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士蛋糕的甜腻,像一层薄纱,短暂地覆盖在羌渝味蕾之上,却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
严衍的存在,如同一座沉默而温暖的山峦,矗立在床边,提供着庇护,却无法代替他呼吸。
当最后一口蛋糕消失在喉间,羌渝放下勺子,金属与瓷碟碰撞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回响。
他没有躺下寻求继续的庇护,也没有试图从严衍眼中寻找安慰的答案。
他的目光,越过严衍的肩膀,投向了窗外。
阳光刺眼,将地板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斑块,灰尘在光柱中演绎着无声的舞蹈。
疲惫,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铅沉,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衰竭。
但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疲惫深渊底部,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正缓慢地从情绪的淤泥中析出,如同被海浪反复冲刷后显露出来的礁石内核。
那不是顿悟的狂喜,也不是释然的轻松,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一种在经历了彻底的情绪崩塌、耗尽了所有逃避的力气后,不得不面对的、**裸的现状。
他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只能在母亲的癫狂和命运的骤变面前瑟瑟发抖,最终被像货物一样带走,毫无反抗之力。
这六年,他在非人的电击治疗中失去过意识,在异国冰冷的街头触摸过死亡的边缘,在无数个用酒精和陌生体温麻痹自己的夜晚品尝过灵魂出窍的虚无,也在无数个深夜里,用沾满黏土的手指,一遍遍塑造、摧毁、再塑造那些源自内心地狱的形态。
他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被撕裂,被践踏,被他自己亲手涂抹得污秽不堪,但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破碎与重组中,一种扭曲而顽强的生命力,如同石缝中的荆棘,硬生生地扎下了根。
那本日记,那些来自亡母的、淬毒的文字,确实是足以致命的武器。
它们精准地击中了他最脆弱、最不堪的旧伤。
但,它们没能杀死他。这一次没有。
剧烈的痛苦过后,留下的是一个被强行剜去腐肉的、鲜血淋漓的创口,疼痛钻心,却也异样地干净。
他想起严衍站在那尊未完成的雕塑前说的话——“它在挣扎”。
挣扎。
那不仅仅是雕塑的状态,更是他自身灵魂的写照。
即使被无形的枷锁束缚,被痛苦扭曲变形,被绝望拖入深渊,那个核心的“自我”,始终在用一种笨拙而固执的方式,对抗着彻底的湮灭。
他蜷缩,嘶吼,自残,放逐,这一切行为的背后,是不是也是一种扭曲了的、不肯放弃的“挣扎”。
他不能再这样“挣扎”下去了。他需要站起来。
不是被严衍扶起来,而是用自己的双腿,踩着满地的碎片,站起来。
逃避的六年,像一场漫长而失败的麻醉。
他用冷漠筑起高墙,将世界连同可能的伤害一起隔绝在外,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结果呢?
只是让伤口在黑暗中无声地溃烂,滋生更多的毒素,最终以一场更具毁灭性的方式,将他和身边的人都炸得遍体鳞伤。
严衍的出现,像一道强光,不由分说地刺破了他自欺欺人的黑暗,逼迫他去直视那些他一直不敢看的脓疮。
现在,麻醉过去了,剧痛清晰无比。
他不能再闭上眼睛。
他的目光,不再是涣散地掠过,而是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重量,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严衍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依旧堆积着厚重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惊悸阴影,但在那最深的地方,却燃起了一小簇幽暗却稳定的火苗,是决定面对现实的光芒。
“那本日记,”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粗粝,却异常平稳,每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力度,“和报纸,你处理掉了?”
他主动提及了那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不是质问,不是恐惧的余波,而是一种确认,一种厘清边界的开始。
严衍的微微怔忡被他看在眼里。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谨慎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当严衍给出肯定的答复,并承诺“不会再有任何类似的东西,能打扰到你”时,羌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相信严衍能做到。
这种信任,无关情感,而是基于对严衍能力的冷静判断。
然后,他抛出了真正的问题。
那个他逃避了六年,如今必须亲自揭开的问题。
“我想知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打在冰面上,发出清晰的裂响,“当年……我母亲的事。不是报纸上那些含糊其辞的东西。还有车祸之后,我消失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严衍的双眼,不容许任何一丝闪烁和隐瞒。
“所有事,严衍。不要有任何隐瞒。”
这不是请求,这是宣告。
是他对自己下的战书,是他决定踏入过去那片雷区的第一步。
他需要真相,需要所有破碎的拼图,无论它们多么尖锐,多么丑陋,他都要亲手触摸,亲自辨认。
只有看清了所有碎片,他才有可能,在一片狼藉中,重新拼凑出属于自己的、真实的人生轨迹。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速度都似乎慢了下来。
他能听到自己沉稳却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审判敲响法槌。
严衍的沉默,他喉结的滚动,他脸上浮现的沉重与痛楚,都被羌渝清晰地收入眼底。
他知道,这同样是在撕开严衍的伤疤。
但他没有心软。
和解,从来不是粉饰太平,而是共同面对废墟。
当严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地回溯起那段尘封的往事时,羌渝的身体坐得更直了。
他像一个最专注的聆听者,又像一个最冷静的解剖医生,聆听着关于母亲火灾后现场的惨烈,关于线索被抹去的疑点,关于车祸后他被陈家辉带走时严衍的茫然与焦急,关于严衍四处寻找却石沉大海的绝望,关于那封带着“医疗费”的、充满侮辱意味的匿名邮件,关于严衍如何动用手段、耗费数年去调查陈家辉,最终为了他而加速了收网行动。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他想象着严衍拖着未愈的身体在陌生城市里徒劳地寻找,想象着严衍面对那封邮件时的愤怒与无力,想象着他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只为找到自己的踪迹。
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自己在精神病院里承受的电击、在街头流浪的寒冷、在放纵中的自我厌恶,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庞大而惨烈的时代画卷。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楚,胀痛,还有一种深切的、迟来的共鸣。
原来,在他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独自在深渊中下坠的时候,一直有一个人,在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为了找到他,而进行着另一场同样艰难、同样孤独的跋涉。
当严衍的话语告一段落,脸上带着未尽的自责看向他时,羌渝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斩断了严衍未尽的歉意,“不是你的错。”
他掀开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寒颤。
但他没有犹豫,双脚踩在了地板上,触感冰凉而坚实。
他站起身,身体因为虚弱和长时间的卧床而微微晃动,但他稳住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站在窗边的严衍。
距离拉近,他能看到严衍眼底翻涌的、复杂的情绪——心痛,愧疚,以及那深埋其中、历经岁月而未改的炽热。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羌渝直视着他,目光坦诚得近乎残忍,“为我当年的不告而别,为我这六年的逃避,为我把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六年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
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盘旋在他心头多年、几乎成为他自我定义的话:
“我妈的选择,是她自己的事。”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心脏像是被撕裂开一个口子,剧痛蔓延,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声音没有丝毫颤抖,“我的出生,也不是我的罪。”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又很快收回,重新落在严衍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家辉,他什么都不是。他代表不了我的过去,更定义不了我的价值。”
最后,他抬起手,指尖指向自己的胸口,那个承载了所有痛苦、恐惧、也孕育了此刻觉醒的地方。
“我是羌渝。”他宣告,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是那个曾经在音乐教室听你弹琴的羌渝,是那个差点死在精神病院里的羌渝,是那个在巴黎街头自我放逐的羌渝,也是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被风暴洗礼后的海面,虽然依旧深邃,却沉淀下了所有的狂澜,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强大的平静。
“站在你面前,决定不再背对过去,亲手收拾这片废墟的羌渝。”
他的话语,不是豪言壮语,没有激情澎湃,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他不请求原谅,不寻求庇护,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决定,从今往后,由他自己,来为的人生负责。
严衍怔怔地望着他。
那双总是盛着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寻找了六年,等待了六年,守护了六年的人,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他小心翼翼藏在羽翼之下、脆弱易碎的影子,而是以一种更加真实、更加完整、带着满身伤痕却无比坚韧的姿态,破茧而出,站立在了阳光之下。
羌渝看着严衍眼中闪烁的水光,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向他摊开的掌心。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仿佛在确认这份邀约的重量。
然后,他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宽厚而温暖的掌心之上。
他的指尖依旧带着凉意,但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嗯。”他应了一声,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和严衍之间,漾开了新的、充满未知却不再恐惧的涟漪。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两人笼罩其中,影子在地板上紧密交融。
身后,是尚未完全清理的、象征着昨日风暴的狼藉。
但此刻,羌渝站在这里,站在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站在这个同样伤痕累累却始终没有放弃他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