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上,星辰洒了一地,树影晃动,斑驳成一块块闪亮的光斑。
脚刚沾地,忙着穿衣服的阿稚险些栽倒,潮湿的眼睛眨了眨,试图驱散那股不适感。
靠在床头的十五看出不对劲,打量的目光在他艳气的脸上转了一圈,“你眼睛怎么了?”
阿稚无奈的笑了一下,“强行驱策太阴遭到了反噬,这段时间五感时不时会有所消退,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太阴不是你的伴生之火吗?怎么会这样?”
“因为同我一样,太阴想要的是臣服。”
十五指尖动了动,帮他理好衣服,又按住他做到床上,蹲下身亲自去套他的鞋袜。
被握住脚踝的阿稚受宠若惊,又因为对方的手实在太舒服了,便所当然的享受着他的服侍。
等一切妥当,十五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过去。”
星光下,阿稚看他的脸有些迷糊,但依旧美的无可挑剔,一时便有些看呆了,毕竟他已经好久没这么轻言细语的对自己说过话了。
“不愿意。”见他许久没有动作,十五的声音冷了下去。
“没有!”阿稚抓住他要收回的手,“脾气真急,从前你可不像现在这么没耐心。”
十五没有接话,因为这就是他的本性,温柔不过实在极力克制,可他现在不想克制了。
素白的衣袖一挥,眼前的暗色迅速褪去,四周火光乍现。
山神殿内灯火通明,石阶蜿蜒而上,雪白的柱廊如林,支撑着雕刻满藤蔓与神祇的门楣,火光摇曳,映照着墙上古老的壁画,歌颂着山神的功德。
斐蕊等在门口,见到阿稚便笑着迎了上来,“等你许久了。”
阿稚盯着她的笑容微微皱眉,“什么事?”
“喜事,今日之宴一是庆祝山君归来,二是……”斐蕊做了个请的动作,将他往里引,目光有意无意瞥到一旁的慧屿。
“斐蕊,我没有罚你,不代表已经宽恕你,你也不必做这些来讨好我。”
“前几日还要杀我,今日便成了罚,阿稚果真还是同从前一般心软,不过我做这些可不是想讨好你,而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没有骗你。”
“高兴?你就敲了召集令?”
“若早知为何,你定是不来,所以我只能如此。”
阿稚冷声道,“没事找事,没有下次。”净耽误他的好事,费了那么多口舌、时间,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和十五温存,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斐蕊笑意不改,低头应下。
山神族众朝着阿稚行礼,入乡随俗的将离与敏语也略微弯腰,唯有南清紧盯着对面的林尽染,一脸阴沉如狼似虎。
“二是为了什么?”阿稚坐上高位,抬手往下点了点。
众者入座,斐蕊朝他笑道,“二是恭喜山君寻得伴侣。”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场一时安静下来,连阿稚也愣了一下,目光扫过入坐在慧屿身侧的十五。
美人微微抬眸,并未回应他的目光,将离却紧紧盯着高台,连他身侧的敏语也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光是禾隹是山神的消息,就已经够震撼了,可她那向来如冰山般冷漠的师兄,如今情绪却像被人拨乱的琴弦,时而欢喜,时而戒备,仿佛随时可能失控……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生怕引火烧身。
阿稚疑惑的看向斐蕊,“这个事你也知道了?”
斐蕊道,“阿稚,这件事放心交给我,我一定将你和慧屿婚事办的漂漂亮亮……”
“你说谁!胡说八道什么!”
林尽染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摇头,原以为斐蕊真的知道,没想到什么都不知道啊……
“怎么了?”斐蕊不明所以的问差点都没起来的阿稚,“他的手环是你的信物,难道不是你给……”
“他是敬峤的儿子。”
“那他不是柔……”
“不是!”
“我、我与山神不是那种关系……”没沉得住气的慧屿早在听见自己名字时就跳了起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向阿稚,少年从未想过,自己面前的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山神。
他的目光无法移开,眼中的惊艳像潮水般迅速蔓延,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心口发热,像是被阳光直接照进了心底。
直到手被淋了一下……十五“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酒水。
慧屿微微垂眸,神色坦然,语气却带着几分真挚,“传说山神天赋异禀,修为深不可测,我自小便心生向往,今日得见尊颜,一时看得入了迷,绝无半分冒犯之意。”
阿稚笑,“可我也生性好战,嗜杀成性……敬峤没告诉你吗?”
“父亲从未说过这种话,而且……”他顿了顿,深吸口气鼓足勇气,“我并不觉得山神赶尽杀绝有什么错,祸端本就该被彻底斩断,否则它会像毒藤一样,缠绕到更多无辜的生灵身上。”
阿稚的笑意微敛,深沉的眸子有些晦暗,一旁的斐蕊紧张的握紧手心。
慧屿继续道,“但如若代价太大应徐徐图之,操之过急对族众祸大于益。”
“徐徐图之?”阿稚语气带着几分讥讽,“你可知毒藤蔓延到心口时,再斩,便要连心脏一起剜去?”
斐蕊的指尖在袖中收紧,指节泛白,似乎想开口,却又硬生生忍住。
慧屿迎着那锋芒般的视线,不闪不避,“我知,可若为了斩藤而毁了被攀附的整棵树,那便不是除祸,而是灭根。”
一时间殿内无声,阿稚的笑容凝固,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余光看向如今的山神族,心底升起一丝异样。
“既然你不是阿稚的伴侣,烦请归还信物。”斐蕊笑着盯着慧屿的手腕,伸出手道,“这枚手环于山君而言意义非凡,可不是谁都能戴的。”
慧屿点头,立即就去抠那冰凉的手环,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手环都像长在肉里一样,纹丝不动,每一次拉扯,都牵扯出一丝疼痛。
同时阿稚的断尾也如同细针扎般难受,“够了,别再……”
斐蕊看到他额头的细汗,不明所以,“怎么回事?”按理说主人在场,神器自有感应,而不是如同死物一般无动于衷,甚至赖在宿主身上。
“不可再硬取。”将离忽然起身,伸手拦住慧屿的动作,他转头看向阿稚,语气沉稳,“这手环……可是山神身体的一部分?”
斐蕊反问:“是又如何?”
将离的目光微沉,“想必它早就认出主人,但山神并未理会,忽视与躲避,让它以为被舍弃了,神器有灵,心生执念,才会像这样死死缠住宿主,害怕再次被遗弃。”
什么遗弃,这明明是拿他撒气!
阿稚痛的喘息,轻而急,带着压抑的颤意,听者像被羽毛拂过心尖。
十五抬眼,深水般的眸不起半点涟漪,亦看不出喜悲,他的目光像在审视一件物件,不动声色的打量,只是那份耐心有限,在对方没有按照他的想法行事时,冷静瞬间崩塌。
“如此忤逆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他抬起手,以指为剑,大有硬来的意思,“毁了倒也干净。”
将离呵斥,“不可!如此山神的也会承受同样的痛楚。”
“长痛不如短痛。”十五眼神转冷,语气依旧气定神闲,“毕竟山神之物也不是谁都可以佩戴的。”
慧屿捂住手腕,“不是……十五你来真的啊?山神言明此物重要,只是让我归还,并没有责备与憎恶的意思,你没必要为我出气毁了它。”
十五面不改色,只是偶尔能捕捉到覆了霜般的讥笑,冷得能割人,隐秘的占有欲烧出妒火,仿佛要将罪魁的影子都焚毁才甘心。
白色的衣袖一挥,手刀便要落下,也不顾是否会伤到慧屿,灵力碰撞的瞬间,金光突然一闪,手环从慧屿手腕骤然挣脱,化作一道金色流光,“咻”地飞回主人面前。
阿稚还未从剧痛中回神,那冰冷的金色手环已牢牢扣上他的手腕。
“往后山神最好别再乱送东西。”十五唇角微勾,笑意像雪后的月光,冷得没有温度,不像是建议,倒像是下最后通牒。
“我没……”阿稚想解释,余光扫过四周又咽了下去,该有的威严还是不能丢。
“都请坐下吧,诸位面前的是山神族的佳酿,由松露花所酿,望诸位能喜欢。 ”斐蕊脖子轻微晃了晃,眼球极不自然的转了一下又迅速回复正常。
她抬手示意,指尖一动,晶莹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泛着温润的琥珀光,松香与冷冽的花香,像是踏雪而行时,从松枝间吹来的风。
“祝贺山神。”
将离抬手一拜,旁边的敏语看他从阴郁转到恰到好处的笑容,花容失色的同时尴尬症又犯了。
“不至于吧,师兄!咱们好歹是觉树殿的,你怎么这般……客气!”硬生生把做小伏低给咽了下去,不想再丢脸的敏语忍不住提醒。
将离低声斥责,“山神面前不可无礼。”
敏语叹了口气,往高位上看去,只见山神也朝着他们举杯,尴尬中竟然涌现出一股受宠若惊之感,强者中的强者果真是不太一样,往那一坐就……
“嗝!”
刚抿了一口,阿稚就被就被酒气呛了一下,也打断了敏语的幻想。
松露花虽香,但用来酿酒还是遮盖不了那股子味,不过他感官有所退化,所以今日的酒倒也没那么难喝。
“阿稚,贪杯可是会醉的。”嘴上这么说,斐蕊却一直在为他添酒。
相比以往,今日她脸上的笑格外多,连眉眼间都泛着柔光,似乎真的很高兴……
阿稚也跟着笑了笑,心里竟生出一种,这样就很好的感觉,族人递过来的酒更是来者不拒,想着等拿到菩提他就治好他们因战事而留下的伤痕。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落在将离脸上,相当给面子的遥遥一敬。
将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即刻传音入耳,“山神所托,我定全力以赴。”
“不必隐晦。”阿稚微微抬头,“被封印的绘魅蠢蠢欲动,想必天界也受扰多年,如果愿意交出菩提,我必焚尽绘魅,这样对大家都好。”
“山神之意我明白了,稍后我便启程返回天界,亲自相师父言明。”
阿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似在衡量他话语中的诚意,随后轻轻颔首继续饮着递过来点酒,直到醉得再也喝不下了。
他的身子微微一晃,靠在身后的石壁上,眼神迷离得像是隔了一层水雾,原本跋扈的气息被酒意蒸得发散,只剩下懵懂与迷茫。
“……久别重逢,很高兴吧,后面还有更让你高兴的……”斐蕊低声靠近他的耳边,“阿稚,真的好想你啊……”
后面一句阿稚没听清,他嘟囔道,“想让我、嗝!更高兴很简单。”用下巴朝十五的方向点了点,“你去让他……坐到我怀里来……”
话还没说尽,便一头往旁边栽下去,斐蕊单手接住他的脸,笑容彻底消失,留下一抹难以捉摸的阴郁,接着眼底的光亮褪去,原本灵活的眸子变得沉滞,像一潭被阴影笼罩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