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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鸣枪礼

作者:往天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镇里传遍流言:


    牧师的妻子被魔鬼附身,发了病,被送进精神病院。


    牧师的独子受了惊吓,闭门不出。


    牧师照常出席礼拜,黑衣沉静如常。


    都传进了瑞希的耳朵里。


    瑞希偷翻进牧师家后院,从窗爬进客厅。孩子的卧室竟然没设窗。卧室门紧锁。好在瑞希早有准备,轻而易举开了锁。


    但无人迎门。房间昏暗,有发闷的潮味。彩虹地毯掀起一半,台灯在地上横躺,一切像定影在三人厮斗的昨日。瑞希找遍柜中和床底,不见梅尔茨。在彩虹地毯站定,思考间,踩到一小块异物。原是张写着“44428”的纸条。笔迹直条条而扭曲,像由没受过教育的孩童写就。


    又去主卧,却遇密码锁,空着5位数。——44428。锁开了。主卧地板上敞着一道向下的幽梯。


    向下走去。


    黑洞洞的长梯,下旋至不知何地。眼睛未见光亮,却先扑鼻而来血的腥气。等再见到那景象,也已不再惊讶——


    梅尔茨蜷躺在地板上,五芒星法阵中间,身形佝偻,肌肤被血浸染,像刚出胎的羔羊,头埋进腿间,闭着眼。墙上挂着的半死不活的煤油灯,映出四壁猎具不完整的一角,和沾血的刃的反光。


    瑞希见梅尔茨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奔向他,却突然迎头撞上什么。再抬眼,什么也没有。梅尔茨仍凝滞。


    “人类!是从来没见过的人类!”身后响起尖锐的声音。


    回头见到一只倒挂墙角的,长乌鸦头的蝙蝠,在说话:


    “人,你是给我送水的吗?我打开了这的门,但卧室门锁着!”


    “我没带水。”


    “所以,人,你也是来惩罚他的吗?”


    “你是魔鬼?”


    “我是!你是人。”


    瑞希问:


    “你知不知道他也是魔鬼?”


    “可以——闻出来——”


    瑞希说:


    “但你一个魔鬼,在帮着人类折磨同类?”


    魔鬼抢着说:


    “你——们——不——也——是——咕咕咕嘎嘎嘎!!”它咧开鸟嘴,发出这样奇怪的笑声。


    瑞希扫视周围,手边的墙上,趁手处,挂着柄锤。


    “魔鬼先生,您能屈尊,让我见见您的样子吗?”


    “你——不——配!”


    “求您了,是您的宠幸让我高贵。您并不会失去什么,还能多一位忠诚的追随者。”


    它转转乌鸦眼睛,张开蝙蝠翅膀飞到瑞希面前,像是要看清他的样子般贴近。它说:


    “——”


    被瑞希猛地挥锤敲上头骨,翅膀被长钉钉进墙,鸦啼不止。


    瑞希冲魔鬼惊恐圆睁的鸟眼做了个鬼脸,说:


    “你——活——该。”


    这是牧师与魔鬼勾结的活证据。可不能让它跑了。


    他随意踩蹭掉五芒星法阵的一角,走进法阵,也走近法阵中央的人。


    他设想过和梅尔茨的再会……不,只是预期着那道目光会和往常一样在身后亮起,但哑巴竟像是也成了瞎子,竟敢对自己不闻不问。梅尔茨像是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梅尔茨被困在红房子里了。


    他最后的发声是:


    “谢谢你。”


    对自己。


    瑞希跪在梅尔茨的身侧,轻抚他的头,为他揩拭脸上的血,但血已经干了,脸也已经干了。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像是不再贪恋外界的空气。


    “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瑞希轻声道,“对一个自由的人呼救?”


    没有回应。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没有回应。


    “我不欠你的,但是我却得为了你做些什么。”


    没有回应。


    “无论你是否再继续沉默。”


    没有回应。


    瑞希趴在梅尔茨的耳畔说:


    “我会向外界喊出你的声音——”


    你不曾诉说的,你渴望诉说的……你的呜咽、啜泣、悲啼、哀嚎……以及,对世界饱含恨意的那一声尖叫。我会在人群中间喊出这一切,用最张扬、最震耳欲聋的方式。


    你不必算计人情债,这是我应该做的。


    因为这是我对你的呼声的回应。


    瑞希最后抚过梅尔茨的头顶,起身走向一壁猎具。魔鬼慌道:“你想干嘛?!!”却见瑞希脱下外衣,裹在手上,提具击伤自己。仿照牧师的手癖,让身体布上痕迹。魔鬼尖笑:


    “大傻子——!!”


    被瑞希一个劈,翅膀割裂出血迹。再蔫声不语。


    瑞希从梅尔茨身上蹭来血迹,新的旧的血混在一起。外衣扔在地上一顿蹂躏,浸透了灰,甩进地下室角落。


    临走前,又给魔鬼的鸟脸补了一拳。


    ……


    礼拜日,天阴,雨蒙蒙。


    来参加礼拜的人们,在排排长椅中落座,等待牧师登上一楼的布道台。雨幕也没能阻止这些虔诚的人们。


    “今天是皮埃尔牧师吗?”


    “是的,所以我特地来了……”


    人们等待了半小时,讲道台上仍无人,也不见执事出面说明情况。


    “怎么回事?今天不做礼拜吗?”


    “但我在路上看见皮埃尔牧师了。”


    “……你有听见什么吗?”


    “你听见什么了?”


    “好像有人喊。”


    一些人扒着栏杆,视线驻在楼下讲坛平台的入口处,盼望着牧师出来。


    “哪……”


    “孩子,快回来——!!”楼下突然一声呼喊。讲坛平台的入口,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影,直奔至讲道台前。人们赶忙离开长椅,扒上栏杆向下望。而见一位衣衫沾血的少年,伏在讲道台上,上身因气喘而起伏不定。他的头上还挂着流血。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十字架,和一杆短管猎枪。


    平台下的入口处,涌聚出一群修士修女,皆呼喊:“孩子,别冲动,快放下!”


    却见少年高举起十字架,仰头直面楼上的群众,枪口直指自己的头。他的声气虚弱,却咬字坚定:


    “我叫瑞希·拉纳,是马里亚中学的学生,老师是彼得牧师。我的父亲叫亨利·拉纳,是镇上的烘焙工,母亲梅·拉纳,是家庭主妇。我主在上——”


    此刻,他手中的十字架,凝聚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屏息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我在此检举牧师皮埃尔,因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戛然而止。


    人们议论纷纷,目光寻起皮埃尔,这个早就该到场的牧师。而皮埃尔,在一片人言纷纭中,姗姗来迟。他站在平台下的入口处,一众修士修女之前。不曾抬头回应楼上的观众。


    他对瑞希说:


    “孩子,你这样胡闹,你父母知道吗?”


    “他们知道我会来。他们也知道你对我做的事。”


    一众眼睛耳朵竖起来。


    “呵呵……孩子,说话要讲证据,不是随便跑到公共场合撒泼打滚,就能诬陷得了一个好人的。”


    瑞希面向二楼观众:


    “各位,他在撒谎。”又举十字架向牧师,“皮埃尔,你敢在主面前起誓吗?”


    “我侍奉主,从不敢说谎话。”


    瑞希说:


    “皮埃尔,你家的地下室里,四面墙上挂满了猎具,对吗?”


    人群间私语流窜:


    “他家有地下室?”


    “我家也有,这有什么?”


    “说不定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用猎具?……”


    ……


    皮埃尔沉默许久。


    悬而未决的疑问令猜忌发酵。


    皮埃尔说:


    “打猎是我们小镇的历史传统,我的兄弟们没有不爱打猎的,我们靠打猎联系感情……至于地下室,十家里面有八家都有,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直接说出来,不必如此玩文字游戏。”


    楼上有人说:


    “但是我家就没有地下室。”


    “我家也没有。”


    “你们闭嘴吧,有又怎样?想修就……”


    “啊——!!!”


    ——众目睽睽之下,瑞希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让那些遍体的、累累的,甚至让人不忍用视线触碰的……红鳞般被割绽开的肌肤,一小片一小片往外呕着血的肌肤,袒露在众人的惊呼和回避又折返的视线之下。


    “快叫医生去——!”修士修女们乱做一团,有人欲上前,却被瑞希用枪指着,举手止步,慢慢后退进人群。


    皮埃尔笑了,像是生挤出来的一串哼笑声。说:


    “你父母之前多次找我诉苦,说你不服管,到处惹是生非,我一直不信。今天倒是让我开眼了,你泼脏水的功夫这么熟练,能是什么好孩子?比起我,你才最该归顺于主,好好学学什么是谦卑。”


    瑞希举着十字架说:


    “主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坏人。”


    “小子,你不觉得荒唐吗?你平日胡作非为,树敌那么多,不去找他们,反倒来怪罪我?”


    “你说得对,”瑞希说,“我确实是个坏孩子,但——”他向楼上的观众张开手臂,展示自身,“各位谁家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谁家的孩子能对我做出这种事?还是你觉得,皮埃尔牧师,”瑞希看向他,“我宁愿把自己伤成这样,只是为了给你泼脏水?”


    接连的质问激起人群不再遮掩的激声争论。


    皮埃尔说:


    “我看你伤得一点也不重,还能发表演讲。”


    瑞希笑而不语。


    “你到底想要什么?”


    瑞希举起十字架于自己头顶,高声说:


    “我要人道、公义。恶人有恶报。正义不迟到。我要受权威欺凌的弱者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要太阳底下再也没有蛀虫藏在黑暗角落里行恶……”


    “你给我住嘴——”


    皮埃尔终于爆发出心中怒吼,迈起大步直冲讲道台上的瑞希奔去。瑞希尖叫——极为刺耳骇人的一声尖叫——枪指牧师。但皮埃尔不顾,拽过他的身子,抬手抢夺那杆猎枪。他们撕扯在一起,瑞希一阵一阵地嚎哭、惊叫,间或狂吼……像是那里不止有两人,而是多了不存在的人在哀嚎、愤吼、尖叫……


    人们再受不了这刺心穿肝的哭嚎和吼叫,纷纷离开观戏的栏杆,捂住耳朵,或紧闭自己的嘴,恐泄出自己的一份声音。


    但,那些心被吊起来的人们,都一刻不转睛地盯着乱舞的人影间那黑洞洞的枪口,盯着它一会冲皮埃尔,一会冲瑞希,转瞬间直指繁美的教堂天花板,又猛然对准并吓跑一群欲上前的修士修女……


    “砰——!!!”


    人群僵立在原地,凝滞,屏息,只有心跳声,但沉寂。一个身影倒下,一个身影站立。一众身影凝立。


    警察赶到,在枪响之后,人群醒来之前。慌慌张张,纷纷攘攘奔至台上,扶起倒地的人,押走站立的人。他们七嘴八舌:


    “这孩子,怎么刚报完案转头就跑没影了?!”


    “皮埃尔牧师家失窃,玻璃都碎了,但小偷还没找到……”


    “地下室里那只怪叫的丑东西,竟然自己莫名死了。”


    “你们谁确定地下室孩子的身份了?他真的没户口?”


    ……


    以及。


    “……等等,你们谁能来看一下?这好像是一把空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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