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将》 第1章 开篇(上) 周威烈王十二年,立春。 周礼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立春正当祭祀。按西周例,列国公侯当日抵达周王畿,陪同天子去往城郊以东,祭祀青帝。然而天下时局大变,韩郑两国交战之中,而秦国忙于内治。自百年前郑大夫一箭射王中肩之后,周室威严扫地,这春祀便连年草草——来的诸侯走个过场,没来的托人致意而已。 卫国公姬亶一贯准时,携妻带子早早入洛邑,奉上今年新收的五谷。卫国自来为姬氏正统,姬亶又好巧不巧与周太王同名,加之天子姬午年轻,两人面对面一站,姬午恭恭敬敬,这姬亶就更是显得神气,两缕胡子微微翘起,仿佛真和天子有些叔伯关系似的。 也难怪姬亶得意,这五年来卫国可谓是风调雨顺。 尽管韩郑在家门前交战,他卫国城门一关,百姓也生活无恙,生意繁茂。 连着几年来,爻卦非乾即天,想必,今年的卦相也不会差到哪去。 龟甲在火苗上烧灼,干燥地发出迸裂声,在巫乐声里为卫国国运作卜。卜的过程不长,但看见结果却很麻烦,要由文吏抄录在竹签上,再托人转交给各国来使。姬亶老神在在地双手拢袖,等着巫奉上前来,心想应当和往年差不了多少。姬亶接过签子,瞥了一眼开头的‘吉’,竟然心里就踏实了。 于是姬亶做了个前所未有的错误决定,他完全懒得向下读,直接转手把它递给自己的长子姬进。 公子进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读到末尾,便要把签子递给父亲。 姬亶没有回头,大手一摆,对儿子道:“你读了,就记在心里。日后做一国之公,要提前熟悉这些流程。“ “父亲,这…” 公子进吞咽了一下唾沫,心中犹豫要不要告知父亲卦相。 但祭祀已到乐舞时,钟鸣鼎食之间,姬亶早就转移了注意力,忙着给自己斟酒下箸。公子进不好败坏父亲的兴致,只好将简牍揣入怀中。结果竟再没找到机会,将签文递给父亲看。竹签夹在公子进的书简和衣物中,随着春祭从王畿返程,进入帝丘城门。 公子进今年四十有余,对朝堂之事早心中有数,闭着眼都能猜到卦相中的意味。叔叔姬颓年前患了一场恶病,近日身体刚刚恢复,就拖着病躯重回朝堂。姬颓患病之前极少涉足政事,大病一场后,突然开始对国事处处上心。对他更是尤为‘教导’,简单说就是拜访他的次数变频了。公子进对叔叔的意思心知肚明,他与姬颓二人暗中角力多年,或多或少都怀揣小九九。只是姬亶仍是一国之公,不能逾矩。 公子进端坐在车上,华盖的垂坠在眼前左摇右晃,好似那春祭上巫觋摇摆的雉羽,挠得他心尖痒痒。姬亶已然是长寿的国公了,如今这些年处理卫国内外大小事信手拈来。父亲口头说要历练自己,但这位置却迟迟不肯让渡。他虽然人端坐在车中,心神却飘荡到百里之外去。 帝丘,帝丘,何日能得来它新的主人? 公子进心里这般想着,微微攥紧袖口,垂下眼去瞥那卦文,只觉得掌心渗出细汗来:“比卦,吉。原筮,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比卦本是吉卦,但若父子、兄弟、君臣怀心不甘,则为凶。 父子、兄弟、君臣……这“不宁”与“后夫”,究竟应在谁身上? 公子进将卦签拢入袖中,手指死死地攥着它。 不能让父亲知道。绝不能。 第一次写文,心情十分激动! 前两章留给了两位男主其中之一的背景出身叙述。 一想到后续要发生的事情,我就很着急,想立即把两位都搬出来。 如果有人在认真读我的作品,可以猜猜这位主角是什么身份。 再次谢谢你读我的文[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开篇(上) 第2章 开篇(下) 次日,父亲姬亶照例去宴请群臣。 公子进碰巧近日害了寒,就以告病为由早早打道回府。公子进的风寒并没他说的那么严重,他在院中踱步,思索自己的下一步。早春的花已然开了。一年一年,又是一年,他年岁已经不小,断然要惦记这帝丘的凭几,每每在帝丘宫室里议事,那座位就让他他心头发焦。 起码,死之前也要坐上一坐。 倘若枯木不逢春,余下的命运就只能一年又一年地败落下去。 公子进于情于理都咽不下这口气,他犹豫了一番,决定去游说父亲的妾室,郑姬。 郑姬本是郑国公的妹子,早年两国邦交见好,她本要嫁给年龄相仿的公子进,但谁知道竟让姬亶看中了,与公子进的婚事就不了了之。郑姬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处境,自此对公子进的示爱避而不见,全心全意做母国邦交的棋子。 奈何三年过来,只生了两个女儿,又恰逢郑被韩的利刃车驾蹂躏,国力式微,姬亶上门的次数就愈少了。郑姬一如既往,以平静和沉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祭祀外出前姬亶一时兴起,来过一两个晚上,但也没有对她表露什么热切的意愿。公子进心中暗想,父亲大概只是喜欢横刀夺爱的感觉,总要和他争抢,哪怕连顺理成章的婚事也要夺去,害天下人背地里笑他窝囊。 郑姬没有亲族,母国战乱,朝中也少有人攀援。公子进心中盘算,叔叔姬颓更不会想到拉拢她。她的住处,或许是这偌大帝丘城里,最不易走漏风声的地方。 —— “公子因何到访?” 郑姬扶着膝,姿态端正,坐在空旷的厅堂内。 “我欲与郑国交好。”公子进开门见山,“我今听闻郑国被韩国进犯,我也有些兵力,愿为郑国尽绵薄之力,还请郑姬首肯。” 郑姬微微垂下眼,替公子进斟酒:“我听闻公子身体抱恙,应当休憩才是。何必特地来我这里,听我这微末之人的声音?” “此事我只能信您。”公子进从怀中取出卦签,直言道,“姬颓虽病,却早对国公之位虎视眈眈。而我…于天下,于道义,我都应当阻拦他。更何况您,身在异国,已至而立之年却不能施救于母国。我也身为壮年,明白这般心情。若您扶我一臂之力,今后不论我得了什么——都与你同坐。” 郑姬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仓促地避开目光,免去与公子进热切的眼神对视。 她心里明白,公子进无非是要想办法从卫国公眼皮底下借兵,去救郑国的近火。这事于她益处多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反之,一旦被发现…… 公子进滴水未进,双手扶于膝上,目光炯炯,如等待猎物落网的猎人。郑姬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心中的波澜奇异地平复了。不过一场豪赌,赢了,母国与她皆有依靠,输了,也好过在此间无声无息地凋零。 郑姬沉默着,室内唯有她放下酒器的回声。公子进没有催促,却也并未起身,他在等待她的答案。 郑姬想起自己日渐寥落的庭院,母国传来的每一封告急文书,又想起两个女儿不可测的前程。她这枚棋子,若再不自己动一步,便真要成为一枚死棋了。 也罢。嫁入卫国,不就是为了在某一日,派上这样的用场吗? “如此。妾听凭公子安排。” ———— 公子进刚离了郑姬处,甚至未及回到府中,便在半路得知了父亲的决定。姬亶要派他往朝歌督查今年收成,一去就是几个月。公子进苦于身旁叔叔的人手见缝插针,只好憋住满腹心事,低头做事。每每眺望帝丘,都恨不得能写封信劝父亲搭把手。 郑姬亦是守口如瓶,缄默地等待卫公的到访,好轻吹枕边风。但一个月过去,卫公压根没有来的意思。两个月过去,她想问,却也无从开口。 于是这件事一放再放。 日升月落,卫国仍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公子进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怀疑起自己到底要不要信这卦相。他回帝丘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是否有叔叔姬颓在从中作梗。越是远离国都,越是插不上手。 入秋后,天高气爽,正是出巡射猎的好时节。一入九月,姬亶就兴致冲冲地在筹备出猎,将日子定在九月初八。郑姬昨夜派人来告知他,她已怀有身孕月余,应该是春祀时候怀上的。 姬亶答复她说,无非又是个女儿,就不去见了。他一心扑在操办猎射上,索性把这喜事往后推,将国事暂时嘱托给弟弟姬颓。姬颓比公子进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在他想来,如今世上父杀子、庶害嫡,还有什么比亲弟弟更可靠? 他并不在意郑姬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而姬颓同样不在意——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 —— 初八,卫公设车马九乘,声势浩大,自帝丘出,往东南行。 次日寅时,姬颓发动兵变,私兵包围帝丘,封锁城门。 卯时,公子进率百余车马步卒自朝歌驰援,于城下叫阵。姬颓回绝,射杀公子进,并其妻孥数十。 辰时,卫公姬亶急驰而归,与姬颓对峙。 午时,姬颓用卫公妻妾儿女性命做要挟,姬亶被迫答应不带任何佩剑盔甲入城谈合,城门方开。 —— 姬颓一身铁甲,腰上佩剑,斜眼看了一眼姬亶,虚虚行礼,看着好像还在把君臣之礼当回事。 “你我明明是手足兄弟,本公要是有哪里对不起你,你开口讲,难道不行吗?你要什么都能给你,何必、何必——” 姬亶急得满头是汗,直接大步向宫门走,甚至顾不得玉佩磕在廊柱上。 姬颓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重甲随着脚步发出沉闷的钝响,并不答话,只慢悠悠地抬头看了一眼天。 “本公将国事托付于你,你这几十年来都忠尽职守,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你反而还弄这一出?本公问你,你这是图什么?”姬亶心痛如绞,扶着膝,回头看弟弟。 姬颓答:“我病未愈。” “你还有什么病,你当时不是——” “我病在权位。” “你!你干脆杀了本公不成!” 姬亶差一点就要推开宫门,听到权位二字,登时勃然大怒。心中那一点恐惧骤然消散了,悲愤交加,干脆就这么赤手空拳扑上去与兄弟搏命。 姬颓没给他这个机会,剑远比人的拳脚锋利,剑锋切断了姬亶领口的玉石项链,在碎珠迸断的声响中捅穿了他的后心。姬颓双手握剑,把剑一寸寸拔了出来,亲人的血流进他的指缝。姬亶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和玉佩一块滚下台阶,断了气。 一国之公的血沿着台阶向下流,像暗条红色的溪水。 将领在等待请示,但姬颓暂时无话可说。 他看了一眼长兄的尸体。 当年姬亶弑父篡位时比自己声势浩大得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九天,而今自己一朝就能成事。看来姬亶还是太过信任他,能放任手足之情凌驾于君臣,也纵容到忽视他埋藏十几年的野心。加之,公子进那个娃娃也太沉不住气。若是这个侄子坐得稳,他应该按兵不动。 至于公子进……姬颓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他那好侄子,到死都还天真地以为,帝丘宫里真有所谓的‘安全之处’。 正是早秋时节,天高云淡,晴天的艳阳落在帝丘宫前长阶上,不多时候就将血痕烤干。姬颓背着手,在宫门的阴影下站了一会,走到日头下来。 多年蛰伏所换的位置唾手可得,借病埋下的草蛇灰线终于一朝事成,但他没有急着进去捧起玉玺。 常言道,斩草要除根。 “听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宫苑,“将姬亶的妻妾与子嗣杀光,一个不留。” 这篇里姓姬的人好多,好在下一章不需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姬’氏宗族了。 总而言之,姬亶(卫公,公子进父亲),姬颓(叔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开篇(下) 第3章 卫公子 周威烈王十二年,卫公姬亶薨。 同年年末,郑国与韩国仍在胶着。 天气越来越冷,韩军不盼着一口吃下郑国,开始稀稀落落地撤兵,只屯少部分兵于国境,郑国暂时换来一口喘息之机。临近次年,细雪早早降下,覆满房檐。 留在卫国的妹妹身死一事早传入郑共公耳朵里。姬丑心急如焚了好几个月,白日忙邦交,夜里又焦心哀哭,有间人探到了郑姬子嗣的下落。三个未嫁的女儿在权变里死去,但最后早产生的孩子还活着。身为郑国国公,姬丑自然不好明面干涉他国内政,只好私下里找来远亲郑召。 郑召进屋时,只见姬丑绕着屏风兜了一圈又一圈,眉头紧锁,时不时唉声叹气。郑召不想打扰他,就在原地静候,双袖合拢。 直到姬丑红着眼眶从屏风后走出来,伸手示意郑召坐下:“赐座,我小妹的孩子将逃到郑国了。” “是那姬亶的子嗣?” “是,是…他兄弟姬颓,毫不思虑情面,竟然敢在天子脚下血洗帝丘!据我国间人说,城宫的地板都被血泡到鼓起,还放火将宫室烧了整夜!是我小侄儿幸运……小妹她…初七那日心神不宁,说前夜梦见了血浸卦签,大凶之兆。她便不顾早产,强撑着安排心腹,假称死胎,将孩子送出宫来,这才保下一条命!卫公死时,小侄儿已至宋国兰考,现在由我的故交华轻将军带着,前几天我书信告知他,华将军已经在路上,不日就会抵达新郑。” “我定然安排妥当。人手车马早已备好,暖炉早烧上了,必然让小侄儿熬过这个深冬。” 郑召忙回禀他,以免让国公不安心。 郑召作为官大夫,已经年过四十,却仍与夫人膝下无子,平时只能代养亲戚和家仆的孩子,但小孩到了年纪又要各回各家。如今想到家中有一婴儿要抵达,郑召更是迫切之极,没少早早出力。 “好,好!那我这侄儿,就拜托你了。”姬丑终于放下心头重担,松了半口气,忙补充道,“我现在给你备快马和人手,现在就往边境,接他回来,不得耽搁。” “我这就去。”郑召连忙披衣,快步走出厅堂。 郑召赶路半日,临傍晚时候抵达郑宋边境。 荒郊百里,不远处的寒潭表面已冻上一层冰,芦苇荡上满是白霜。郑召下车等侯,在路边顺便活动活动,可日落西山时,更觉寒风刺骨般侵人。 “郑国大夫!” 距离百尺之外,终于有一驾小车颠簸着从山坡另头驶过来。车中端坐着个武将打扮的男人,在怀里搂了一个襁褓,车一停,他便跳下来:“可是郑国召大夫?” “正是,我是郑召。” “来迟了,郑大夫,这是卫国姬亶与郑姬之后,公子行。”武将把毛皮做的襁褓往下拽了拽,露出一张冻红的小脸。那孩子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快被寒气结成霜了。 郑召连忙脱了外衣,忙把襁褓多过来,用外衣给裹了裹,焦急道:“看给他冻的!这一路,就连你我吹风都难捱,更别提婴孩了…这一路受了多少苦!” “虽说是早产而生,但他精神不错。”华轻伸手在小孩眼前晃了晃,那小婴儿嘟着嘴,睫毛忽闪忽闪,伸手要去抓他的手。华轻一个武人当然不明白,还当是婴儿在跟他玩,手指勾来勾去地逗那婴儿。郑召连忙接过襁褓,指尖触到婴儿冰冷的小脸,心里一沉。再仔细看,小婴儿哭声细若游丝,脸蛋虽因寒冷而通红,唇色却有些发紫。他本来就着急,这下更着急了。 “华将军,这孩子不是精神,是冻得都没力气哭了!你快给我,赶紧…”郑召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婴孩在怀里紧紧裹住。 华轻一介武夫,哪里懂这些,当即面露尴尬:“这……是我疏忽了,我也不懂这些,幸亏今后拜托你了!郑大夫,也麻烦你传个话给国公,就说我们宋国表示…郑宋常常往来,理应帮忙。” 郑召连连点头,告别华轻时礼节也忘了,恨不得飞回新郑,一路上又请了奶娘,先把小婴儿燃眉之急解了。这小孩吃饱喝足,倒是更乖。不常吭声,也不哭闹,只是偶尔郑召摸他,小孩就伸出手,牢牢抓着他的手指头。 抵达新郑时已经夜深,各门各户熄灯灭烛,只有郑召一人的住处还点着灯。他直奔厢房去,果然也碰见黄氏在屋内守着,手里穿针缝线,在做衣服。室内早就铺设厚褥,暖炉烧热,门窗紧闭。 “回来了?”黄氏放下手里做到一半的小衣服,迎门上来。 “孩子还健康,名叫做姬行。”郑召先把孩子放在褥子里,把他一点点从湿冷的襁褓里剥出来,抖了抖贴身衣裳,小心地给他盖上,“这可是卫国的公子,金贵着呢…” “叫姬行有些显眼了。”黄氏蹲下来,舀了一勺热粥,鱼肉煮得碎碎的,吹温了喂给婴孩,“给他改名吧,不要太显眼。” “那叫郑行?黄行?” 黄氏用‘你没有文化吗’的眼神看他:“亏你是个官大夫!邻里街坊谁都知道你我无子,姓郑现在可好,今后真有人把他当咱们家官大夫出身的人儿怎么办?不行不行。” “又要低调,又要不低调,你这要求真难伺候。”郑召开玩笑地反驳,伸手轻拍婴儿后背,“不妨这样,古时卫国先祖康叔在周天子手下掌冰,其工职叫做‘凌人’……不如,就叫做凌行吧?等时候到了,再姓回姬。” 黄氏垂着眼,撩起鬓边的发丝,轻轻拍着婴儿:“这个选的倒是不错,那你满不满意呀?” 小婴孩眨眨眼睛,伸手拉住她的尾指,咯咯地笑。 主角,袭来。(?) 虽然暂时还是个小不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卫公子 第4章 棋子 眨眼之间,十年过去,天下征伐事起。 年初,秦晋始战于西河,而后韩又伐郑,秋季攻克雍丘。 郑军惨败,班师而归。士气不振,以至于民心也不振,战争带来的经济衰败也显而易见,返乡的返乡,歇业的歇业,国都新郑也凄惨萧条,街坊邻里都在哀叹。 郑召不日前奔波求援,奈何晋国齐心,齐又嫌远,不愿过来施以援手。至于门前的卫国,更是大门一关,延续了上一代的坐山观虎斗。忙碌数月,郑召鬓边已有白发,他从车上下来,敲了敲门。 没有反应。 郑召叹了口气,在门前等着,又敲了敲。 还是没人来迎门。 往常都是黄氏来开门,不过掐指一算,正好是黄氏出门采买的时候,她向来要在家事上亲力亲为,想必是不在家。至于下人,郑召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就算是与国公有亲属关系,也只不过是沾亲带故的,谈何请得起?或许正因如此,才放心将凌行交给他抚养。 “开门!”郑召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这才听见门里有人快步往前跑,门一开,十一岁的小少年探了头出来:“舅舅!” “你干嘛呢,怎么这么晚才开门?”郑召本来想给他脑门弹一下,但还是改成了抚摸养子毛茸茸的头顶。 “练剑练热了,没穿上衣。我怕贸然开门有悖礼节。”凌行又整了整衣领,生怕自己不够端正似的,“国公派人来过一次,转达要舅舅近日不必再外出,书简我都送到舅舅案前了。” “你这次没有偷偷看吧?”郑召满意地摸了摸须,抬腿向前走,“不许偷看公家书简,知不知道?” “明白。”凌行板着脸,一副老实样。谁知道早晨他早把书简偷偷读了一遍,连哪卷中有墨点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郑召上午回来,可就真要抓个正着。 “来。“郑召招呼他一同进书房,两人在案前坐下。凌行脸上还有点细汗,也没有外人在,干脆抬起手用袖子就乱擦,郑召哭笑不得,虽觉得他正是不修边幅的年纪,但还是制止了凌行的动作,“帕子擦,用手不合规矩。倘若你在国君面前,也要用手拭汗?” “哎。”凌行不情不愿地跽坐,用帕子擦了擦脸。小孩儿长得快,像竹节似的年年都拔高,虽才十一岁,却自幼就很勤勉,性格也镇定,遇事时不慌不乱,比其他同龄人要早熟。就算如此,郑召也总怕他不适应,常带着出去散心,几乎亲密如亲生父子。 “学儒如何了?”郑召开口问道。 “背一半忘一半,光是背这些有什么意思?” “学儒没意思?” 凌行忽然一概之前的松懈,忽然端坐起来,双手在眉前合拢。 “请恕外甥直言,我不愿继续学儒了。该学的礼仪我已牢背在心,也就是在舅舅面前松懈。但是……孔丘先祖是宋人,更常常自称‘殷人’(1),殷商后裔推行姬公周礼,已令外甥费解。虽说儒学主张以仁治国安邦,有教无类,固然是好事。 可外甥以为,教化天下万民都做君子的时代,就连在武王姬发时也少有。更何况今在战时,衣食亏缺,饿殍遍野……黎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遵循那不能果腹的礼教还有何用? 学儒不能救民于水火,外甥只求可行之策!” 郑召让他这一席话说得无措,这小孩虽然聪颖,但多是刻苦勤学,从小到大几乎都是给他竹简就闭门钻研,更无质疑简中言辞的时候。自打前年习武之后,像是突然开窍了,抓紧机会也要偷翻郑召的藏书,更是有胆子质疑先贤起来。 郑召自认是个慈舅,心里想了想,凌行说的也不错,自古治学都是择百家之长而习之。他如果不认同,那不学也罢:“舅舅看你说的还有几分情理。那这样罢,你虽然不能过目竹简,但我可以讲给你一些朝会事务,怎么样?” 凌行显然心里念叨这回事良久了,只待郑召一席话毕,迫不及待地道:“谢舅舅教我!” “好了。”郑召哭笑不得,从书箱里翻找一阵,取来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这是晋国李悝议国事时的只言片语,你得此机会过目,万万不可声张。” 凌行双手接过,迫切地解开系绳,竹简上只有两行字。 ‘…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相国答:立法为重,使民食有劳,禄有功,赏必行,罚必当。’ 凌行读了两遍,反而眉头紧锁:“舅舅,这分明是…他国议事,你何处得之?” 郑召不想他问到此事,干脆就搪塞道:“金银就能买通。”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买通!” “你这个小孩!有时候就不要那么刨根问底了。”郑召实在是没法给他解释各种缘由,干脆想个办法把他轰走,“你再问就把这两句背了,回去自己研究,竹简现在就还给我。” 凌行见状,赶快飞也似的把竹简往怀里一踹,撒腿就跑,不多时人影就消失在门廊拐角,郑召更是哭笑不得,终于在桌前坐下。他确信凌行不在身旁,这才将桌面上的竹简移到漆案下,又从竹垫下方翻出一个小木箱。郑召岂能不知凌行从小就偷偷看他桌面上的书简,因而都是奉命从宫里取来的小事旧事。 事关国政,怎能轻易流落他人手中? —— 次日清早,郑公姬丑会后直接留下了郑召,要求私下一谈。 郑召先把晋与宋、齐国的意思一并秉承,姬丑面露愁色,只连连说‘容本公再想想’。 郑召端正地站着,姬丑则整个人靠着凭几,时不时按揉一阵眉心,挂在墙上的舆图上满是墨点——韩国驻军密密麻麻,遍布整个边境,每逢秋冬退兵,春夏又再来,犹如胡狄于秦赵,让人不胜其扰。 “那…我这就退下了?”郑召小心翼翼地询问。 “再等等。”姬丑把手微微支起来些,抬起眼睛看向郑召,“我给你那一卷竹简,你可给我侄儿了?” “是,只给了魏相李悝之论。桌上的议事竹简还只是延续往年琐事,他都读过。” “勤学好问,不错!唉……真是,真是像我那妹子……他读过后可说过什么?” “啊,他昨日说不愿学儒,更好练武。”郑召不敢欺瞒,一一报上。 “好啊,此子不愿入仕,倒爱习武!你说倘若再过几年,本公若助他回卫,将来是否……” 郑召沉吟了一阵,双手合拢,低低叹息道:“国公之意是,再等几年,等到公子行能返卫,重夺公位,再愿意与郑联合抗韩,可这又要数年!我郑国与韩国缠斗至今,也已经太久了。照臣之意,不如过几年送他入晋。” 姬丑饶有兴趣地抬起眼:“入晋?” “正是。送去晋国,就用…郑国大夫之子的身份,让他在晋立稳脚跟,让他为晋尽心竭力。这样必定使晋对我国和卫国有亲近之意,以凌行的才智,他稍施游说之术,一定做得到。届时郑、卫可以联魏国以立盟约。此策对卫国公有利无弊,他定然愿意立盟约。与强晋为盟,韩国不可攻其友邦,郑国之困自然可解。至于魏国到时要干预郑国…他卫国也逃不了。 如今天下大争,我们小国寡民,唯有依强国方可喘息。再不济,公子行在晋国若能当个将军、谋个官位,岂不是更稳妥?留在郑国迟早会被发现,到那时卫国也反目成仇,和韩国一同攻郑…才是真的来不及了!” 姬丑微微沉思,手指摸索着嘴唇。 “有道理…此子务必要作我郑国的一根钉,需牢牢楔入晋国。日后更要多多历练,想要放他出门游走,你也要循循善诱,好叫他心甘情愿地为郑国臣民着想——且,只能为郑国着想。就这样定,凡是书卷,我定精挑细选。让他既能饱学诸子,又无他心,只顾为郑国要务费心。你教他出来,便是有功,月后我要亲眼见见,万不能使本公失望。” 郑召急忙起身,郑重道:“…我明白。” “你下去吧。”姬丑舒心地坐直了些,摆了摆手。 (1)《礼记·檀弓上》:而丘也殷人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棋子 第5章 粟穗 从郑国公那里出来,郑召心中百般滋味,最终化成一股难言的酸涩。 送走自己抚养十余年的孩子,无异于在心头割肉。但这是又必然的,羽翼丰满的雏鹰总要展翅高飞,要为之谋一条能振翅远游、能活下去的路。可恨他郑召是犁地的牛,被牢牢地锁在这片土地上,终究无法陪着凌行高飞。 要怎么和黄氏说?他光一想,都觉得心里刺痛得厉害。郑召啊郑召!你怎么想到把他送那么远? 在眼前由自己照顾着,难道不是最安全的吗? 郑召失魂落魄地在河边坐下,柳树已然发黄了,枝叶萧瑟地拂过水面。 在自己身边当真安全吗?卫公姬颓并不安分,虽然与前一任国公一样闭门不出,但哪国没有眼线?迟早有人会看见他,会发现他,到那时凌行身在羸弱的郑国。卫国万一过来讨人,或者直接派兵趁韩国攻郑的时候打进来……他还能保得住孩子吗?楚晋大国博弈,到头来还是郑卫宋此类的小国饱受蹂躏。想要活下去,都得找一棵大树,死死地抱住,绝不松手。 凌行过了今冬就将十二岁,他个头抽条,气质沉稳,也更显得像个小大人。但在列国的征兵要求上,十二岁还不能入伍…他还这么小呢。得找个合适的人带他入晋,踏实,稳妥,而且不起眼。 郑召对着水面怅惘良久,连过了多久都没察觉。直到另一张面孔,悄然侵入他水中孤独的倒影。 郑召愕然抬头,正对上凌行清澈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目光。 “舅舅!”少年兴冲冲地小跑到他身旁,仿佛未察他沉重的心事,“我和黄婶刚采买回来!” 黄氏站在不远处,她外出时换下直裾,穿着不起眼的布衣。她的目光流过凌行欢快的背影,落在郑召身上时,化作一种深切而了然的温柔。 郑召决定将烦心事暂抛脑后。 “也该带你去近郊走走了。”他一边说,一边扶着膝盖站起来,“走,今日我们出新郑,去周遭散散步。” “!”凌行兴奋地小跑到郑召眼前,又围着他兜了一圈,像是要测试郑召一般,“那今晚可以住在外面吗?” “不可以,外面盗贼多。”黄氏慢慢走上前来,把手搭在凌行的肩膀上。十年来,抚养的凌行从牙牙学语的小孩儿,慢慢抽条长个,到能驾马弯弓、熟读书、易……怎么看,都分明就是他自家的小公子。虽非血亲,也犹如己出。 郑召去和驿亭借了三匹马,又去找来些陪同的人手,就此凑够了八个人,才策马慢慢向新郑城外去。 自新郑北出,遍布着广袤的农田,少许未垦的荒地与山坡相连,繁茂地生长栎树与蒿、蓼。策马缓缓前行,能听见渭水湍流。凌行平日里在城中居住,除却偶尔几次陪同国公姬丑的公子外出射猎,平时少有外出的机会,这时探头探脑,四处去看黄土两道处生长的作物。 “这是粟吗?”凌行不由得拉住缰绳,弯下腰去看。在黄土道两侧的粟秆已然长到齐腰高,沉甸甸的穗头随着微风颤动。 “对。”黄氏并肩骑行在凌行旁侧,“平日里家里煮的粥,就是从这地里购来。” “真稀奇,原来是这么大的一棵。”凌行轻声感慨,他的目光追随着无边无际的粟田,直到它们在天际线上模糊。“我放眼望去,都看不到边……要照料这么广阔的土地,当真不易。” 黄氏道:“如今你知道了,一餐一食来得之不易,就算是在风调雨顺的时节,这么大一片田地也人要悉心照料才肯结果。更何况,天有时不遂人愿。” 凌行跳下马背,小心翼翼地去捧穗头,将之细细观摩一番。日头暖融融地晒在金穗上,闻起来有股干燥的暖香。平日采买的、吃的用的,大多是已经备好作粥的金黄米粒。他少有这般机会亲眼看见,不得不多生几分好奇。 正当此时,忽然田里穗杆一阵摇晃,窸窸窣窣地钻出个人来。这人头戴头笠,两袖用布带缠着,手肘处挂着个编篮,显然是在做农活。凌行吓了一跳,匆匆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郑召见状,也翻身下马来,但他这回决定让凌行来交涉。 那人个头不高,此时急忙退回田里,声音也略显稚嫩:“贵人,贵人!我…我无意冒犯,听见有人声,就过来看看…” “无妨,你是何人?你的粟子长势很好。”凌行率先又向前一步,竟然比郑召站得更前方。 那农户把脸上蒙的麻布拽下来,居然露出一张十四五岁年轻女孩的脸:“公子若是喜欢,送公子一篮…” “你这般年纪就要务农吗?”凌行脱口而出,而后又觉得有点不妥,神色里带上些歉意,在身上摸来摸去,取了一枚玉珠,递给那女孩,“…能让粟子长得饱满,应当有人奖赏才对。” 农女看着那粒圆润的玉珠怔住了,这金贵的小石头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小心翼翼地将之藏进怀里,而后弯腰抓起编篮,动作利落地把饱满的粟穗往篮子里塞得满满的,不由分说地塞进凌行怀里。 “给!都给小公子!”农女挽起袖子,爽朗道,“自家的东西,不值钱!” 凌行被她迎面塞来满满一篮,猝不及防地差点没抱稳,忙乱接到手里,也掉下几株粟穗来。他只好把篮子递给郑召,自己忙弯下腰来拾穗,那农女见状也跟着他一块儿在地上捡,也怪是年轻人见什么都好玩,光是收拾个穗子都好不乐乎。 郑召见两个少年人交谈,心里一阵安心,又不知不觉混起些许酸涩来。这孩子见得人烟稼穑,心里想得到民生不易。他今日能为一农女驻足,他日若执权柄,眼中又岂会没有天下苍生?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将他困在这方小小的郑国。 这个念头如最后的楔子,牢牢地钉住了郑召的决心。 雏鸟已然羽翼丰满,是应该向高天振翅的时候了。 第6章 另一个孩子 从郑国入晋,虽非易事,亦不算难。 虽需数月北行百余里,但晋地最南端接壤中原,俱以平原大川居多,不需频频绕路。但若几年前凌行北上,就不必更换符碟,能一路至腹地,抵达晋阳,如今这条路却难了许多。 春秋末年,晋国本有六卿共同治之,在内争中只余四卿,智氏、赵氏、魏氏、韩氏。晋阳战后,智氏陨灭。是故赵魏韩三卿画地为界,三分晋国,对外虽只谈“晋”,实则于各地各民口中早成“赵国”、“魏国”、“韩国”,只是碍于礼法,不可公然称国。 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天子封赵、魏、韩为诸侯。战国七雄之势,始见雏形。事发突然,周遭各国的百姓大多改不过口来。 譬如途中最常出现的场景,是华轻拦下路边老农,借问:“老伯,此为赵地否?” 老农困惑不已,答:“这是晋国。” 如此这般,抵达晋的路途就久了许多,待到凌行稳定下来,再寻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已然是四年过去。这四年间大小战事频出,诸如秦国伐魏,三晋伐楚,郑国又扳回一军,率军包围韩国阳翟等等……此处便不追着细说流水账了。 眼下,正是新天子周安王接继天下事的第三年。 —— 适逢深秋,遍山的草木在风中摇曳,犹如层层金浪。 津吏赵旦坐在车上,轮子倾轧过干涸开裂的泥土。赵国地居西北,与险行的山脉为邻,又同一望不见到头的草原为伍,秋后太阳刺目,却不算有多热烈,天高云阔,正是舒服的时候。 津吏一职不大不小,赵旦今儿个是公费出差,奉命稽查赵国西部一带的关卡,顺带拜访太行山一带的水路渡口。西川太行险要,为赵、秦两国的天然屏障,又有漳水、滹沱与沁水交错而出,贯穿华北,往年晋国诸卿内斗时,总有人从水路偷偷行渡,如今赵国事毕,就总派津吏常常走动巡视。 正因如此,赵旦所走之路与大多行商阔路不同,他多在山林之间穿行,偶尔走到险处,还得下车,靠两条腿登山去。眼下的路途尚且舒服,太行山道虽窄行,却有林木茂盛,好一番宜人秋景,他就懒洋洋地扶着车轼,欣赏起美景来。 恰巧是这闲散地乱瞥,竟用余光看见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林中的斜坡上慢慢移动,赵旦登时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探身去看。 “大人,前方有东西在动。” “嘘,嘘……我看见了。” 赵旦抓住随身的佩剑,不论是黑熊还是虎,抑或是人,都不能急着先惊动他。车轮就地停下,赵旦招招手,向随从要了把弓,箭矢捏在手里,随时能上弦。那东西似乎发现了他们,也慢慢停下,甚至试探着向坡下来。 黑黝黝的,还在树荫下,他赵旦眼神再好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于是津吏开弓架箭,瞄准了那团挪动的影子。 这黑影反而不胆怯,居然向前挪了几步,随后一头就栽了下来,从山坡滚到车马前方。 这回赵旦看清楚了——这是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来岁,穿的衣裳破旧不堪,头发更是打了绺,看起来流浪有一阵子了。他应是体力不支才跌下来,好在秋季落叶多,这小孩还有些余力,此时撑着身体,要爬起来。 “什么人?”赵旦没有放下弓箭,反而将箭矢架在弦上。 那少年没说话,一双眼睛灰幽幽地盯着赵旦,从怀里拿出一把小铁剑。随行士卒当即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迫使这少年人跪在地上,不得动弹。赵旦借机观察起这孩子,他约莫十二岁上下,披头散发,脸上沾满黑泥,几缕垂下的辫子也乱糟糟地耷拉在肩膀上。 戎狄的编发,在赵国西部常见得多,赵旦松了口气,放下弓箭:“你是边郡人士?家在何处?” “……” 少年瞪大了眼睛,神情急切起来,先是张了张口,可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手忙脚乱地拜倒在车马前,磕了几个响头。 赵旦看得稀里糊涂,但荒郊百里的突然冒出个大活人,出于津吏的职业道德,他决意要问个明白。于是他从车上下来,抬起手令人将剑收起:“你是边郡来的,还是别处来的?” 少年仍然不说话,但他跪倒在地,把匕首双手捧过头顶。 这孩子有点意思。赵旦从侍从手里接过匕首。铁匕首约莫有一掌长,因常年使用而显得尤为锋利,两刃处有磕碰过的痕迹。赵旦拿在手里把玩,细细琢磨起来,不论是制式,还是做工,都颇为粗糙。 这匕首不像赵国所出。 “你不懂我的言语,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赵旦皱着眉头,显然很是为难。这是秦国人?还是戎狄?得找个地方盘问盘问,于是他抬起手,示意少年起身。 少年跪在地上,头贴在地面,两手高抬,表明自己身上没有武器,可以任由他人搜身。而后他又支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恭敬地将手按在了左胸,身体微低。 赵旦大惊失色,忙向后退了两步——这小子不仅不说话,又不作中原礼节,反而行戎人的拊胸礼!青天白日的碰上一个来路不明的戎人,这明显就是边关失职,这…这……他是救,还是不救? “救我。”少年显然看得出赵旦的动摇,居然开口了。 赵旦此时巴不得自己当初眼神不好没看见,把他当野兽放过算了:“我——你,我,我如何救你啊。” “救我。”少年恳求道,又毅然向前膝行,跪在车舆正下方。这下赵旦不想看他的脸也要看个正着了,果真是一张戎人的长相,眉骨深,鼻梁高,眼睛也较周人的更大一些,瞳孔更是惹人醒目的灰。 “……”赵旦手掌都捏出汗来了,若救他,就要编个理由。若不救他…谁知道这小孩什么来路,再说万一确有苦衷,这不就是枉死人命一条? 这……选哪个都横竖是睡不踏实! “你…哎!你让我想想…” 少年板正了身体,这动作惹得刚挪走的剑又从新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过他反而挺直了背,抬着头,就这样一副铁了心要拦路求救到底的架势,那神情分明是:“大人若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除非你的车马从我身上轧过去!” 赵旦不是圣人,但心也不算坏,饶是他很是为难,最终还是善心占了上风,于是道:“你起来,我救你。我这有些黍饼…你先吃点。” 少年好似听不太懂他的话,直愣愣地跪着。赵旦无奈之下忙让人扶他起来,搀到路边,又打行囊分他面饼酒水。 ??赵旦叹息着,求助般地看向随行士卒:“你们谁有能与他交流的?这小子只懂个别几个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在摇头。赵旦再扭头一看,这戎人少年已然是狼吞虎咽,连酒水也牛饮起来,明显是饿得要命,还不慎噎了一下。赵旦只好再给他一块面饼,见一群人又帮他拍背顺其,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先带着。待到落脚地,再好好问问他的来历。 第7章 曲阳 赵旦看这少年吃饱喝足了,就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男孩迟疑了片刻,又再次朝他扪胸行礼,才转身把破烂脏污的衣裳换下去。赵旦瞥到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疤和划伤,饶是再心狠,也放不了他一个少年人在野外独活。 “你上来,坐我旁边。”赵旦连比带划,拍了拍车厢的木板,“等下要是,有人,来了,你就趴着……对,趴着,不要动。” 少年这次领悟得快多了,心知这是救命恩人在帮自己,就躬身匍匐在车厢前方,在车轸和车轼下方堆着不少竹简的地方挪了挪,小心地将自己藏过去。赵旦还是不大放心,动手把衣领盖过少年的头,如此一来远远看去,就只像是一团塞在竹简之间的旧衣裳。 “走,去阳曲。”赵旦把手扶在车轼处,下令道。 赵境广阔,虽说三晋曾为一家,如今各立为诸侯国,大小摩擦少不了。中山国恰巧位于腹地,白狄虽然定居,又改不掉那骚扰边邻的习惯,害得赵国时不时要出兵。话虽如此,也有好处,譬如境内的关卡防军虽然严格,但人手不足,有时候就来不及细细盘查。 往阳曲的一路上,赵旦偶尔略施薄礼,就能以“家奴”身份给这少年安顿下来,同住驿馆。赵旦处理公务时,也带着这少年,让他帮忙搬东西、背行囊,反而让他一路上的巡检顺利得多,提早回到曲阳。 正逢一场小捷的消息传入曲阳,城中添了几分欢庆。赵旦入城时,百姓正忙着庆祝亲人返乡,守城将士见到他出示鹰符,也没有过多盘问。 赵旦自打对外说男孩是家奴后,就准许他同乘一车,偶尔甚至让他御马。少年驾马颇有天赋,能在山路上奔驰而不摇晃,在峡口窄路也不惊马。平日出行,这少年也颇有家仆意识,早早起来打理马匹,洒扫,甚至能帮忙做羹食,行事踏实,手脚麻利。赵旦心里琢磨,每每想和他搭话,又不敢随意找个舌人传译。好在这少年偶尔也能挤出几个字来,连比带划总能交流个差不离。 进了城之后,少年反而姿态拘谨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路过行人。 “你好奇?那是医馆,那是驿站。”赵旦扶着袖子,伸手指给他,“这是市街,你如要采买,就在这条街上。平时要是碰上立斩的罪犯,也在这条路上。” 少年没有作声,手指抠着车辇的木柱。他随身的利器已经全被赵旦上收,哪怕一根树枝都没有,赵旦侧着眼,看了一眼他,低声宽慰:“我保着你,你放心就是。”男孩终于应了一声,路过行刑台前,又像是被吓到了,有点僵硬地把头转开。 赵旦看着他,抬手搓了搓男孩的脑袋,心里倒是无端生出几分怜惜之情。赵旦自己的幺儿也就不过与这男孩差不了几岁。一个生在富裕之家,衣食无忧,一个却流浪奔波,遍体鳞伤。 “我家在康安坊,等你到了我家,好好洗个澡。”赵旦打量着他,半开玩笑道,“你这个骨相不错,长开了必然俊美。回去好好收拾收拾,今后呢,早日就在这曲阳成家立业……” 男孩这回像是听懂了,没吭声,默默把赵旦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扒下去。 赵旦到家时,正碰上妻子子英带着两个孩子在院里洒扫。那两个孩子约莫七八岁大,一看来了个年长的哥哥,先有些胆怯,一听是父亲带回来的“玩伴”,一大一小就欢呼着扑上去,要拉他去玩。少年一脸窘迫地回头去看赵旦,奈何赵旦已然扶着子英,两人往屋内去闲聊了,全然放心地把孩子先扔给他带着。 多日相伴,赵旦对这戎狄小子已然放心,更何况宅里有不少往来做工的人,他的妻子倒是有很大怨言。 “你弄回来的那个小孩,虽然做事麻利,但不声不响的…我觉得他有股狠劲,不像善茬。”子英埋怨道,“他当真是附近的流民?等他收拾洗洗,就让他找个工去!在家里还要多一张嘴吃饭…” “这小孩大难不死,为人忠诚,做事又靠谱,留着多吃一顿,家里活儿就都交给他,你好多歇歇嘛。”赵旦嘿嘿笑着,握住妻子的手。 “你就乱想!他那个长相,明显就不是…”子英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戎狄脾气暴戾,万一哪天惹祸上身怎么办?” 赵旦摆了摆手,但看老婆一脸不满,也只好想个法子: “这样,先让他休息一阵,我想个办法把他送到别人那去。万一军队需要人饲马呢?我看就让这小子去比较好。” 至于那男孩——他原本是有名字的。 奈何流落他乡,自己的原名也就毫无提及的意义了。赵旦和子英二人琢磨了一阵,决定赐给他一个名。 赵旦谈话出来的时候,正见自己的两个孩子一个抱着那戎人少年的脖子,一个拉着他的胳膊。 “爹爹!”他的长子赵邻松开了少年的手,“你带回来的哥哥给我捏了泥人玩!” 赵旦一看孩子满身是土,顿时一阵头大,拎起赵邻的领子,给他提着进屋:“你赶紧洗手去,泥人就由爹爹收下了。” 幺儿赵凭则抓着“哥哥”的头发,在他身上不下来。赵旦忙把俩孩子都哄进屋里,让人打水来,给他洗脸。 “你是一人独行,所以我给你选了个名。”赵旦就地拿起一根木杆,在沙地上写出一字:单。 “……”少年指了指字,又指了指自己,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对,就叫这个。但是此名有两个念法,落单的单未免难听,你呢,就用另一个念法,叫…单(shan)。” “单。”少年跟着念,“单?” “对。”赵旦蹲下来,一边教他,一边折断了手里的木杆,给少年分了半枝,手把手地带着他写。 得了名字的少年隐约有点动容,一笔一画写完,眼眶里挂上一层水汽。他用手腕抹了一下,双膝着地,对赵旦恭恭敬敬地俯首拜下。重礼仪的中原哪有这种拜法,向来都是祭祖才这样,给赵旦吓得一个激灵,忙把他扶起来:“祖宗啊…你这又是在哪学的……” 这一拜,也让赵旦意识到,如果要留个听不懂话的家仆迟早是个问题。正巧家里两个孩儿都在学语的年纪,不如也让单旁听学习,免得他成日要么扪胸礼,要么五体投地… 赵旦在灶房找了个空位置,先用木板和旧床被铺设了张简单卧榻,算是能睡的地方。又从自己房里搬出两个空木箱,立起一个,平放一个,当作桌和柜用。他做津吏的,日子不算大富大贵,但还不至于住不起人。虽然灶房阴冷,但至少能挡风遮雨。 单进屋之前在水井旁洗了澡,赵旦甚至拿了一套自己的旧衣物给他,已经算是厚待。 单沉默着脱下身上的旧衣物,借着暗黄的烛光检查身体,在他的肩背和身躯上有几道没消退的鞭痕,其中一道从脖子直到腹部。所幸这几天吃饱喝足,伤痕也有所恢复。他把那套旧衣服穿上,棉布的柔软料子从掌心掠过——他从没有试过这种衣物,也几乎没有见过这种布料。单用脸蹭了蹭袖子,惬意地躺了下来。 虽然子英对丈夫的决定大不满意,但等孩子都睡下后,又于心不忍地来看了一眼单。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着那少年睡熟的样子,在门前立了一会。 难得一夜安稳,单次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一阵暖意落在单身上,让他有些茫然地睁眼。也不知道是谁拿了另一床被,盖在他的身上,床榻旁的箱子上还有人给他留了餐食。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赵旦和子英都没有打扰他。单自觉不能什么都不做,吃饱喝足后就将碗和灶房都收拾干净。再去院子里劈柴打水,他做这些事有经验,又年轻力壮,很快就将院里打理整齐。 赵邻和赵凭兄弟俩扒着墙边看他干活,一等单闲下来,两小只就蜂拥而至,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明白,总之是被拽去陪他们玩。 单虽无奈,但少有的过上了安宁的日子,他心里已然没有怨言。每日任劳任怨地干农活,洒扫室内,一边又陪着赵邻、赵凭读书学习。月余过去,他反而是学得最起劲的,很快就能开**流。 “你看看,哥哥学的比你俩都快。”赵旦敲着桌子,教训自己家里的俩小崽,“你们爹爹我成日累死累活,难得请先生来教书,你哥俩倒好,没一个认真听的。” 赵邻道:“嘿嘿,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爹爹何必雕我!” 赵凭道:“爹爹,我知道!这是论语!” 赵旦气得眼前一黑,干脆把旁边坐着的单抓过来,吩咐道:“即日起,你也不能光听课。你年长,学得快,管着点这俩小子,别成天带他们玩……” “我是仆从,不能……”单心里大惊,平时陪他俩玩就已经要了自己半条命,现在又增职责,岂不是全日都没个歇息机会。 “我说你能,你就能!小子,交给你了。”赵旦语重心长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 单在心里算了一阵,自己早晨卯时起来,劈柴,烧火,和厨娘在灶房做餐食;巳时出门打水,采买,要赶在未时前回来陪兄弟俩听课;酉时清扫房间,准备晚餐,也就睡前能有时间歇息,这下睡前的功夫也让两个小崽挤满了,充实,实在充实。 赵邻年纪大,已经能坐在案前读竹简。他爹不在家,人就斜斜垮垮地靠着凭几,一目三行,心思早就飞到天外去。父亲是津吏,故而家里也有竹简,多以记载天下山川大河为主,甚至更存了一套《山海经》,用蓝布裹着,放在架子上。 单默不作声,进屋擦桌擦案。赵邻一听见有人脚步声,手忙脚乱地扒开桌面上的竹简,抬起胳膊招呼:“哎!你过来一下。” “?”单跪在地板边沿,回头看看他。 “我爹让你教我,你帮我完成课业呗?” 单看了赵邻一眼,这小孩使唤人实在不客气,举手投足一副娇生惯养的架势,单懒得理他,继续把桌案上的浮灰擦去。 “大家说的果然没错!戎人凶残,语言不通,也不识字…” 单听他摇头晃脑地开始了,便打断道:“我认字,自己课业自己写。” “太好了!”赵邻大喜道,“爹爹说的对,哥哥学的就是快!” “……?” “我要把这册书重新理一遍,抄下来。要不然你帮我吧。”赵邻眨巴眨巴眼睛,“不是课业,真的不是!” 单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对知识的好奇盖过了职责所在,他可从未见过这套蓝布裹着的竹简。于是他放下了手里的抹布,挪到桌边来:“那我照着抄,公子也不能不学。” 赵邻面露喜色,恨不得赶紧把笔交给他,当即在旁边跽坐,举起竹简:“好好好!我读了就是学了,你帮我抄……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曰……” 单听了半天,把笔撂下了:“公子这分明就是让我在替您写课——” “别呀,这可是《论语》!都是齐鲁贤人孔丘之言,先生要我背下来的,我背下来了就行了,你抄完了也不亏,权当练字了嘛。” 单停了一会,道:“好。” 赵邻嘟囔道:“让你帮我写个简牍交先生过目,你较真什么,写就是了!” 单又忽然想起自己身份与小主人如此悬殊,只好顺着赵邻的意思来。所幸赵邻本性率直,不爱积淤郁气,脾气发出去就作罢了。 三个月过去,单愈发感谢赵旦和子英。 子英最早对他来路不明的身份担忧,但她又常给单夹菜,偶尔还帮他修不衣裳。赵旦不仅不曾报官,也全然交托信任,又任由他在家中来去。两个孩子更是白纸一张,除了常常要给赵邻写作业,帮赵凭穿衣服束发之外,也主动教他读书习字。 单偶尔在夜里爬上屋檐透气,回头想自己短短十几年人生,世间冷暖竟已经尝了个遍。如今身在赵境,能吃能喝,已是满足。但他自己的身份…单垂下眼,心里有些惆怅。 眼下白狄和赵关系僵持,赵国对戎狄的态度好不到哪去,恐怕真有一天会为赵旦招来祸患。 这日正逢曲阳落雨,单趁着夜色收拾了自己攒下来的行囊。 雷雨天气不适合寻常人走夜路,但他早有经验和准备,几月来用秸秆编了斗笠,拿上攒下来的柴刀,塞在行囊里,这才空手去叩门。 赵旦和子英的卧房还点着灯,单伸手敲了敲门:“津吏大人。” “有事明个说。”赵旦懒得起来,翻了个身,准备熄灯。 “…我来向大人辞行。” 赵旦登时精神了,一个翻身爬起来,扒着门边道:“你要走?你…你怎么走?你去哪?” 单在门前站着,雨水沿着斗笠的缝隙淌到他的脸上。 “用腿走。大人,我必须要走了。” 这章一不小心超额完成了。 囤稿里的时间线有点疑问,本来以为要现写,结果一摸键盘就顺利输出。 写的很舒服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曲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