Kingston笑了一声。 幸而那几日没有大新闻,小小的分歧不足以影响到她的决策,最终我的选题得以实施,下播时看见她远远倚靠在演播室门口,与人群隔着一段距离,正笑着看我。 于是心脏开始狂跳。 很多年前,我参加国际华语辩论赛,四辩总结后散场下台,台下人潮汹涌,我分明冷静到心如止水,可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导师,也如现在这般,忽然变得雀跃。 但毕竟这还是SNK。我乱七八糟地踩着高跟鞋,努力维持着从容走过去,直到站定在家妍面前,才微微抬头。 “做得不错。” 她说。 也许因为周边还有同事,她的笑容很矜持,几乎转瞬即逝,只是目光仍然很温和。 我眼巴巴望着她。 “……” 张家妍顿了一顿,扫了一眼四周,确认周遭无人在意,才轻轻伸手,将我发丝别至耳后。 …我这才后知后觉到僭越,红着脸收回视线。 后来我想,明明她自己在重要新闻上的决策也会因太过正派而被Kingston否决,最后不得已让步,又为什么偏偏在那时护住我呢? 可我总是后知后觉。那时候,我只能偷偷望着她的侧脸,眨眼。 再后来,Iven被炒,私下去找文小姐碰了壁,被家妍请回来,他最终也接受了咖啡,和我一同成了妍家军。 Iven曾经带过我,是我名副其实的师父,且秉性不坏,因此与我总有话可聊。某天他撞见我给张家妍倒咖啡,忽然笑了一声,说,她才是你真正的师父吧? 我说不是,张家妍带过的人不是我。 哦,那也是。Iven说,毕竟刘艳和她当初也没这么黐缠。 黐缠,痴缠。我在心里咀嚼这个词,无端走了会儿神,忽然就有点开心。 Iven于是摇摇头,端着咖啡走了。 有一回她带我外采,追查线索时跑了许久,一直到晚上八点,天空下起倾盆大雨。 那时我刚到公司楼下。跑了一天,不用照镜子我都知道自己灰头土脸,整个人疲惫又麻木;没有代步车,的士不知何时才到,我只好举起挎包挡雨,整个人狼狈得像条流浪狗。 想起自己九龙城的一居室,一到雨天屋内返潮,昨日晾的衣服又要重洗,不由悲从中来 ,觉得人生无望。 恰巧Iven开车经过。路过我时,约莫是顾念着那一点点师徒情谊,又或者他是爱犬人士,总而言之是停了下来,隔着厚重的雨幕,扬起声音。 喂,要不捎你一程? 我举着包愣了一下。还未开口,忽然闻见身侧一股幽香。 雨水的湿气,柏木的香水味,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油墨香,统统混在一起,不由分说席卷了我。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下我举着的挎包,将宽大的黑色雨伞撑到我头顶。 ——不用。 张家妍语气平淡地说,我送她。 我猛然抬头,眨了眨眼,白痴一样盯着她。看着看着,忽问: 你不是要加班吗? 文件已经拷进U盘了,在哪都能整理。 她飞快地说。 那时她举着伞,半卷的袖口下,肌肉线条隐约可见,我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在拳击馆,把我逼得节节败退。 哦……虽然都跑了一天,但她比我精神多了。 我磕巴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张家妍便先偏过头,有点不耐又有点好笑地看我。 “Gloria,你还要不要回家了?” “要的。” 于是我便莫名其妙坐上了她的车。 她问我家在哪,我又下意识地抿唇,觉得自己租住的老小区太过破败,不想说出口。 车在红灯面前停下,细细密密的水滴砸在车面,很快被雨刷器抹平。 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又露出最常见的、有点无奈的表情。眼看绿灯快要亮起,她拨了拨头发,干脆替我做了决定。 “那就先去我家。你OK吗?” 我呆了一下,觉得自己成了条被邀请去米其林的狗,于是点头,点头。 她一打方向盘,于是汽车一路向南,驶向某片精致的小区。 张家妍的屋子不大,但异常整洁。书籍摆件恰如其分地安放于置物架上,暖白的灯光打下浅浅的投影。 我局促地推开门,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潮气,有点绝望地想,为什么是今天? 有那么一时半刻,我几乎想抛弃自己的本心,提前一周去投奔Kingston,先学会做个漂亮优雅的花瓶,再找机会拜访她。 而不是顶着操劳一天、毫无血色的脸,被打湿的刘海,过分宽松的格子衬衫,小心翼翼又格格不入地踏入这里。 彼时她已将西服外套脱下,动作自然地挂上衣架,回头看了眼我,忽然笑了。 “愣在门口做什么?” 她指了指鞋柜:“那里有新拖鞋,你自己换上就好。” 我于是老老实实换上拖鞋,趁她去拿茶杯倒水,借着墙面上的镜子打量起自己。 犹豫了一下,偷偷拿口红补了两笔。 但人陷入恋爱——哪怕是单恋——时真的会变笨,一直到张家妍端来了白瓷茶杯,我双手捧着喝了口热茶,才忽然想起,唇印会留在杯上。 退一步说,就算我不喝那口茶,以张家妍敏锐的洞察力,难道注意不到我补过的唇色吗? 我自觉又犯了蠢,垂头丧气地窝在沙发上,偷偷扯过抱枕,看她插上电源,打开Mac。 张家妍神色自如地插入U盘,打开工作文件,兀自点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回神看我。 “要去洗澡吗?”她问。 “…什么?” 她叹了口气,起身,踩着拖鞋进了主卧。 少顷,她又抱着一捧睡衣与毛巾出来,放在沙发上,拍了下。 “睡衣——我没穿过的。” 她扫了眼我,补充道:“你衣袖裤腿都湿了,不处理的话,小心感冒。” 好巧不巧,窗外雷声响起,水珠噼里啪啦打在客厅玻璃上,雨势渐大。 我瞥了眼沙发。纯黑的长袖,白色的浴巾,全然是她的风格。 “我可以吗?” 她抬起眼,与我目光短暂相接,没有讲话。 我紧张认真地回望过去。 “……” “噗。” 她忽然撇过头,像是忍不住一样,终于笑出声,微微弯下腰。 “你是不是傻啊?” 她说着,伸手一戳我的额头:“都带你回家了,你问我这种问题?” 我护住额头:“家妍姐…!” “喏。” 她指了指门口,我的运动鞋整齐地排在一侧。 又指指杯侧,我的唇印。 然后指着我的胸口。 最后,她说:Gloria,你能不能别只在工作上聪明? 我头一次在这种情况下被认可业务能力,一时昏头,默了片刻,挤出来一句,谢谢? …于是,在张家妍称不上友善的目光里,我捧着衣物滚进了浴室。 在浴室里磨蹭半天,我眼睛始终不敢乱瞟。一直到沾水的衬衫贴在身上,冷得我打个喷嚏,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解下纽扣,打开热水。 洗到一半,拿起壁挂架的洗发水,忽然想起她身上的白茶香气,又愣了会儿神,在蒙蒙水雾里想起她方才的话。 想起她撑的伞,为我别过的碎发,酒吧里揽住我,以及某日落在脸颊的吻。 一直到换上睡衣,我慢吞吞走出浴室,一面拿毛巾擦着湿发,还感觉耳根滚烫。 张家妍还在客厅工作。 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她回头看了眼,又拿起手机冲我晃了晃。 “晚餐吃什么?我点外卖。” 我带着微潮的水汽坐到她身边,探过头,看见她文档上密密麻麻整理了四千多字,小声惊叹:“好厉害。” 她露出些微笑意,指着屏幕第二行,微微侧身,示意我看。 “这是你查到的那部分,有关旧校区重建的历史文件。” 我也笑起来。 想了想,我又说:“我想吃寿司。” “OK。” 张家妍拿起手机。 我于是又靠近她一点,小声问:“我今晚可以不回去吗?” “……”她顿了顿,微不可查地一颔首,“可以,有客房。” “那我可以——” “Gloria。”她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我,“我是你上司,不是你妈咪。” 这是她在办公室常用的语气,生硬又冷淡。 可是,哪里有上司会摸我脑袋,带我回家,又将睡衣塞给我,轻易让我留宿呢? 或许是她客厅暖色的壁灯作祟,或许是气息相同的洗发水、款式相近的睡衣给了我倚仗,又或许,这根本就是她虚张声势。 最终,我还是没能忍住,近乎任性地伸出手,搂住她手臂。 我感到她身体略微僵住。 “那我可以,和你交往吗?” 我小声讲。 第4章 第 4 章 “看你表现咯。” 最终,她这样回答我。 可是,怎样才叫表现好呢?是乖乖跟在她身后,安分守己地为真相奔波,还是为她搜集到Kingston藏起的、暴雨日深埋着的线索,又或者,仅仅只要保持原状就可以了呢? 我不明白。 张家妍以前从不说模棱两可的话,正如她从前的文件批注里只有好与糟、可与不可。后来某一天,我惊觉她头发已经留得很长很长,逐渐与印象里的那个人难以重合。 夜里睡在客房,听见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啪嗒啪嗒,潮意上涌。我抱着被子翻来覆去,无端想起两年前。那时张家妍衬衫牛仔裤,挎着帆布包来去如风,所有人都说她固执清高,可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厉害。 那时她从来不会让步,也从来不会对谁露出敷衍又客气的笑容。 我忽然感觉到怅然。 大概香港的雨季就是这样。潮湿而优柔寡断,我怏怏起身,撩起窗帘,看见外头高楼灯火辉煌,雨珠却如泪水般淌在窗上。 怀着这样无从说起的郁结,我趿拉着拖鞋去客厅倒水,路过拐角,才发现她关了所有的灯,独自蜷在沙发一角,侧过脸望着落雨的阳台。 时间指向凌晨一点,屏幕散发着冷冷的微光,照亮她半张侧脸。 我走过去,她好似终于回神,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合上笔记本,回头看我。 “怎么了?” 我抿起唇,坐到她身边。 于是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细雨冲刷着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层微蓝的玻璃,整座港城都泛着奇异的寒光,我忽然感觉冷,猜想她也如此。 于是我又靠近她。 跪坐在沙发上,我隔着单薄的睡衣,伸出手。 然后慢慢,慢慢抱住她。 就像她曾在酒吧揽住过我一样。 我的脸贴在家妍的肩窝,闻见她发丝柔和清雅的白茶气味,而那象征疏离的柏木香逐渐散去;我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一下一下,从愕然变得平静。 “……” 张家妍大概已经习惯了我的不稳定。短暂的怔愣后,她还是妥协般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闭上眼,忽然想起大学。那时导师开会,同学们都走散,我留下帮助她收拾文件。她接过我的文件,忽然抬头,眼中闪着一点忧虑。 导师说,Gloria。过刚易折,过柔则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自己是她口中的“过柔”。 大学时我跟着学姐,事事依从她,最终做上学生会长;来SNK,我又全然遵从Iven的话,后来文小姐也会对我笑一笑。后来张家妍想带走我,文家军都在为我说话,那时我便晓得自己随波逐流得有多么成功。 可是随波逐流好痛苦啊。 没有人生来就懂得世故,但人年幼时总会有理想。 小时候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问有怎样的理想,说完大家便会一齐鼓掌,老师笑吟吟地称赞,说你志向远大,这很好。 可现在呢? 我小心翼翼地藏起所谓的理想,谨慎地学习着模仿着,然后在偶然的某一天,注意到张家妍。 我确信她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重大新闻她总在一线,写稿时从不避讳任何人事物,选题会时谁都敢顶撞,第一现场正在坍圮也敢拿着话筒冲进去。 但她现在变成这样。 她逐渐学会让步,妥协,与Kingston周旋。可是在某个下午,我试探着交出一份客观到尖锐的稿件时,张家妍皱着眉翻阅,良久,居然笑起来。 ——出乎意料,Gloria。 当时她望着我,眸光闪烁,好似透过我又看见什么,最后,竟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放到我手上。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不解其意。 “Well done。” 她说。 于是我终于安下心来。 正如眼下。此时此刻,我明知她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却还是可耻地因为这个拥抱而窃喜。 我感觉到她手指的温度停留在脊背,呼吸平缓,发丝缠绕上我的,心中便难以抑制地产生依赖,就连绵延的雨季都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张家妍的手在我的后背拍着,一下,两下,动作生涩却轻缓。 仗着这份笨拙的温和,我近乎幼稚地抱住她,小声叫她。 “家妍姐。” “什么?” “怎样才叫表现好呢?” 张家妍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似乎是笑了一声,但显然不能叫做欣慰,说不定还有点烦我。 “你跑到客厅,就是为了问这个?” 我埋着头,没有应答。 张家妍沉默了一会。少顷,她的声音又响起来,好似无奈: “又哭啊?” 我这才发觉眼泪落下,竟打湿她的衬衫,于是匆忙后退,胡乱抹了把眼,离开她的怀抱。 “都怪雨天。”我说。 她微微拧眉,与我对视。借着窗外霓虹,我看到家妍眼中也闪烁着隐隐微光。 我不知她是否与我伤怀同一件事,于是最终没有提起。 然后,在长久的对视中,她终于又习以为常地心软,站起身,打开玄关柜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枚钥匙。 那枚象征着“随时叨扰”的钥匙,最终挂在了我的胸口,奔跑时偶尔会和我的工牌碰撞,发出轻响时,张家妍就会垂下眼,用暗含警告、又掺杂笑意的眼神望向我。 可我的得意忘形甚至没能持续一周。之后几天,Ge的死因庭重启,张家妍带着搜寻到的证据赴约,我谨慎地换上衬衫西裤,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踏入法庭,小心翼翼坐在她身边。 一抬眼,对上三个女人的目光。 所幸,她们每一个都没有多言。梁景仁生前与她们交集良多,如今死因未明,整场庭讯的气氛都异常肃穆。 我得以从张家妍口中听到另一段故事。 后来当事人依次上庭,真相依稀被拼凑出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她的脸上也浮现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或许在两年前更常见一些。每当查到至关重要的线索、报出满意的新闻,家妍脸上便会浮现出这样的微笑,叫人也情不自禁雀跃起来。 我远远站在一旁望着她。无论是文小姐、Cathy还是刘艳,都比我更早与她熟稔,即便多少有过冲突,但我笃定张家妍一定发自内心地欣赏她们。 因此我不敢靠近。 直到Cathy走过来,打趣说我真是变了不少,竟然跟在张家妍身后,真是不可思议。 张家妍便笑起来,目光短暂地落到我身上,很快又收回。 “Gloria的表现很好。” 我下意识望了她一眼,想起她那天说的“看你表现”,钥匙在胸口叮啷晃了一下,心跳又开始躁动。 我想她喜欢我。 那天晚上我难得没有失眠。夜里万籁俱寂,卧室窗帘单薄又不遮光,我透过它望见天际的月亮,恍惚间快要睡着。 入睡之前我总会胡思乱想。那天月明如水,银色钥匙安放在床头,朦胧里我捕捉到一个念头,于是在心里默读一遍,又觉得幼稚。 我希望她每天都能露出笑容。 有时我也希望这个世界幼稚一点、就算照抄童话也好,能让理想被实现就好了。 可惜没有。那天的雨夜仿佛是某种预兆,我在悒郁想起导师的提醒,那时尚且以为针对的是自己,没想到重点落在了前半句话。 Kingston在死因庭提交出更有力的证据。 张家妍苦苦求索的线索、极力促成的死因庭,顷刻成为了无意义的败笔。 再之后是被架空、受冷落,以及离职。 辞呈被批复那天,我正在外头搜集某个神棍的资料。原本正在前往中学的路上,忽然收到Iven信息,说张家妍离职了。 我盯着屏幕上陌生的繁体字,看了又看,不敢相信,又将那行字翻译成熟悉的简体,最后茫然地流下泪来。 眼泪啪嗒一声打在屏幕上,我哆嗦着收回手机,刚刚到手的资料被压出折痕,我强行平复情绪,平静地请司机调头,再回SNK。 直至此时,“过刚易折”四个字,才终于平摊在我眼前。 记者的理想、追求,说到底只有那么一点点。如果连这点理想都不被允许存在,这个世界是否太过残忍了呢? 抱着这样近乎怨怼的困惑,我再次顶着狼狈的面孔冲进大楼。 钥匙在胸口不住摇晃,发出嘈杂的声响,路过电梯时我匆忙一瞥,看见金属倒影上自己面色煞白。 最后,我被她叫住。 “Gloria。” 张家妍在我背后,语气依然是往日的平静。 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我看不清她眼底到底是何情绪,可她居然对我笑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可她脸色分明与我相似,却对我轻轻摇头。 ——那是“不需要”的意思。 我将资料紧紧抓在怀里,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嘴唇几经颤抖,没能问出一句为什么。 直到最后,她站定在我跟前,我才终于垂下眼。 然后伸手,将手中苦查数日的资料递给她。 张家妍微愕,随即便收下文件夹,看了我一眼,翻低头阅起来。 最后,她抬起头,看向我时又露出了微笑。 “Well done。”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她平静地给予我告白的答案,“表现很好,Gloria。” …于是,泪水终于决堤。 我兀地扯下工牌,听见它擦过钥匙,啪的一声摔落在地。 门外艳阳高照,大楼寂静无声。我感受到空调的冷气吹拂,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最后紧紧抱住了她。 “我想跟你一起走。” 将脸埋在她的肩窝,我颤抖着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