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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曲阳

作者:刘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赵旦看这少年吃饱喝足了,就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男孩迟疑了片刻,又再次朝他扪胸行礼,才转身把破烂脏污的衣裳换下去。赵旦瞥到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和划伤,饶是再心狠,也放不了他一个少年人在野外独活。


    “你上来,坐我旁边。”赵旦连比带划,拍了拍车厢的木板,“等下要是,有人,来了,你就趴着……对,趴着,不要动。”


    少年这次领悟得快多了,心知这是救命恩人在帮自己,就躬身匍匐在车厢前方,在车轸和车轼下方堆着不少竹简的地方挪了挪,小心地将自己藏过去。赵旦还是不大放心,动手把衣领盖过少年的头,如此一来远远看去,就只像是一团塞在竹简之间的旧衣裳。


    “走,去阳曲。”赵旦把手扶在车轼处,下令道。


    赵境广阔,虽说三晋曾为一家,如今各立为诸侯国,大小摩擦少不了。中山国恰巧位于腹地,白狄虽然定居,又改不掉那骚扰边邻的习惯,害得赵国时不时要出兵。话虽如此,也有好处,譬如境内的关卡防军虽然严格,但人手不足,有时候就来不及细细盘查。


    往阳曲的一路上,赵旦偶尔略施薄礼,就能以“家奴”身份给这少年安顿下来,同住驿馆。赵旦处理公务时,也带着这少年,让他帮忙搬东西、背行囊,反而让他一路上的巡检顺利得多,提早回到曲阳。


    正逢一场小捷的消息传入曲阳,城中添了几分欢庆。赵旦入城时,百姓正忙着庆祝亲人返乡,守城将士见到他出示鹰符,也没有过多盘问。


    赵旦自打对外说男孩是家奴后,就准许他同乘一车,偶尔甚至让他御马。少年驾马颇有天赋,能在山路上奔驰而不摇晃,在峡口窄路也不惊马。平日出行,这少年也颇有家仆意识,早早起来打理马匹,洒扫,甚至能帮忙做羹食,行事踏实,手脚麻利。赵旦心里琢磨,每每想和他搭话,又不敢随意找个舌人传译。好在这少年偶尔也能挤出几个字来,连比带划总能交流个差不离。


    进了城之后,少年反而姿态拘谨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路过行人。


    “你好奇?那是医馆,那是驿站。”赵旦扶着袖子,伸手指给他,“这是市街,你如要采买,就在这条街上。平时要是碰上立斩的罪犯,也在这条路上。”


    少年没有作声,手指抠着车辇的木柱。他随身的利器已经全被赵旦上收,哪怕一根树枝都没有,赵旦侧着眼,看了一眼他,低声宽慰:“我保着你,你放心就是。”男孩终于应了一声,路过行刑台前,又像是被吓到了,有点僵硬地把头转开。


    赵旦看着他,抬手搓了搓男孩的脑袋,心里倒是无端生出几分怜惜之情。赵旦自己的幺儿也就不过与这男孩差不了几岁。一个生在富裕之家,衣食无忧,一个却流浪奔波,遍体鳞伤。


    “我家在康安坊,等你到了我家,好好洗个澡。”赵旦打量着他,半开玩笑道,“你这个骨相不错,长开了必然俊美。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今后呢,早日就在这曲阳成家立业……”


    男孩这回像是听懂了,没吭声,默默把赵旦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扒下去。


    赵旦到家时,正碰上妻子子英带着两个孩子在院里洒扫。那两个孩子约莫七八岁大,一看来了个年长的哥哥,先有些胆怯,一听是父亲带回来的“玩伴”,一大一小就欢呼着扑上去,要拉他去玩。少年一脸窘迫地回头去看赵旦,奈何赵旦已然扶着子英,两人往屋内去闲聊了,全然放心地把孩子先扔给他带着。


    多日相伴,赵旦对这戎狄小子已然放心,更何况宅里有不少往来做工的人,他的妻子倒是有很大怨言。


    “你弄回来的那个小孩,虽然做事麻利,但不声不响的…我觉得他有股狠劲,不像善茬。”子英埋怨道,“他当真是附近的流民?等他收拾洗洗,就让他找个工去!在家里还要多一张嘴吃饭…”


    “这小孩大难不死,为人忠诚,做事又靠谱,留着多吃一顿,家里活儿就都交给他,你好多歇歇嘛。”赵旦嘿嘿笑着,握住妻子的手。


    “你就乱想!他那个长相,明显就不是…”子英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戎狄脾气暴戾,万一哪天惹祸上身怎么办?”


    赵旦摆了摆手,但看老婆一脸不满,也只好想个法子:


    “这样,先让他休息一阵,我想个办法把他送到别人那去。万一军队需要人饲马呢?我看就让这小子去比较好。”


    至于那男孩——他原本是有名字的。


    奈何流落他乡,自己的原名也就毫无提及的意义了。赵旦和子英二人琢磨了一阵,决定赐给他一个名。


    赵旦谈话出来的时候,正见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抱着那戎人少年的脖子,一个拉着他的胳膊。


    “爹爹!”他的长子赵邻松开了少年的手,“你带回来的哥哥给我捏了泥人玩!”


    赵旦一看孩子满身是土,顿时一阵头大,拎起赵邻的领子,给他提着进屋:“你赶紧洗手去,泥人就由爹爹收下了。”


    幺儿赵凭则抓着“哥哥”的头发,在他身上不下来。赵旦忙把俩孩子都哄进屋里,让人打水来,给他洗脸。


    “你是一人独行,所以我给你选了个名。”赵旦就地拿起一根木杆,在沙地上写出一字:单。


    “……”少年指了指字,又指了指自己,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对,就叫这个。但是此名有两个念法,落单的单未免难听,你呢,就用另一个念法,叫…单(shan)。”


    “单。”少年跟着念,“单?”


    “对。”赵旦蹲下来,一边教他,一边折断了手里的木杆,给少年分了半枝,手把手地带着他写。


    得了名字的少年隐约有点动容,一笔一画写完,眼眶里挂上一层水汽。他用手腕抹了一下,双膝着地,对赵旦恭恭敬敬地俯首拜下。重礼仪的中原哪有这种拜法,向来都是祭祖才这样,给赵旦吓得一个激灵,忙把他扶起来:“祖宗啊…你这又是在哪学的……”


    这一拜,也让赵旦意识到,如果要留个听不懂话的家仆迟早是个问题。正巧家里两个孩儿都在学语的年纪,不如也让单旁听学习,免得他成日要么扪胸礼,要么五体投地…


    赵旦在灶房找了个空位置,先用木板和旧床被铺设了张简单卧榻,算是能睡的地方。又从自己房里搬出两个空木箱,立起一个,平放一个,当作桌和柜用。他做津吏的,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还不至于住不起人。虽然灶房阴冷,但至少能挡风遮雨。


    单进屋之前在水井旁洗了澡,赵旦甚至拿了一套自己的旧衣物给他,已经算是厚待。


    单沉默着脱下身上的旧衣物,借着暗黄的烛光检查身体,在他的肩背和身躯上有几道没消退的鞭痕,其中一道从脖子直到腹部。所幸这几天吃饱喝足,伤痕也有所恢复。他把那套旧衣服穿上,棉布的柔软料子从掌心掠过——他从没有试过这种衣物,也几乎没有见过这种布料。单用脸蹭了蹭袖子,惬意地躺了下来。


    虽然子英对丈夫的决定大不满意,但等孩子都睡下后,又于心不忍地来看了一眼单。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着那少年睡熟的样子,在门前立了一会。


    难得一夜安稳,单次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一阵暖意落在单身上,让他有些茫然地睁眼。也不知道是谁拿了另一床被,盖在他的身上,床榻旁的箱子上还有人给他留了餐食。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赵旦和子英都没有打扰他。单自觉不能什么都不做,吃饱喝足后就将碗和灶房都收拾干净。再去院子里劈柴打水,他做这些事有经验,又年轻力壮,很快就将院里打理整齐。


    赵邻和赵凭兄弟俩扒着墙边看他干活,一等单闲下来,两小只就蜂拥而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明白,总之是被拽去陪他们玩。


    单虽无奈,但少有的过上了安宁的日子,他心里已然没有怨言。每日任劳任怨地干农活,洒扫室内,一边又陪着赵邻、赵凭读书学习。月余过去,他反而是学得最起劲的,很快就能开**流。


    “你看看,哥哥学的比你俩都快。”赵旦敲着桌子,教训自己家里的俩小崽,“你们爹爹我成日累死累活,难得请先生来教书,你哥俩倒好,没一个认真听的。”


    赵邻道:“嘿嘿,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爹爹何必雕我!”


    赵凭道:“爹爹,我知道!这是论语!”


    赵旦气得眼前一黑,干脆把旁边坐着的单抓过来,吩咐道:“即日起,你也不能光听课。你年长,学得快,管着点这俩小子,别成天带他们玩……”


    “我是仆从,不能……”单心里大惊,平时陪他俩玩就已经要了自己半条命,现在又增职责,岂不是全日都没个歇息机会。


    “我说你能,你就能!小子,交给你了。”赵旦语重心长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单在心里算了一阵,自己早晨卯时起来,劈柴,烧火,和厨娘在灶房做餐食;巳时出门打水,采买,要赶在未时前回来陪兄弟俩听课;酉时清扫房间,准备晚餐,也就睡前能有时间歇息,这下睡前的功夫也让两个小崽挤满了,充实,实在充实。


    赵邻年纪大,已经能坐在案前读竹简。他爹不在家,人就斜斜垮垮地靠着凭几,一目三行,心思早就飞到天外去。父亲是津吏,故而家里也有竹简,多以记载天下山川大河为主,甚至更存了一套《山海经》,用蓝布裹着,放在架子上。


    单默不作声,进屋擦桌擦案。赵邻一听见有人脚步声,手忙脚乱地扒开桌面上的竹简,抬起胳膊招呼:“哎!你过来一下。”


    “?”单跪在地板边沿,回头看看他。


    “我爹让你教我,你帮我完成课业呗?”


    单看了赵邻一眼,这小孩使唤人实在不客气,举手投足一副娇生惯养的架势,单懒得理他,继续把桌案上的浮灰擦去。


    “大家说的果然没错!戎人凶残,语言不通,也不识字…”


    单听他摇头晃脑地开始了,便打断道:“我认字,自己课业自己写。”


    “太好了!”赵邻大喜道,“爹爹说的对,哥哥学的就是快!”


    “……?”


    “我要把这册书重新理一遍,抄下来。要不然你帮我吧。”赵邻眨巴眨巴眼睛,“不是课业,真的不是!”


    单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对知识的好奇盖过了职责所在,他可从未见过这套蓝布裹着的竹简。于是他放下了手里的抹布,挪到桌边来:“那我照着抄,公子也不能不学。”


    赵邻面露喜色,恨不得赶紧把笔交给他,当即在旁边跽坐,举起竹简:“好好好!我读了就是学了,你帮我抄……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曰……”


    单听了半天,把笔撂下了:“公子这分明就是让我在替您写课——”


    “别呀,这可是《论语》!都是齐鲁贤人孔丘之言,先生要我背下来的,我背下来了就行了,你抄完了也不亏,权当练字了嘛。”


    单停了一会,道:“好。”


    赵邻嘟囔道:“让你帮我写个简牍交先生过目,你较真什么,写就是了!”


    单又忽然想起自己身份与小主人如此悬殊,只好顺着赵邻的意思来。所幸赵邻本性率直,不爱积淤郁气,脾气发出去就作罢了。


    三个月过去,单愈发感谢赵旦和子英。


    子英最早对他来路不明的身份担忧,但她又常给单夹菜,偶尔还帮他修不衣裳。赵旦不仅不曾报官,也全然交托信任,又任由他在家中来去。两个孩子更是白纸一张,除了常常要给赵邻写作业,帮赵凭穿衣服束发之外,也主动教他读书习字。


    单偶尔在夜里爬上屋檐透气,回头想自己短短十几年人生,世间冷暖竟已经尝了个遍。如今身在赵境,能吃能喝,已是满足。但他自己的身份…单垂下眼,心里有些惆怅。


    眼下白狄和赵关系僵持,赵国对戎狄的态度好不到哪去,恐怕真有一天会为赵旦招来祸患。


    这日正逢曲阳落雨,单趁着夜色收拾了自己攒下来的行囊。


    雷雨天气不适合寻常人走夜路,但他早有经验和准备,几月来用秸秆编了斗笠,拿上攒下来的柴刀,塞在行囊里,这才空手去叩门。


    赵旦和子英的卧房还点着灯,单伸手敲了敲门:“津吏大人。”


    “有事明个说。”赵旦懒得起来,翻了个身,准备熄灯。


    “…我来向大人辞行。”


    赵旦登时精神了,一个翻身爬起来,扒着门边道:“你要走?你…你怎么走?你去哪?”


    单在门前站着,雨水沿着斗笠的缝隙淌到他的脸上。


    “用腿走。大人,我必须要走了。”


    这章一不小心超额完成了。


    囤稿里的时间线有点疑问,本来以为要现写,结果一摸键盘就顺利输出。


    写的很舒服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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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曲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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