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衡在靠窗的塑料椅上坐下了。
他没再看陈见素,而是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像是在处理什么公务。但陈见素知道,这个男人的注意力绝不仅仅在那一方小小的屏幕上。他的姿态放松,却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细胞都处于一种隐而不发的警戒状态。
便利店的自动门偶尔开关,进来几个躲雨或买烟的顾客。每次门开,靳衡的视线都会极快地扫过去,再落回手机,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陈见素沉默地做着本职工作——扫码、收钱、装袋。他的动作有些机械,一部分心神不得不分出去,压制因靳衡的存在而变得格外“活跃”的四周。
靳衡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打破了他习以为常的“平衡”。那些原本只是漫无目的游荡的“东西”,似乎被这种鲜活的、强大的生命能量所吸引,又因其中蕴含的、让它们本能畏惧的“秩序”之力而不敢过于靠近。于是只能在三五米外的阴影里焦躁地徘徊、窥探,发出只有陈见素能感知到的、细碎而混乱的嗡鸣。
这感觉比平时更糟。就像被围观的猎物。
时间在雨声和偶尔的自动提示音中缓慢流淌。
接近午夜,雨势又大了起来,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顾客彻底绝迹,只剩下二十四小时运转的冰柜发出低沉的嗡鸣。
靳衡终于收起手机,起身去货架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走到柜台结账。
“一直这么安静?”他状似随意地问,递过钞票。
陈见素接过钱,指尖避免与他接触。“雨大,人都回去了。”
靳衡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目光落在陈见素脸上,忽然问:“你脸色一直这么差?”
陈见素找零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天生如此。”
“是吗。”靳衡的语气听不出信或不信。他接过零钱,却没立刻离开,“看你年纪不大,没想过换份工?夜班伤身。”
“习惯了。”陈见素垂下眼,整理着收银机。他感觉到窗外有什么东西正在聚集,一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注视感穿透雨幕和玻璃,黏在他的背上。
靳衡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显然不满意这种敷衍的回答,但没再追问。他倚在柜台边,又喝了一口水,像是随口闲聊:“这附近,晚上除了雨声,你还听过或者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奇怪的人?或者不同寻常的动静?”
来了。正式的试探。
陈见素抬起眼,看向靳衡。男人的眼神很沉,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他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夜里总是有很多声音,”陈见素选择着措辞,尽量让它听起来像一个普通人的抱怨,“风、雨、野猫、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动静。习惯了就不觉得特别了。”
“比如?”靳衡追问,像是不抓到什么绝不罢休。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大的、像是重物砸地的闷响从便利店后巷传来,紧接着是一连串垃圾桶被撞翻的哐当声。
陈见素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不是装的。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声响里裹挟着一种尖锐的、非人的痛苦嘶鸣和一股骤然爆开的浓烈怨气。
靳衡眼神骤然锐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将矿泉水瓶往柜台上一顿:“待在这儿别动!”
话音未落,他人已像猎豹一样冲了出去,身影迅速没入通往后巷的黑暗走廊。
陈见素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缩。他“看”着靳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强大的、令人安心的气场随之远离。几乎是同时,周遭那些被短暂压制的阴冷气息像是决堤的洪水,猛地向他涌来!
灯光开始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将货架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成怪诞的形状。
冰柜的嗡鸣声变调,掺杂进一种像是女人低泣的杂音。
冰冷的、带着腐烂气息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铁锈似的淡淡腥味。
无数模糊的黑影在窗外的雨幕中显现,它们扭曲、蠕动,密密麻麻地贴在玻璃上,朝内“看”着。后巷方向,那股新生的、暴戾的怨气正在快速膨胀,并与靳衡身上那股灼热的力量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陈见素能“看到”那碰撞激起的无形涟漪,让整个空间的“杂质”都沸腾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出去。靳衡让他待在这里。而且,外面现在太“拥挤”了。
他低下头,假装整理柜台下的东西,手指却悄悄握住了胸口那枚名片。硬硬的纸角硌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微弱的、属于靳衡的稳定气息,像风暴中心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后巷的打斗声(或者说,靳衡单方面清理障碍的声音)很快停止了。那股暴戾的怨气像是被烈日晒到的雪,迅速消融、溃散。
几分钟后,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靳衡回来了。他的夹克肩头湿了一片,沾了些许泥污,呼吸比平时略微急促,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锁定目标后的锐利和专注。他手里拎着一样东西——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黑猫尸体,软塌塌地滴着水。
“一只野猫,发狂了,撞翻了垃圾桶。”靳衡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将猫尸提出门外,扔进了远处的公共垃圾桶。
陈见素沉默地看着。他知道那不是猫,或者不全是。那只是一个低等的“影”,借用了猫的尸体,被更强大的东西驱使着前来试探,然后被靳衡身上那种纯粹的“秩序”之力瞬间绞杀了。
靳衡重新走进来,带进一股雨水的清新和一丝极淡的、只有陈见素能嗅到的邪秽消散后的焦糊味。他走到柜台前,抽了几张纸巾擦手,目光再次落在陈见素脸上。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靳衡盯着他。
陈见素的心脏微微收紧。他垂下视线,看着靳衡擦手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刚刚徒手拧断了一个邪物的“凭依”。
“夜里经常有野猫打架。”他低声说,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普通人的解释。
靳衡擦手的动作停了一下,将纸团扔进垃圾桶。他身体前倾,双臂撑在柜台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
“陈见素,”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真的没看见别的?比如……刚才后巷,除了猫和垃圾桶,还有什么?”
两人的距离很近,陈见素能看清他睫毛上未干的细小水珠,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意和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这气场暂时逼退了周遭的寒冷,却也让他无所遁形。
陈见素抬起眼,迎上靳衡的目光。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过于平静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靳警官,”他轻声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除了雨和猫,还应该有什么?”
靳衡沉默了。他仔细地审视着陈见素的脸,像是在研究一道极其复杂难解的谜题。眼前的青年苍白、瘦削,看起来脆弱得一折就断,眼神却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扔下再重的石头也激不起预期的涟漪。
他身上的违和感太重了。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与他糟糕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黑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
直觉告诉靳衡,这个年轻人绝对知道些什么。但他撬不开那张嘴。至少现在不行。
就在两人僵持的瞬间——
叮咚!
自动门突然毫无征兆地滑开。
门口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雨水被风斜斜吹进来,在地面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伴随着湿冷的风猛地灌入店内!比后巷那只“猫”要浓郁十倍不止!
灯光疯狂闪烁,最后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便利店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冰柜运作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绿光,勾勒出货架狰狞的轮廓。
黑暗中,陈见素的呼吸一滞。他“看”到了——一个庞大的、扭曲的阴影,正从洞开的门口缓缓“流”入店内,像一团粘稠的石油,所过之处,地面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它不是冲靳衡来的。
它是冲着他来的。
那阴影伸出无数只触手般蠕动的肢体,无声地、迅疾地扑向柜台后的陈见素!
陈见素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撞到了后面的货架,发出哐当一响。
几乎在同一时刻!
“操!”靳衡的低骂在黑暗中响起。
他没有看到那阴影,但他感受到了那股突如其来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冷和恶臭!他也听到了陈见素撞到货架的声响!
一种强烈的、保护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逻辑判断。靳衡猛地伸手,凭借记忆和感觉,精准地一把将柜台后的陈见素拽了过来,护到自己身后!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摸向腰后——他不是没准备而来!
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恶意扑面而来!
靳衡感到一股能冻僵血液的寒意撞在自己胸前,他闷哼一声,却寸步未退,反而将身后的人护得更紧。他拔出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拇指用力推开关!
唰——!
一道炽白的光柱如同利剑,骤然刺破黑暗!
那光芒似乎对那无形的阴影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一声只有陈见素能听见的、尖锐到极致的嘶嚎几乎刺穿他的鼓膜!
粘稠的阴影像是被灼烧般剧烈翻腾、收缩,迅速退出了门外,消失在雨幕中。
恶臭和寒意潮水般退去。
灯光闪了几下,恢复了正常。便利店重归明亮,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靳衡紧紧握着强光手电,胸口剧烈起伏,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最后目光落在空荡荡的门口和地上的水渍。他的脸色极其难看。刚才那一瞬间的冰冷触感和被什么东西正面撞击的感觉,真实得让他无法再用“野猫”或“错觉”来解释。
他缓缓松开一直紧紧攥着的陈见素的手腕——那手腕细得惊人,冰凉,皮肤底下能清晰地摸到骨头的形状。
陈见素靠在柜台边,微微喘息,脸色白得像纸。他垂着眼,看着地面上正在快速融化的霜痕,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掩去了眼底复杂的情绪。
刚才……靳衡看不见那东西,却毫不犹豫地把他护在了身后。用他那纯粹的人类之躯,挡住了那股冰冷的恶意。
靳衡转过身,看着惊魂未定(在他看来)的陈见素,眉头紧锁。他刚才碰到陈见素手腕时,那冰凉的体温也绝非常人。
“你……”靳衡刚开口。
陈见素却忽然抬起头,打断了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靳警官,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他把问题抛了回来。
靳衡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什么?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只感觉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冰冷和恶意。
他盯着陈见素,青年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灯光,也倒映着他自己有些失措的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敲打着寂静。
靳衡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意识到,这个案子,以及眼前这个叫陈见素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他收起强光手电,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断:“收拾一下。今晚我送你回去。”
这不是商量。
陈见素看着他,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