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父亲姬亶照例去宴请群臣。
公子进碰巧近日害了寒,就以告病为由早早打道回府。公子进的风寒并没他说的那么严重,他在院中踱步,思索自己的下一步。早春的花已然开了。一年一年,又是一年,他年岁已经不小,断然要惦记这帝丘的凭几,每每在帝丘宫室里议事,那座位就让他他心头发焦。
起码,死之前也要坐上一坐。
倘若枯木不逢春,余下的命运就只能一年又一年地败落下去。
公子进于情于理都咽不下这口气,他犹豫了一番,决定去游说父亲的妾室,郑姬。
郑姬本是郑国公的妹子,早年两国邦交见好,她本要嫁给年龄相仿的公子进,但谁知道竟让姬亶看中了,与公子进的婚事就不了了之。郑姬坦然地面对了自己的处境,自此对公子进的示爱避而不见,全心全意做母国邦交的棋子。
奈何三年过来,只生了两个女儿,又恰逢郑被韩的利刃车驾蹂躏,国力式微,姬亶上门的次数就愈少了。郑姬一如既往,以平静和沉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祭祀外出前姬亶一时兴起,来过一两个晚上,但也没有对她表露什么热切的意愿。公子进心中暗想,父亲大概只是喜欢横刀夺爱的感觉,总要和他争抢,哪怕连顺理成章的婚事也要夺去,害天下人背地里笑他窝囊。
郑姬没有亲族,母国战乱,朝中也少有人攀援。公子进心中盘算,叔叔姬颓更不会想到拉拢她。她的住处,或许是这偌大帝丘城里,最不易走漏风声的地方。
——
“公子因何到访?”
郑姬扶着膝,姿态端正,坐在空旷的厅堂内。
“我欲与郑国交好。”公子进开门见山,“我今听闻郑国被韩国进犯,我也有些兵力,愿为郑国尽绵薄之力,还请郑姬首肯。”
郑姬微微垂下眼,替公子进斟酒:“我听闻公子身体抱恙,应当休憩才是。何必特地来我这里,听我这微末之人的声音?”
“此事我只能信您。”公子进从怀中取出卦签,直言道,“姬颓虽病,却早对国公之位虎视眈眈。而我…于天下,于道义,我都应当阻拦他。更何况您,身在异国,已至而立之年却不能施救于母国。我也身为壮年,明白这般心情。若您扶我一臂之力,今后不论我得了什么——都与你同坐。”
郑姬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仓促地避开目光,免去与公子进热切的眼神对视。
她心里明白,公子进无非是要想办法从卫国公眼皮底下借兵,去救郑国的近火。这事于她益处多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反之,一旦被发现……
公子进滴水未进,双手扶于膝上,目光炯炯,如等待猎物落网的猎人。郑姬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心中的波澜奇异地平复了。不过一场豪赌,赢了,母国与她皆有依靠,输了,也好过在此间无声无息地凋零。
郑姬沉默着,室内唯有她放下酒器的回声。公子进没有催促,却也并未起身,他在等待她的答案。
郑姬想起自己日渐寥落的庭院,母国传来的每一封告急文书,又想起两个女儿不可测的前程。她这枚棋子,若再不自己动一步,便真要成为一枚死棋了。
也罢。嫁入卫国,不就是为了在某一日,派上这样的用场吗?
“如此。妾听凭公子安排。”
————
公子进刚离了郑姬处,甚至未及回到府中,便在半路得知了父亲的决定。姬亶要派他往朝歌督查今年收成,一去就是几个月。公子进苦于身旁叔叔的人手见缝插针,只好憋住满腹心事,低头做事。每每眺望帝丘,都恨不得能写封信劝父亲搭把手。
郑姬亦是守口如瓶,缄默地等待卫公的到访,好轻吹枕边风。但一个月过去,卫公压根没有来的意思。两个月过去,她想问,却也无从开口。
于是这件事一放再放。
日升月落,卫国仍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公子进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怀疑起自己到底要不要信这卦相。他回帝丘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是否有叔叔姬颓在从中作梗。越是远离国都,越是插不上手。
入秋后,天高气爽,正是出巡射猎的好时节。一入九月,姬亶就兴致冲冲地在筹备出猎,将日子定在九月初八。郑姬昨夜派人来告知他,她已怀有身孕月余,应该是春祀时候怀上的。
姬亶答复她说,无非又是个女儿,就不去见了。他一心扑在操办猎射上,索性把这喜事往后推,将国事暂时嘱托给弟弟姬颓。姬颓比公子进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在他想来,如今世上父杀子、庶害嫡,还有什么比亲弟弟更可靠?
他并不在意郑姬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而姬颓同样不在意——因为他有更要紧的事。
——
初八,卫公设车马九乘,声势浩大,自帝丘出,往东南行。
次日寅时,姬颓发动兵变,私兵包围帝丘,封锁城门。
卯时,公子进率百余车马步卒自朝歌驰援,于城下叫阵。姬颓回绝,射杀公子进,并其妻孥数十。
辰时,卫公姬亶急驰而归,与姬颓对峙。
午时,姬颓用卫公妻妾儿女性命做要挟,姬亶被迫答应不带任何佩剑盔甲入城谈合,城门方开。
——
姬颓一身铁甲,腰上佩剑,斜眼看了一眼姬亶,虚虚行礼,看着好像还在把君臣之礼当回事。
“你我明明是手足兄弟,本公要是有哪里对不起你,你开口讲,难道不行吗?你要什么都能给你,何必、何必——” 姬亶急得满头是汗,直接大步向宫门走,甚至顾不得玉佩磕在廊柱上。
姬颓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重甲随着脚步发出沉闷的钝响,并不答话,只慢悠悠地抬头看了一眼天。
“本公将国事托付于你,你这几十年来都忠尽职守,你要什么有什么,你——你反而还弄这一出?本公问你,你这是图什么?”姬亶心痛如绞,扶着膝,回头看弟弟。
姬颓答:“我病未愈。”
“你还有什么病,你当时不是——”
“我病在权位。”
“你!你干脆杀了本公不成!”
姬亶差一点就要推开宫门,听到权位二字,登时勃然大怒。心中那一点恐惧骤然消散了,悲愤交加,干脆就这么赤手空拳扑上去与兄弟搏命。
姬颓没给他这个机会,剑远比人的拳脚锋利,剑锋切断了姬亶领口的玉石项链,在碎珠迸断的声响中捅穿了他的后心。姬颓双手握剑,把剑一寸寸拔了出来,亲人的血流进他的指缝。姬亶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就和玉佩一块滚下台阶,断了气。
一国之公的血沿着台阶向下流,像暗条红色的溪水。
将领在等待请示,但姬颓暂时无话可说。
他看了一眼长兄的尸体。
当年姬亶弑父篡位时比自己声势浩大得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九天,而今自己一朝就能成事。看来姬亶还是太过信任他,能放任手足之情凌驾于君臣,也纵容到忽视他埋藏十几年的野心。加之,公子进那个娃娃也太沉不住气。若是这个侄子坐得稳,他应该按兵不动。
至于公子进……姬颓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他那好侄子,到死都还天真地以为,帝丘宫里真有所谓的‘安全之处’。
正是早秋时节,天高云淡,晴天的艳阳落在帝丘宫前长阶上,不多时候就将血痕烤干。姬颓背着手,在宫门的阴影下站了一会,走到日头下来。
多年蛰伏所换的位置唾手可得,借病埋下的草蛇灰线终于一朝事成,但他没有急着进去捧起玉玺。
常言道,斩草要除根。
“听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宫苑,“将姬亶的妻妾与子嗣杀光,一个不留。”
这篇里姓姬的人好多,好在下一章不需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姬’氏宗族了。
总而言之,姬亶(卫公,公子进父亲),姬颓(叔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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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