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月光》 第1章 第六年 巴黎的深秋,像一幅被稀释过的赭石与钴蓝涂抹的油画。 暮色早早地浸染了天际线,塞纳河的波光在渐浓的夜色里变得晦暗不明,仿佛无数碎裂的、失去温度的月光,无声地沉入墨色的水流。 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建筑物冷硬的轮廓,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带着一种隔阂的、不属于人间的迷离。 位于左岸的一家私人美术馆,今夜正举行一场名为“融界”的当代艺术晚宴。 名字起得巧妙,似乎意在打破某种壁垒,但置身其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更为精致的界限——无形的、由身份、名望、以及心照不宣的规则构筑的藩篱。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低悬的水晶吊灯,光线被刻意调校得暧昧不明,落在宾客们矜持的笑容和手中摇曳的酒杯上,折射出斑斓却冰冷的光点。 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微酸气息、各种昂贵香水尾调交织出的馥郁迷宫,以及一种隐秘的、属于名利场的倦怠与计算。 羌渝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后是衣香鬓影的喧嚣,身前是沉入夜色的城市。 他像一道刻意嵌入繁华的阴影,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呈现出一种将落未落的、脆弱的平衡,一如他此刻悬在深渊之上的心境。 他并没有吸,只是任由那一点猩红在指间寂寞地燃烧,仿佛一种无意识的仪式,用以标记时间的流逝,或者,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令人窒息的场景里。 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面料昂贵,剪裁无可挑剔,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清瘦却不显羸弱的身形。 这身装束将他与六年前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总是试图将自己缩进角落里的少年彻底区分开来。 时光是一把残酷的刻刀,将他曾经尚有几分柔软的面部线条打磨得异常锋利,下颌绷紧,唇线习惯性地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 他的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眼窝深邃,衬得那双眸子颜色更深,却像两口枯井,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只有一片沉寂的、了无生气的黑。 一种被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精心包裹着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颓唐与疏离,形成了在他周身挥之不去的独特气场。 成功?羌渝在心底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丝苦涩的荒谬感。 雕塑界炙手可可热的新星,艾瑞克·劳伦特发掘的天才,作品在拍卖行拍出令人咋舌的高价……这些标签贴在他身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它们无法填补他胸腔那个巨大的、漏风的空洞,反而像一层金粉,涂抹在一具日益腐朽的内壳上,提醒着他自身的虚伪与不堪。 他厌恶这些虚名,更厌恶那个不得不扮演“成功雕塑师羌渝”的自己。 酗酒,抽烟,流连于各个夜场,身边更换着不同面孔的年轻男孩,这一切放浪形骸的行为,与其说是享乐,不如说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惩罚,一种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 他需要这些强烈的、感官的刺激来麻痹神经,需要那些鲜活的、短暂的体温来确认自己尚未完全冰冷,同时也需要这些污糟的证据,向自己、也向可能窥探他生活的人证明:看,我就是这样一个烂到根子里的人,不值得任何形式的救赎。 “Yu,你又在发呆。”一个带着黏腻法语腔调、刻意放软的声音打断了他漫无目的的思绪。随即,一具年轻、温暖且充满弹性的身体贴了上来,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是Leo,一个有着洋娃娃般精致面孔的金发男孩,活跃在时尚杂志内页的小模特,也是他今晚临时起意带来的“伴儿”。 男孩仰着脸,碧蓝的眼睛里盛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娇嗔,像一件精心设计的装饰品。 羌渝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成功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厌烦的疲惫。 他牵动嘴角,回以一个练习过无数次的、散漫而漫不经心的弧度。这笑容缺乏温度,却足以让Leo感到满足。 “这里好无聊,”男孩撒娇般地晃了晃他的手臂,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西装面料,“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看你新完成的那座雕塑的,《风蚀之骨》,我都等不及了。” 羌渝的目光越过Leo灿烂的金发,再次投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与记忆里某个南方小城的昏暗街景重叠,又迅速分离。 《风蚀之骨》,那件作品扭曲、挣扎,充满自我毁灭的倾向,竟成了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他深吸一口气,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无声地坠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 “再等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常年被烟酒浸润后的沙哑,像是在安抚男孩,又更像是在对自己下达一个艰难的指令。 艾瑞克·劳伦特,那个在他人生最寒冬的街头将他捡回去的画家,他名义上的恩人与朋友,是今晚活动的重要组织者之一。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过早离场,将这烂摊子完全丢下。 Leo不满地撇了撇嘴,但显然深谙与羌渝相处的法则,懂得适可而止。 他更紧地偎依过去,将脸颊贴在羌渝冰凉的西装袖子上,小声说:“Yu,你今晚好像有点心不在焉。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还是……又头疼了?”他知道羌渝有严重的偏头痛,以及一些他不甚了解、但直觉很严重的“情绪问题”。 烦心事?头疼?羌渝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烦心事,一阵持续不断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他只是在机械地、疲惫地扮演着一个角色,一个名叫“羌渝”的、被社会定义的“艺术家”。 这场演出持续了数年,有时连他自己都快要被这逼真的假象所欺骗,以为自己真的已经麻木,已经与过去割裂。 为了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对话,也为了维持住表面那点摇摇欲坠的、名为“体面”的伪装,羌渝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扯出一个更明显些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没有夹烟的手,动作堪称优雅地伸向Leo耳后,替他将一缕不听话的、微卷的金色碎发细致地整理好。 他的指尖冰冷,如同大理石雕塑,触碰到男孩温热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皮肤时,Leo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了一下。 就在他完成这个看似亲昵的动作,指尖即将离开那片令人羡慕的温暖,目光也随之习惯性地垂落,准备继续放空自己的瞬间—— 他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不远处,另一道深沉的、仿佛凝固了漫长时光的目光里。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咽喉,骤然停滞,然后碎裂成亿万片无声的齑粉。 周遭所有的声音——宾客们压低的笑语、水晶杯清脆的碰撞声、舞台上乐队演奏的慵懒爵士乐——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化作模糊的背景噪音,继而彻底消失。 世界变成一部失焦的、缓慢播放的默片,色彩褪去,只剩下黑白灰的基调。 唯有他胸腔里那颗疯狂失控的心脏,挣脱了所有束缚,沉重而迅疾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如同擂鼓,在他空寂的颅内反复回荡,震得他耳膜嗡鸣,几乎要呕吐出来。 是他。 严衍。 隔着六年的漫长光阴,隔着半个地球的距离,隔着眼前晃动的人群,隔着他自己用酒精、尼古丁和混乱关系辛苦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防御工事,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 比记忆中的少年身形更挺拔坚实,褪去了全部的青涩,穿着一身合体的黑色礼服,衬得肩线平直,气质沉静如山岳,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他的面容轮廓更加分明,眉眼间沉淀下岁月的痕迹,那痕迹并非沧桑,而是一种深藏的、刻骨的疲惫与痛楚。 他的目光,深邃得像夜海,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铺天盖地、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以及……一种近乎贪婪的、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审视,牢牢地、死死地锁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这六年来每一寸骨骼的重塑、每一分灵魂的磨损,都看得清清楚楚,刻进骨血里。 羌渝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散漫而倦怠的面具,在万分之一秒内彻底崩解,碎裂,剥落,露出下面最原始、最脆弱的惊惶与无措。 他维持着替Leo整理头发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手指微微蜷缩,血液仿佛在刹那间逆流,疯狂地冲向头顶,又瞬间被冻结成冰,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指尖残留的、属于Leo的温度,此刻变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灼烧着他的神经。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他以为早已被流逝的时光、被精神病院的电击、被无数个沉沦的夜晚彻底埋葬的人。 那个他曾在躁郁症发作的巅峰与低谷间,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自己的念念不忘,一边又像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般在记忆碎片里疯狂寻找其踪迹的人。 心理学家说,彻底忘记一个人,需要七年。 他曾无数次在吞服下过量的镇静剂时、在酒精麻痹了意识的边缘、在从陌生而温暖的□□旁清醒过来的瞬间,麻木地、绝望地计算着日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期待,盼望着第七个年头的降临,盼望着大脑能最终执行那仁慈的格式化指令,将名为“严衍”的病毒彻底清除。 六年。偏偏是第六年。 在他几乎……几乎要触碰到那虚幻的“成功”彼岸时,命运再次彰显了它无可抗拒的、恶意的戏谑,将他又一次狠狠地抛回绝望的深渊边缘。 “Yu?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冰……”Leo察觉到了他剧烈的变化,担忧地小声问道,试图握住他僵在半空的手。 男孩的声音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羌渝短暂的、全身性的僵直。 他猛地抽回手,动作幅度大得近乎粗鲁,差点将依偎着他的Leo带得一个趔趄。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与那道能将他焚烧殆尽的目光进行任何形式的对接,胸腔里翻江倒海,那股强烈的呕吐感再次涌上喉头,带着胆汁的苦涩。 “没……没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陌生得不像出自他自己的喉咙,“可能是……这里太闷了。抱歉,Leo,我有点不舒服……必须失陪一下。” 他必须逃离。立刻,马上。 多停留一秒,他都害怕自己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彻底崩溃,像一件被砸碎的瓷器,露出内里肮脏的、布满裂痕的胚体。 他甚至来不及去分辨严衍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细微表情,也顾不得周围是否有好奇或诧异的目光投来,只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踉跄着、几乎是狼狈地拨开身边交谈的人群,朝着记忆中洗手间的大致方向,仓皇失措地逃去。 长长的走廊铺着厚厚的高级地毯,吸音效果极佳,将他慌乱踉跄的脚步声吞噬得干干净净,却反而放大了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躁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脏搏动声,咚,咚,咚,像一面催命的鼓,敲打在他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富丽堂皇的壁画和雕塑在眼角的余光里飞速倒退,扭曲成怪诞的形状。 他感到头晕目眩,呼吸急促得如同离水的鱼,眼前阵阵发黑,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虑症发作的征兆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用尽全力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种尖锐的、自残式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阻止自己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彻底失控。 终于,洗手间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木门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像看到了最后的避难所,一把推开,冲了进去,无视了门口那个正在整理领结、面露惊讶的中年男人,径直冲向最里面的那个隔间,反手“咔哒”一声落锁,将外界的一切暂时隔绝。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尖锐的耳鸣。 他弯下腰,双手支撑在冰冷的马桶盖子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 胃部痉挛着,抽搐着,因为晚宴上几乎未曾进食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胃酸和苦涩的胆汁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灼烧着他的食道黏膜,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泪意。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后背的衬衫,昂贵的西装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如同被湿冷海藻缠绕般的窒息感。 耳鸣声越来越响,像无数只夏蝉在他颅内同时振翅,盖过了外界一切可能的声响。 他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隔间壁板,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却无法汲取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六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在无数次崩溃与重建中变得坚不可摧,足以用麻木和冷漠应对世间一切风雨。 可严衍的出现,像一颗精准计算过的、当量惊人的核弹,直接命中了他灵魂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核心区域,轻易地将他耗费数年辛苦构筑起来的所有伪装、所有防御、所有自欺欺人的平静,炸得粉碎,露出下面那个依旧是六年前、伤痕累累、惊恐万状的内在小孩。 他还是那个不堪一击的羌渝。那个被母亲否定、被命运抛弃、在精神病院里尖叫的羌渝。 从未改变,只是被一层更厚的污垢所覆盖。 不知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了多久,剧烈的呕吐感才渐渐平息,只剩下胃部隐隐的抽痛和全身脱力般的虚弱。 他挣扎着站起来,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 水流刺激着他敏感的皮肤和紧绷的神经,带来短暂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男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空洞,嘴唇失去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此刻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白色陶瓷洗手池里,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滴答声。 真是一副凄惨的模样。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结果却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 不能就这样出去。绝对不能。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 不能让严衍看到你这副鬼样子。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他保护的羌渝了。 你是一个烂人,一个玩世不恭、私生活混乱、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才是你应该展现给他的、唯一真实的面貌。让他失望,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离开你的世界。 这才是对你、对他都最好的结局。 对,就是这样。 他再次用冷水拍打脸颊,用力之猛,几乎搓红了皮肤。 然后,他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那个漆黑的盒子。 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用手指粗略地梳理了一下湿漉的头发,拍打掉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努力地、一点点地,将那张名为“羌渝”的、玩世不恭的面具重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脸上。 好了。就这样。他对自己说。 出去,然后径直离开这个鬼地方。 或者,如果不可避免要碰面,就用最恶劣、最轻浮的态度对待他。 让他知难而退。对,就这样。 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虽然依旧苍白憔悴,但至少眼神里重新注入了一丝冰冷硬壳的男人,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了隔间的门。 他走到洗手池旁,打算最后确认一下自己的状态,或者,仅仅是为了再拖延几秒离开这个暂时的避风港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刚刚站定,目光无意间再次扫过镜面时—— 洗手间那扇厚重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羌渝刚刚勉强平复一些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透过镜子的反射,清晰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然后,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的背影,随即,停在了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地方。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凝固成坚硬的、透明的琥珀,将两人牢牢地禁锢其中。 羌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他僵在原地,连最简单的转身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带有实质的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灼热地落在他的脊背上,似乎要穿透昂贵的西装面料,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烙下印记。 那目光里蕴含了太多他不敢、也不能去解读的情绪,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 逃不掉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洗手间清冽香氛和淡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躲不过,那就面对。用你准备好的方式。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放松,调动起所有表演天赋,试图呈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些许惊讶、几分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悦的表情。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不得不,再次迎上了严衍的视线。 四目相对。 咫尺之遥。 六年分离的时光,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痛苦、绝望与自我放逐,在这一刻被无限压缩,凝聚在这方狭小的、弥漫着诡异香氛的空间里。 严衍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距离近了,羌渝才更清晰地看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细微痕迹。 眼角的纹路,紧抿的唇角,以及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里,如今沉淀下的、深不见底的痛楚与复杂情愫。 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几乎要溢出来的、让他无法承受的心疼,还有一丝……如同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和不确定。 严衍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拥堵在喉间,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他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像最精细的探针,又像最温柔的海水,试图穿透眼前这个穿着昂贵西装、浑身散发着冷漠、颓废和陌生气息的英俊男人坚硬的外壳,去触摸那个被他遗失在时光深处的、惊慌脆弱的少年灵魂。 羌渝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层薄冰般脆弱的面具。 严衍的目光太具有穿透力,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结满厚痂的心上反复切割、研磨,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发出幼兽般的哀鸣。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多一秒钟,都是凌迟。 他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带着玩味和轻浮的笑容,尽管他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僵硬、虚假得可怕。 “这位先生,”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刻意拔高、带着虚假礼貌和疏远意味的声调开口,声音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请问,有事吗?”他故意用了“先生”这个称呼,划清界限的意图明显得近乎残忍。 他侧过身,试图从严衍身边那狭窄的空隙挤过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如果没事的话,”他补充道,语气尽量显得漫不经心,“我先失陪了。” 就在他的肩膀即将与严衍擦身而过的瞬间—— 一只温热、干燥而极其有力的手,猛地从旁伸出,精准地、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记忆中熟悉的体温和力量,瞬间击穿了羌渝所有的心理防线,烫伤了他的皮肤,也烫伤了他试图冰封的灵魂。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想要甩开那只手。 然而,就在他发力挣脱的前一刹那,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个在他无数个浑噩的梦境和清醒的煎熬中出现过无数次,此刻却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颤抖、沙哑、以及某种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的声音,低低地、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羌渝……” 仅仅是两个字。 他的名字。 从那个人的口中,跨越了六年的分离,跨越了生与死的考验,跨越了无尽的误解、痛苦与绝望,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呼唤了出来。 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冰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湮灭一切的滔天巨浪。 羌渝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试图将对方推开的狠心,在这两个字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化作齑粉。 世界,再次被简化。喧嚣退去,色彩消失。 只剩下他们两人。 在这间安静的、弥漫着诡异香氛的洗手间里。 和六年前那个飘荡着《月光》奏鸣曲的、充满阳光与希望的琴房,截然不同。 却又仿佛,命运的齿轮,在断裂了六年后,于此刻,带着沉重的锈迹和不堪回首的过往,再次艰难地、宿命般地,咬合在了一起。 第2章 初遇 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黏稠。 湿润的空气里饱含着植物萌发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甜,氤氲成一片朦胧的绿意。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不像夏日那般炽烈,而是带着一种温柔的、试探性的暖意。 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周二午后,教学楼里弥漫着一种午休刚结束的、懒洋洋的躁动。 羌渝独自一人从位于校园僻静角落的医务室走出来,手臂上刚刚处理过的伤口在单薄校服布料下隐隐作痛。 碘伏的气味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他的鼻腔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消毒后的洁净感,与他内心某种晦暗的、无法言说的污浊形成讽刺的对比。 早晨出门前的那场风暴,来得猝不及防。母亲羌夷前一晚似乎情绪尚可,甚至难得地没有挑剔他晚餐时沉默寡言。 但清晨,当他一不小心碰倒了画架上那管她视若珍宝的钴蓝色颜料时,那点脆弱的平静瞬间粉碎。 颜料像一摊凝固的血,玷污了未完成的画布,也点燃了母亲眼中狂躁的火焰。 她没有打他,只是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掺杂着厌恶和绝望的眼神盯着他,然后抓起调色刀,疯狂地划向那幅画,画布撕裂的声音刺耳得让他心惊。 在混乱的推搡中,他的手臂撞上了画架尖锐的木棱,留下了一道不算深、却足够显眼的红痕。 这伤,不能被人看见。尤其是班主任苏忱。 苏老师有着一双过于敏锐和关切的眼睛,那种目光让羌渝感到无所适从,仿佛自己辛苦维持的、名为“正常”的薄壳,会在那种注视下轻易碎裂,露出内里不堪的真实。 所以,他趁着午休时间,悄悄溜去了医务室,编造了一个笨拙的理由,说是课间活动时不小心撞到了单杠。 从医务室回教学楼的路上,需要穿过一条连接新旧校区的玻璃连廊。 连廊里光线充足,两侧摆放着一些学生们的习作,大多是色彩明艳的静物或风景。 羌渝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个靠窗的、可以让他暂时隐匿起来的角落。 他习惯性地将自己缩在校服里,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努力将柔软的躯体藏进坚硬的壳。 就在他即将走出连廊,踏入主教学楼的阴影时,一个略显仓促的身影迎面撞来,差点与他相撞。 羌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起头。 那是一个很高的男生,穿着和他一样的蓝白校服,却穿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挺拔利落。 男生的眉头微蹙着,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片,正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地方。 阳光从侧面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碎星,此刻却因迷路而蒙上一层懊恼的薄雾。 羌渝认得他。是新来的转学生,叫严衍。 开学不到一周,他的名字就已经在年级里流传开来。 父母都是著名的钢琴家,家学渊源,本人更是天赋异禀,据说拿过很多含金量极高的奖项。 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该活在聚光灯下,被鲜花和掌声环绕,与羌渝这种挣扎在灰色地带、唯恐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存在,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同学,”严衍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快步走近,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因焦急而略显急促的喘息,“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音乐教室怎么走?就是……顶楼那间,里面有三角钢琴的。” 他的态度很礼貌,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丝毫没有某些“天之骄子”可能有的傲慢。 羌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指个方向,用最简洁的语言描述——左转,上三楼,穿过美术长廊,最尽头那间就是。 但话语在喉咙里滚了滚,又咽了回去。音乐教室的位置确实有些偏僻,对于刚转学来的严衍来说,光靠语言描述,很可能又会绕晕。 他看了一眼严衍手里那张大概是地图或通知的纸片,又瞥了一眼对方额角细微的汗珠。 离下午上课预备铃响还有大概十分钟。 “……不太好找。”羌渝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我带你过去吧。”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从不主动与人产生交集,那意味着麻烦,意味着可能暴露的风险。 严衍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带路,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充满感激的笑容。 那笑容过于明亮,像一道毫无预兆劈开阴霾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撞进羌渝习惯性低垂的眼帘,几乎让他有些眩晕。“真的吗?太感谢了!我赶着去音乐社的面试,差点就要迟到了。” 羌渝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走在前面带路。 他能感觉到严衍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步伐轻快,带着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属于阳光世界的活力。 连廊的光影在他们身上流转,一明一暗。 羌渝刻意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姿态,目不斜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眼神接触和交谈。 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纯粹的、沉默的指路人,这是他在校园里最感到安全的角色之一。 一路无话。 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 走到艺术楼,爬上三楼,穿过挂满各种风格画作的美术长廊,浓郁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羌渝熟悉且感到些许安心的领域,但他依旧没有放缓脚步。 终于,在那条长廊的尽头,一扇深色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挂着一个简洁的铜牌:音乐教室。 “就是这里。”羌渝停下脚步,侧身让开,声音平淡无波。 “太好了!真是太谢谢你了,同学!”严衍再次道谢,笑容灿烂,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严衍,严格的严,衍生的衍。” 名字。羌渝的心脏微妙地紧了一下。他不想交换名字。 不想让这次偶然的交集留下任何可能延续的痕迹。“举手之劳。”他含糊地应道,避开了名字的问题,同时微微点头,示意自己该离开了。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显示是班主任苏忱发来的消息。 手指划开屏幕的瞬间,他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羌渝,看到消息回复我一下。学校刚下来的心理健康测评结果,你的量表显示有中度抑郁倾向,我很担心你。放学后方便来我办公室聊聊吗?】 中度抑郁倾向。 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神经中枢。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耳边只剩下自己骤然放大的、惊恐的心跳声。咚咚咚!撞击着胸腔,震得他手脚发麻。 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些题目,他明明那么小心地选择了看似最“正常”、最“积极”的选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是被看穿了吗?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头顶,将他彻底淹没。苏老师会怎么想?会不会通知家长?如果被母亲知道……他几乎能想象到那将是怎样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母亲会如何用最刻薄的语言嘲讽他、羞辱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他的“矫情”和“脆弱”。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慌乱地在屏幕上打字:【老师,我没事。可能是最近没睡好,填的时候有点马虎。真的不用担心。】 点击发送的瞬间,一股更深的绝望涌上心头。这样的否认,苍白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那看似坚固的立足之地,正在寸寸碎裂。 就在这心神俱裂、几乎要瘫软的关头,一阵钢琴声,从身后那扇刚刚关上的音乐教室门内,清晰地、不容抗拒地流淌出来。 起初是几个零散的、试音般的音符,带着些许迟疑。 随即,一段流畅而熟悉的旋律,如同月光下悄然涨潮的海水,温柔却又坚定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漫溢出来,包裹住了僵立在原地的羌渝。 他整个人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这曲子……他听过。 在很多年前,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羌夷还没有完全被躁郁症的阴霾吞噬。 偶尔,在某个情绪相对平稳的、难得的夜晚,她会打开家里那架早已积满灰尘、音色喑哑的旧钢琴,弹奏一段旋律。 那时,她脸上会浮现出一种羌渝在平日里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神情,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仿佛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某些早已逝去的时光。 那旋律并不欢快,甚至带着一丝忧伤的静谧,像深夜里独自流淌的溪水,清冷,寂寞,却成了羌渝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闪烁着微光的、称得上“美好”的记忆碎片。 后来,那架钢琴在一次母亲狂躁症发作时,被她用画架狠狠砸坏了琴键,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那首曲子,也连同母亲那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温柔一起,被深深地封存在了记忆的底层,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自身世界几乎崩塌的时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再次听到它。 鬼使神差地,羌渝没有立刻逃离。他被那琴声钉在了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悄悄地、近乎贪婪地挪到教室门边,透过门上那一小块长方形的玻璃窗,向内望去。 教室里,光线充足而柔和。几个看似是音乐老师或社团干部的人坐在一旁。 而在教室中央,那架黑色的、光洁如镜的三角钢琴前,坐着严衍。 他背对着门口,脊背挺得笔直,刚才那份因迷路而产生的仓促和焦急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神贯注的、沉静到极致的状态。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优雅地起伏、跳跃、滑动。 那首熟悉的、带着月光般清冷质感的曲子,便从他指尖倾泻而出,不再是记忆中老旧钢琴的喑哑,而是饱满、圆润、充满了丰富的层次和情感,如同真正的月光,流淌、弥漫,充盈了整个空间。 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光滑的钢琴漆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斑,也给严衍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都在这一刻的琴声中变得缓慢而虔诚,仿佛随着旋律翩翩起舞。 羌渝怔怔地看着,听着。 内心那因恐慌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竟奇异地、在这陌生又熟悉的琴声中,渐渐平息了些许。 那旋律像一只无形却无比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了他因极度紧张而绷紧的神经。 苏老师短信带来的窒息感暂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 是怀念?是对遥远记忆中那一点点温暖的追溯?是惊讶于严衍竟能弹出如此打动他的旋律?还是……对眼前这个在钢琴前仿佛会发光的少年,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羡慕? 他不懂音乐,不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严衍的演奏在专业上究竟达到了何种水准。 他只是单纯地被这声音捕获,被这旋律里某种与他内心深处共鸣的东西所触动。 在这一刻,这个刚刚还因迷路而略显笨拙的少年,在钢琴前,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存在,一个……发光体。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教室里响起了几声克制但真诚的掌声。 严衍站起身,转向评委们,礼貌地鞠躬。 在他转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口,恰好与羌渝未来得及躲闪的、带着怔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严衍似乎有些意外,短暂的错愕之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完成表演后如释重负的、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那笑容,像第二道阳光,再次毫无预兆地刺入羌渝阴霾密布的心房。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不合时宜地、失控地加速跳动起来。 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逃离了那间充满琴声和阳光的教室,逃离了严衍那个过于明亮、让他感到自惭形秽的笑容。 他一路跑回教学楼,冲进空无一人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他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慌乱、发梢还在滴着水珠的少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起严衍弹琴的样子,想起那首叫做……他后来才知道叫《月光》的曲子,想起苏老师那条如同判决书般的短信,想起母亲早晨歇斯底里的脸和手臂上隐隐作痛的伤口……各种画面和情绪在脑海中疯狂地交织、冲撞,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他和严衍,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但那个迷路的请求,那首意外的钢琴曲,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不可避免地荡开了涟漪。 这涟漪是吉是凶?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某种他无法控制、也无力抗拒的东西,似乎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下午的课,羌渝听得心不在焉。手臂上的伤口在衣袖的摩擦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不堪。 苏老师的短信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让他坐立难安。 而耳边,似乎总回荡着那首《月光》的旋律,还有严衍最后那个看向他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羌渝磨蹭到最后,才收拾好书包,低着头走出教室。 他远远看到苏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似乎正在和别的老师说话,目光却不时扫向走廊。 羌渝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想从另一边楼梯溜走。 “喂!等等!” 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急促。 羌渝脚步一顿,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迟疑地回过头,看到严衍正从楼上快步跑下来,额头上带着运动后的细密汗珠,脸上却洋溢着轻松而愉悦的笑意,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走廊里沉闷的空气。 “可算找到你了!”严衍跑到他面前,气息微喘,眼睛亮得惊人,“刚才谢谢你带路。我面试通过了!” “……恭喜。”羌渝低声道,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对方过于灼热的目光,侧身准备离开。 “对了,”严衍却自然而然地跟他并肩往前走,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你后来是不是在门口听我弹琴了?我看到你了。”他顿了顿,带着点好奇和试探问,“那首曲子叫《月光》,德彪西的。你喜欢吗?” 《月光》。羌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原来它叫《月光》。测不准的,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却又在某个瞬间,能带来奇异安抚的月光。 “还好。”羌渝含糊地应道,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他不习惯这样的对话,不习惯被人如此直接地关注。 “我觉得你好像挺喜欢的。”严衍笑了笑,忽然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般的语气,“其实……跟你说个秘密,我更喜欢电吉他。摇滚乐,那种能炸翻全场、释放所有情绪的感觉,才够劲。” 羌渝惊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钢琴天才,喜欢电吉他?这和他想象中的、那个应该沉浸在古典音乐世界里的严衍,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严衍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耸了耸肩,语气里带着点与他阳光外表不符的自嘲和无奈:“我爸妈觉得那是不务正业,是噪音。没办法,只能偷偷喜欢。”他说这话时,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又被更明亮的笑意所取代,“对了,还没正式认识一下,我叫严衍。你呢?这次总该告诉我了吧?”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教学楼门口,夕阳的金辉洒落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面对严衍再次伸出的、干净而温暖的手,以及那双盛满真诚和期待的眼睛,羌渝犹豫了。 他习惯性地想要退缩,想要维持自己透明的保护色。但或许是那首《月光》的余韵未散,或许是严衍身上那种与他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带着点“不羁”的真实感,又或许是那句关于电吉他的“秘密”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亲近……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自己微凉的手,轻轻碰触了一下那片温暖。 “羌渝。”他轻声说,吐出了这个连他自己都时常觉得沉重和耻辱的名字。 “羌渝?”严衍重复了一遍,音节在他舌尖滚动,带着一种奇异的认真,“很好听的名字。你是美术生吗?我看你从艺术楼那边过来。” “嗯。” “真厉害,”严衍由衷地赞叹,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会画画的人都超有魅力的。我以后能去找你吗?”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语气变得稍微有些不确定,却又带着诚恳,“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有时候我练琴,你可以来画室画画?或者……随便聊聊?总觉得……和你待在一起,挺安静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近乎直白的交友请求,让羌渝彻底愣住了。 找他?为什么?他们才第一次正式说话。安静?他只是因为长期压抑而习惯了沉默,因为害怕暴露真实而不敢多言罢了。 他看着严衍,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对方美好的侧脸轮廓,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试探、怜悯或者算计,只有纯粹的、带着点笨拙的期待和好奇。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远离他,羌渝。他在心里对自己呐喊。 他是光,你是影。光与影注定无法同行。靠近只会让你身上的污秽无所遁形,只会被那光芒灼伤,最终陷入更深的黑暗。 你负担不起任何形式的靠近和温暖。 可是,当他想到那首驱散了他片刻恐慌的《月光》,想到严衍说起电吉他时眼里闪过的、真实的光彩,想到此刻指尖残留的、短暂却真实的温暖…… 他听到自己用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回答: “……随你。” 说完这两个字,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立刻抽回了手,仿佛怕被那温暖灼伤,低下头,快步向前走去。 心跳再次失控,砰砰作响,这一次,却不仅仅是因为恐慌,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令他感到害怕的悸动。 严衍在他身后,看着少年单薄而紧绷、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温暖而坚定的弧度,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那就说定了!哎,你去哪儿?食堂吗?一起啊……我知道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可就没了……”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偶尔因为步伐的交错而短暂重叠,又很快分开。 羌渝走在前面,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严衍轻快的脚步声,以及他偶尔随口哼出的、不成调的、大概是某段摇滚旋律的音节。 那声音,和他刚才弹奏的《月光》截然不同,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天开始,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那条他独自跋涉了十七年的、黑暗而孤独的路,似乎从斜刺里,意外地、不容拒绝地,透进了一缕他既渴望又恐惧的、测不准的月光。 而这月光,将会把他引向何方?是短暂的慰藉,还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严衍的琴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冰封已久、荒芜不堪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细缝。 有风,夹杂着陌生的温暖和不确定,吹了进来。 第3章 靠近 那句轻飘飘的“随你”,像一颗投入羌渝内心死水潭的石子,预期的涟漪尚未完全荡开,便被他自己强行压抑了下去。 他几乎在说完的瞬间就后悔了。 那是一种本能,对不可控因素的恐惧,对可能暴露脆弱的风险规避。 他试图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恢复以往那种彻底的、如同背景板般的透明状态——提前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课间要么趴在桌子上假寐,要么躲到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 然而,严衍显然并未将那句“随你”当作客套的敷衍。 转学而来的他似乎自带一种打破壁垒的能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新的班级,也自然而然地,将羌渝划入了他的“可接触范围”。 第一次“入侵”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羌渝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绞尽脑汁,试图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公式和定律上,以屏蔽外界的一切。一个纸团精准地落在了他的摊开的练习册上。 羌渝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视线撞上了隔了两排座位、正扭头看来的严衍。 严衍冲他眨了眨眼,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意,用口型无声地说:“看看。” 带着一种近乎拆弹般的谨慎,羌渝慢慢展开那个被揉得有些皱的纸团。 上面是用铅笔简单勾勒的一把电吉他,线条流畅,造型夸张,旁边还画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下面写了一行小字:“这才是我的梦想(嘘……秘密!)放学后音乐教室?我弹琴,你画画?保证不吵你。” 字迹有些潦草,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那把电吉他仿佛带着音浪,冲击着羌渝沉寂的世界。 他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烫。 拒绝吗?他应该拒绝的。 这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当他再次抬头,看到严衍那双充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眼睛时,到嘴边的拒绝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飞快地低下头,在纸条的背面,用几乎看不清的字迹写了一个“嗯”,然后趁没人注意,将纸团重新揉起,以同样的方式抛了回去。 整个动作完成得迅速而隐蔽,他的心却像做了一场剧烈运动,狂跳不止。 放学后,他磨蹭了许久,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背着画板,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向艺术楼。 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不是完整的曲子,更像是在摸索、试音。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推开门。 严衍果然在里面。 他没有穿校服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晕里。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看到羌渝,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大大的笑容。 “你来啦!我还以为你反悔了呢。”他拍了拍琴凳旁边的位置,“这里光线最好。” 羌渝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在离琴凳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放下画板,打开,拿出素描本和铅笔。他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那是一道必要的安全线。 严衍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和疏离,转过身,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 “你想听什么?不过先说好,太摇滚的我现在可不敢弹,怕把教导主任招来。” 他开玩笑地说,手指下流淌出一串轻柔的音符,是羌渝不熟悉的旋律,轻快而优美。 羌渝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点什么曲子。他只是低下头,开始在本子上随意地画着线条。 起初,那些线条是杂乱无章的,反映着他内心的纷乱。 但渐渐地,耳畔悠扬的琴声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他心头的褶皱。 他的笔触慢慢变得稳定,开始勾勒眼前的情景——洒满阳光的教室、黑色的三角钢琴、以及钢琴前那个专注的、背影挺拔的少年。 他画得很慢,很细致,专注于线条的起伏和光影的明暗。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以往画画,要么是完成课业,要么是母亲强加给他的、充满批判和压力的“天赋测试”。 像这样,纯粹为了自己,在宁静的氛围里,伴随着美妙的音乐,捕捉眼前的美好瞬间,是第一次。 他暂时忘记了苏老师那条令人不安的短信,忘记了手臂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忘记了家里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在这个小小的、充满琴声的空间里,他感受到了一种罕见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严衍也没有再说话,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世界里。 他弹奏的曲子时而舒缓,时而激昂,但都控制在一种不会打扰到羌渝的音量内。 偶尔,他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眼羌渝的画,但从不凑近细看,只是笑着说:“哇,感觉好厉害的样子。”然后又转过身去,继续弹奏。 时间在琴声和铅笔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当夕阳的余晖渐渐由金黄变为瑰红,最后沉入地平线,教室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时,严衍才停下了演奏,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差不多了吧?天都快黑了。”他站起身,走到羌渝身边,好奇地探过头,“让我看看可以吗?” 羌渝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那是一种对**的本能保护。 但严衍的眼神太干净,太坦荡,让他犹豫了一下。 最终,他微微侧开身,将画稿展露出来。 画纸上,严衍弹琴的背影被勾勒得十分传神,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写实,却捕捉到了那种专注沉静的神韵。 光影的处理尤其细腻,夕阳的光线在钢琴漆面和少年衬衫上形成的反光,都被细致地表现了出来。 “画得真好!”严衍发出由衷的赞叹,眼睛亮晶晶的,“把我画得这么帅?不行,这幅画得送给我!” 羌渝的脸微微发热,低声道:“……还没画完。” “没关系,下次再画嘛。”严衍笑嘻嘻地说,语气不容拒绝,“就这么说定了,这幅归我。作为回报……”他变戏法似的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板包装可爱的巧克力,塞到羌渝手里,“请你吃糖。” 羌渝看着手里那板印着外文商标的巧克力,愣住了。 这种小零食,对他来说是遥远而陌生的东西。母亲从不允许他吃这些“垃圾食品”,而他也早已习惯了克制任何形式的**。 “走吧,再晚食堂真没饭了。”严衍已经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顺手帮羌渝把画板合上,“以后……我们经常这样,好不好?你画画,我弹琴。” 羌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那板巧克力塞进了书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跟在严衍身后,走出音乐教室。走廊里已经亮起了灯,空无一人。 严衍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话题从天马行空跳到校园趣闻。 羌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节的回应。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厌烦。 严衍的声音,就像他弹奏的音乐一样,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驱散了他周身惯常的孤寂感。 他甚至发现,自己紧绷的嘴角,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上扬的弧度。 这悄然的“音乐教室之约”,仿佛成了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频率并不固定,有时一周两三次,有时只有一次。 羌渝依旧在学校里保持着沉默和低调,严衍也依旧是他那个阳光开朗、朋友众多的转学生天才。 但在某个放学后的黄昏,他们总会默契地先后出现在那间空旷的音乐教室里。 羌渝的画稿里,渐渐多了许多严衍的侧影、弹琴时的手部特写,甚至是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的表情速写。 严衍则会在练琴的间隙,跟羌渝分享更多他的“秘密”——他对循规蹈矩的古典音乐世界的厌倦,对组建乐队的向往,还有他那位钢琴家母亲对他近乎严苛的期望和控制。 “她希望我成为下一个她,甚至超越她。”有一次,严衍弹完一首技巧难度极高的肖邦练习曲后,有些疲惫地靠在钢琴上,语气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为自己弹琴,而是在完成她未尽的梦想。这架钢琴,像个华丽的牢笼。” 羌渝停下笔,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 他第一次在严衍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落寞和挣扎。 他不懂如何安慰人,只是默默地递过去一张刚画好的速写——画上的严衍微微蹙着眉,眼神望向窗外,带着一种向往自由的迷茫。 严衍接过画纸,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对羌渝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羌渝,还是你这里最安静。” 安静。严衍总是用这个词来形容与他相处的感觉。羌渝知道,这并非褒奖,而是一种事实陈述。 他的世界是寂静的,因为他不敢发出声音。 但这种寂静,却意外地成了背负着过多期望和噪音的严衍的一处避风港。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之下,危机始终如影随形。 羌渝手臂上的旧伤刚好,新的伤痕又可能在不经意间出现。 他必须更加小心地掩饰,尤其是在体育课或者需要换衣服的场合。 而苏忱老师并未放弃对他的关注,偶尔会找他温和地谈谈话,虽然每次都被羌渝用“学习压力大”、“睡眠不好”等理由搪塞过去,但那关切的目光始终让他如芒在背。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每次回家。 母亲羌夷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画作不顺时,她会陷入暴躁的狂怒,摔打东西,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羌渝,指责他是她人生的污点和拖累。 偶尔,在深夜里,羌渝会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惊醒,那哭声绝望而凄凉,让他蜷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 他知道,母亲病了,病得很重。 但他无能为力。他连自己都快要撑不下去了。 只有在音乐教室里,在严衍的琴声和陪伴中,他才能短暂地喘一口气,汲取一点点虚假的、却足以维系生命的暖意。 有一次,严衍练琴时,不小心被钢琴盖板夹到了手指,指尖迅速红肿起来。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羌渝几乎是想也没想,立刻放下画笔,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常备的创可贴和一小瓶碘伏——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习惯。 他拉过严衍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用棉签蘸了碘伏,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小小的伤口,然后撕开创可贴,认真地贴好。 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屏住呼吸,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 严衍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如此熟练地处理伤口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 羌渝的手指很凉,触碰在他的皮肤上,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熨帖感。 “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些?”严衍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羌渝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松开手,转过身去,重新拿起铅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习惯了。” 严衍看着自己手指上那个贴得工工整整的创可贴,又看了看羌渝重新变得紧绷的背影,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那份疑惑和心疼压在了心底。 他知道,羌渝像一只受过重伤的小兽,敏感而警惕,任何过度的探究都可能将他吓跑。 他只是重新将手指放在琴键上,弹奏起一首更加轻柔、舒缓的曲子。 琴声如同月光,温柔地流淌,包裹住画架前那个单薄而沉默的身影。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教室里的两个少年,一个用琴声构筑短暂的安宁,一个用画笔描绘无声的陪伴。 他们各自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意外地找到了一丝理解和慰藉。 然而,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着更深层的问题。 严衍不问羌渝为何总是如此沉默阴郁,不问那些偶尔在他眼底闪过的惊惶从何而来。 羌渝也不问严衍与父母矛盾的细节,不问那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究竟有多少无奈。 他们就像在薄冰上跳舞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眼前的平衡,不敢去触碰冰层下那暗流汹涌的、未知的黑暗。 他们都太年轻,年轻到以为这短暂的温暖可以抵御世间所有的严寒,年轻到尚未意识到,命运即将为他们准备的,是怎样一场残酷的风暴。 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奢侈的假象。 第4章 暗涌 音乐教室的黄昏,成了羌渝灰色校园生活里唯一的一抹暖色,像寒冷冬夜里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篝火。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却又无时无刻不活在它即将熄灭的恐惧之中。 他与严衍的关系,在这种小心翼翼的靠近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平衡。 他们分享空间,分享寂静,分享音乐和画作,甚至分享一些无关痛痒的秘密,却默契地绕开了彼此生活中最沉重、最核心的雷区。 羌渝的画技在那些安静的午后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他笔下的严衍,不再是简单的形似,开始捕捉到更多神韵——弹奏到动情处微蹙的眉峰,说起电吉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甚至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这些画,他大多小心地收藏在画夹最里层,只有少数几张,在严衍半是撒娇半是强要的软磨硬泡下,才不情愿地给了他。 严衍则会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仔细地将画压平,夹进他厚重的琴谱里。 作为回报,严衍的“零食投喂”变得频繁起来。 有时是进口的巧克力,有时是造型可爱的糖果,有时甚至是他在家练琴时偷偷省下来的、包装精致的糕点。 羌渝每次都沉默地接受,然后把这些对于他来说过于甜腻的东西藏进书包深处。他很少当场吃,仿佛享受这种甜味是一种罪过。 只有在深夜,确认母亲已经睡下(或者至少是安静下来)后,他才会偷偷拿出一颗,含在嘴里,让那陌生的甜意在舌尖慢慢化开,短暂地欺骗自己,生活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值得期待的滋味。 然而,现实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岌岌可危的堤防。 苏忱老师的关心变得更具针对性。她不再只是泛泛地询问睡眠和压力,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家庭支持系统”和“情绪宣泄渠道”的重要性。有一次,她甚至委婉地问:“羌渝,最近……家里一切都好吗?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老师。” 那一刻,羌渝几乎要控制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他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都挺好的,谢谢老师。”他不敢看苏老师的眼睛,生怕那双过于睿智和关切的眼睛会看穿他所有的谎言。 家里的情况,恰恰是“很不好”的极端反面。 母亲羌夷的状态每况愈下。 她作画的周期变得越来越不规律,有时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对着画布疯狂涂抹,颜色浓烈得刺眼,画面充满了扭曲和撕裂感;有时则长时间地枯坐在画架前,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她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之间剧烈摇摆,暴躁易怒的时刻远远多于平静(哪怕是死寂的平静)。 羌渝学会了像躲避风暴一样躲避她。 他尽量缩短在家的时间,清晨早早出门,放学后则想尽办法拖延,直到夜幕深沉才敢回去。 他走路变得悄无声息,尽量不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到她的声响。 他把自己所有的物品都收纳得整整齐齐,不敢留下任何可能成为她发作借口的蛛丝马迹。 但风暴总是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羌渝因为期中考试的成绩还算理想,甚至在数学上超常发挥,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心里难得地泛起一丝微弱的雀跃。 他甚至在回家的路上,用省下的零花钱买了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想着也许母亲心情好的话,可以和她一起分享——尽管这种“好心情”的几率渺茫得如同中彩票。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画室方向透出昏暗的光。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像猫一样踮着脚走向自己的房间。 “站住。”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从画室门口传来,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 羌渝僵在原地,慢慢转过身子。 母亲羌夷倚在画室的门框上,身上穿着沾满斑驳颜料的旧罩衫,头发凌乱,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她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刀片,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考得不错?”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羌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怎么会知道?成绩单应该还没发到家长手里。 “看来是我耽误你了?”羌夷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下都敲击在羌渝的心上,“是不是觉得,没有我这个拖累,你能活得更好?嗯?” “没有……妈,我没有……”羌渝下意识地后退,声音发颤。 “没有?”羌夷猛地拔高音量,将烟头狠狠摁灭在身旁的桌子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那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觉得这个家让你丢人了?觉得有我这样的妈很耻辱?!” “我没有鬼混……我只是……在学校看书……”羌渝试图解释,但恐惧让他的语言变得苍白无力。 “看书?”羌夷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目光扫过他手里那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装着烤红薯的纸袋,“看什么书?看怎么摆脱你疯子的妈的书吗?!” 她突然伸手,一把抢过那个纸袋,看也没看,就像扔垃圾一样狠狠砸在地上。 热乎乎的红薯滚落出来,粘上灰尘,变得肮脏不堪。 “我告诉你,羌渝!”羌夷的情绪彻底失控,她指着羌渝的鼻子,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你就是我的孽债!是你毁了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混合着疯狂和绝望,“你凭什么?凭什么还能考出好成绩?凭什么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你骨子里流着肮脏的血,你跟我一样,都是烂在泥里的货色!” 那些恶毒的、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羌渝的心里。 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辱骂,但每一次,都依然疼得撕心裂肺。 羌夷骂累了,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件令她极度厌恶的物品。 突然,她猛地转身冲回画室,端着一大杯浑浊的、洗画笔的水出来,劈头盖脸地泼向羌渝。 冰冷、肮脏、带着刺鼻气味的水液瞬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校服。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连抬手擦一下的**都没有。 心,在那一刻,仿佛彻底死去了。 羌夷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更加愤怒,却又感到一种无力的空虚。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画室的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羌渝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水迹变得冰冷刺骨。 他才慢慢地、机械地移动脚步,走进卫生间。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校服紧紧黏在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没有哭。 眼泪早已在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中流干了。 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镜子,仿佛想把里面那个令人作呕的影子彻底抹去。 可是,无论他怎么擦,那个苍白、脆弱、带着一身污秽的少年,依旧清晰地映在那里,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第二天是周六。 羌渝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将弄脏的校服泡在水池里,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T恤。母亲的画室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清晨的街道冷清而潮湿,空气中带着雨水过后泥土的气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图书馆还没开门,公园里又太冷。 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走向了学校。周末的校园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他走到艺术楼下,仰头望着那间熟悉的音乐教室的窗户。 窗户紧闭着,反射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知道严衍不会在那里。 但他还是走了上去,坐在音乐教室门外的楼梯上,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 这里,至少残留着一点点昨日的温暖气息,能让他暂时喘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脚步声沿着楼梯传来。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他猛地抬起头,撞见了严衍惊讶的目光。 “羌渝?你怎么在这里?”严衍背着琴谱,看样子是来练琴的,“今天不是周六吗?你……没事吧?” 羌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 脸色肯定苍白得吓人,眼睛下面有着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丧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严衍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跟我妈吵架了。” 羌渝微微一怔。这是严衍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起与家庭的矛盾。 “她又给我报了一个比赛,”严衍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烦躁,“我说我不想参加,我想跟朋友一起去听一场摇滚音乐会。她就说我不务正业,说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吵得很凶。” 他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羌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羡慕?羡慕什么?羡慕他有一个随时会发疯的母亲?羡慕他活在一个充满辱骂和冷漠的环境里? 严衍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羡慕你比较自由。好像没什么人能管着你。” 自由?羌渝在心底苦笑。 他的“自由”,是建立在无人问津的荒漠之上的。而严衍的“不自由”,却是因为被太多的爱和期望捆绑。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无法比较,却同样沉重。 那天上午,他们没有去音乐教室。严衍也没有练琴。 他们就那样并排坐在冰冷的楼梯上,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很久都没有说话。 严衍偶尔会分享一些他偷偷听的摇滚乐队的趣事,或者抱怨一下练琴的枯燥。 羌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不同。 它不再仅仅是羌渝一个人的封闭,而是掺杂了另一种无声的陪伴和理解。 严衍没有追问羌渝为何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羌渝也没有过多探询严衍与母亲的争吵细节。 他们只是共享着这份寂静,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很难,我也一样。但没关系,至少此刻,我们在一起。 临走时,严衍从琴谱里拿出一张新的CD,塞给羌渝:“这个乐队很棒,歌词写得特别好。你……回去听听看?也许心情会好一点。” 羌渝接过那张封面是黑白撕裂图案的CD,指尖触碰到了严衍温热的手掌。 他抬起头,看向严衍。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在严衍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那一刻,羌渝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关于母亲的病,关于那些辱骂和冷水,关于他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嘴唇翕动了几下,那些话却像巨石一样堵在喉咙口,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张CD,低声道:“……谢谢。” 有些伤口,太过丑陋,连展示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害怕看到严衍眼中可能出现的惊讶、怜悯,甚至是……厌恶。 他只能将那份无声的求救,压抑在心底,继续独自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越来越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而严衍那份试图分担的心意,像一道微光,照进了他更深的黑暗,让他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深渊究竟有多深,反而生出更深的无力和恐惧。 平衡,正在被一点点打破。 裂痕,已然出现。 第5章 告白 严衍塞给他的那张CD,像一块灼热的炭,被羌渝紧紧攥在手心,一路带回了那个冰冷、充斥着刺鼻气味和无声硝烟的家。 母亲画室的门依旧紧闭,门缝底下没有透出灯光,死寂得让人心慌。 羌渝没有去打扰,甚至刻意放轻了每一个动作,连呼吸都控制在最小的音量。 他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的房间里,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水泥地上投下一条扭曲的光带。 羌渝没有开灯,他就着这点微弱的光线,坐在床沿,低头看着手中那张CD。 黑白撕裂的封面设计充满张力,乐队的名字是一个他看不懂的英文单词,透着一股叛逆和挣扎的气息。 严衍说,歌词写得很好。 他犹豫了很久,像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才终于将CD放进了那台旧得掉漆、读碟时发出巨大噪音的便携式CD播放机里——这是母亲多年前淘汰下来的东西,是他与外界音乐连接的唯一渠道。 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短暂的沙沙声后,强劲的鼓点和失真的电吉他音浪如同洪水决堤,瞬间冲垮了他的耳膜,席卷了他全部的感官。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音乐,粗暴、直接、充满了原始的力量和愤怒。 主唱的声音嘶哑而饱含情绪,咆哮着对规则的反抗、对虚伪的唾弃、对自由的渴望。 歌词如同匕首,一字一句,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那些无法言说的压抑、委屈和愤怒。 有一句歌词反复出现,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在这镀金的牢笼里,我尖叫却无人听见……” 镀金的牢笼。 羌渝想到了严衍说起钢琴时那无奈的眼神,也想到了自己这个虽然破败却同样令人窒息的家。 原来,痛苦并不独属于他一个人。 原来,有人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喊出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心声。 他蜷缩在床上,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流泪,仿佛要把积攒了十七年的委屈和绝望都冲刷出来。 音乐像一道闸门,释放了他长久以来被强行压抑的情绪洪流。 他在音乐的掩护下,允许自己脆弱了这一次。 耳机里的世界是狂暴而安全的,外面的世界依旧死寂而危险。 那天之后,那张CD成了他的秘密宝藏和精神鸦片。 每当感到无法承受时,他就会戴上耳机,让震耳欲聋的音浪暂时淹没现实的残酷。 而他和严衍的关系,也因为这共享的“秘密”而悄然发生了变化。 严衍会偷偷带来更多乐队的CD,兴奋地跟他分享每一首歌词背后的故事,眼睛里有光在跳跃。 羌渝虽然依旧话不多,但倾听的姿态更加专注,偶尔甚至会因为严衍描述的某个滑稽场景而极轻微地弯一下嘴角。 他们依旧在放学后的音乐教室约会。但羌渝的画风开始有了微妙的不同。 除了严衍弹琴的宁静画面,他的素描本角落里,开始出现一些扭曲的、充满张力的线条,隐约勾勒出嘶吼的人形或破碎的乐器,那是他内心暗流的外化,是耳机里那些摇滚乐在他笔下的隐秘回响。 严衍有一次无意中看到,愣了一下,却没有评论,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多了些更深的理解。 春天渐渐走向尾声,空气变得温热潮湿,带着夏日将至的黏腻。 校园里的气氛也因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略显紧张。 但对羌渝而言,学业压力远不如家庭内部持续升级的低气压来得可怕。 羌夷的状态越来越令人担忧。 她几乎停止了作画,画布上那些未完成的作品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她长时间地呆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不开灯,也不说话,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一尊逐渐失去生命力的雕塑。 有时,羌渝深夜起来,会发现她依然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那里,仿佛连时间都对她失去了意义。这种死寂的绝望,比之前的狂躁爆发更让羌渝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火山喷发前,能量向内压缩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像走在布满裂纹的薄冰上。他甚至开始偷偷查看母亲的药瓶,发现那些治疗躁郁症的药物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 他想开口劝她去看医生,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母亲那毫无生气的眼神,就又咽了回去。 他害怕任何一点外界的刺激,都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与此同时,苏忱老师的担忧有增无减。 她找羌渝谈话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甚至提出希望进行一次家访。 这个提议让羌渝陷入了极度的恐慌。 他无法想象苏老师看到家中的情形,看到母亲的样子后会作何反应。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用近乎哀求的语气拒绝了,理由是母亲最近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苏老师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惶,最终叹了口气,暂时搁置了计划,但眼神中的忧虑更深了。 内外的压力像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羌渝的喉咙,让他日夜不得安宁。 他失眠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即使偶尔入睡,也总是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 只有在音乐教室,在严衍身边,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严衍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日益沉重的情绪,练琴时更多地选择那些舒缓、宁静的曲子,像是德彪西的《月光》,或者一些温柔的夜曲。 琴声像清凉的泉水,暂时滋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期末考前一周的某个傍晚,天气异常闷热,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雷雨的到来。 严衍练完琴,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收拾东西,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羌渝,”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异样,“考完试……就是暑假了。” “嗯。”羌渝应了一声,继续收拾画具。暑假对他而言,意味着更长时间被困在家里,面对不可预测的母亲。 “两个月,很长啊。”严衍转过身,背靠着窗框,目光落在羌渝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我爸妈……给我安排了一个暑期大师班,要去外地待差不多整个暑假。” 羌渝收拾画具的手顿住了。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恐慌悄然涌上心头。 两个月……见不到严衍了。 那意味着,他将失去这唯一的避风港,独自面对漫长的、充满未知风险的夏日。 “哦。”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 严衍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和微微绷紧的肩膀,心里一阵发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走到羌渝面前。 “羌渝,看着我。”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羌渝迟疑地抬起头,撞进了严衍的目光里。 那双总是盛着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紧张,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的温柔。 “有句话,我憋了很久了。”严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耳根微微泛红,“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或者说,我怕自己会后悔。” 音乐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闷雷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压抑。 “羌渝,”严衍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我喜欢你。” ……!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羌渝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严衍,大脑一片空白。 喜欢?……他?严衍……喜欢他?这怎么可能?他这样一个活在阴沟里、浑身布满伤痕和污点的人,怎么可能被如此明亮、美好的严衍喜欢? 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慌和自我否定。 不,不行。这不对。 严衍只是一时糊涂,他只是同情他,或者……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怜悯。 他不能接受。他配不上这份喜欢。 这份喜欢太沉重,太美好,像一件他根本无力守护的珍宝,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灾难。 “你……”羌渝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别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严衍急切地打断他,上前一步,抓住了羌渝冰凉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微微的汗湿,“我是认真的!从你第一次带我来音乐教室,从我看到你安安静静画画的样子,我就……我就忍不住想靠近你。羌渝,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羌渝被他话语里的炽热烫伤了,他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严衍更紧地握住。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事,你不愿意说,没关系,我可以等。”严衍的目光灼灼,仿佛要将羌渝的灵魂都点燃,“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暑假……我会给你写信,我会想办法联系你。等我回来,我们……”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在窗外响起,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教室,也照亮了羌渝脸上毫无血色的惊恐。 几乎在同一时间,羌渝口袋里的手机,像索命的符咒一样,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羌渝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甩开严衍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踉跄着后退两步,颤抖着掏出手机。 严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和羌渝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他:“羌渝?” 羌渝没有理会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不断闪烁的屏幕上。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促而陌生的女声,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同情: “请问是羌夷女士的家属吗?这里是市消防中心。请问您是羌渝先生吗?您母亲羌夷女士的住所发生了火灾,情况……情况不太乐观,请您立刻到市中心医院来……” 后面的话,羌渝已经听不清了。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瞬间碎裂,如同他此刻的世界。 火灾……医院……不太乐观……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下,一下,砸碎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的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惨白得像一张纸。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窗外的雷声和严衍焦急的呼唤。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他眼睁睁看着严衍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对方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担忧。严衍冲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大声地在他耳边喊着什么。 可是,晚了。 一切都晚了。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母亲……纵火……自杀…… 这个他潜意识里最恐惧的结局,最终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降临了。 黑暗,如同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瞬间吞噬了他。 第6章 尖叫 守望 电话从指间滑落的过程,在羌渝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廉价的老旧手机,脱离了指尖冰凉的触感,在空中翻滚、下坠,机壳上廉价的塑料反光划出一道短暂的、诡异的弧线,最终,“啪”的一声脆响,撞击在音乐教室光洁但已蒙尘的木地板上。 屏幕如同蛛网般碎裂开来,裂痕中心,那个陌生号码的显示瞬间熄灭,变成一片死寂的黑。 那声脆响,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他体内某个封闭的闸门。 之前因极度震惊而暂时屏蔽的外部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他一片空白的大脑。 首先是窗外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密集得令人心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然后是近在咫尺的、严衍焦急万分的呼喊,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却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声音里饱含的惊惧。 “羌渝!羌渝!你怎么了?谁的电话?发生什么事了?!” 严衍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传递过来,却无法驱散羌渝从骨髓里透出的寒冷。 羌渝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一团沾满灰尘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重复电话里听到的那几个字——“火灾”、“医院”、“不太乐观”——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思维,却无法组织成有效的语言。 他的瞳孔涣散,焦距无法对准眼前严衍写满担忧的脸,视线里只有一片晃动模糊的光影。 “医……院……”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气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 “医院?”严衍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又看向羌渝毫无人色的脸和失去焦点的眼神,立刻意识到出了大事。 “哪个医院?谁在医院?羌渝,你说话啊!”他用力摇晃着羌渝的肩膀,试图唤回他的神志。 但羌渝已经无法给出更多信息。 巨大的噩耗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不仅冲垮了他的理智,也引发了严重的躯体化反应。 尖锐的耳鸣持续不断,像有无数只蝉在他颅内同时嘶鸣,盖过了一切声音。 视线开始旋转、模糊,眼前阵阵发黑。 双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他整个人像一滩烂泥,向下滑去。 “羌渝!”严衍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用力架住他几乎完全瘫软的身体。 少年的体重很轻,但此刻失去意识般的下坠感却异常沉重。 严衍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半抱半扶地撑住。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必须去医院!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家医院,但刚才电话里提到了“市中心医院”!严衍的脑子飞速运转,他当机立断,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羌渝往教室外挪动。 “坚持住,羌渝!我们这就去医院!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严衍一边艰难地移动,一边在羌渝耳边大声说着,既是在鼓励羌渝,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狂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此刻,他是羌渝唯一的依靠。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踉跄的脚步声和窗外狂暴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空旷和诡异。 昏暗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羌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严衍不得不一次次调整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而酸麻,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和羌渝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渍混在一起。 好不容易挪到教学楼门口,瓢泼大雨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幕,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 严衍没有丝毫犹豫,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勉强罩在羌渝头上,尽管这微不足道的遮挡在如此大雨中几乎毫无用处。 他环顾四周,周末的校园门口,出租车稀少。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严衍紧紧搂着不住颤抖、眼神空洞的羌渝,雨水很快淋透了两人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羌渝的颤抖越来越厉害,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嘴唇冻得发紫。 他偶尔会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呜咽,像受伤小兽的哀鸣,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无声地流泪,眼泪混着雨水,不断地从失神的眼睛里涌出。 严衍看着这样的他,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一定与羌渝的母亲有关,而且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他只能更紧地抱住他,试图用自己年轻的、同样单薄的身体,为他抵挡一点点风雨和绝望。 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冲破雨幕,缓缓驶来。 严衍几乎是扑过去拦下车,费力地将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羌渝塞进后座,自己也**地钻了进去。 “师傅,市中心医院!快!麻烦您快点!”严衍的声音因为焦急和寒冷而颤抖。 司机看了一眼后座状态明显不对的羌渝,没多问,一脚油门,车子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车厢内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和压抑的沉默。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摆动,勉强刮开一片模糊的视野。 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在大雨中都变得朦胧不清,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 羌渝蜷缩在座椅角落,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他的头靠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扭曲的街景。 那些闪烁的霓虹、匆忙的车灯,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色块和光斑。 他的意识漂浮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耳边除了持续的耳鸣,似乎又隐约响起了母亲歇斯底里的辱骂声、画布被撕裂的声音,以及……最后那通电话里冰冷的通知。 “……火灾……不太乐观……” 这几个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火灾……是母亲做的吗?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为什么?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今天考试得了好成绩?是因为他晚归?还是因为……他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因为严衍而产生的、对未来的微弱期待,激怒了她? 自责、恐惧、悲伤、以及一种近乎解脱的负罪感……种种极端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胸口闷痛得像要炸开。 严衍一直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羌渝手心的冷汗和剧烈的颤抖。 他看着羌渝惨白的侧脸和不断滑落的泪水,自己的眼眶也阵阵发热。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能用力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羌渝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车子在雨幕中疾驰,闯过几个红灯,司机也意识到了情况的紧急。 医院的距离本不算远,但在这种天气和心境下,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市中心医院那熟悉的红色十字标志在雨幕中隐约可见。 严衍松了口气,正准备提醒司机开到急诊门口。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辆从侧面路口突然冲出来的黑色轿车,似乎是因为雨天路滑刹车不及,失控地打着旋,朝着他们的出租车拦腰猛撞过来! “小心——!”司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严衍的瞳孔骤然收缩,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扑向身旁依旧处于失神状态的羌渝,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死死地护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背脊迎向了撞击的方向。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金属扭曲、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严衍的后背。 世界天旋地转,安全带勒进肉里的剧痛,额头不知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温热的液体瞬间模糊了左眼的视线。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严衍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羌渝那轻微的心跳和冰冷的体温。 以及,一声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唤: “羌……渝……”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几个世纪。 羌渝在一片剧烈的颠簸和刺耳的噪音中,找回了一丝模糊的意识。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浓烈的汽油味、血腥味和雨水的腥气混合在一起,钻进他的鼻腔,引发一阵剧烈的恶心。 然后是疼痛,全身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无处不痛,尤其是头部,一阵阵钝痛伴随着眩晕。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猩红。 他眨了眨眼,才发现那红色来自淌进眼睛里的液体——不是他的血。 他发现自己被一个人紧紧地、几乎是用生命箍在怀里。 那人的身体温热,却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看到了严衍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带着阳光笑容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上沾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血珠。 一道刺目的鲜血,正从他额角的一道伤口不断涌出,流过紧闭的眼睑,顺着脸颊滴落,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领口。 他的左耳边缘,也有明显的擦伤和血迹。 而严衍的双手,依然保持着最后那个保护的姿势,紧紧地环抱着他。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大脑——电话、火灾、医院、车祸…… “严……衍……?” 羌渝试探性地、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没有回应。 严衍就像一尊失去生息的雕塑,只有温热的血液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巨大的恐惧,比听到母亲噩耗时更甚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 “严衍!”他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恐。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查看严衍的情况,但身体被严衍紧紧抱着,又被变形的车体卡住,动弹不得。 “醒醒!严衍!你醒醒!”他徒劳地喊着,用力推搡着严衍的身体,触手所及,是一片湿冷和黏腻。是雨水,还是……血? 车厢外,是嘈杂的人声、警笛声、救护车的声音,乱成一团。 有人试图打开变形的车门,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但这一切,对羌渝来说,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张失去血色的脸,和那不断流淌的、刺目的鲜血。 母亲可能离世的噩耗,与严衍为了保护他而生死未卜的惨状,双重极致的打击,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垮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世界。 他停止了哭喊,停止了挣扎。只是睁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严衍的脸,望着那不断流下的鲜血。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木。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所有靠近他、试图给他温暖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是他吗?是他把厄运带给了母亲,现在又带给了严衍? 他是个诅咒。 一个不配得到任何美好的诅咒。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 当救援人员终于撬开车门,将他和严衍分别抬上担架时,羌渝没有任何反应。 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任由医护人员摆布。 他的目光,始终死死地锁定在旁边那个担架上,那个被迅速戴上氧气面罩、进行紧急止血的少年身上。 雨水无情地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血水,一片狼藉。 救护车的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混乱。 鸣笛声尖锐地响起,划破雨夜,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 而羌渝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陷,陷入万劫不复的、永恒的黑暗。 那轮他刚刚窥见一丝光亮的月亮,在他眼前,轰然碎裂。 第7章 深渊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像一根持续不断的、冰冷的针,刺穿着雨夜潮湿沉闷的空气。 车厢内部,消毒水的气味、血腥味、以及湿衣服散发出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灾难的特殊气息。 红色的警示灯透过车窗,在羌渝苍白呆滞的脸上交替闪烁,明灭不定,如同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他僵硬地躺在担架床上,身体被安全带固定着,感觉不到颠簸,也感觉不到冰冷。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向内收缩,集中在了那双空洞地睁着的眼睛上。 视线里,是救护车车厢顶部单调的白色灯板,光线刺眼,却无法照亮他内心已然一片漆黑的荒原。 旁边,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是另一张担架床。 严衍躺在上面,脸上覆盖着氧气面罩,透明的罩壁上因呼吸而凝结着细密的水汽,又迅速被新的气息取代。 医护人员围着他,动作迅速而专业,进行着静脉输液、监护生命体征、按压止血。 那些低沉的、简洁的医疗术语,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噪音,传入羌渝的耳中,却无法形成有意义的信息。 他只能看到,殷红的血液,依旧缓慢地从严衍额角的纱布边缘渗出,染红了鬓角,和他失去血色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严衍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失去生命力的小扇子,安静地覆盖在下眼睑上,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一个年轻的男护士在处理完严衍的紧急情况后,转向羌渝,试图检查他的状况。 “同学,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有没有哪里觉得特别疼?”护士的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安抚。 羌渝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眼球甚至没有转动一下,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护士检查了他的瞳孔反射,又轻轻按压了他的四肢和躯干,羌渝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连最轻微的痛楚收缩都没有。 护士皱起了眉头,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然后对司机喊道:“加快速度!这个伤员有创伤性休克迹象,反应迟钝!” 创伤性休克。反应迟钝。 这些词语飘过羌渝的意识表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大脑像一台过载后烧坏的机器,所有的电路都断了,只剩下核心处理器在重复播放着几个毁灭性的画面:母亲画室可能燃起的熊熊烈焰、严衍在撞击瞬间猛地扑过来时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以及此刻眼前这片刺目的、不断渗出的血红。 为什么……保护我? 这个疑问,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空洞的心室。 他值得吗? 他这样一个被母亲视为孽债、自身充满污秽和不祥的人,值得严衍用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来保护吗? 强烈的负罪感如同浓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牢牢包裹、窒息。 他宁愿此刻躺在那里、生死未卜的人是自己。 如果可以用他的命去换严衍的平安,他会毫不犹豫。 救护车一个急转弯,车身倾斜。 羌渝的身体随着惯性晃动了一下,目光无意中扫过车窗。 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飞速倒退,市中心医院那栋熟悉的白色大楼已经近在眼前。 医院……母亲也在那里。 火灾……不太乐观…… 这两个残酷的现实再次狠狠撞击着他麻木的神经。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撕裂感涌上心头。 他正被送往母亲可能即将离世的医院,而身边,是为了保护他而重伤昏迷的严衍。 命运仿佛一个最恶毒的编剧,将所有的悲剧元素浓缩在了这个雨夜,一股脑地砸向他,要将他彻底碾碎。 车子猛地刹停,惯性让担架床都微微震动。 后车门被从外面哗啦一声拉开,刺眼的急诊室灯光和更加嘈杂的人声、推车滚轮声混杂着雨声一起涌了进来。 冰冷的雨点趁机飘洒进来,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 “快!两个伤员!一个头部外伤昏迷,一个创伤性休克无反应!”随车医生语速飞快地向接应的急诊人员交代情况。 瞬间,羌渝感觉自己被几双手同时抬起,担架床的轮子接触地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他被迅速推向急诊室深处。 在进入那道自动玻璃门的前一刹那,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偏过头,望向旁边同样被推着的严衍。 严衍的担架被更快地推向另一个方向,大概是手术室或重症监护室。 那抹刺目的血色和苍白的脸,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随即被涌上的医护人员和移动的门隔断。 就那一眼,成了此后漫长岁月里,刻在他视网膜上、无法磨灭的最后的、残酷的影像。 …… 接下来的时间,对羌渝而言,变成了一段失去连续性的、破碎的胶片。 感官接收到的信息是断断续续的、扭曲的。 他被转移到一张病床上,刺眼的无影灯照亮了他。 有人用冰冷的剪刀剪开他湿透的、沾着泥污和疑似血渍的校服。 酒精棉球擦拭皮肤的感觉冰凉而刺痛,但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标本。 医生用手电检查他的瞳孔,翻开他的眼睑,动作并不温柔。 听诊器金属头的冰冷触感贴在他的胸口,停留了很久。 他听到医生低声的交谈:“……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但意识障碍严重,对刺激无反应,可能是急性应激障碍,或者分离性障碍……需要精神科会诊……” 精神科。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但疼痛转瞬即逝,重新被麻木吞没。 然后,他被推去做了头部CT和其他一系列检查。 冰冷的仪器,幽闭的空间,机械的指令声。 整个过程,他都像一个被摆弄的物品,没有任何自主意识。 检查结束后,他被安置在急诊观察区的一个隔间里。 窗帘被拉上一半,隔绝了部分外面的嘈杂,但依旧能听到其他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哭泣、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模糊而扭曲。 有警察来过,试图询问车祸的情况。但面对一个眼神空洞、一言不发的少年,他们也只能无奈地记录下初步信息,嘱咐医护人员等伤员情况稳定后再做笔录。 也有医院的社工或心理辅导员模样的人来过,坐在他床边,用温和的语气试图引导他开口,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鼓励他把心里的恐惧说出来。 那些话语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他的耳膜,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世界,只剩下内部无尽的、死寂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夜,也许是更长时间。 雨似乎停了,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但隔间里的灯光依旧亮着,混淆了时间感。 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医生和一个面色沉重的护士长一起走了进来。 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他们站在羌渝的床边,看着他依旧毫无生气的样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羌渝同学,”医生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依旧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沉重,“我们……有一个关于你母亲羌夷女士的消息,需要告知你。” “母亲”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羌渝封闭的意识之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的眼球,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僵硬的阻力,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第一次,聚焦在了说话的医生脸上。 医生看到他这个微小的反应,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可能简洁和直接(或许在医护人员看来,这是最不残忍的方式)的语言说道:“很遗憾,经过全力抢救,你的母亲羌夷女士,因吸入过多有毒烟雾,引发重度呼吸衰竭,于今日凌晨……不幸去世了。请节哀。” ……去世了。 不幸去世了。 这几个字,像最终落下的审判之锤,砸在了羌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大哭,没有歇斯底里。 他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只是那刚刚恢复了一丝焦距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空洞,更加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吸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直勾勾地看着医生,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哦。” 然后,他重新转回头,目光再次失去了焦点,回到了那片虚无的天花板。 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国度的消息。 医生和护士长看着他这种近乎诡异的平静,脸上都露出了担忧和怜悯的神色。 这种反应,在某些遭受巨大创伤的人身上会出现,是一种极端的心理防御,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忧。 “我们已经通知了其他相关部门……关于后事……”医生试图继续说下去。 但羌渝已经再次关闭了所有的接收通道。外界的声音重新变得模糊、遥远。 母亲去世的消息,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世界。 他不再挣扎,不再痛苦,甚至不再思考。 他任由自己向着那片黑暗的、无声的深渊,不断下沉,下沉…… 严衍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曾经像火花一样短暂地闪烁过,但随即就被更巨大的、关于死亡和自身罪孽的黑暗吞没了。 他不配知道,不配关心。 他是带来厄运的源头。 母亲因他而死,严衍因他而伤。 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羌渝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依旧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全靠输液维持生命。 医护人员尝试了各种方法,甚至请来了精神科医生,但他就像一尊彻底封闭的蜡像,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失去了反应。 他被诊断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有木僵状态。 而关于严衍的消息,被严家完全封锁了。 羌渝所在的病房似乎被有意无意地隔离开来,没有任何关于另一个车祸伤员的讯息传来。 偶尔,他会在恍惚中听到走廊里有急促的脚步声,或者压抑的哭泣声,他会想,那是不是严衍的家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麻木。 他甚至开始期望那是真的,期望严衍已经解脱,而他自己,将永远被困在这具活着的棺材里,承受无尽的惩罚。 直到某一天,一个陌生的、穿着昂贵西装、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在一个护士的引导下,走进了他的病房。 男人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羌渝,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你就是羌渝?”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居高临下的口吻,“我是陈家辉。你的……父亲。” 父亲? 这个陌生的词汇,没有在羌渝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任何涟漪。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陈家辉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他走近几步,打量着羌渝,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你母亲死了,你以后怎么办?”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看样子,你也废了。不过,毕竟流着我的血,总不能扔在这里不管。” 他顿了顿,对旁边的护士吩咐道:“给他办理出院手续。我会带他走。” 护士有些犹豫:“陈先生,病人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需要继续治疗……” “治疗?”陈家辉冷笑一声,“换个环境就是最好的治疗。这里的一切,只会让他更糟。我会给他找更好的医生。”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羌渝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去哪里,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地狱的第十九层,和第一层,又有什么不同? 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行李,被无声地打包,即将带离这个承载了他短暂温暖和最终噩梦的地方。 他甚至不知道,就在他被强制带离医院的前一天,刚刚脱离生命危险、左耳永久性失聪的严衍,第一次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虚弱而焦急地向护士询问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羌渝”。 而严衍得到的,只有医护人员出于保护(或被告知)的含糊其辞,以及不久后,那个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羌渝,被他所谓的亲生父亲,强制带出了国,不知所踪。 两条短暂交汇的生命轨迹,在这场惨烈的雨夜之后,被粗暴地、彻底地割裂开来。 一个带着身体的残缺和心灵的巨大失落,被困在原地;一个带着精神的彻底崩坏和未知的恐惧,被抛向了命运的惊涛骇浪。 病房的窗帘被拉上,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 羌渝闭上了眼睛,并非因为疲惫,而是因为,外部世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他主动沉入了那片为自己选择的、永恒的黑暗。 第8章 囚牢 出院手续是如何办理的,羌渝毫无印象。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被那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陈家辉,以及两个面无表情、像是随从的人,半搀半架地弄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 车门关上的声音沉闷而决绝,隔绝了医院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气味,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过去那个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车子行驶在陌生的街道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是与他生长的小城截然不同的繁华与疏离。 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反射着冷冽的阳光,风格各异的建筑,金发碧眼的行人步履匆匆……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扭曲,缺乏真实感。 羌渝靠在椅背上,脸贴着冰凉的车窗,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 他没有好奇,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身处异国的茫然。 他的内心是一片死寂的荒原,外在的任何刺激,都无法在这片荒原上激起半点回响。 陈家辉坐在他旁边,打着电话,语气时而恭敬,时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似乎是在安排行程和落脚点。 他偶尔会瞥一眼身边这个如同活死人般的儿子,眼神里没有丝毫父子重逢应有的温情,只有一种难以掩饰的烦躁和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品相不佳、却又不得不处理的麻烦资产。 “我跟你说话呢,”挂了电话,陈家辉转过头,声音冷硬地砸向羌渝,“我不管你现在是真傻还是装傻,到了地方,给我安分点。你妈死了,没人再惯着你那些莫名其妙的毛病。以后,得按我的规矩来。” 羌渝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惯着?毛病?这些词语与他记忆中和母亲相关的任何片段都无法对应。 他只觉得车窗外的光线有些刺眼,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彻底沉入内部的黑暗。 这样更好,黑暗让人感到安全。 他们最终没有去往某个像家的住所,而是停在了一栋位于市郊、看起来戒备森严、风格冷硬的建筑前。 铁门高耸,墙上围着带刺的铁丝网,窗户窄小,像一只只窥探外界的冷漠眼睛。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一段羌渝看不懂的外文,但那个国际通用的、类似蛇杖的医学标志,隐隐透露出这里的性质。 “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给你‘检查检查’。”陈家辉语气平淡,像是在安排一件物品的寄存,“等你脑子清楚了,再说以后的事。” 羌渝被带下了车。 初春的异国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拂着他单薄的病号服外套(出院时临时换上的),但他感觉不到冷。 他被那两个人架着,步履蹒跚地走进那栋建筑。 内部的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消毒水、漂白剂和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陈旧药物的气味,比医院的味道更令人窒息。 长长的走廊墙壁被刷成一种毫无生气的淡绿色,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惨白,照得人脸色发青。 登记、填写表格(全部由陈家辉代劳)、简单的交接……过程机械而冰冷。 工作人员说着他不太能听懂的语言,表情麻木,动作程式化。 羌渝像一件物品一样,被移交了出去。 自始至终,陈家辉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或担忧,甚至在离开前,还对接待的人低声交代了几句,眼神意味深长地扫了羌渝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一刻,羌渝恍惚间觉得,被关上的不仅仅是一扇门,而是他整个未来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微小的光亮。 他被带到一个狭小的房间。 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固定在水泥地上的铁床,上面铺着薄薄的、印有编号的床垫和一条看起来并不干净的毯子。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方有一个小小的、装着铁丝网的透气窗。 顶灯是彻夜不灭的,发出惨白的光。 这里不像病房,更像牢房。 接下来的日子,变成了一段失去时间维度、只有无尽重复的噩梦。 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铁门上的小窗会被打开,递进来寡淡无味、勉强果腹的食物和水。 偶尔,会有穿着白大褂、表情漠然的医生进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问一些问题,或者进行一些简单的身体检查。 羌渝始终保持着沉默和木僵的状态,对任何外界刺激不予回应。 起初,医生尝试了各种药物治疗。 五颜六色的药片被强行喂下,或者通过注射进入他的身体。 这些药物带来了各种强烈的副作用:有时是昏昏欲睡,头脑像一团浆糊;有时是莫名的焦躁,像有蚂蚁在骨头里爬;有时是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 但他的内心,那片核心的黑暗与麻木,却像被厚厚的冰层包裹着,药物无法穿透。 于是,更“有效”的“治疗”手段被提上了日程。 第一次被带进那间被称为“治疗室”的房间时,羌渝并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奇怪的、皮革束缚带突出的床。 几个身材高大的护工站在那里,眼神冰冷。 当那些护工试图将他按到床上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束缚和伤害的恐惧,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外壳,让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困兽,发出无声的嘶吼(他的声带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发出声音),用尽全身力气踢打、反抗。 但这反抗是徒劳的。 力量悬殊太大。 他被轻易地制服,冰冷的皮革束缚带牢牢地固定住了他的手腕、脚踝和腰部。 他仰面躺着,眼睁睁看着医生拿起两个连着电线的、湿漉漉的电极片,向他的头部两侧靠近。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 电击治疗。 他在一些模糊的传闻或阅读碎片中听说过这个词,与之相关的是极致的痛苦和无法控制。 “不……”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终于从他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微弱得如同蚊蚋。 但没有人理会。 电极片带着冰冷的黏腻感,贴上了他的太阳穴。 然后,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痛,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大脑,撕裂了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剧烈地反张、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只剩下灼烧般的白光和飞溅的金星。 意识在那一刻被彻底炸碎,变成纷纷扬扬的碎片。 时间感消失了,只剩下永恒的、炼狱般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电流停止。 他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束缚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口水混合着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大脑里一片空白,连刚才那极致的痛苦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摧毁后的虚无感。 他被解下束缚,像拖死狗一样拖回那个狭小的房间,扔在冰冷的铁床上。 他蜷缩起来,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那种痛苦,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更是对意志和人格的彻底摧毁。 它用一种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你,你连对自己身体的基本控制权都没有,你只是一块可以随意处置的肉。 这样的“治疗”,每周会进行两到三次。 每次被带往治疗室的路上,羌渝都会产生剧烈的生理性恐惧,呕吐。 但反抗是无效的,只会招致更粗暴的对待和可能加大的电流。 他学会了麻木地接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被安置在治疗床上,承受那一次次足以让灵魂出窍的电击。 电击带来的后遗症是明显的。 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偶尔会模糊掉一些过去的片段,尤其是那些关于温暖和美好的记忆,仿佛被电流特意灼烧过,变得焦黑难辨。 他的反应更加迟钝,眼神更加空洞。 但同时,那种极致的痛苦,也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暂时压制了内心那些关于母亲、关于严衍、关于负罪感的尖锐刺痛。 当□□承受着无法想象的折磨时,精神的痛苦似乎就退居次席了。 他不再试图与外界沟通,甚至不再尝试思考。 他活着,仅仅是因为生理机能还没有停止。 他像一株被遗弃在黑暗角落里的植物,逐渐枯萎,失去所有颜色和生机。 偶尔,在电击后意识模糊的短暂间隙,或者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噩梦的内容通常是母亲在火中扭曲的脸,或者严衍满脸鲜血地看着他)时,他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能听到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钢琴声,像是那首《月光》。 但那声音太缥缈了,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会被现实的冰冷和头脑中的嗡鸣所吞没。 他分不清那是记忆的碎片,还是大脑在极度痛苦下产生的错觉。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仅在于走廊里脚步声的频率和送饭间隔的长短。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几个月?还是已经一年?外界发生了什么,严衍是生是死,对他而言,都变成了另一个宇宙的故事。 他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是自身存在感的日益稀薄。 他正在变成这间苍白囚室里的一部分,变成墙壁的颜色,变成铁床的冰冷,变成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 他不再是人,只是一个编号,一个需要被“矫正”的病例,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幽灵。 而那个将他送进这里的、名为父亲的男人,在他入院后,只出现过一次。 那次,陈家辉隔着探视间的玻璃(为了防止病人攻击),冷冷地打量了他几分钟,似乎对他的“病情”毫无起色感到不满,对医生说了几句类似“加大治疗力度”的话,便匆匆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希望,早已在第一次电击时就被彻底摧毁。 如今,连绝望本身,也渐渐变得麻木。 他沉没在无光的海底,水压巨大,寂静无声,只有永恒的坠落。 第9章 弃逐 时间,在苍白与电击的循环中,变成了一摊粘稠停滞的死水。 日出日落被头顶那盏永不熄灭的惨白灯光所取代,季节更迭被每周固定的“治疗”日程所模糊。 羌渝像一株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维持着一种扭曲的“存在”,却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活性。 他不再去数墙壁上自己用指甲划出的、模糊的刻痕(那也曾被护工发现后强行磨平),不再去分辨送餐间隔所代表的昼夜。 他甚至不再有“我”这个概念,他只是这间囚室里一个会呼吸的、需要被定期“处理”的物件。 变化的到来,并非源于他自身任何形式的“好转”或反抗,而是来自外部一个冰冷而现实的理由——钱。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早晨,或许只是日历上的一个标记,但对羌渝而言,与往常并无不同。 铁门被打开的时间比平时稍早了一些。进来的不是送餐的护工,而是那个主要负责他“病例”的、面色蜡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不耐烦的主治医生,身后跟着两个身材格外魁梧的护工。 医生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而不是病历夹。 他用那种羌渝依旧听不懂、但能分辨出公事公办语调的语言,快速地说了一段话。 羌渝蜷缩在铁床的角落,裹着那条薄而硬的毯子,没有任何反应,目光空洞地落在医生擦得锃亮却沾着一点污渍的皮鞋尖上。 医生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应。 他说完后,对护工示意了一下。 那两个护工上前,不像往常进行电击治疗时那般粗暴,但动作也绝称不上温柔,他们将他从床上架起来,带出了这间他居住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囚室。 羌渝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疑惑。 他被带着穿过那条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淡绿色长廊,经过一扇扇紧闭的、象征着其他痛苦灵魂的铁门。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向通往“治疗室”的那个岔路口,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建筑出口的方向。 越靠近出口,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外界的、冰冷的、陌生的空气流动。 当那扇厚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时,一股凛冽的、如同裹着冰碴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穿透了羌渝身上那套单薄的、印有机构编号的棉质病号服。 寒冷。 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自然界的物理感觉,像无数根细针,刺醒了他部分麻木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裸露在外的脚踝和手腕感受到刀割般的寒意。 他被带出了大门,站在了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身后,那栋压抑的建筑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身前,是一条空旷的、覆盖着肮脏积雪的街道。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仿佛随时会压下更多的雪。 医生最后对他说了几句话,语气冷漠,像是在宣读一份驱逐通知。 然后,他将手里那张纸——似乎是一份出院(或者说,驱逐)证明——塞进了羌渝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甚至没有确保它是否放稳。 接着,医生和护工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回了那栋建筑。 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他身后关上、落锁。 这一次,锁住的是他返回那个“熟悉”地狱的道路,而将他彻底抛向了面前这个陌生、冰冷、无边无际的、更大的荒野。 羌渝独自一人,站在寒冬的街头。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苍白消瘦、几乎脱相的脸上。 头发因为长期缺乏打理而纠缠打结,长长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眼睛。 脚上只有一双单薄的、在室内穿的塑料拖鞋,此刻站在积雪上,刺骨的冰冷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丢弃在雪地里的石像。 大脑因为长久的封闭和药物影响,处理眼前状况的速度极其缓慢。 他……自由了?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甚至带着讽刺的意味。 自由,就是被剥去所有庇护(哪怕是残酷的庇护),赤身**地抛入冰天雪地之中吗? 口袋里的那张纸被风吹动,发出一角。他迟钝地低下头,看着那张纸。 上面的文字他依旧看不懂,但那红色的印章和冰冷的格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他被正式“弃置”的命运。 是因为那个叫陈家辉的男人不再支付费用了吗? 所以,他就像一件无用的垃圾,被从仓库里清理了出来。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情绪波动。 羞辱?愤怒?悲伤?这些情绪似乎早已在一次次电击中消耗殆尽。 他只是觉得冷,难以忍受的冷。 这种物理上的极度寒冷,暂时压倒了一切精神上的麻木和空洞。 求生的本能,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冰封的心湖深处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他不能站在这里,会被冻死的。 他必须…移动。 他尝试着抬起一只脚,迈出第一步。 双腿因为长期缺乏活动和营养不良而虚弱无力,冻僵的脚趾在塑料拖鞋里几乎失去知觉。 第一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扶住了旁边一根冰冷的路灯柱,稳住身体。 该去哪里?他不知道。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语言不通,身无分文,衣着单薄得如同乞丐。 他像一个被错误投递到异星的信件,找不到任何可以投靠的地址。 他开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和冰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颊和耳朵,病号服很快就被风雪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带走体内仅存的热量。 行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厌恶的一瞥,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在这个繁华而冷漠的都市里,一个衣衫褴褛、精神恍惚的流浪者,并不算太罕见的景象。 饥饿感也开始袭来,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却又带着空虚的绞痛。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顿像样的饭是什么时候了。 机构里的食物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此刻,生命的本能正在发出强烈的抗议。 他走过热气腾腾的面包店,走过灯火通明的咖啡馆,玻璃窗内的人们穿着暖和的衣服,喝着热饮,谈笑风生。 那是一个他无法触及的、温暖正常的世界。橱窗玻璃反射出他此刻的模样:一个幽灵般的、瘦骨嶙峋的影子,穿着可笑的单薄衣服,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与窗内的景象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意识开始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变得模糊。 眼前的街道开始旋转,灯光变成模糊的光斑。耳鸣声再次响起,盖过了城市的喧嚣。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随时会被这阵寒风卷走,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 也许,就这样消失掉,也不错。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 死亡,或许比这样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地挣扎,要轻松得多。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身体摇晃得厉害。 最终,在一个僻静的、堆满垃圾桶的巷口,他的体力终于耗尽。 腿一软,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肮脏的雪地里。 脸颊贴着冰冷的积雪,那一点点的刺痛感,成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 就这样结束了吧。 他闭上了眼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母亲的脸,严衍满是血的脸,交替在脑海中闪过,最后都归于一片虚无的黑暗。 ……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尖锐的耳鸣,模糊地传了进来。 “嘿!你还好吗?……我的上帝,你怎么穿成这样躺在雪地里?”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关切。 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病号服,传递到他已经几乎冻僵的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灼烫的刺激。 羌渝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了一张被冻得通红的、留着络腮胡子的西方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睛是深邃的蓝色,此刻正担忧地注视着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 男人见他睁眼,又说了几句什么,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情况。 但羌渝完全听不懂。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张陌生的、带着善意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尝试着将他扶起来,但羌渝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站立。 男人皱了皱眉,四下张望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带着颜料污渍的羊毛大衣,不由分说地裹在了羌渝几乎冻僵的身体上。 那大衣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松节油、烟草混合的气味。 然后,男人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扛起的姿势,将轻飘飘的羌渝背在了背上。 “坚持住,伙计,我带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男人用英语说道,尽管知道背上的人可能听不懂,但他还是这样说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安抚这个垂死的生命。 羌渝伏在男人宽厚而温暖的背上,感受着那陌生却真实的体温,以及男人走路时稳健的步伐。 羊毛大衣隔绝了部分寒风,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几乎让他落泪的暖意。 他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偶然飘过的浮木,尽管不知道这根浮木会将他带向何方,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男人肩头的衣服布料。 男人背着他,步履坚定地走在风雪渐歇的街道上。他们穿过几条街,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门口挂着不起眼招牌的建筑前。 男人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混合着颜料、画布、灰尘,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似乎是一个画室。 男人将羌渝小心地放在一张铺着旧毯子的沙发上,然后匆忙地去打开暖气,又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到羌渝的嘴边。 羌渝靠在沙发上,裹着那件充满陌生人体温和气味的大衣,小口地啜饮着热水。 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温暖着冰冷的肠胃。 他抬起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到处堆放着画框、画布、颜料桶,墙上挂着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风格大胆而粗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创造的气息。 那个络腮胡男人蹲在他面前,用那双蓝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递水的手势耐心而稳定。 他不再急着问问题,只是这样安静地陪着。 羌渝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眼睛里的善意和那双沾满颜料痕迹的手。 然后,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画室角落,那里摆放着几个用泥巴或石膏做的、粗糙的雕塑雏形。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荡漾了一下。 如同投入一颗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开,便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但,它确实存在过。 第10章 蛰伏 画室里的暖气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努力驱散着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意。 空气逐渐变得温暖,甚至有些闷热,混合着浓烈的松节油、亚麻仁油、各种矿物颜料以及年深日久的灰尘、烟草和咖啡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种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对于刚从冰天雪地的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羌渝而言,它代表着一种实实在在的、隔绝了外面那个冷酷世界的“室内”的安全感。 他蜷缩在那张旧沙发上,身上紧紧裹着艾瑞克那件厚重的、沾满颜料污渍的羊毛大衣。 大衣残留着艾瑞克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层坚硬的茧,将他与外界暂时隔离。 他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艾瑞克塞到他手里的那杯热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冻僵的食道,注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随即是缓慢扩散开的暖意。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他喝得很小心,仿佛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会突然消失。 艾瑞克——那个络腮胡男人——并没有急于询问他的来历或状况。 他只是忙碌着,先是检查了暖气的运行,然后又走进里面的小厨房,传来烧水、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黏糊糊的汤走出来,汤里漂浮着几块面包和一些看不出原状的蔬菜。 “吃吧,热的。”艾瑞克把汤碗放在沙发旁边的矮凳上,又递给他一个勺子。 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手势和眼神足够表达意思。 羌渝看着那碗汤,胃里因为饥饿而灼烧般的绞痛更加剧烈。 但他并没有立刻动手。 长久的机构生活,早已磨灭了他对食物主动索取的**,甚至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迟疑——任何给予,都可能伴随着未知的要求或代价。 艾瑞克似乎理解他的沉默和犹豫。 他指了指汤,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一个吃的动作,然后便转身走到画室另一头的工作台前,背对着羌渝,开始整理一堆杂乱的画笔和刮刀,故意制造出一些响动,仿佛在给他留下独处的空间。 这种不经意的体贴,让羌渝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毫米。 他迟疑地伸出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 汤的味道很咸,甚至有点糊味,并不美味,但它是热的。 热汤下肚,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气。 他开始一勺一勺地,机械地吃着,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重新启动。 艾瑞克虽然背对着他,但眼角的余光似乎一直在留意着他的动静。 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进食声,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 吃完那碗汤,身体里的暖意更浓了一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 寒冷、恐惧、虚弱……所有的情绪和体力消耗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靠在沙发上,裹紧大衣,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入了无梦的、近乎昏厥的睡眠。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时,画室里的光线已经变了。 唯一的窗户透进朦胧的、灰白色的天光,应该是第二天了。 暖气依旧开着,室内温暖如春。 他身上除了那件大衣,还多了一条粗糙但厚实的毛毯,显然是艾瑞克在他睡着时给他盖上的。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骨头像生了锈一样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喉咙干得冒火。 他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画室里静悄悄的,艾瑞克不在。 到处堆满了画作、画框、颜料管、调色板,显得杂乱无章,却又充满了一种蓬勃的、未被束缚的生命力。 与他之前待过的那个苍白、整洁、充满秩序性冷酷的精神病院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的目光,再次被角落里的那几个雕塑雏形所吸引。 那是用灰白色的黏土粗略塑成的人体局部——一只扭曲的手,一个半埋着的头像,还有一堆看似无序、却充满动感的块面。 它们粗糙、原始,甚至有些笨拙,但有一种直接而强烈的表达欲,从那些泥土的褶皱和痕迹中透出来。 羌渝看着它们,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一颗被埋藏在冻土最深处的种子,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地热,开始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蠕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情绪?不是喜悦,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 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共鸣。 仿佛那些沉默的泥土,在诉说着某种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却又能隐约感知的东西。 他不敢再看,移开了目光,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慌乱。 这种内在的波动,比外界的寒冷或温暖更让他感到不安。 这时,画室的门被推开,艾瑞克带着一身冷气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新鲜的面包和牛奶。 他看到羌渝坐起来了,脸上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尽管胡子拉碴,但那笑容很有感染力。 “醒了?感觉好点了吗?”艾瑞克用简单的英语单词配合手势问道。 羌渝低下头,没有回应。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感谢?自我介绍?解释自己的处境? 这一切都太过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目前贫瘠的表达能力和社会性功能。 艾瑞克似乎也不在意。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指了指沙发,示意羌渝继续休息。 他自己则走到画架前,掀开盖布,露出一幅尚未完成的油画。 画面上是大片浓烈得近乎暴烈的色彩,扭曲的线条勾勒出某种挣扎的形态,看起来抽象而充满力量。 艾瑞克拿起调色板和画笔,开始作画。 他很快沉浸了进去,时而后退几步眯眼端详,时而上前快速涂抹,嘴里偶尔会哼唱几句不成调的歌谣,或者低声咒骂某个不满意的色块。 羌渝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裹着毛毯和大衣,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他观察着艾瑞克。 这个男人作画时的状态,与他记忆中母亲那种时而癫狂、时而绝望的创作截然不同。 艾瑞克是专注的、投入的,甚至带着一种享受和发泄并存的快意。 画室里只剩下画笔刮擦画布的沙沙声、艾瑞克偶尔的嘟囔声,以及暖气低沉的运行声。 这种平静的、充满创造氛围的环境,对羌渝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没有监视,没有电击,没有强迫性的问答,只有一个人专注于自己热爱的事情。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种氛围里,一丝丝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观察艾瑞克作画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几天过去了。 羌渝依旧很少说话,仅限于“是”、“不”、“谢谢”等最简单的单词,发音生涩。 艾瑞克给他找来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虽然不合身,但比那套单薄的病号服暖和多了。 食物也由最初的简单汤水,变成了面包、奶酪、意面等更能果腹的东西。 艾瑞克似乎是个生活随性、不善打理的人,画室兼作起居室,厨房里总是堆满未洗的餐具,但对于收留羌渝这件事,他却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和包容。 他从不追问羌渝的过去,只是提供基本的食宿,并允许他像一件安静的家具一样,存在于这个空间里。 大部分时间,羌渝只是静静地待着。 有时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有时观察艾瑞克作画,有时则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里的雕塑雏形。 有一次,艾瑞克注意到他长久的注视,便放下画笔,走过去拿起那个粗糙的头像雏形。 “黏土,”艾瑞克用英语单词说道,拍了拍那灰白的材料,“像这样,捏。”他做了个揉捏的手势。“你想试试吗?” 羌渝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目光,用力地摇了摇头,身体甚至向后缩了缩。 尝试?创造? 他早已失去了那种资格和勇气。 任何与“表达”相关的事情,都让他感到恐惧。 艾瑞克没有强求,只是耸耸肩,把头像放回原处,继续回去画他的画。 然而,那颗被无意间拨动的种子,却在黑暗的土壤里,继续着它缓慢而顽固的萌动。 一天深夜,艾瑞克已经在他用帘子隔开的简易卧室里睡着了,鼾声隐隐传来。 羌渝躺在沙发上,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在画室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声。 鬼使神差地,他悄悄地坐起身,赤着脚,像幽灵一样走到那个角落。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那堆闲置的黏土。 黏土用湿布盖着,保持着柔软。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触碰了一下那冰凉、湿润、带着颗粒感的泥土。 触感传来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不是厌恶,也不是愉悦,而是一种……熟悉的、原始的连接感。 仿佛这沉默的泥土,能够理解他内心那些无法言说、混乱不堪的一切。 他缩回手,心脏在寂静中跳得飞快。 他在那里蹲了很久,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 但内心深处,某种冻结了太久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第二天,艾瑞克发现那堆黏土似乎被人动过,湿布被重新盖好,但边缘的痕迹略有不同。 他看了一眼依旧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的羌渝,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找来一块干净的木板和一小团黏土,放在沙发旁边的地上,没有看羌渝,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闲着也是闲着。” 羌渝看着地上那团新鲜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黏土,和那块光滑的木板,久久没有动作。 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恐惧、自卑、对过往创伤的忌惮,与那一丝被唤醒的、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好奇与冲动,在进行着无声的搏斗。 最终,在艾瑞克再次沉浸于他的油画时,羌渝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团黏土。 泥土冰凉、柔软的触感,再次包裹住他的指尖。 第11章 盛名 那团黏土,静静地躺在光滑的木板上,像一个沉默的挑战,又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羌渝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 泥土冰凉湿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唤醒了一种遥远到近乎陌生的肌肉记忆——那是童年时,在被母亲允许的、极其罕见的短暂平静时刻,他也会蹲在院子里,无意识地揉捏湿泥巴,塑造成各种模糊的形状。 那时,泥土是他唯一的、不会斥责他的玩伴。 但此刻,这简单的动作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每一次尝试表达自我,在过去的经验里,几乎都伴随着母亲的嘲讽、否定,或更糟糕的、引燃她怒火的不可预测后果。 表达是危险的。暴露内心是致命的。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艾瑞克画笔落在画布上的沙沙声,以及他偶尔后退审视作品时低沉的呼吸声。 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背景音,既不寂静得令人心慌,也不嘈杂得让人不安。 羌渝偷偷抬起眼,瞥了一眼艾鲁克宽厚的背影。 男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色彩世界里,似乎早已忘记了沙发上这个沉默的客人和地上那团小小的泥土。 这种被忽略的感觉,此刻反而成了一种安全的许可。 羌渝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极其缓慢而深长,仿佛要将积攒了许久的恐惧都吸入,再缓缓吐出。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终于落了下去,轻轻地、试探性地,按在了那团黏土的中心。 冰凉、柔软、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质地,再次清晰地通过指尖的神经末梢传递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缩回。 他任由那种感觉停留在指尖,像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大脑里那些批判的、恐惧的声音,只是去感受这片最原始的、未经雕琢的材料。 他的手指开始极其轻微地动了起来。 不是塑造,甚至不是揉捏,只是无意识地在泥土表面按压、滑动,留下一些凌乱的、毫无意义的痕迹。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他的手臂开始发酸,久到艾瑞克已经完成了一部分画作,起身去倒咖啡。 艾瑞克端着咖啡杯走过沙发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地上的木板和那团被按得有些扁平的黏土,以及羌渝那双专注而紧张地低垂着的眼睛。 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喝了一口咖啡,便又回到了画架前,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但这种无言的“看见”和“不干涉”,对羌渝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鼓励。 它意味着,他的行为没有被评判,没有引发任何负面的关注。 这小小的安全空间,让他紧绷的神经又松弛了一分。 他开始尝试更多的动作。用拇指在黏土中央按出一个凹陷,然后用指尖将周围的泥土慢慢推挤、隆起。 他没有预设要塑造什么,只是跟随本能,让手指带动泥土变化。 一个模糊的、不规则的碗状物开始显现。 他的动作依旧生涩、犹豫,时不时会停下来,警惕地听听周围的动静,或者因为某个不满意的线条而皱起眉头,几乎想要将整个泥团毁掉重来。 但每一次,当他产生毁掉的冲动时,内心深处似乎又有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阻止他。 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固执:就这样,继续。 几天过去了。 羌渝每天大部分时间依然是在沉默和观察中度过的,但地上那块木板和上面的黏土,成了他一个新的、隐秘的焦点。 那个粗糙的碗状物被他反复修改,边缘被捏薄,内部被抹平,渐渐有了些微的形态。 他做得极其缓慢,有时一整天只是反复打磨一个微不足道的弧度。 他对泥土的掌控力,在这一次次微小的尝试中,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速度增长着。 艾瑞克依旧不过问,但他会“无意中”留下一些关于雕塑的书籍,翻到某些展示基本技法的页面,摊开在画室中央的大桌子上。 有时,他会带回一些不同质地的黏土,或者几把旧的、但保养得很好的塑形刀,随手放在羌渝那块木板的旁边。 羌渝起初对这些“工具”敬而远之。 但有一天,当他对自己用手指无法精细处理的某个细节感到无比挫败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把最小的塑形刀上。 木质的刀柄光滑温润,金属的刀头闪着幽暗的光。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拿起那把刀,试着在黏土上划了一下。 一道清晰、利落的线条出现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微微一震。 工具,是手的延伸,能实现手指无法达到的精确。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使用这些塑形刀,刮、刻、压、挑……每一次成功的应用,都带来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 那种感觉,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擦亮了一根极其微小的火柴,光芒虽弱,却真实存在。 他塑造的对象也开始发生变化。 不再是无意识的几何形体,他开始尝试捏塑一些更具体的东西。 最初是静物——艾瑞克放在窗台上的一个干枯的向日葵花盘,或者一个歪倒的空酒瓶。 他观察得极其仔细,仿佛要将物体的每一个转折、每一处光影的微妙变化都刻进脑海里,然后再通过指尖,笨拙而执着地转移到泥土上。 这些习作依旧粗糙,比例失调,细节模糊,甚至有些滑稽。 但艾鲁克在一次经过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很久,然后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手势说:“感觉……对。比例不对,但感觉,抓住了。” “感觉抓住了?”羌渝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困惑。他追求的是形似,是准确,而艾瑞克却说“感觉”? 艾瑞克指了指那个歪歪扭扭的酒瓶雕塑,又指了指窗台上真实的酒瓶:“这个,是瓶子。你这个,”他点了点羌渝的作品,“是‘疲惫’的瓶子。看,这里,要倒下的样子。不一样。” 羌渝怔住了。 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 的确,他无意中夸张了瓶子倾斜的角度,强调了瓶身那种不堪重负的弯曲感。 他塑造的,不仅仅是物体的外形,更是他投射在物体上的某种内在感受——那种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疲惫”感。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内心某个一直昏暗的角落。 艺术,或许不仅仅是复制现实,更是表达内在的真实?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却又隐隐带着一□□惑。 他开始更大胆地尝试。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复制静物,开始凭记忆和感觉,捏塑一些模糊的人体局部——一只紧握的拳头,一个低垂的头颅,一段绷紧的脊背。 这些形象扭曲、充满张力,甚至有些痛苦,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 他做得依旧很慢,常常对着一小块泥土发呆半天,才能下定决心落下一刀。 艾瑞克看着这些充满痛苦表达的作品,眼神变得复杂。 他没有再轻易评价,只是提供更好的材料,更专业的工具,并在他遇到技术难题时,用最简洁的语言或示范给予指点。 画室里的氛围悄然改变,从最初的收容与庇护,渐渐多了一层师徒般的、专注于技艺传授的默契。 时间悄然流逝,或许过去了几个月。 羌渝的雕塑技巧在以惊人的速度进步。 他对形体、空间、质感的把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旦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便如洪水般奔涌而出。 他不再满足于小型的习作,开始尝试更大、更复杂的构图。 一天,他用了整整一周时间,完成了一件半身像。 那是一个模糊的、没有具体面容的男子头像,头颅低垂,脖颈以一种极其艰难的角度弯曲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整个形体充满了挣扎和压抑的力量。 这件作品虽然依旧没有精细的五官,但那种内在的情感张力,却强烈得几乎要破土而出。 艾瑞克看到这件作品时,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羌渝意想不到的事——他打电话叫来了一个经营画廊的朋友。 那个画廊主是个精干的中年女人,穿着得体,眼神锐利。 她看到那件半身像时,先是挑剔地审视着技术细节,但很快,她的目光被作品深处那种 raw(原始)、powerful(有力)的情感表达所吸引。 她和艾瑞克用羌渝听不懂的法语快速交流着,语气越来越兴奋。 几天后,艾瑞克告诉羌渝,那件作品被画廊主看中,要拿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当代艺术展。 羌渝茫然地看着他,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展览?被很多人看?这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慌。 然而,展览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件名为《压力》的雕塑,以其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和独特的粗糙质感,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和藏家的兴趣,最终以不菲的价格售出。 消息传开,羌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身份神秘的东方少年雕塑家,一夜之间在巴黎的艺术圈子里声名鹊起。 艾瑞克的画室开始接到越来越多的电话和访客,有希望采访的记者,有想代理他作品的画廊,有慕名而来的收藏家。 突如其来的名声和关注,像一道强烈的探照灯,猛地打在一直习惯于躲在阴影里的羌渝身上。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再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些赞赏的目光、恭维的话语、不断涌入的金钱,非但没有带来喜悦和满足,反而像沉重的枷锁,加剧了他内心深处的自我厌弃。 他们称赞的是他的“天赋”,是他的作品表达的“痛苦的力量”。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扭曲的形态、压抑的情感,并非什么高深的艺术构思,仅仅是他内心无边黑暗和痛苦最真实、最直接的投射。 他是在用自己的伤口,换取世俗的成功和认可。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肮脏和羞耻。 每一次作品的售出,都像是一次当众的剥皮,将他最不堪的内在暴露出来,供人品评和消费。 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自我厌恶。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投入创作,仿佛只有在高强度的、近乎自虐的劳作中,才能暂时麻痹那种噬心的负面情绪。 他抽烟抽得越来越凶,手指常常被烟熏得焦黄。 艾瑞克画室里的酒,也开始被他大量消耗。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他才能获得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名声为他带来了物质上的富足,他搬出了艾瑞克的画室,在附近租了一个更宽敞的工作室,但他内心的空洞却越来越大,自我毁灭的倾向也日益明显。 成功的表象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他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世俗的赞美,内心却向着更深的深渊,加速坠落。 第12章 情感的真空 成功,并非救赎的阶梯,反而像一剂药性猛烈的毒药,注入了羌渝早已千疮百孔的血管。 金钱、名声、赞誉——这些他曾匍匐在生存线上时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如今实体化为一摞摞冰冷的欧元、报刊艺术版面上烫金的姓名、以及画廊开幕式上那些穿着华服的人们投来的、混合着好奇、赞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猎奇目光。 这一切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在艾瑞克画室里获得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平静,将他冲上了一片更加孤立无援、被聚光灯烤炙的荒芜沙滩。 他搬离了艾瑞克那间充满烟火气(尽管杂乱)的画室,在塞纳河左岸一个相对安静但租金不菲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宽敞的顶层工作室。 巨大的落地窗能俯瞰部分城市景观,阳光充足,空间开阔,专业的雕塑台、各种型号的支架、成箱的优质黏土、以及一整套闪着冷光的金属塑形工具井然有序地摆放着。 这里符合一个成功艺术家应有的体面,却冰冷得像一个高级展厅,缺乏最基本的生活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松节油和烟草的混合味,而是新刷墙壁的涂料味、高级黏土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绝对寂静的压迫感。 艾瑞克依旧是他与过去那段灰暗但尚存一丝温暖岁月唯一的连接。 这位粗犷的画家会定期带着自家炖的、味道浓重的肉汤和一瓶上好红酒来看望他,试图用食物和酒精撬开他紧闭的心门。 他会大声谈论着最近的艺术圈八卦,某个评论家对羌渝作品的溢美之词,或者下一场重要展览的筹备情况。 他的声音洪亮,试图驱散工作室里死寂般的沉默。 但羌渝的回应日益稀少和迟滞。 他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冰凉的杯壁,或者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任由灰烬簌簌落下,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艾瑞克的话语,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他深不见底的心潭,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反而沉甸甸地坠在潭底,加重了他的负担。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这些外在的、喧嚣的符号所吞噬、所定义。 那些评论家分析他作品时使用的“痛苦的张力”、“存在的焦虑”、“后现代异化”等华丽辞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他们剖析的是他血淋淋的伤口,却将其包装成一种高雅的审美对象。 这种认知让他恶心反胃,仿佛自己的内脏被掏出来,放在精美的盘子里供人品评。 “Yu,你听我说,” 艾瑞克放下酒杯,语气变得严肃,他那双惯常乐观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忧虑,“你不能这样下去。你是在用凿子雕刻自己的灵魂!看看你的手,在发抖!看看你的脸色,像鬼一样!你需要休息,需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工作室,去看看外面的阳光,去认识些新朋友,哪怕只是找个漂亮的姑娘或者小伙子喝杯咖啡!” 艾瑞克观念开放,他隐约察觉到羌渝对女性的疏离,便试图用更宽泛的词语引导他。 “朋友?咖啡?”羌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烟雾,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艾瑞克,我…我只配和这些泥土待在一起。它们不会说话,不会评判,也不会期待。”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苍白憔悴的脸,“阳光?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无所遁形。” 他需要的不是阳光,而是阴影;不是交流,而是遗忘。 他发现自己只有在一种状态下,才能获得短暂的、虚假的安宁——那就是当他的感官被强烈刺激到近乎麻痹的时候。 极高强度的创作、浓度惊人的尼古丁、以及足以让胃部灼烧的烈酒,成了他对抗内心无边噩梦的三板斧。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化学物质的麻醉效果是短暂的。 每当夜深人静,酒意如潮水般退去,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些在昏暗灯光下投下狰狞阴影的未完成雕塑时,那种刻骨铭心的自我厌弃便会如同潜伏的野兽,猛地扑上来,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他会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冰冷的目光审视着镜中的男人:瘦削得像一把随时会散架的骨头,皮肤因长期不见阳光和过度熬夜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眼窝深陷,瞳孔涣散无光,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颓败和阴郁之气中。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天才雕塑家’,”他会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厌恶,“一个靠贩卖痛苦和不幸赚钱的精神病患者,一个内心腐烂发臭的骗子……你真让人恶心。” 这种极致的自我否定,迫切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具象的方式来宣泄。 既然无法彻底消灭这个令人憎恶的自我(自杀的念头从未真正远离,但某种根深蒂固的怯懦或者说残存的生物本能总在最后关头将他拉回),那么,通过玷污和践踏这个□□,来达到精神上的某种“平衡”,便成了一种扭曲的替代方案。 仿佛只有让自己变得更脏、更烂,才能与内心那个丑陋的自我“匹配”,才能获得一种病态的“心安理得”。 他的活动范围开始向夜晚倾斜。 他会选择在夜幕完全降临后,像一具苏醒的幽灵,走出那间冰冷的工作室。 他刻意避开那些他可能会遇到艺术圈熟人的高级场所,而是打车前往城市边缘、劳工阶层聚居区域那些灯光昏暗、音乐震耳欲聋的地下酒吧。 这里的空气混浊不堪,弥漫着廉价香烟、汗水、劣质香水和大麻的混合气味。 拥挤的人群在闪烁的彩色灯光下疯狂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正是在这种喧嚣、混乱、完全匿名的环境中,羌渝才能感到一丝扭曲的“放松”。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那个声名鹊起的雕塑家,他只是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眼神空洞、不停买醉的东方男人。 他通常会选择最角落的位置,点一瓶最烈的威士忌,不加冰,直接对着瓶口灌下去。 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他英俊却阴郁的东方面孔,加上那种不要命的喝法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气质,很容易吸引一些人的注意。 最初,是一些妆容浓艳、衣着暴露的女人主动靠近,她们的手指会暧昧地划过他的手臂,语言大胆挑逗。 但羌渝对女性身体的靠近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排斥,这或许源于对母亲那不可预测的、充满伤害性的身体的恐惧记忆。 他会毫不客气地、用冰冷的眼神和简短的字句让她们知难而退。 转折发生在一个潮湿的雨夜。 酒吧里人不多,音响里播放着节奏沉闷的电子乐。 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孩,独自坐在吧台另一头,小口啜饮着一杯果汁。 男孩有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眼睛是清澈的湖蓝色,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和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才端着杯子走过来,用带着口音的、结结巴巴的英语怯生生地问:“先……先生,一个人吗?可以……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羌渝醉眼朦胧地打量着他。 男孩的年轻、干净、以及那种毫不设防的脆弱感,像一面镜子,莫名地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某个被遗忘了的、同样无助而纯洁的角落——或许是很多年前,那个尚未被母亲的疯狂和生活的残酷彻底摧毁的、小小的自己。 这种突如其来的、带有自恋色彩的共鸣,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厚重的防御外壳。 他没有像对待之前那些搭讪者那样立刻拒绝,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将面前的酒瓶推了过去。 男孩受宠若惊,连忙给他倒酒,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 那一晚,羌渝喝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醉得几乎不省人事。 最后的记忆碎片是:男孩费力地搀扶着他,在雨中艰难拦车,将他带回工作室;年轻身体传来的、与他冰冷四肢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黑暗中模糊的喘息和触碰;以及第二天清晨,在剧烈的头痛和恶心中醒来,看到身边熟睡的、赤身**的男孩时,那种如同坠入冰窖般的、天崩地裂的自我憎恶。 男孩醒来后,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和明显的依恋,他试图靠近羌渝,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一种天真的爱慕。 他小声说着些什么,大概是关于昨晚的回忆和对羌渝的仰慕。 但羌渝的反应是极其粗暴和冷漠的。 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推开男孩,从钱包里掏出一大把钞票,看也没看就扔在床上,用冰冷到极点的、带着宿醉沙哑的声音低吼:“出去!马上滚出去!” 男孩被他的态度吓呆了,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涌了上来,他慌乱地穿上衣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走了。 门被关上的瞬间,羌渝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吐出的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他打开淋浴,将水温调到最高,近乎自虐地用滚烫的水流冲刷身体,用粗糙的澡巾用力搓洗皮肤,仿佛要褪掉一层皮,洗去所有关于昨晚的、令人作呕的记忆。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面色惨白如鬼的男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仅灵魂腐朽不堪,如今连这具皮囊也彻底脏了。 他竟然…利用了一个看似单纯的男孩的年轻和或许真诚的情感,来满足自己扭曲的自我毁灭欲。 这种行为,比单纯的自残更加卑劣,更加令他唾弃自己。 然而,如同陷入泥沼的人,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 这次经历带来的极致羞耻和自我厌恶,非但没有让他警醒,反而催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要在堕落中寻求某种“真实”的畸变心理。 既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既然已经玷污了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纯洁假象,那么,不如就沿着这条肮脏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湮灭。 仿佛只有通过不断地践踏自己,才能印证自身存在的毫无价值,才能在这种自我施加的惩罚中获得一种扭曲的、短暂的解脱感。 从此,他更加频繁地潜入那些夜色下的场所,并且开始带有明确目的地寻找猎物——那些年轻、漂亮、眼神清澈、看起来未经世事的男孩。 他熟练地扮演起一个成熟、忧郁、富有且经验丰富的年长情人角色。 他用金钱开路(点最贵的酒,赠送昂贵的礼物),用精心伪装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温柔语调(那不过是他从电影里模仿来的、毫无真情实感的表演)吸引他们,与他们发生短暂而激烈的关系。 然而,每一次肉/体的纠缠,带来的不是情感的连接或慰藉,而是更深层的空洞和事后的、排山倒海般的自我唾弃。 他冷漠地观察着那些男孩在他身边露出迷恋或满足的神情,内心充满了冰冷的嘲讽——既嘲讽他们的轻易沉溺和天真,更嘲讽自己的虚伪、丑陋和无可救药。 他成了自己情感世界的暴君,同时也是最痛苦的囚徒。 他彻底关闭了感受和接受真诚情感的能力(他坚信自己早已不配拥有任何纯粹的东西),只能通过这种扭曲的、毫无情感内核的肉/体沉沦,来短暂地模拟一种“存在感”,逃避噬骨的孤独,同时借此加剧对自己的惩罚,在痛苦中确认自己的“活着”。 他沉溺于这种恶性循环,在肉/体的短暂感官刺激和精神的持久煎熬折磨之间,像钟摆一样剧烈地、无法停止地摇摆。 偶尔,在酒精深度麻醉后的恍惚瞬间,或者在连续工作导致精神极度疲惫的边缘,他会产生一些极其短暂、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耳边会隐约响起一阵悠远的、熟悉的钢琴旋律,眼前会模糊地闪过一个在阳光下弹琴的、挺拔而温暖的背影。 但每当这些幻象出现的刹那,他都会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惊醒,用更烈的酒、更嘈杂的音乐、或者更放纵的夜晚,将这些不该存在的幻影粗暴地驱散。 那是他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绝对禁忌,是曾经照进他生命深渊的一缕纯净月光。 而他,早已习惯了在污浊的黑暗中爬行,那缕月光对他而言,太过刺眼,太过圣洁,只会更加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肮脏与不堪,灼烧他早已溃烂流脓的灵魂伤口。 他的雕塑作品也忠实地反映着他内心的急剧恶化。 新作中充满了更多撕裂、捆绑、破碎、甚至带有某种自残意味的元素,形态更加扭曲乖张,充满了绝望和毁灭的气息。 艺术评论界却对此赞誉有加,认为这是他艺术风格的深化和成熟,是“对人性黑暗面的勇敢探索”。 只有羌渝自己清楚,这些令人不安的作品,不过是他内心地狱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投射和倒影。 他是在用艺术的形式,公开处刑自己腐烂的灵魂。 感情,对于如今的羌渝而言,早已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一片无法孕育生命的绝对真空。 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的泥沼和自我的深渊里,加速下坠,用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邂逅和事后加倍的自我憎恨,来祭奠和践踏他那早已死去的、对爱与温暖的最后一丝微弱渴望。 他在情感的荒漠里,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孤岛,四周是自我厌弃凝结成的、冰冷刺骨的绝望海水,彻底隔绝了一切被救赎与自我救赎的可能。 他甚至开始隐隐期待,这场漫长的坠落,能有一个彻底的、毁灭性的终点。 第13章 故人 巴黎深秋的寒意,似乎能穿透建筑物厚实的墙壁,渗入每一个角落。 私人美术馆的洗手间内,与外界的浮华喧嚣仅一门之隔,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顶灯投下冷白色的光,均匀地洒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和银色的水龙头扶手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于浓郁的、试图掩盖一切的味道——是柠檬与雪松混合的昂贵香氛,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那底层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两种气息古怪地交织着,如同此刻羌渝内心翻滚却强行压抑的情绪。 那只握住他手腕的手,带来的触感并非仅仅是温热。 那是一种带着鲜活生命力的、坚实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和衬衫袖口,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这温度与他惯常感受到的、自己四肢的冰凉,或是酒精带来的虚浮燥热截然不同。 它太真实,太有存在感,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瞬间照亮了他刻意维持的、名为“平静”的黑暗房间,让他无所遁形。 羌渝的整个身体,在那零点几秒的接触间,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凝滞。 仿佛一台精密仪器突然被注入了错误的代码,所有的运行都在瞬间卡顿。 血液的流速,呼吸的节奏,甚至睫毛眨动的频率,都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但他强大的意志力,那在无数个自我厌弃的夜晚锻炼出来的、近乎本能的防御机制,立刻开始高速运转。 不能慌。 他对自己下达指令,如同程序员在修复一个致命的系统漏洞。越是意外,越不能露出破绽。 他并没有立刻用力甩开,那会显得过于激动,等于承认了这触碰对他造成了影响。 他先是微微蹙了下眉,一个非常轻微、足以表达被打扰的不悦,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失礼的表情。 然后,他才慢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被打断了重要思绪的、刻意放缓的节奏,转过身来。 这个转身的动作,他控制得极好,肩线平稳,脖颈的弧度甚至带着一丝倨傲。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自己被握住的手腕上,停留了大约一次心跳的时间,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然后,才顺着那只骨节分明、依旧修长却明显更加有力成熟的手臂,缓缓向上,最终,重新落回了严衍的脸上。 这张脸……羌渝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尽管面上丝毫不显。 时光仿佛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塑家,将少年时期略显柔和的线条打磨得更加棱角分明,下颌的轮廓像山脊般清晰,鼻梁依旧挺直,只是眉宇间沉淀下了一些东西—— 不再是纯粹阳光的味道,而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仿佛承载了过多重量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 但这张脸,核心的东西没变,尤其是那双眼睛。 曾经盛着星光与笑意的眼眸,此刻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水波不兴,却清晰地倒映出头顶惨白的灯光,以及……灯光下,他自己那张强行镇定的、苍白的面孔。 那目光里翻涌的情绪太复杂,震惊,难以置信,浓烈到让他几乎想要逃避的心疼,还有一丝…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却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 羌渝强迫自己与这目光对视,不能移开,移开就意味着怯懦。 他调动起面部所有能够控制的肌肉,试图让那副练习了无数次的、散漫中带着点倦怠的面具重新严丝合缝地覆盖住真实的情绪。 他甚至刻意放松了嘴角的肌肉,让它们呈现出一个非常轻微的、近乎无奈的弧度。 “这位先生,”他开口,声音经过刻意调整,比刚才在盥洗盆前干呕时要平稳得多,带着一种疏离的、仿佛在评估一件不太有趣的商品的礼貌腔调。 他的目光在严衍抓住他手腕的地方和严衍的脸之间逡巡了一下,最终定格在对方眼睛下方一点点,一个既像对视又避免了直接眼神碰撞的微妙位置,然后,他挑了挑眉,这个动作他做起来驾轻就熟,带着点玩味,又有点被打扰的不耐。 “这是什么新的搭讪方式吗?我不记得我们认识。” 他的语气轻松,尾音甚至微微上扬,仿佛真的只是在面对一个行为有些唐突、但尚可容忍的陌生人。 唯有他垂在身侧、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在严衍视线无法直接触及的阴影里,几不可察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清醒与冷静。 严衍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又像拥有某种恒定引力的磁场,牢牢锁住他,没有丝毫动摇。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清晰地映照出羌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面具,直接看到后面那个惊慌失措、正在拼命加固防线的灵魂。 “羌渝。”严衍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两个字从他喉间溢出,仿佛带着六年光阴积攒下的尘埃与锈迹,重重砸在两人之间寂静的空气里,激起无形的涟漪。 “你不认识我?”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带着一种沉痛的陈述,仿佛在确认一个他早已知道、却不愿相信的事实。 羌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缺氧般的闷痛瞬间蔓延开来。 他强迫自己迎上严衍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尽管这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嘴角那个无奈的弧度被他刻意拉扯得更大了一些,变成一个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嘲讽的笑容。 “哦?”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仿佛经过计算的恍然音调,演技在这一刻臻于化境,连他自己恍惚间都快要被这逼真的表演所欺骗。 “你是…严衍?高二的转学生?” 他用了最普通、最不带感**彩的词汇,将那些午后阳光、琴声流淌、画笔沙沙的珍贵记忆,轻飘飘地定义为一段微不足道、几乎可以被遗忘的校园插曲。 “好久不见,差点没认出来。”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随意地扫过严衍全身,仿佛只是在评估一位多年未见、变化不小的普通旧识。 他再次尝试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次动作幅度稍大,带着一种明确的、不想继续这种无意义肢体接触的意味,但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不至于显得过于激烈。 但严衍的手,像一道最坚固的枷锁,纹丝不动。 那力道甚至隐隐收紧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失而复得者绝不愿再失去的执拗。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细致地、一寸寸地扫过羌渝身上那套剪裁合体、面料昂贵的深灰色西装,扫过他打理过却依旧难掩倦怠的鬓角,扫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淡淡青黑的皮肤,最终,落回他那双试图隐藏所有情绪、却终究泄露出了一丝空洞与疲惫的眼睛。 “是啊,好久不见。”严衍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共振,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接敲打在羌渝的心房上。 “六年,你变化很大。” 他的语气不是感慨,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人总是会变的。”羌渝耸了耸肩,这个他用来表现轻松随性的动作,此刻做出来,肩膀的线条却显得有些生硬和紧绷。 “尤其是到了新环境,总得学会适应。看样子,你现在过的也不错?”他迅速地将话题引向一个看似安全、充满社交辞令的方向。 目光再次游移开,落在洗手间墙壁上那一块块冰冷的瓷砖拼接的缝隙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图案。 他不能与严衍进行过久的、深入的对视,那太危险。 “我找了你很久。”严衍没有接他这明显是敷衍的寒暄,而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划开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客套,切入血淋淋的核心。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六年积压的困惑、担忧、以及某种被遗弃的痛楚,不容许羌渝有任何回避的余地,“当年你突然就消失了。我找了我所有能找的地方,没有任何消息。你…去了哪里?”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 羌渝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坠入了无底冰窟。 但他早已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反复排练过应对这个问题的场景。 一个被精心打磨、镀着金边、足以隔绝所有窥探与同情的、光鲜而冷漠的答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在唇边准备好。 “能去哪里?”他轻笑一声,这笑声被他控制得带着点理所当然,甚至掺杂了一丝对对方大惊小怪的轻微嘲弄,“跟我爸出国了。” 他吐出“爸”这个字时,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他生意做得不小,觉得我留在国内没什么出息,就带我出去见见世面。怎么,”他话锋一转,重新看向严衍,眼神里带着一种故作困惑的无辜,“这也需要向你报备吗,老同学?” 他再次加重了“老同学”这三个字的读音,像挥舞着一面冰冷的旗帜,试图将两人之间所有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的联系,彻底割裂,放逐到遥远的、无关紧要的过去。 “爸?”严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川字纹。 他清晰地记得,高中的日子里,羌渝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爸”这个字,那仿佛是一个不存在于他世界的幽灵。 而羌渝母亲的情况……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那场毁灭性的火灾之后,医院里传来的那个冰冷的消息。 “那你母亲……”严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谨慎。 “她很好。”羌渝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速快而坚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可供质疑的余地,仿佛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在国外静养。”他补充道,语气刻意放得平淡,“那边环境好,适合她。” 他不能给严衍任何深入追问的机会,不能让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触及那个早已被烈焰吞噬、化为灰烬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那不仅是他的伤口,更是他自我认定的、无法饶恕的罪孽之源。 他必须将这一切牢牢封锁。 严衍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流畅得近乎机械的回答,看着他眼底那极力掩饰、却依旧如同水底暗礁般隐约可见的慌乱。 他知道,羌渝在撒谎。 至少,他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那空白的六年,绝不可能像他描述的这般轻描淡写,这般……正常。 眼前的羌渝,这身昂贵的行头,这刻意营造的玩世不恭,这眼底深藏的疲惫与空洞,无一不在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为什么…”严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被拨动,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几乎要变调的痛苦。 “你为什么不联系我?哪怕只是报个平安。你知不知道我…”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语仿佛被巨大的情绪堵在了喉咙深处,无法成言。 但他那双眼睛,那双盛满了六年寻找、六年等待、六年失落与困惑的眼睛,已经将未尽之语表达得淋漓尽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羌渝避开了他这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目光。 他需要一点东西来支撑,来稳住这即将失控的局面。 他动作略显急促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含在唇间。 咔哒一声,金属打火机窜出幽蓝的火苗,点燃了烟丝。 他深吸了一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老烟枪的娴熟与从容。 乳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他和严衍之间形成了一道稀薄却有效的屏障,暂时模糊了他此刻必然不够完美的表情管理。 “联系?”他吐出一串烟圈,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近乎残忍的淡漠,“没什么必要吧。” 他耸了耸肩,这次的动作自然了些,仿佛真的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没看见吗,我现在过得挺好。” 他摊开另一只空着的手,做了一个展示的姿态,目光扫过自己昂贵的西装袖扣,“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过去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刻意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定义为微不足道的尘埃,“我早就忘了。”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刻意显得潇洒不羁,仿佛真的已经将前尘往事抛诸脑后。 “忘了?”严衍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尖锐的痛楚。 他向前逼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羌渝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那音乐教室呢?《月光》呢?那些你画满了我的素描本呢?还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最精准的箭矢,牢牢钉住羌渝试图躲闪的眼睛,“我们之间…你说‘随你’的那个下午呢?这些…你都忘了吗?”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像锤子一样敲打在羌渝的心上,试图砸开那层坚硬的外壳。 烟雾后的羌渝,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不堪重负地断裂,飘落在地。 但他很快稳住了呼吸,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浪潮。 他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更加刻意、近乎残忍的、玩味的笑容,这笑容与他此刻苍白脸色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严衍,”他叫他的名字,语气带着一种年长者看待不懂事晚辈般的、略带无奈的嘲弄,“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会记得高中时候那些不清不楚的、孩子气的暧昧?” 他将那段被他视为生命中最珍贵光亮的情感,轻蔑地定义为“不清不楚”和“孩子气”。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哪里能当真?”他用力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充满肺叶,试图用这种生理上的刺激,压制住灵魂深处传来的、尖锐的疼痛。 “我现在啊,”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佻起来,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浪荡子弟式的玩世不恭,“更喜欢直接点的关系。就像外面那个男孩,你也看到了,年轻,漂亮,简单,痛快,各取所需。没那么麻烦。” 他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流连花丛、情感淡漠、只追求即时快感的浪子形象,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淬了冰的匕首,既狠狠地捅向严衍,也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必须让他知难而退,必须让他相信,现在的羌渝,灵魂早已腐朽,情感早已枯竭,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首《月光》而怔忡、会因为一个笑容而心跳加速的干净少年了。 他不是了,他现在,是一片被污染的土地,开不出任何纯洁的花。 严衍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故作轻松的脸,看着他刻意表现出来的、仿佛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冷漠。 洗手间惨白的、毫无温度的光线,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这层坚硬的伪装照得有些透明,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严衍能看到他眼角那些细微的、无法用昂贵护肤品完全掩盖的疲惫纹路,能看到他握着烟的手指那极其轻微、却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能感觉到他看似随意倚靠着洗手台的站姿下,那紧绷的、仿佛一根拉到极致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的神经。 他没有像羌渝预想的那样,被这番刻薄的言论激怒,或者流露出失望、厌恶的神情,继而愤然离去。 他只是静静地、极其有耐心地看了他很久,那目光深沉得像海,包容着所有的暗流与风暴。 然后,他用一种异常平静,却带着某种洞穿一切、不容置疑力量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 “羌渝,”他说,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穿透了烟雾,直接抵达羌渝的耳膜深处,“你撒谎的时候,左边眉毛会抖一下。从小到大,一直没变。” 羌渝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僵,那燃烧的烟头几乎要烫到他的指尖。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下意识地、几乎要抬起另一只手去触摸自己的左眉,确认那该死的、背叛了他的微小肌肉运动,但强大的意志力在最后关头阻止了这个彻底暴露内心的动作。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慌,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细节…他怎么会还记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忘记了。 严衍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再次拉近。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如同雨后雪松般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淡淡的、沉稳的古龙水味,强势地侵入了羌渝用烟雾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安全距离。 “你可以继续编造你的故事,”严衍的目光深邃,仿佛要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看穿所有被精心掩埋的伤痛与不堪,“可以继续扮演你现在这个‘过得很好’的角色。”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最温柔也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层层伪装,“至少,不全是。”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去抓羌渝的手腕,也没有任何带有强迫意味的动作。 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越过了两人之间那不足半臂的距离,用修长的指尖,轻轻拂去了羌渝挺括西装肩膀上,那一点点不知何时落下、几乎看不见的、或许是刚才在宴会厅蹭到的微尘。 这个动作,太过于轻柔,太过于出乎意料,太…不像是对待一个他口中“各取所需”的浪荡子。 它不像抓握那样带着力量和对抗,它更像是一种…怜惜?一种无言的接纳?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泥泞里打滚,我知道你浑身是刺,但我看到了,你肩膀上,还沾着一点点来自过去的、干净的灰尘。 就是这个过于轻柔、完全超出了羌渝所有预设反应的动作,像一道无声却威力无穷的惊雷,瞬间击溃了他耗费所有心力、勉强重新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 比刚才用力的抓握,比任何激烈的质问,比所有刻薄的言语,都更具破坏力。 他浑身僵硬得像一块被瞬间冻结的石头,连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停滞在胸腔里。 指尖的香烟,燃烧到了尽头,灼热的温度烫到了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 “六年了,羌渝。”严衍的声音低沉得像最深的夜里,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清晰地、如同烙印般,刻在羌渝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也无所谓你对我撒了多少谎。” 他的目光坚定得像北极星,穿透所有迷雾,牢牢锁住羌渝失焦的瞳孔,“我找到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执拗的决绝,“这一次,别想再轻易甩开我。” 说完,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羌渝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羌渝无法承受—— 有心痛,有无尽的温柔,有跨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的、不容置疑的执着,还有一种…仿佛早已看透他所有伪装下的脆弱与挣扎的了然。 然后,他不再有任何停留,干脆利落地、几乎是决绝地,转身,伸手拉开了洗手间那扇厚重的、隔音良好的门。 门外宴会厅的喧嚣声浪,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瞬间涌了进来——模糊的笑语,清脆的碰杯声,慵懒的爵士乐片段——与门内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严衍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融入了那片浮华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 厚重的门板缓缓自动闭合,再次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羌渝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时间角落里的雕塑。 指尖传来一阵更加强烈的灼痛感,他才猛地回过神,条件反射般地甩掉了那已经燃尽的烟蒂。 烟蒂落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微小却刺眼的灰烬痕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被烫红了一点的手指,然后又抬起眼,看向镜子里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失焦、西装肩膀处还残留着被拂过触感的男人。 输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以为自己筑起了坚固的、足以抵御一切窥探的堡垒,却被对方一个轻柔得近乎怜悯的动作,就精准地找到了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缝隙,然后,长驱直入。 那缕他避之不及的、测不准的、曾经温暖过他亦灼伤过他的月光,终究还是固执地、不容拒绝地、以这样一种他完全无法招架的方式,再次照了进来。 冰冷而清晰地,映亮了他满身的狼藉,和他那颗在黑暗中蜷缩了太久、早已不敢见光、此刻却无所遁形的、剧烈颤抖着的心脏。 洗手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却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无声回荡的、冰层彻底碎裂的轰鸣。 第14章 对峙 宴会像一场冗长而疲惫的梦。 羌渝最终没有提前离开,他像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坚持到了曲终人散。 与艾瑞克在美术馆门口道别时,他婉拒了对方一起去喝一杯的提议,只说自己累了。 艾瑞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阴影,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 坐进回工作室的出租车,羌渝才真正松懈下来,将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 城市的霓虹透过眼皮,留下模糊闪烁的光斑。 严衍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寂静中不断扩大。 那句“别想再轻易甩开我”,还有那个轻柔得近乎残忍的动作,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放。 他付钱下车,站在自己工作室所在的古老建筑楼下。 夜风吹过,带着塞纳河特有的潮湿气息。 他抬头,看到自己工作室窗口一片漆黑。 很好,他需要绝对的安静和独处。 用钥匙打开厚重的木门,他摸黑走进去,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旁边一盏孤零零的、光线昏黄的旧台灯。 灯光在宽敞的空间里划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工作台和旁边那尊被湿布半盖着的、正在进行中的雕塑。 其余大部分空间都隐没在黑暗中,仿佛无尽的虚空。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旁边的沙发上,扯掉领带,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些。 他走到小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小半杯,没有加冰,直接仰头喝了一口。 烈酒灼烧着食道,带来一种熟悉的、近乎自虐的慰藉。 然后,他走到那尊未完成的雕塑前,掀开了湿布。 那是一个扭曲的人体形态,似乎在挣扎,又像是在坠落,肌肉线条紧绷,充满了动态的痛苦。 这是他最近正在创作的核心作品,灵感来源于他内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黑暗。 他拿起一旁的塑形刀,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刀柄,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创作上,这是他一贯用来逃避现实的方式。 然而,今晚不行。 他的手指悬在黏土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严衍的脸,严衍的眼神,严衍的声音,像无法驱散的幽灵,盘踞在他的脑海里。 他烦躁地放下塑形刀,又喝了一大口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过于清醒的神经。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敲门声。 不是楼下大门的门铃,而是他工作室这扇门的敲门声。 很轻,带着点迟疑,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羌渝的身体瞬间绷紧。 这么晚了,会是谁?艾瑞克?他有钥匙。 收快递的?不可能,他的工作室地址很私密,鲜少有人知道。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放下酒杯,走到门后,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熄灭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高大轮廓。 是严衍。 他就站在那里,安静地,有耐心地,仿佛早已料到他在门后。 羌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想干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恐慌瞬间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靠着门板,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门外的严衍似乎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应,也没有再敲门。 就在羌渝以为他可能已经离开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并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羌渝,我知道你在里面。” 羌渝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我没有恶意。”严衍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想和你谈谈。” 谈谈?谈什么?谈那空白的六年?谈他如何从那个自闭的小孩儿变成如今这个“成功”而糜烂的雕塑家?还是谈那个雨夜,那场车祸? 不。他什么都不想谈。 羌渝依旧沉默着,希望用这种无声的拒绝让对方知难而退。 门外也陷入了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漫长。 羌渝能感觉到,严衍并没有离开。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予门内的人无声却巨大的压力。 这种僵持比激烈的对抗更让人难以忍受。 羌渝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他几乎能想象出严衍站在昏暗楼道里的样子,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望着这扇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他内心的狼狈。 终于,他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凌迟。 他猛地伸手,哗啦一下打开了门锁,但只将门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足够他看到门外的人,也足够让对方看到他脸上冰冷戒备的神情。 “有事?”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酒精而有些沙哑,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不耐烦。 门外的声控灯因为开门的动静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洒在严衍身上。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没有系围巾,脸颊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羌渝脸上,深邃,复杂,带着一种羌渝看不懂的,混合着疲惫与执拗的情绪。 “不请我进去坐坐?”严衍看着他,语气平淡,仿佛在提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 羌渝握紧门把手,指节泛白。“不方便。”他生硬地拒绝,“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严衍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工作室内部那片被台灯光晕照亮的区域,以及那尊隐约可见的未完成雕塑。 “你的作品,”他忽然说,目光转回羌渝脸上,“比我想象的还要,有力量。”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羌渝最敏感神经。 他的作品是他内心世界的投射,是他最私密也最不堪的暴露。 被严衍如此直白地提及,让他感到一种被侵犯的恼怒。 “这跟你没关系。”羌渝的声音冷了下去,“如果没别的事,请回吧。”他作势要关门。 “羌渝。”严衍伸手抵住了门,力道不大,却足以阻止他关门的动作。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羌渝,“我们之间,真的只剩下‘没关系’这三个字了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痛楚的东西。 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里面翻涌着太多羌渝不敢细看的情感——六年寻觅的艰辛,重逢后的震动,以及一种不肯放弃的、近乎固执的温柔。 羌渝避开他的视线,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 “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他重复着在洗手间里说过的话,语气却不如那时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忘了?”严衍低低地重复,带着一丝苦涩,“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为什么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在这里?” “我没有躲!”羌渝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恼怒,“我只是不想见到你!严衍,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打扰?”严衍向前逼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羌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夜晚的清冷空气的味道。 “如果这是‘打扰’,那这六年的空白又算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你单方面切断所有联系,像人间蒸发一样,让我,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出了意外。现在你告诉我,我只是在‘打扰’你?” 羌渝被他话语里的指控和那沉痛的语气逼得后退了半步,背脊抵在了门框上。 他想反驳,想用更刻薄的话回击,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严衍眼中的痛苦太真实,真实到他无法再用那些轻飘飘的谎言去搪塞。 两人在门口无声地对峙着。 一个在门内,脸色苍白,眼神戒备,像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一个在门外,风尘仆仆,目光沉痛,带着不肯退让的执拗。 昏暗的灯光在他们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威士忌的味道、黏土的气息,以及一种一触即发的、沉重而悲伤的张力。 最终,严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狼狈与脆弱都刻进心里。 他没有再强行要求进去,也没有再说更多的话。 他只是缓缓地收回了抵着门的手。 “早点休息。”他低声说,然后转身,步入了楼道昏暗的光线中,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渐行渐远。 羌渝站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仿佛脱力般,缓缓关上了门,落锁。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工作室里,只剩下那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映照着那尊未完成的、充满痛苦的雕塑,和雕塑旁边,那个同样未完成的、在黑暗中蜷缩起来的自己。 这一次,他连用冷漠逼退对方,都做不到了。 第15章 余震 严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间,最后一点属于外界的声音也被厚重的木门吞噬。 工作室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盏旧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夏虫,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空间里徒劳地鸣叫。 羌渝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这个姿势让他感到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仿佛能将所有外界的侵扰都隔绝在外。 他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威士忌残留在舌尖的灼烧感,空气中弥漫的松节油和湿润黏土混合的、属于他个人牢笼的气息,还有……严衍离开时,那低沉而带着某种无力感的“早点休息”四个字,像幽灵一样在耳边盘旋。 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维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一尊被遗弃在角落的雕塑。大脑却像一部失控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门口发生的一切。 严衍被夜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他深邃眼眸中那不容错辨的痛楚与执拗,他伸手抵住门时那不容拒绝的力道,以及最后那句近乎无奈的告别。 “我们之间,真的只剩下‘没关系’这三个字了吗?” 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扯,带来一阵阵沉闷而持久的痛楚。他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些在音乐教室被阳光和琴声包裹的午后,那些分享着秘密和零食的短暂时刻,那个鼓起勇气说出“喜欢”的黄昏,以及紧随其后的,那个将一切美好彻底粉碎的、充斥着火灾、死亡、鲜血和分离的雨夜。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痛苦的洪流便汹涌而至。 母亲纵火自杀后医院里冰冷的通知,严衍在车祸中为了保护他而满头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自己被那个所谓的“父亲”像处理垃圾一样带走、塞进异国精神病院的绝望,还有那些一次次将他意志摧毁的电击治疗… 这些被他用酒精、放纵和疯狂工作强行压抑在心底最黑暗角落的记忆,此刻因为严衍的出现,如同沉船般浮出水面,带着腐朽和血腥的气息,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的喘息着,像是即将窒息。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 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逼迫自己将那些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逼了回去。不能哭。他没有资格哭。 所有的苦难,都是他应得的报应。是他害死了母亲,是他连累了严衍,是他自己不够坚强,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有些虚浮。 走到工作台前,他看着那杯还剩不少的威士忌,没有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 烈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般的暖意,却无法温暖他那颗如同浸泡在冰水中的心脏。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湿布半盖着的雕塑上。 那扭曲挣扎的形态,在此刻看来,更像是对他自身命运的一种残酷写照。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过那冰冷粗糙的黏土表面,仿佛在触摸自己布满裂痕的灵魂。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对这件作品,对自己,对这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羌渝将自己彻底封闭在工作室里。他取消了所有不太紧要的会面和活动,电话调成静音,食物靠外卖解决,几乎足不出户。 他试图用更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但效率极其低下。 常常是对着一块黏土发呆几个小时,却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塑造。 严衍的出现,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反而在不断扩散,扰乱了他赖以维持表面平静的所有节奏。 他变得异常警觉。 任何一点突如其来的声响——楼下的汽车鸣笛声、隔壁隐约的音乐声、甚至风吹动窗户的细微响动——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以为是敲门声。 他几次在深夜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梦中交替出现母亲燃烧的画室、严衍染血的脸庞,以及精神病院里那令人恐惧的电击床。 他试图用酒精来换取短暂的睡眠,但往往适得其反,只能在半醉半醒间,承受更加混乱和痛苦的思绪煎熬。 他眼看着自己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脸色也越来越差。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陌生而憔悴,仿佛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慢慢吞噬。 第四天的下午,门铃响了。 不是工作室的门,是楼下大门的门铃。羌渝正对着一团毫无进展的黏土烦躁不已,听到铃声,身体猛地一僵。 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楼下站着一位穿着某知名高端超市制服的外送员,手里提着一个印有超市logo的精致纸袋。 羌渝皱了皱眉,他没有订购任何东西。难道是艾瑞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开锁键。 几分钟后,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外送员礼貌地递上纸袋:“您好,羌渝先生吗?这是您的订单,已付清。” 羌渝接过袋子,分量不轻。 他关上门,带着疑惑打开。里面不是他预想中的酒或者什么日常用品,而是一些品质看起来很好的新鲜食材——嫩绿的芦笋,饱满的番茄,一块包装精致的鱼肉,还有一小盒新鲜的迷迭香。 除此之外,还有一盒……包装朴素的、印着中文的……伤烫膏? 羌渝愣住了。 他拿起那盒烫伤膏,熟悉的文字和图案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给他的?因为他手指上那个几乎已经快好了的烫伤?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会注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会用这种……不直接露面,却又无处不在的方式,提醒着他的存在。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涌上心头。他将那盒烫伤膏扔回袋子里,连同那些食材一起,打算直接扔进垃圾桶。 这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在照顾什么易碎品般的关怀,让他感到无比难堪。 他不需要怜悯,尤其是来自严衍的怜悯。 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那些冰凉新鲜的芦笋时,动作却顿住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外卖总是油腻而敷衍,酒成了主食。 这些散发着自然清香的食材,像是一个来自正常世界的、微弱的呼唤。 最终,他没有扔掉它们。他将袋子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没有去动,也没有再去看。 但那盒烫伤膏的存在,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意识里。 第二天,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次送来的是一套顶级的雕塑工具保养油和几本关于欧洲古典雕塑技法的原版书籍,书籍的扉页上,没有任何留言。 东西同样精致,同样直接戳中他的专业需求,也同样……付清了款项。 羌渝看着这些东西,心情复杂。 严衍在试图用他的方式靠近,不激烈,不强迫,只是持续地、不容忽视地,在他的生活周围布下痕迹。 这种方式,比直接上门对峙更让他感到无力。他就像被困在了一张无形而柔软的网里,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徒劳无功。 他拿起手机,几次点开那个因为展会事宜而不得不存下的、属于严衍的号码,想要发一条信息,让他停止这些行为。 但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严厉的斥责显得自己反应过度,冷漠的忽略又仿佛是一种默许。 他烦躁地扔开手机,感觉自己像个被围困的猎物,而猎人正耐心地、用他最无法抗拒的方式,一点点收紧包围圈。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羌渝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听着窗外巴黎渐渐响起的夜生活前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以往,这种孤独是他熟悉的,甚至是他用来惩罚自己的工具。 但此刻,这种孤独里,却掺杂了一种因为被“注视”着而产生的、微妙的焦躁和不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短信。 来自那个他盯了一下午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这里的医生推荐了一种对耳鸣有帮助的物理疗法,你需要相关资料吗?」 羌渝的呼吸骤然停滞。 耳鸣。 这个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自从那场车祸和精神创伤后就如影随形的症状。 严衍怎么会知道。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性闪过脑海。 是艾瑞克?不,艾瑞克虽然察觉他状态不好,但从未知晓如此具体的症状。是他在某个意识不清的场合无意中透露的?还是……严衍仅仅是凭借观察和推测?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羌渝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裸的恐慌。 严衍不仅找到了他,不仅在试图介入他的现在,甚至……可能已经窥见了他过去六年留下的、深藏在体内的伤痕。 他拿着手机,手指冰凉,久久没有回复。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严衍没有催促,仿佛那条短信只是石沉大海,他并不期待回应。 但羌渝知道,这又是一次试探。 一次比送东西更深入、更精准的试探。 严衍在告诉他: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隐藏的伤口,而我,在这里。 羌渝连摔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颓然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感觉那张无形的网,又收紧了一些。 而这一次,网住的似乎不仅仅是他现在的生活,还有他拼命想要埋葬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第16章 回响 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中固执地亮着,映照着羌渝毫无血色的脸。 那行简短的文字,像一串被破译的密码,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深处一个从未示人的、锈迹斑斑的保险箱。 耳鸣。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叠叠、无声却汹涌的暗浪。 他维持着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惊扰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或者让屏幕上那行字变得更加真实、更具威胁。 指尖残留着刚才触碰手机屏幕时的冰凉触感,此刻却像被那无形的文字灼伤,微微发麻。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疑问,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带来致命的窒息感。 艾瑞克?不,绝无可能。 他将自己不堪的过往封锁得严严实实,即使是艾瑞克,也仅仅看到他表面的颓唐与创作上的痛苦,从未触及如此具体、如此私密的生理创伤。 是自己在某个酒醉后的失态中,如同呓语般泄露了这深埋的秘密? 他拼命回溯那些混乱的夜晚,记忆却像被打碎的镜子,只剩下一些模糊而扭曲的碎片,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还是…严衍仅仅是凭借某种超乎常人的观察力,从他偶尔无意识蹙紧的眉头,从他有时在持续噪音中略显烦躁的细微表情,抑或是从他作品里那些极度压抑、仿佛在抵抗某种内部声音的扭曲形态中,推测出来的?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指向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事实——严衍在看着他。 不是浮光掠影的打量,而是以一种近乎剖析的、深入骨髓的专注,在观察着他。 这种被凝视的感觉,比在宴会厅里、在工作室门口的直接对峙,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仿佛他所有的伪装,所有试图隐藏的伤口,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猛地从沙发上坐起身,动作因为过快而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寂静,来对抗这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 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掠过那堆毫无生气的黏土,掠过旁边那套崭新的、尚未开封的保养油和那几本厚重的雕塑书籍——这些都是严衍留下的、无声的“礼物”,此刻却像一个个沉默的证人,嘲笑着他的徒劳抵抗。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厨房流理台上那个印着超市logo的纸袋上。 几天过去,里面的芦笋已经有些发蔫,番茄也不再那么饱满,那盒烫伤膏依旧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他走过去,像是跟谁赌气似的,抓起那个纸袋,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垃圾桶。 东西撞击桶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解脱,反而有一种更深的空虚感袭来。 这种幼稚的、象征性的反抗,在严衍那种精准而持久的“渗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他解锁,那条短信依旧停留在那里,像一道无声的拷问。 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挣扎着。 回复?回复什么? “不需要,谢谢。”——这听起来像是一种礼貌的拒绝,却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承认,承认了他确实患有耳鸣。 “你弄错了。”——这无疑是拙劣的谎言,在对方可能已经掌握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或者,干脆置之不理?用沉默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最终,他选择了最后一种。 他将手机重重地扔回沙发上,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让窗外已然降临的、巴黎沉沉的夜色涌入室内。 城市的灯火如同破碎的星河,冷漠地铺陈在远处,无法照亮他内心的方寸之地。 然而,那条短信带来的影响,并未随着他的沉默和物理上的丢弃而消失。 恰恰相反,它像一粒被投入肥沃土壤的种子,开始在他意识的角落里生根发芽,悄然改变着他的感知。 他开始异常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耳鸣。 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尖细声音,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金属丝在脑海中振动。 以往,他早已习惯了与这背景噪音共存,甚至能将其忽略。 但此刻,这声音仿佛被那条短信赋予了新的意义,变得异常清晰和咄咄逼人。 它不再仅仅是生理上的不适,更像是一种来自过去的、阴魂不散的控诉,提醒着他那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提醒着他欠下的、永远无法偿还的债。 他在工作室里烦躁地踱步。 打开音响,试图用激烈的摇滚乐掩盖那内部的声音,却发现两种声音在他的颅腔内交织碰撞,反而加剧了那种焦躁感。 他关掉音乐,室内重新陷入寂静,而那耳鸣声便愈发显得清晰刺耳。 他坐回工作台前,强迫自己拿起塑形刀,对准那块黏土。 但他的手在颤抖,无法精准地控制力道。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严衍躺在救护车担架上的样子,苍白,染血,昏迷不醒。 那时,严衍听到了什么?是撞击的巨响?是救援的嘈杂?还是一片永恒的、如同他此刻所经历的、令人疯狂的寂静与嗡鸣? 这个联想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愧疚,像一把冰锥刺入心脏。 他猛地将塑形刀扎进黏土里,刀身深深陷入,发出沉闷的声响。 接下来的两天,羌渝处于一种高度敏感且低效的状态。 他无法专注于创作,睡眠质量差到极点,食欲也几乎为零。 严衍没有再发来任何信息,也没有再送来任何东西,更没有出现在工作室楼下。 但这种“消失”,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像暴风雨前的宁静,酝酿着更大的不确定性和焦虑。 他知道,严衍就在那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像一位极具耐心的猎手,仅仅用一条短信,就成功地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和内耗的泥沼。 他开始反复思考严衍的动机。 是为了报复他当年的不告而别?是为了看他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从而获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还是真的如他所说,仅仅是因为放不下。 最后一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摁了回去。 不可能。他不配。 他这样一个从内到外都已经腐烂的人,凭什么还能得到如此执着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挂念?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羌渝站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只靠黑咖啡和少量的威士忌维持着。 胃部传来隐约的绞痛,但他似乎享受着这种生理上的不适,仿佛这是一种对自我的惩罚。 门铃再次响起。依旧是楼下大门的门铃。 羌渝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地绷紧。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 楼下站着的,不再是外送员,而是一个他有些眼熟的身影——是严衍的助理,一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男人,曾在宴会厅见过一面。 助理手里没有提任何东西,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在等待。 羌渝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与严衍相关的人。 他打算像之前几次一样,置之不理。 然而,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是艾瑞克。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Yu,”艾瑞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忧,“你在工作室吗?严先生的助理在楼下,说有些关于…嗯,一些你可能需要的资料要转交给你。他说打你电话没人接。” 羌渝握紧了手机,指节泛白。 严衍果然没有放弃。 他甚至通过艾瑞克来施压。 “我…不太舒服。”羌渝找着借口,声音沙哑。 “我看得出来你最近状态不好。”艾瑞克叹了口气,“听着,朋友,我不知道你和那位严先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有时候,面对比逃避更需要勇气。他只是想送点东西,收下与否,决定权在你。但至少,别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害怕。” 害怕。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中了羌渝的痛处。 他是在害怕。 害怕面对过去,害怕面对严衍,更害怕面对那个在严衍注视下无所遁形的、真实的自己。 电话那头,艾瑞克还在说着什么,但羌渝已经听不清了。 他看着窗外,那个助理依旧耐心地等待着。 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警惕、猜测和自我折磨。 “…让他上来吧。”他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虚无的语气对艾瑞克说道,然后不等对方回应,便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门边,打开了工作室的门锁,然后退回到工作台旁,背对着门口,仿佛这样就能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和距离。 几分钟后,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羌渝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助理礼貌的声音传来:“羌渝先生,打扰了。严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没有走进来太多,只是站在门口,将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门内的矮柜上。“他说如果您有任何疑问,可以随时联系他。” 助理停顿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礼貌地说了一句“告辞”,便轻轻带上了门。 工作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羌渝依旧背对着门口,站了很久。 他能感觉到那个文件袋的存在,像一块烧红的炭,在矮柜上散发着无形的热力。 最终,他还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牛皮纸袋上。 里面是什么?关于耳鸣的物理疗法资料?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拿起文件袋,很轻。 他迟疑着,手指微微颤抖地,拆开了封口。 里面没有厚厚的资料,只有一张……黑色的CD-R光盘。 光盘表面,用白色的油性笔,简单地写着两个英文字母: “G#” 第17章 G# 那张黑色的CD-R,像一片凝固的午夜,静静地躺在羌渝的掌心。 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工作台孤灯昏黄的光晕,上面那两个白色的字母“G#”,简洁,冷静,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足以摧毁他所有伪装的咒语。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尖感受到光盘边缘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毛刺感。 G#。升G调。 这个音符,这个调性,像一把独一无二的钥匙,瞬间开启了他记忆深处那扇最沉重、也最不敢触碰的门。 德彪西的《月光》。 那首在六年前一个同样令人心碎的午后,将他从绝望边缘短暂拉回的曲子;那首严衍在音乐教室里为他弹奏的、充满了阳光与尘埃气息的旋律;那首承载了他短暂青春里唯一暖色与最终噩梦的…月光。 严衍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是嘲讽?还是一种他不敢去揣测的、固执的追溯?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紊乱地跳动着,耳中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变得更加尖锐。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片黑色的圆盘,仿佛那是什么来自异界的、危险的遗物。 工作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窗外,巴黎的夜生活正渐入**,隐约的车流声和遥远的音乐片段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与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隔绝开来。 他应该把它扔掉。 像扔掉那些食材一样,将这个试图撬开他心扉的东西彻底清除。 他走到垃圾桶旁,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之前被他丢弃的、已经干瘪的芦笋和番茄,以及那盒未曾使用的烫伤膏。 他举起手,准备将这张CD扔进去。 然而,手臂悬在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引力,从那张薄薄的光盘上散发出来,拉扯着他的意志。 他想知道,那张CD里录的是什么? 是严衍自己弹奏的《月光》吗?时隔六年,他的琴声变成了什么样子?在经历了那场车祸,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听力之后他是否还能…弹出那首曲子?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惑力。 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警告他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一旦踏进去,将万劫不复。 但情感,那被他压抑了太久、早已扭曲变形的情感,却像一头饥渴的野兽,嗅到了记忆中唯一水源的气息,开始躁动不安。 最终,理智那根紧绷的弦,在持续的内耗和巨大的好奇面前,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缓缓放下手臂,没有将CD扔进垃圾桶,而是拿着它,走到了那台放在角落落满灰尘的老旧CD播放机前——这是艾瑞克淘汰下来给他的,和他曾经在家里用的那台破旧机器有几分相似。 他蹲下身,用指尖拂去机器表面的灰尘,动作缓慢而迟疑。 按下开仓键,机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托盘缓缓滑出。 他将那张黑色的CD放入,看着托盘重新滑入机器内部,仿佛将自己的某一部分也一同封闭了进去。 他没有立刻按下播放键。他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仰头喝了一大口。 烈酒带来的灼热感暂时压下了喉咙间的紧涩。然后,他关掉了工作室里唯一的那盏台灯。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整个空间。 只有CD播放机那一点微弱的、显示着曲目时间和track 1的红色LED数字,在无尽的黑暗中,像一只窥探着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坚硬的工作台支架,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有勇气去面对即将响起的、可能将他彻底击垮的声音。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按下了那个标注着“PLAY”的按钮。 短暂的读碟沙沙声后,是一段极其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空白。 然后,钢琴声流淌了出来。 不是录音棚里那种经过精密修饰、完美无瑕的音色。 这琴声带着一种真实的、居家的质感,隐约能听到细微的踏板声和手指触碰琴键的杂音。 音色略显喑哑,甚至在某些音符的转换间,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感。 是《月光》。德彪西的《月光》。 那熟悉的、如同月光下潺潺流水般的琶音,那清冷而忧伤的旋律,在黑暗的工作室里缓缓弥漫开来。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带着酸涩痛楚的涟漪。 他闭上眼,任由那琴声将他包裹。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个在音乐教室门口惊慌失措的少年,那个在琴声中获得短暂安宁的自己,那个在阳光下对他露出明亮笑容的严衍…那些被他强行封存、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 然而,这琴声又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它更慢了,节奏更加沉郁,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被赋予了更沉重的重量。 那旋律里,少了少年时的清澈与梦幻,多了几分成年后的克制与一种深藏其下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与伤痛。 尤其是在中段,那本该更加流动、充满光影变化的段落,琴声却显得格外谨慎,甚至带着一丝挣扎的痕迹。 那细微的滞涩感,在此处变得稍微明显了一些,像是一个熟练的舞者,在某个熟悉的舞步上,因为旧伤而产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羌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变得困难。 他听出来了。 那不仅仅是严衍在弹琴。 那是严衍在用他受伤后的、残缺的听觉和可能受到影响的身体协调性,在重新演绎这首曲子。 他在用这琴声,无声地告诉他:我经历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但我依然记得。 记得这首曲子,记得与你相关的过去。 这是一种何其残忍的诉说? 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声抱怨,只是通过音符间那几乎难以捕捉的差异,将六年的空白与创伤,**裸地、克制地展现在他面前。 琴声在继续,如同月光,冰冷地照耀着他内心那片荒芜的废墟。 那持续不断的耳鸣声,此刻仿佛与这钢琴声产生了诡异的共鸣,在他的颅腔内交织、碰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和恶心。 他感到眼眶发热,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尖锐心痛和无力回天的酸涩感,像浓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要听?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罪受?他几乎要伸出手去关掉那该死的机器。 但他的手僵在半空,无法动弹。 那琴声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他在那缓慢、克制、却充满力量的旋律中,听到了一种与他自己如出一辙的、深埋在平静表象下的痛苦。 只是严衍选择用音乐来承载和表达,而他,选择了用自我放逐和毁灭来逃避。 一曲终了。 余音在黑暗中袅袅散去,最后只剩下CD播放机读碟结束时那细微的“咔”声,以及羌渝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黑暗重新变得纯粹而沉重。 他没有动,也没有去开灯。 就那样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无声地舔舐着被这琴声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窗外的城市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酷刑中缓过神来,挣扎着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 他摸索着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凌乱的工作室,也照亮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更加苍白的脸色。 他走到CD播放机前,按下开仓键,取出那张黑色的光盘。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塑料,而是一种仿佛带着余温的、灼人的痛楚。 他没有再犹豫,走到垃圾桶旁,这一次,动作决绝地将它扔了进去,落在那些干枯的蔬菜和那盒烫伤膏之上。 然后,他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内心的拉锯战达到了顶点。 愤怒、羞愧、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牵挂,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最终,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一行字。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只有一句冰冷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质问: 「这样有意思吗」 发送。 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将手机扔在一旁,双手撑在工作台上,垂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以为严衍会回复,会辩解,或者会继续用那种温和而固执的方式让他无处可逃。 然而,手机屏幕安静地暗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 严衍没有回复。 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它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吞没了羌渝那句带着刺的质问,也吞没了他所有试图反抗的力气。 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内心被那片被月光般的琴声洗刷过后,愈发显得空洞,如荒凉的废墟。 第18章 克制的崩裂 那句「这样有意思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发送后的几十个小时里,没有激起任何可见的涟漪。 严衍的沉默,如同巴黎上空连绵数日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羌渝的心头,带来一种比激烈回应更令人窒息的滞闷感。 他反复查看手机,屏幕却始终漆黑一片,只有他自己发送的那行字,孤零零地停留在对话框的顶端,像一道他自己划下的、尴尬而徒劳的界限。 他开始怀疑那晚听到的琴声是否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是他在酒精和长期精神压力下产生的臆想。 那张黑色的CD连同里面的内容,已经被他丢进了公寓楼下的公共垃圾箱,彻底消失在他的物理世界之外。 但那些音符,那些带着细微滞涩感的旋律,却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他的听觉记忆里,与那持续不断的耳鸣交织,日夜不休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用更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但效果甚微。 手指触碰黏土时,会不受控制地回忆起琴键的触感;目光落在雕塑扭曲的线条上,会恍惚看到乐谱上起伏的音符。 严衍以一种无形的方式,渗透了他赖以生存的创作领域。 第四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巴黎。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工作室的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掩盖了城市其他的噪音,也暂时压过了他耳内的嗡鸣。 天色暗沉如同傍晚,羌渝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昏暗中,听着雨声,感觉自己也快要被这无尽的潮湿和阴郁所融化。 就在这时,一阵与雨声截然不同的、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不是楼下大门的门铃,是他工作室的门。 羌渝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产生抗拒和逃离的冲动。 连续几日的沉默和内心的煎熬,反而滋生了一种近乎麻木的、破罐破摔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对着门口的方向,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句:“门没锁。” 门被轻轻推开。 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严衍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防水风衣,肩头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了一块。 他没有打伞,发梢也带着湿意,几缕黑发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背对着他、坐在工作台旁阴影里的羌渝身上。 “雨太大了,路过,看到灯好像没亮,顺便上来看看。”严衍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这个借口拙劣得近乎直白,但在此刻暴雨如注的背景下,却又奇异地显得合情合理。 羌渝没有回头,也没有揭穿。 他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 “嗯。”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 严衍在门口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等待一个更明确的邀请或拒绝。 没有得到回应,他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将喧嚣的雨声隔绝在外。 室内顿时变得更加寂静,只剩下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沉重而黏稠的空气。 他没有走近,只是脱下了湿漉漉的风衣,将它小心地搭在门边一把闲置的木椅背上,避免水滴弄脏地面。 然后,他走到离羌渝不远不近的地方,那里放着一把蒙着灰的旧扶手椅,他也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羌渝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你看起来不太好。”严衍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里的内容却直接越过了所有社交寒暄。 羌渝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扯动嘴角,想回一句惯常的嘲讽,比如“拜你所赐”,或者“不劳费心”,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无比疲惫,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雨声的余韵里。 “听艾瑞克说,你最近都没怎么出门。”严衍继续说着,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有点担心你。” 羌渝终于缓缓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阴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消耗殆尽的颓败感。 他抬起眼,看向严衍。 严衍站在那片阴影与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交界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固执的专注。 “你到底想怎么样,严衍?”羌渝的声音很低,带着长时间沉默后的干涩,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遍遍提醒我过去发生了什么?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让你很有成就感吗?” 严衍静静地回视着他,没有因为他的尖锐而动容。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只是想确认你还活着,羌渝。好好地活着。” 这句话像一把钝重的锤子,狠狠砸在羌渝的心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情感的渲染,只是最简单、最直白的一句话,却瞬间击溃了他所有试图维持的冷漠和敌意。 他猛地别开脸,胸腔里一阵剧烈的翻涌,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股酸涩的热意逼了回去。 “我活成什么样子,都跟你没关系。”他听到自己用残存的气力,发出虚弱不堪的抵抗。 “有关系。”严衍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对我来说,一直都有关系。” 空气再次凝固。 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敲打在窗沿上,像是为这场无声的对峙伴奏。 严衍没有再逼近,也没有再说更多的话。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承受着羌渝所有无声的排斥和痛苦,却岿然不动。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宣告。 过了一会儿,严衍的目光从羌渝身上移开,落在了旁边工作台上那尊被湿布半盖着的、充满挣扎感的雕塑上。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一个既能看清雕塑,又不会过于侵入羌渝私人空间的距离。 “它看起来很痛苦。”严衍看着那尊雕塑,忽然说道,语气像在评论天气。 羌渝的身体僵了一下。 “但它在挣扎,”严衍继续说着,目光专注地流连在那些扭曲的线条和紧绷的肌肉纹理上,“即使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扭曲,它依然在试图表达,反抗。”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覆盖在作品表层的形式,直指其内核的情感。 他没有用任何艺术评论的术语,只是用最朴素的词语,描述着他所看到的。 羌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他从未想过,第一个如此精准地触碰到他作品灵魂的人,会是严衍。 他一直以为,那些评论家们所谓的“痛苦”、“张力”,不过是附庸风雅的标签。 “闭嘴。”羌渝低吼道,声音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和恼怒。 他受不了这种被洞悉的感觉,尤其这个人还是严衍。 他宁愿他像其他人一样,停留在肤浅的赞美或批判。 严衍果然不再评论雕塑。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羌渝,目光在他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痛楚,还有一种被羌渝这种近乎自毁的、对他所有努力都视而不见的态度所激起的、压抑已久的暗火。 室内的空气仿佛因为他的注视而变得更加稀薄。 忽然,严衍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打破了之前刻意维持的安全距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羌渝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工作台边缘。“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带着警惕。 严衍没有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之下蕴藏着摧毁一切的力量。 然后,在羌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猛地伸手,不是粗暴地抓扯,而是用一种精准而强硬的力道,扣住了羌渝的后颈,阻止了他任何可能的退避。 另一只手则撑在了羌渝身侧的工作台上,将他困在了自己与冰冷的台面之间。 “严衍!”羌渝惊怒交加,挣扎起来,手抵在严衍的胸膛上,试图推开他。 但严衍的力气大得惊人,那力道里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近乎凶狠的决绝,不容他挣脱。 “你总是这样…”严衍的声音低哑,几乎是贴着他的唇瓣响起,气息灼热,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把我的关心…当成空气,把你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然后,不等羌渝反应,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他那张总是说出刻薄话语、此刻却因为惊愕而微微张开的唇。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充满爱意的吻。 这是一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充满了占有欲和六年分离所积攒的所有不甘、愤怒、担忧与绝望的吻。 唇齿间是近乎粗暴的碾磨和啃咬,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他的存在,在他身上打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将他从那种自我放逐的麻木中强行拉扯出来。 羌渝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他用力挣扎,双手在严衍的背上胡乱地推拒、捶打,喉咙里发出模糊的、被堵住的呜咽声。 但严衍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牢牢禁锢着他,那个吻更是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掠夺着他的呼吸,也搅碎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能感受到严衍身体的紧绷,感受到他胸膛下同样剧烈的心跳,感受到这个吻里除了愤怒,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严衍才猛地松开了他,向后退开一步,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有些紊乱。 他的嘴唇因为刚才的厮磨而显得有些红肿,眼神却依旧深邃而锐利,紧紧盯着羌渝。 羌渝像是脱力般靠在工作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唇上传来的刺痛感和陌生的酥麻感让他浑身颤抖。 他抬起手,用手背用力擦拭着自己的嘴唇,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的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慌乱。 “你混蛋…”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严衍看着他擦拭嘴唇的动作,眼神暗了暗,但脸上的表情依旧冷硬。 “是,我混蛋。”他承认,声音低沉而沙哑,“但如果这样能让你别再装作看不见我,别再装作什么都不在乎,我不介意更混蛋一点。” 说完,他不再看羌渝,转身,捡起搭在椅子上的风衣,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大步离开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发出砰然巨响,在寂静的工作室里久久回荡。 羌渝独自站在原地,嘴唇上的刺痛感清晰无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严衍身上那混合着雨水的清冽气息,以及那个凶狠的吻所带来的、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他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这一次,严衍没有留下任何温情的余地。他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撕开了两人之间所有伪装的平静,将那些压抑了六年的、复杂而炽烈的情感,**裸地摊开在他面前。 而羌渝,除了感受到被侵犯的愤怒和狼狈之外,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伴随着那个凶狠的吻,一起碎裂了。 第19章 归途 那扇被严衍携着怒意摔上的门,其震颤仿佛在羌渝工作室空旷的四壁间萦绕不去,持续了整整两天。 空气里似乎还滞留着那个凶狠的吻所带来的、混合着侵略性与绝望的气息,以及严衍最后那句低沉而沙哑的、带着自毁意味的话语。 羌渝试图用惯常的麻木去覆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冲突,却发现这次不同。 那触感,那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不是剧痛,却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坐立难安的酸胀感。 他依旧将自己囚禁在工作室里,像一只受了惊的蚌,紧紧闭合着外壳。 创作停滞了,工作台上那尊被湿布覆盖的雕塑,他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那上面仿佛还烙印着严衍那双过于洞察的眼睛,以及他那些直指核心的、剥开他所有伪装的话语。 胃部的空瘪和隐约绞痛成了常态,他依靠黑咖啡和所剩无几的威士忌度日,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恍惚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第三天,门铃在上午的固定时间响起。是楼下大门的门铃。 羌渝的心脏条件反射般地一紧,身体瞬间绷直。 他走到窗边,指尖微微颤抖地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下望去。 依旧是那位衣着整洁、表情一丝不苟的助理,手里提着一个与之前无异的环保纸袋,安静地站在楼下,仿佛之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失望和松了口气的情绪掠过心头。 失望什么?难道他在期待那个带着一身凶狠气息的人再次出现吗? 他为自己这荒谬的念头感到一阵羞耻。 他按下开门键,没有像之前那样置之不理,也没有开门迎接。 他只是重新坐回工作台前的阴影里,听着楼道里传来助理平稳的脚步声,然后在门口停下,将纸袋轻轻放在地上的细微声响,随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直到确认外面彻底安静下来,羌渝才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那个朴素的纸袋安静地放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固执的问候。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弯腰将它提了进来。 纸袋里的东西依旧简单日常:牛奶、全麦面包、几个看起来就很新鲜的苹果,还有一盒包装熟悉的胃药。 除此之外,依旧是一张对折的白色卡片。 羌渝拿起卡片,指尖感受到纸张细腻的纹理。他打开它,里面是严衍那熟悉而有力的笔迹,用的是中文,内容比之前更短,只有四个字: “按时吃饭。” 没有提及那晚的不愉快,没有多余的关怀,甚至没有落款。 只是这样一句最简单、最直接的命令,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了羌渝的心上。 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文字,看到严衍写下它们时,那紧蹙的眉头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将卡片随手放在堆满工具的工作台上,那四个字却像拥有了生命,在他的余光里不断闪现。 他没有去动那些食物,只是将胃药拿了出来,拆开包装,看着里面排列整齐的药片,怔怔地出神。 接下来的几天,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每天上午,助理都会准时出现,留下类似的物品和一张内容简短的卡片。 “今天降温,记得添衣。” “楼下花店的白玫瑰开了,很像你以前画过的那种。” “晚安,渝。” 当这个亲昵的、久违的单字称呼再次出现时,羌渝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酸涩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 这种持续的、沉默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渗透,开始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 羌渝发现自己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抗拒和愤怒。 他开始习惯每天这个时候的门铃声,甚至会下意识地估算着时间。 他会打开门,将纸袋拿进来,查看里面的东西,然后拿起那张卡片,反复看上几遍。 严衍没有试图用言语融化他,而是用这种最笨拙、最持久的方式,一点点在他冰封的世界周围,筑起一道温暖的、无形的屏障。 他开始重新站在那尊被覆盖的雕塑前。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伸出手,揭开了湿布。 扭曲的形态暴露在空气中,那些充满张力的线条和块面,此刻在他眼中,似乎不再仅仅是痛苦的嘶吼。 他想起严衍的话——“它在挣扎”。 他拿起塑形刀,不再是带着毁灭欲地胡乱刻画,而是开始极其专注地、一点点地修整那些细节,试图让那种在痛苦中依然不屈的“挣扎”感,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却带来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冥想般的平静。 他甚至开始用助理送来的食材,给自己做一些最简单的食物。 当他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自己煮的面条时,一种陌生而熨帖的暖意,从胃部缓缓扩散至全身。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第一次觉得,这个冰冷的工作室,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家”的气息。 然而,随着夜晚的降临,一种莫名的空落感又会悄然蔓延。 卡片上的“晚安”二字,像是一个句点,结束了一天的无声交流,也凸显了长夜漫漫的孤寂。 就在收到“晚安,渝”卡片的那天深夜。羌渝并没有睡意,他坐在工作台前,就着孤灯昏黄的光线,正对着一小块黏土进行着细微的调整。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声,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突然,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羌渝的动作瞬间僵住,手中的塑形刀差点掉落。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钥匙?除了他和艾瑞克,还有谁会有钥匙?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确定性。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盯着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怒气,也没有任何声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深夜凛冽的寒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融入了室内昏暗的光线中。 是严衍。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长大衣,肩头似乎还沾染着室外的露水或夜雾,头发不像平日那样一丝不苟,显得有些凌乱。 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跋涉。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目光穿过昏暗的空间,直直地落在羌渝身上。 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灼人的审视或愤怒,而是充满了某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倦怠,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的情绪。 羌渝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想问“你怎么回来了?”,想问“你怎么有钥匙?”,更想质问他为什么又这样闯入他的世界。 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在对上严衍那双盛满了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脆弱的眼睛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可闻。 然后,严衍动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迈开了脚步,朝着羌渝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像往常那样沉稳有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就在羌渝以为他会停在面前,说些什么的时候,严衍却并没有停下。 他径直走到羌渝面前,在羌渝惊愕的目光中,没有任何预兆地,身体向前一倾,整个人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直直地倒向羌渝,将头深深地埋在了他的颈窝处。 羌渝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严衍的身体很重,带着室外的冰冷寒气,大衣面料摩擦着他的手臂,带来一阵战栗。 “……”羌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听到严衍的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在他耳边响起,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我好累。” 仅仅三个字。 没有诉说旅途的艰辛,没有解释提前归来的原因,没有提及工作的繁重,甚至没有为那晚的冲突做任何辩解。 只是这三个字,像卸下了所有盔甲的战士,露出了最柔软也最疲惫的内里。 羌渝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感觉到严衍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身上,那紧绷的身体线条透露出极度的疲惫。 颈窝处传来严衍呼吸的热度,与他带来的寒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触感。 他能闻到严衍发间清冽的、混合着夜晚空气的味道,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他自己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工作室里,只剩下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和那沉重而依赖的拥抱。 羌渝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严衍宽阔却此刻显得异常脆弱的背脊上。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贴着,仿佛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笨拙的支撑。 严衍似乎感受到了这微小的回应,埋在他颈窝的头动了动,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窗外,巴黎的夜色深沉如墨。 工作室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一个疲惫到极致的拥抱里,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无声的港湾。 冰层之下,似乎有温暖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第20章 尘封的 严衍那个依靠全身重量的、带着深夜寒气的拥抱,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 羌渝僵直地站着,手臂承受着对方的重量,掌心下是严衍大衣面料冰凉的触感和其下紧绷的肌肉线条。 颈窝处,严衍的呼吸从最初的沉重急促,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温热的气息规律地拂过他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麻痒。 羌渝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预设的防御、所有尖锐的质问,在严衍那声带着极度疲惫的“我好累”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就像一座被突然抽走了基石的堡垒,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已轰然塌陷,只剩下无处着力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严衍似乎终于缓过一丝力气,他并没有松开羌渝,只是将埋在他颈窝的头微微抬起了一些,但手臂依旧环着他的腰,将大半重量倚靠在他身上。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低低地说:“……别推开我。” 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 羌渝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模糊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音节。 他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进一步的回应,只是维持着那个支撑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不知所措的雕像。 严衍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他就这样靠着羌渝,闭着眼睛,仿佛站着睡着了一般。 工作室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 最终,还是严衍先动了。 他缓缓直起身,松开了环住羌渝的手臂,但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脸上,那里面除了疲惫,还有一种羌渝看不懂的、深沉的复杂情绪。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过羌渝的唇角——那是几天前被他粗暴吻过的地方,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歉意和难以言喻的怜惜。 “我去洗个澡。”严衍的声音低沉,带着沐浴后般的松弛感,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没有等羌渝回应,便转身,熟门熟路地朝着工作室里间那个狭小的浴室走去,仿佛这里是他来了无数次的地方。 羌渝站在原地,直到浴室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才仿佛如梦初醒。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支撑过严衍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重量和温度。 空气中,属于严衍的、带着夜晚寒气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与浴室内逐渐升腾起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亲密的氛围。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坐下,只是有些茫然地环顾着这个熟悉又突然变得陌生的空间。 严衍的突然归来,他那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以及那个完全依赖的拥抱,都像一颗巨大的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的波澜远超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严衍很快洗完澡出来,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T恤和休闲长裤,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水,整个人褪去了平日里的沉静冷峻,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 他没有再看羌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径直走到里间那张狭窄的床边,几乎是倒头就睡,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羌渝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严衍沉睡的侧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眼下的乌青显得更加明显,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担。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在羌渝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退回到外面的工作室。 那一夜,羌渝没有睡。他坐在工作台前,听着里间隐约传来的、严衍平稳的呼吸声,心情复杂得如同乱麻。 严衍的存在,像是一个巨大的、不容忽视的谜团。 他为什么这么累?他去了哪里?“别推开我”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时,严衍醒了。 他走出卧室,看到坐在工作台前、眼下带着同样浓重阴影的羌渝,脚步顿了一下。 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底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去。 “早。”严衍的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 羌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严衍似乎也不在意,他走到厨房,熟练地找出咖啡豆,开始煮咖啡。 浓郁的咖啡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工作室里残留的夜的清冷。 他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放在羌渝面前,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靠在流理台边,沉默地喝着。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寂静。仿佛昨晚那个依赖的拥抱只是一个幻觉。 “我…”严衍放下咖啡杯,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触及羌渝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嘴唇,又顿住了。 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晚点再过来。” 说完,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已经不再潮湿的大衣,转身离开了工作室。 羌渝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没有动。 严衍的欲言又止,更像是在他心头压上了一块石头。 接下来的两天,严衍果然如他所说,会在傍晚时分过来。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强烈的侵略性,也不再试图用言语逼迫羌渝。 他只是沉默地待在工作室里,有时会坐在那把旧扶手椅上翻阅带来的书籍或文件,有时会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出神,有时…他会静静地看着羌渝工作,目光沉静,不带任何评判。 他依旧会带来食物,但不再是助理代劳,而是他自己亲自去附近的超市购买,然后简单地烹饪。 他的手艺算不上好,做的都是些最普通的家常菜,味道清淡,却莫名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烟火气。 羌渝依旧很少说话,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对严衍的存在表现出尖锐的排斥。 他会沉默地吃掉严衍带来的食物,会在他长时间注视下感到一丝不自在却不再出言驱赶,甚至偶尔,在严衍因为处理邮件而眉头紧锁时,他会下意识地放缓手中塑形刀的动作。 这种沉默的、近乎诡异的“同居”生活,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严衍用他的存在和这些日常到极点的行动,一点点蚕食着羌渝的心理防线。 而羌渝,则在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贪恋中,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 转变发生在严衍归来后的第四天下午。 羌渝因为寻找一份过期的艺术杂志,无意中打开了很久未曾启动的旧笔记本电脑。 等待系统启动的间隙,他随手点开了自动弹出的新闻网页界面。 一条位于财经版块不起眼位置的新闻标题,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跨国商业纠纷落幕?陈氏集团创始人陈家辉涉嫌多项违规操作,已被相关机构控制,集团资产面临冻结与重组……】 羌渝的呼吸骤然停止,鼠标光标凝固在标题之上。 陈氏集团…陈家辉…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及的角落。 那个冷漠的、将他如同弃物般送入精神病院的、所谓的“父亲”。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条新闻。报道内容并不详细,只是简要提及陈家辉因涉嫌跨境洗钱、非法转移资产等罪名,在数日前于国外被控制,相关调查正在进行中,其名下资产和集团业务受到严重影响。 报道的日期,正是严衍突然离开巴黎的那几天。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严衍突如其来的离开,他归来时那异乎寻常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他深夜里那句沙哑的“我好累”,以及他这几日看似平静却眉宇间难掩的凝重… 他不是去处理普通的工作。他是去对付陈家辉。 为了什么?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却沉重得让羌渝无法承受。 是为了他吗?为了那个曾经被陈家辉像垃圾一样丢弃、在精神病院里受尽折磨的他?为了替他了结这段如同附骨之疽的、肮脏的过去? 羌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而微微摇晃。 他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眼前阵阵发黑。 那个他恨之入骨、却又因其而背负着沉重罪孽感的名字,就这样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被严衍以一种近乎雷霆的手段处理了? 他想起严衍归来后,只字不提离开的原因,只是用那种沉默的、带着疲惫的方式,守在他身边。 他不是在逼迫他,他是在替他清扫干净身后的淤泥,然后默默地,为他撑起一片或许可以稍微喘息的空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酸楚和撼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羌渝。 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自我厌弃、自我放逐的根基,在这一刻,仿佛被动摇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被需要的、是带来不幸的诅咒,所以活该在泥泞中腐烂。 可严衍,用他最直接、最沉默的方式,告诉他:不是的。你的过去,我来帮你斩断。你承受的痛苦,我看到了。你这个人…我从未放弃。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那天晚上,当严衍像前几天一样,提着简单的食材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羌渝的不同。 羌渝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坐在工作台前,而是站在客厅中央,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 严衍放下东西,快步走过去,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怎么了?” 羌渝抬起头,通红的眼眶和眼底尚未完全退去的泪意,让严衍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羌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哭腔,却又强忍着,“为什么要去做那些?为什么又…不告诉我?” 严衍瞬间明白了。他知道了。关于陈家辉的事情。 严衍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如同夜空。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只是缓缓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羌渝眼角那即将滑落的泪珠。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都过去了。”严衍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那些脏东西,不配再影响你分毫。”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羌渝心中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防。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地承受着一切,原来,有人一直在试图为他抵挡风雨,即使他从未知晓,甚至一次次地将对方推开。 他看着严衍,看着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有关切,有疲惫,有坚定,还有一种他此刻才敢稍稍去解读的、深沉的爱意——的眼睛。 冰封的心湖,在那温暖的注视下,发出了清晰可闻的、碎裂的声响。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主动地、带着一丝笨拙和迟疑,抓住了严衍那只刚刚为他拭泪的手。 他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但握住的力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严衍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的怔愣,随即,那讶异化为了如同春日暖阳般、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和悸动。 他反手握紧了羌渝的手,力道温暖而稳固。 两人就这样站在工作室中央,在渐浓的暮色里,无声地握着彼此的手。 没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质问、解释、愧疚与感激,都融化在了这交握的指尖和交织的目光之中。 羌渝知道,接受严衍的爱,意味着要直面自己所有的伤痕与不堪,意味着要打破他习惯了六年的自我保护模式。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艰难无比。 但这一次,他看着严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仿佛等待了千年般的温暖与光芒,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勇气。 他想要试着走过去。 走向那片他曾经不敢奢望的、名为严衍的暖阳。 第21章 罪证 那无声的交握,其带来的余温仿佛尚未完全从指尖散去,在羌渝沉寂了太久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圈细小却执拗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日,工作室里那令人窒息的、如同绷紧的钢丝般的氛围,似乎悄然松动了几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屏息的试探,仿佛生怕一点过重的声响,就会惊散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缓和。 严衍依旧恪守着那不成立的约定,在傍晚时分携着室外的微凉和食物的气息准时出现。 他不再多言,只是沉默地在那狭小却功能齐全的厨房里忙碌,锅铲与锅底碰撞发出规律的、令人安心的声响。 羌渝也依旧寡言,像一座正在缓慢解冻的冰山。 但他开始会在严衍将做好的、热气腾腾的简单菜肴端上那张兼作饭桌的工作台一角时,默不作声地起身,将两人份的碗筷摆放整齐。 会在严衍因长时间处理跨国邮件而疲惫地揉捏着鼻梁,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将自己手边那杯尚未动过的温水,极其缓慢地、几乎不引人注意地,推到严衍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些细微的、近乎本能的举动,如同黑暗中零星迸溅的火花,虽不足以照亮整个深渊,却足以在严衍那双总是盛着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点燃一簇簇微小而温暖的光亮。 他们之间,那由六年分离、误解、伤痛构筑起的厚重冰墙,似乎真的在某种无声的力量下,开始出现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裂痕。 羌渝甚至开始默许严衍在他工作时,占据那把离工作台不远不近的旧扶手椅。 他专注于指间黏土的塑形,感受着塑形刀划过湿润泥土时那独特的阻力与顺滑,而严衍则或翻阅着厚重的艺术史典籍,或处理他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电子文件。 塑形刀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脆响,以及指尖敲击键盘的微弱嗒嗒声,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神渐宁的背景音,填充着这间曾经只有死寂与孤独的工作室。 然而,创伤的愈合,从来不是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更像是在遍布暗礁与漩涡的冰海中艰难航行。 那些深植于羌渝骨髓深处的恐惧、自我厌弃与负罪感,如同蛰伏在冰层之下的狂暴暗流,看似平静无波的海面,只需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便能掀起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巴黎常年灰蒙蒙的天空,变得有些刺眼。 严衍因一个涉及海外资产的、无法推脱的紧急视频会议,不得不暂时离开。 工作室里只剩下羌渝一人,以及那尊已接近完成的、名为“挣扎”的雕塑。 阳光斜斜地照射在雕塑表面,那些经过他反复调整、充满了扭曲力量与动态美感的线条,在光线下投下深邃而富有戏剧性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间,羌渝凝视着自己的作品,指腹轻轻拂过一处表现肌肉极度紧绷的凹陷,心底竟生出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近乎“满意”的情绪。 这感觉太陌生,让他有些恍惚。 就在这时,楼下大门的门铃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片难得的宁静。 羌渝从工作中抬起头,微微蹙眉。 这个时间,严衍应该还在会议中,助理通常也在上午固定时间出现。 会是艾瑞克吗? 他并未多想,习惯性地伸手按下了开锁键。 然而,几分钟后,敲响他工作室那扇厚重木门的,并非预想中的任何一人,而是一个穿着陌生快递公司制服、面容陌生的年轻男人。 男人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但看起来颇为厚重、棱角分明的硬纸板文件盒。 “请问是羌渝先生吗?”男人操着带有口音的法语,低头核对着手中的电子单据,“有您的一件国际包裹,需要您亲自签收。” 国际包裹? 羌渝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一层。 他近期从未订购任何需要越洋邮寄的物品,也鲜少有人知道他这个工作室的具体地址。 一丝微弱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他沉默地接过电子笔,在屏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超出预期。 寄件人信息栏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姓名、地址,甚至连一个模糊的代号都没有,只有收件人处清晰地印着他工作室的地址和他的名字——像是某种刻意抹去了来源的、不祥的馈赠。 门在身后关上,将外界的声响隔绝。 羌渝独自站在工作室中央,捧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盒子,仿佛捧着一块灼热的炭,又或是一枚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 空气中弥漫的松节油和黏土气味,似乎都因为这盒子的出现而变得凝滞。 他走到工作台前,将盒子放下,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迟疑。 他找来裁纸刀,锋利的刀尖划开封装胶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纸盒被打开,里面没有填充任何缓冲物,只有两样东西,静静地躺在空荡的盒底: 一本厚重、陈旧、皮质封面已经严重磨损、边缘卷曲、颜色褪成一种暗淡赭石色的日记本。 以及,一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纸张泛黄脆弱、边缘甚至有些许碎裂的旧报纸。 羌渝的呼吸,在目光触及这两样物事的瞬间,猛地一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猝然攥紧,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泛起刺骨的寒意。 他首先,几乎是凭借一种逃避的本能,伸向了那张报纸。 指尖触碰到粗糙脆弱的纸面时,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缓缓地将报纸展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报纸是六年前的,来自那个他出生、成长、最终仓皇逃离的南方小城。 社会新闻版面的头条,用粗黑得仿佛要跃出纸面的字体,印刷着一个他刻骨铭心、多年来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的标题: 【知名女画家羌夷寓所纵火**,疑因长期精神疾病及家庭变故所致,其子下落不明】 标题下方,配着一张虽然经过马赛克处理,但那焦黑框架、残破窗口依旧能窥见火灾惨状的照片。 而在照片旁边,是一张羌夷生前的黑白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人,面容依稀可见曾经的清丽,但那双眼睛,却空洞地望向镜头,带着一丝羌渝无比熟悉的、神经质的偏执与挥之不去的阴郁。 “不…”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气流般的声音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 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脆弱的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视野开始模糊、晃动,报纸上那些黑色的铅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只只嘲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他以为已经足够遥远、足够安全的异国他乡。 是谁,是谁如此处心积虑,要将这血淋淋的过去,再次**裸地掷回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转向了那本静静躺着的、散发着陈旧霉味和某种不详气息的日记本。 一种近乎灭顶的、毛骨悚然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壁的轰鸣声,在耳腔内不断放大。 颤抖的、冰凉的指尖,终于还是触碰到了那粗糙的皮质封面。 他像是推开一扇通往地狱的大门,用尽全身力气,翻开了日记本的扉页。 扉页上,是母亲羌夷那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带着某种癫狂节奏的字迹,凌乱而用力地写着一行字,墨迹甚至穿透了纸背: “我的罪孽,我的诅咒,我永远无法摆脱的…儿子。” “嗡——”的一声,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包括他自己粗重的喘息,都仿佛被瞬间抽离。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只有眼球机械地、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扫过那密密麻麻、充满了疯狂与绝望气息的文字。 【……他就是我生命里无法洗刷的污点,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我那场错误,那个肮脏的男人……他毁了我的一切,我的艺术,我的人生……】 【……有时候,看着他那双和他生物学上的父亲如出一辙的、令人作呕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没有把他生下来……】 【……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来越紧……也许只有火焰才能净化这一切……带着他一起……是不是就能彻底解脱了?我们都会变得干净……】 …… 这些文字,不再是模糊的记忆碎片,不再是自我怀疑时的臆测。 它们变成了实体,变成了一把把淬了剧毒、冰冷而锋利的匕首,以一种最精准、最残忍的方式,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试图重建的、脆弱的精神壁垒上。 他一直都知道母亲不爱他,甚至可能恨他。 他从小就在她的冷漠、贬低和间歇性的狂躁中长大。 但他从未想过,这份“恨”是如此的具体,如此的深刻,如此的…具有毁灭性。 她不仅仅是情绪不稳定,她是真的将他视为她一切不幸的根源,视为一个“罪孽”,一个“诅咒”,甚至……在精神彻底崩溃的边缘,动过要带着他一同赴死的、可怕的念头。 这个认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引爆火药桶的那一点火星。 它彻底粉碎了羌渝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哪怕扭曲却也勉强维持的自我保护机制——将一切归咎于母亲的“疾病”,从而为自己求得一丝可怜的、喘息的空间。 现在,连这最后一点空间,也被这血淋淋的“罪证”彻底剥夺了。 “啊——!!!!!” 一声凄厉到撕裂喉咙、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羌渝的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里饱含了极致的痛苦、恐惧、被背叛的绝望,以及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崩溃。 他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推去,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工作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巨响。 台上堆放的工具、不同质地的黏土块、几件小型的雕塑习作,以及那杯严衍早上离开前为他倒的、早已冰冷透彻的黑咖啡,随着这剧烈的撞击,轰然倒塌、飞溅、碎裂。 陶瓷杯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褐色的咖啡液如同肮脏的血迹,泼洒在浅色的木地板上,溅上他米色的裤脚。 但他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不是我……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他双手死死地插入自己的发根,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仿佛要将那些可怕的文字从脑海里连根拔除。 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可怕地向外凸出。 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在凛冽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冰冷的汗水瞬间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浸透了他单薄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我是疯子……我跟她一样!我们都流着肮脏的、恶心的血!”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顺着他扭曲的脸颊肆意流淌,狼狈得如同街边最绝望的弃犬。 “我就是个怪物!一个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恶心的怪物!只会给人带来痛苦和厄运的怪物…” 他开始用前额一下、一下,狠狠地撞向身后冰冷坚硬的工作台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咚!咚!”闷响。 额角迅速红肿起来,皮肤破裂,渗出的鲜血与汗水混合,留下蜿蜒的红色痕迹。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的疼痛远不及灵魂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在那场火里……或者在那家吃人的医院里……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他语无伦次,陷入彻底的狂乱状态。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工作室,而是交替闪现着母亲在烈焰中狂笑扭曲的脸、精神病院里惨白刺眼的灯光和冰冷恐怖的束缚带、无数个在陌生人身旁醒来后自我厌弃的清晨…… 耳边的耳鸣声以前所未有的音量尖锐地咆哮着,如同千万只钢针同时刺穿他的耳膜,淹没了现实世界的一切声响,将他彻底拖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乱之中。 就在这时—— “砰!!” 工作室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带着恐慌的力量猛地从外面撞开! 门板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严衍回来了。 他脸上还带着匆忙赶回的痕迹,额发微乱,呼吸急促,显然是会议一结束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回来。 当他那双焦急搜寻的目光,瞬间捕捉到工作室内如同台风过境般的狼藉,以及那个蜷缩在狼藉中央、正处于完全崩溃状态、正在用最极端的方式伤害自己的羌渝时,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如同被利刃贯穿般的心痛。 “羌渝!!”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脱口而出。 严衍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像一道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脚下散落的尖锐雕塑工具和黏土碎块,皮鞋踩在碎裂的陶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直接从身后,用尽全力,将那个疯狂挣扎、仿佛要将自己彻底毁灭的身体,紧紧地、牢牢地、几乎是嵌入般地抱进了自己怀里。 “放开我!滚开!你看到没有!你看到那本日记了吗?!那是我妈写的!她说我是罪孽!是诅咒!她说要带我一起死!” 羌渝感受到束缚,挣扎得更加疯狂,嘶吼声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充满了最深的绝望和自我唾弃。 他的手肘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击,狠狠地撞在严衍的胸膛和腹部,发出沉闷的声响。 双脚胡乱地踢蹬着,踹倒了旁边一个放着颜料罐的小推车,各色颜料泼洒出来,在地板上晕染开一片混乱刺目的色彩。 “我就是个疯子!一个从根子里就烂透了、无药可救的疯子!你为什么要靠近我!为什么还不走!你会被我毁掉的!滚啊!” 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片,既切割着自己,也试图切割开严衍紧紧抱住他的手臂。 严衍被他打得接连闷哼,额角因为忍痛而渗出细密的冷汗,箍住羌渝的手臂却如同焊接在一起的钢铁,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因为羌渝话语里的自毁意味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个不断试图碎裂开来的灵魂,强行拼凑、守护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焦急、心痛和剧烈的喘息而颤抖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定,一声声地、慌乱地、反复地在羌渝耳边重复: “不是!你不是!羌渝,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不是疯子!” 他咬着牙,用尽技巧和力量,强行将羌渝不断试图撞击台面的身体转了过来,迫使那双已经完全涣散、只剩下疯狂与痛苦的赤红眼睛,对上自己的视线。 严衍的脸上也沾染了羌渝的泪水、汗水和额角伤口蹭上的血迹,他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清晰可见的水光,那不仅仅是心疼,是恐惧失去的惊惶,是看到爱人如此痛苦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楚。 “你不是疯子……你是羌渝……”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在泣血般地乞求,“是我认识的那个……会在音乐教室角落里安静画画的羌渝……是那个在我受伤时,会认真地给我贴创可贴的羌渝……是那个……是我找了六年,等了好久,一直一直爱着的羌渝!” “你胡说!你骗我!”羌渝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不断奔涌,“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看看那些过去!我脏!我烂!我跟我妈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我不配……我不配得到任何东西,尤其是你的爱…” “不是!那些都过去了!那不是你的错!”严衍几乎是嘶吼着打断他。 他捧住羌渝沾满泪水和血迹的脸颊,拇指用尽全力却又不失最后一丝温柔地,一遍遍擦拭着他那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目光死死地、几乎是带着恳求地锁住他涣散的瞳孔。 “听着,羌渝,你听清楚!无论她写过什么,说过什么,那都是她自己的痛苦,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跟你没有关系!你是干净的,你很好,你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好,都值得被爱!” 他的话语急促而混乱,逻辑不清,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疯狂和绝望的、最原始的情感力量,试图抵达羌渝那正在不断沉沦、封闭的灵魂最深处。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也不管那该死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爱你!我爱的是你!是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是将来无论如何的你!是完整的你!你不是疯子,你听见没有!你是羌渝,你是最干净的羌渝!” 羌渝疯狂挣扎的力道,终于在严衍这近乎崩溃的、一遍又一遍的、带着泪水的宣告中,渐渐地、极其缓慢地弱了下来。 不是因为被言语说服,而是因为那场极致情绪的风暴,如同飓风过境,在瞬间释放了所有毁灭性的能量后,终于耗尽了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彻底瘫软在严衍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哭泣和颤抖。 那哭声不再是嘶吼,变成了受伤幼兽般绝望而痛苦的哀鸣,一声声,敲打在严衍同样破碎的心上。 严衍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冰冷颤抖的身体。 他一遍遍地、机械地抚摸着羌渝剧烈起伏的后背,在他耳边重复着那些苍白却无比坚定的安抚话语,尽管他自己的手臂也因为用力过度和后怕而在微微发抖,心脏因为目睹这一切而痛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工作室里,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碎裂的陶瓷、飞溅的颜料、倒塌的画架工具、散落各处的黏土,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而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两个人紧紧相拥,如同暴风雨中相互依存的小舟。 一个在无尽的黑暗与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崩溃哭泣,另一个,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试图成为他在这片混沌与绝望之中,唯一可以抓住的、坚定的、不肯放弃的锚点。 “救救我。”羌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 第23章 坚冰 晨光,如同稀释了的牛奶,带着怯生生的暖意,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悄然漫进卧室,驱散了深夜的浓稠黑暗。 壁灯早已熄灭,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的宁静。 羌渝是在一阵细微的、刻意放轻的响动中醒来的。 他的意识先是沉浮在一种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疲惫里,随后,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带着冰冷的棱角,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失控的崩溃,惊恐的呼喊,紧拥的怀抱,以及那漫长一夜无声的陪伴和掌心持续传来的温度。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惊悸而急促地跳动了几下。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以及身侧空荡荡的位置。 严衍不在这里。 一股莫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立刻坐起身来。 但下一秒,他听到了从外面工作室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在小心收拾东西的声音。 是严衍,他没走。 这个认知像一剂舒缓剂,让羌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些细碎的、收拾残骸的声音,像是一把柔软的刷子,在他依旧混乱的心绪上,一下下地、耐心地梳理着。 他能想象出外面的景象——碎裂的陶瓷,泼洒的颜料,倒塌的画架,散落各处的黏土。 那是他昨晚失控的证明,是他内心风暴肆虐后留下的废墟。 而严衍,正在那里,沉默地、一点一点地,替他清扫着这片狼藉。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是羞耻,是难堪,是自我厌弃,但似乎也混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妥善安置后的安心感。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声响渐渐停息了。 脚步声朝着卧室的方向靠近,门被轻轻推开。 严衍走了进来。 他已经换下了昨晚那件被弄脏的衬衫,穿着一件干净的深灰色羊绒衫,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眼下的阴影并未完全消退。 看到羌渝睁着眼睛,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走到床边。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痕迹,但语气却异常平稳,仿佛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溃从未发生过。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他的目光落在羌渝额角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羌渝避开他的视线,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严衍没有追问,只是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异常发热后,才稍稍松了口气。“我煮了粥,在厨房温着,要不要喝一点?” 羌渝依旧摇头,胃里没有任何食欲,只有一种空泛的恶心感。 严衍沉默了片刻,没有勉强。“那再休息一会儿。”他替羌渝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熟稔,“我出去处理点事情,很快回来。” 听到“出去”两个字,羌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眼,看向严衍,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慌乱。 严衍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疼。 他俯下身,温热的唇瓣轻轻贴了一下羌渝的额头,他目光平视着羌渝,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定:“我保证,最多两个小时,一定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手机会保持畅通,随时打给我。” 他的话语清晰,承诺明确,像是一颗定心丸。 羌渝看着他深邃眼眸中不容置疑的认真,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重新闭上了眼睛。 严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直起身,放轻脚步走了出去,并细心地将卧室的门虚掩上,留下一条缝隙。 听到外面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羌渝才重新睁开眼,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某间高级酒店套房内,气氛却与工作室的宁静截然不同。 严衍坐在一张宽大的皮质沙发上,姿态看似放松,但微微交叠的双腿和搭在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的食指,却泄露了他内里的冷硬与不耐。 他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位是他的助理,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专业模样,另一位,则是一位看起来精明干练、眼神锐利的中年西方男人,是严衍重金聘用的、擅长处理各种“特殊”事务的私人安全顾问,他叫马库斯。 助理正在用平板电脑向严衍展示着初步的调查结果。 “寄件源头经过了多次跳转和伪装,最终锁定了一个位于东欧的虚拟服务器,无法追踪到具体的个人。包裹是通过一家管理松散、对寄件人身份核查不严的小型国际快递公司寄出的,收买了其中一个环节的雇员,避开了常规检查。”助理的声音平稳无波,“对方很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直接指向性的线索。” 严衍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谨慎?”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毫无笑意的弧度,“能把六年前的旧报纸和那种私人物品,这么精准地送到他手里,这是谨慎?这是处心积虑的恐吓和报复。” 他的目光转向马库斯:“你怎么看?” 马库斯上前一步,语气沉稳:“严先生,根据您提供的关于陈氏集团和陈家辉的信息,以及这次投递物品的性质和时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极有可能是陈家辉残余势力,或者与他利益深度捆绑、因您之前的行动而遭受重创的某些人,在失去主要目标后,将怨气转向了羌渝先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进行骚扰和精神打击。” 严衍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房间里的温度仿佛都随之降低了几度。 “残余势力?”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周身散发出一种迫人的低气压,“看来,我之前的手段还是太温和了,以至于让他们以为,我的人,是可以随便碰的。”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森然意味。 助理和马库斯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能感觉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沉稳温和的雇主,此刻是真的动怒了。 “马库斯,”严衍抬眼,目光如炬,“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动用多少资源。两天之内,我要所有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的、还在活跃的‘残余势力’,从根源上彻底消失。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陈家辉,或者与他相关的任何人、任何事,再出现在羌渝周围一公里范围内。包括任何形式的,‘纪念品’。”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读音。 “明白,严先生。”马库斯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坚定,“我会处理干净,确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也不会让任何不必要的注意力牵扯到羌渝先生身上。” “至于那家快递公司,”严衍的视线转向助理,语气淡漠,“收购它,或者让它彻底消失。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不受控制的渠道,能够触及到他。” “是,已经在进行中了。”助理迅速回应。 严衍微微颔首,对这个效率表示满意。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渐苏醒的城市。 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层冰冷的阴霾。 他知道,这种铁腕的、甚至有些残酷的清扫,并不能真正抹去羌渝内心的伤痕。 那些来自过去的、精神上的创伤,需要更漫长、更温柔的方式来抚平。 但他绝不允许,在外部的现实世界里,还有任何肮脏的手,试图伸过来,再次撕开那些刚刚开始凝结的伤口。 他要为羌渝,清扫出一片绝对干净、绝对安全的空间。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了。 “备车,”他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回工作室。” 他答应过羌渝,很快回去,他不能食言。 当严衍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时,距离他离开,正好过去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他手里还提着从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甜品店买来的、据说口感非常绵软细腻的芝士蛋糕。 工作室里已经被大致收拾过,虽然一些大型家具的损坏和墙上的颜料污渍一时无法完全清除,但至少地面已经干净,散落的碎片和工具都被归拢到了一旁,看起来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羌渝依旧躺在床上,但似乎并没有睡着。 听到开门声,他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望向门口。 严衍走到床边,将手中的蛋糕盒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路过一家店,看着还不错,就买了点。不喜欢喝粥的话,尝尝这个?很甜,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目光仔细地掠过羌渝的脸,确认他的情绪似乎比离开时稳定了一些,额角的伤口也没有发炎的迹象,心下稍安。 羌渝看着那个精致的蛋糕盒,又看向严衍。 严衍的脸上带着一丝刻意掩饰过的疲惫,但眼神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图讨好般的笨拙。 他没有提及昨晚的崩溃,只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一块蛋糕回来了。 这种若无其事的、却处处透着细心呵护的态度,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融化了羌渝心中最后一点因为他的离开而产生的不安和坚冰。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接过了严衍递过来的小勺,然后,极其缓慢地,挖了一小块蛋糕,送进了嘴里。 芝士的浓郁奶香和绵密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甜。 并不算多么惊艳的味道,但在这一刻,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暂时压下了胃里的不适和心头的苦涩。 严衍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紧绷的心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些。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羌渝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 室内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碟子的细微声响。 第24章 重建自我 芝士蛋糕的甜腻,像一层薄纱,短暂地覆盖在羌渝味蕾之上,却无法真正触及他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 严衍的存在,如同一座沉默而温暖的山峦,矗立在床边,提供着庇护,却无法代替他呼吸。 当最后一口蛋糕消失在喉间,羌渝放下勺子,金属与瓷碟碰撞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回响。 他没有躺下寻求继续的庇护,也没有试图从严衍眼中寻找安慰的答案。 他的目光,越过严衍的肩膀,投向了窗外。 阳光刺眼,将地板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斑块,灰尘在光柱中演绎着无声的舞蹈。 疲惫,是一种浸入骨髓的铅沉,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衰竭。 但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疲惫深渊底部,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正缓慢地从情绪的淤泥中析出,如同被海浪反复冲刷后显露出来的礁石内核。 那不是顿悟的狂喜,也不是释然的轻松,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一种在经历了彻底的情绪崩塌、耗尽了所有逃避的力气后,不得不面对的、**裸的现状。 他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只能在母亲的癫狂和命运的骤变面前瑟瑟发抖,最终被像货物一样带走,毫无反抗之力。 这六年,他在非人的电击治疗中失去过意识,在异国冰冷的街头触摸过死亡的边缘,在无数个用酒精和陌生体温麻痹自己的夜晚品尝过灵魂出窍的虚无,也在无数个深夜里,用沾满黏土的手指,一遍遍塑造、摧毁、再塑造那些源自内心地狱的形态。 他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被撕裂,被践踏,被他自己亲手涂抹得污秽不堪,但也正是在这一次次的破碎与重组中,一种扭曲而顽强的生命力,如同石缝中的荆棘,硬生生地扎下了根。 那本日记,那些来自亡母的、淬毒的文字,确实是足以致命的武器。 它们精准地击中了他最脆弱、最不堪的旧伤。 但,它们没能杀死他。这一次没有。 剧烈的痛苦过后,留下的是一个被强行剜去腐肉的、鲜血淋漓的创口,疼痛钻心,却也异样地干净。 他想起严衍站在那尊未完成的雕塑前说的话——“它在挣扎”。 挣扎。 那不仅仅是雕塑的状态,更是他自身灵魂的写照。 即使被无形的枷锁束缚,被痛苦扭曲变形,被绝望拖入深渊,那个核心的“自我”,始终在用一种笨拙而固执的方式,对抗着彻底的湮灭。 他蜷缩,嘶吼,自残,放逐,这一切行为的背后,是不是也是一种扭曲了的、不肯放弃的“挣扎”。 他不能再这样“挣扎”下去了。他需要站起来。 不是被严衍扶起来,而是用自己的双腿,踩着满地的碎片,站起来。 逃避的六年,像一场漫长而失败的麻醉。 他用冷漠筑起高墙,将世界连同可能的伤害一起隔绝在外,以为这样就能安全。 结果呢? 只是让伤口在黑暗中无声地溃烂,滋生更多的毒素,最终以一场更具毁灭性的方式,将他和身边的人都炸得遍体鳞伤。 严衍的出现,像一道强光,不由分说地刺破了他自欺欺人的黑暗,逼迫他去直视那些他一直不敢看的脓疮。 现在,麻醉过去了,剧痛清晰无比。 他不能再闭上眼睛。 他的目光,不再是涣散地掠过,而是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重量,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严衍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依旧堆积着厚重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惊悸阴影,但在那最深的地方,却燃起了一小簇幽暗却稳定的火苗,是决定面对现实的光芒。 “那本日记,”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粗粝,却异常平稳,每个字都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力度,“和报纸,你处理掉了?” 他主动提及了那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不是质问,不是恐惧的余波,而是一种确认,一种厘清边界的开始。 严衍的微微怔忡被他看在眼里。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谨慎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当严衍给出肯定的答复,并承诺“不会再有任何类似的东西,能打扰到你”时,羌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相信严衍能做到。 这种信任,无关情感,而是基于对严衍能力的冷静判断。 然后,他抛出了真正的问题。 那个他逃避了六年,如今必须亲自揭开的问题。 “我想知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打在冰面上,发出清晰的裂响,“当年……我母亲的事。不是报纸上那些含糊其辞的东西。还有车祸之后,我消失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严衍的双眼,不容许任何一丝闪烁和隐瞒。 “所有事,严衍。不要有任何隐瞒。” 这不是请求,这是宣告。 是他对自己下的战书,是他决定踏入过去那片雷区的第一步。 他需要真相,需要所有破碎的拼图,无论它们多么尖锐,多么丑陋,他都要亲手触摸,亲自辨认。 只有看清了所有碎片,他才有可能,在一片狼藉中,重新拼凑出属于自己的、真实的人生轨迹。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阳光在地板上移动的速度都似乎慢了下来。 他能听到自己沉稳却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审判敲响法槌。 严衍的沉默,他喉结的滚动,他脸上浮现的沉重与痛楚,都被羌渝清晰地收入眼底。 他知道,这同样是在撕开严衍的伤疤。 但他没有心软。 和解,从来不是粉饰太平,而是共同面对废墟。 当严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地回溯起那段尘封的往事时,羌渝的身体坐得更直了。 他像一个最专注的聆听者,又像一个最冷静的解剖医生,聆听着关于母亲火灾后现场的惨烈,关于线索被抹去的疑点,关于车祸后他被陈家辉带走时严衍的茫然与焦急,关于严衍四处寻找却石沉大海的绝望,关于那封带着“医疗费”的、充满侮辱意味的匿名邮件,关于严衍如何动用手段、耗费数年去调查陈家辉,最终为了他而加速了收网行动。 每一个信息,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他想象着严衍拖着未愈的身体在陌生城市里徒劳地寻找,想象着严衍面对那封邮件时的愤怒与无力,想象着他在商场上运筹帷幄只为找到自己的踪迹。 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自己在精神病院里承受的电击、在街头流浪的寒冷、在放纵中的自我厌恶,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庞大而惨烈的时代画卷。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楚,胀痛,还有一种深切的、迟来的共鸣。 原来,在他以为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独自在深渊中下坠的时候,一直有一个人,在另一条平行的轨道上,为了找到他,而进行着另一场同样艰难、同样孤独的跋涉。 当严衍的话语告一段落,脸上带着未尽的自责看向他时,羌渝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斩断了严衍未尽的歉意,“不是你的错。” 他掀开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寒颤。 但他没有犹豫,双脚踩在了地板上,触感冰凉而坚实。 他站起身,身体因为虚弱和长时间的卧床而微微晃动,但他稳住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站在窗边的严衍。 距离拉近,他能看到严衍眼底翻涌的、复杂的情绪——心痛,愧疚,以及那深埋其中、历经岁月而未改的炽热。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羌渝直视着他,目光坦诚得近乎残忍,“为我当年的不告而别,为我这六年的逃避,为我把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六年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 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气,说出了那句盘旋在他心头多年、几乎成为他自我定义的话: “我妈的选择,是她自己的事。”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心脏像是被撕裂开一个口子,剧痛蔓延,但他强迫自己继续,声音没有丝毫颤抖,“我的出生,也不是我的罪。”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又很快收回,重新落在严衍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家辉,他什么都不是。他代表不了我的过去,更定义不了我的价值。” 最后,他抬起手,指尖指向自己的胸口,那个承载了所有痛苦、恐惧、也孕育了此刻觉醒的地方。 “我是羌渝。”他宣告,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是那个曾经在音乐教室听你弹琴的羌渝,是那个差点死在精神病院里的羌渝,是那个在巴黎街头自我放逐的羌渝,也是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被风暴洗礼后的海面,虽然依旧深邃,却沉淀下了所有的狂澜,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强大的平静。 “站在你面前,决定不再背对过去,亲手收拾这片废墟的羌渝。” 他的话语,不是豪言壮语,没有激情澎湃,只有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他不请求原谅,不寻求庇护,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决定,从今往后,由他自己,来为的人生负责。 严衍怔怔地望着他。 那双总是盛着太多情绪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寻找了六年,等待了六年,守护了六年的人,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他小心翼翼藏在羽翼之下、脆弱易碎的影子,而是以一种更加真实、更加完整、带着满身伤痕却无比坚韧的姿态,破茧而出,站立在了阳光之下。 羌渝看着严衍眼中闪烁的水光,看着他那微微颤抖的、向他摊开的掌心。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仿佛在确认这份邀约的重量。 然后,他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宽厚而温暖的掌心之上。 他的指尖依旧带着凉意,但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嗯。”他应了一声,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和严衍之间,漾开了新的、充满未知却不再恐惧的涟漪。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两人笼罩其中,影子在地板上紧密交融。 身后,是尚未完全清理的、象征着昨日风暴的狼藉。 但此刻,羌渝站在这里,站在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站在这个同样伤痕累累却始终没有放弃他的人面前。 第25章 荆棘之路 决定亲自了结这一切,并非一个瞬间的英勇抉择,而是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羌渝与内心恐惧、自我怀疑反复搏杀后,最终用理智和绝望共同淬炼出的、唯一的出路。 他知道,如果不能亲手斩断这些缠绕在过往上的毒藤,所谓的“新生”不过是另一场精心伪装的逃亡。 严衍尊重了他的决定,但忧虑如同实质般凝结在他深邃的眼底。 他没有试图用保护来束缚羌渝,而是将马库斯和他所能调动的、不触及法律底线的信息资源,完全向羌渝敞开。 那间临时征用的安全屋,成了羌渝的作战指挥室。 墙上贴满了目标人物的照片、关系网图、作息表,以及他们盘踞地点的详细地图,空气中弥漫着打印墨水、咖啡因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 羌渝的第一个目标,选择了瓦西里——那个试图用陈家辉残余势力恐吓他的小头目。 他需要一次相对“温和”的实战,来检验自己的决心和计划。 他计划在瓦西里常去的那家地下赌场外,制造一次“意外”的邂逅,用精准的警告和威慑,逼退这条嗅觉灵敏的鬣狗。 然而,现实立刻给了他沉重一击。 他在赌场外潮湿阴暗的巷口潜伏了三个夜晚,忍受着蚊虫叮咬和污浊的空气,却始终没等到瓦西里的身影。 第四天,马库斯带来消息,瓦西里似乎收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变得异常警惕,更换了座驾和活动路线,身边随时跟着两个以上的保镖。 首次出击,未及照面,便已受挫。 挫败感像冰冷的雨水,渗入羌渝的骨髓。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毫无头脑的蠢货,而是一群在阴暗世界里摸爬滚打、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亡命之徒。 他那些从艺术创作中衍生出的、带着理想化色彩的推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把自己关在安全屋里,对着满墙的资料,一遍遍地复盘、修正。 他不再仅仅依赖马库斯的情报,开始尝试分析瓦西里手下那些保镖的背景、习惯,甚至通过黑客手段调取了赌场周边更早的监控录像,寻找瓦西里行为模式中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第七天,他终于发现了一个微小的规律:瓦西里虽然更换了路线,但他每周会固定去一家看似普通的俄罗斯餐厅吃午饭,那家餐厅的后厨负责人是他的远房表亲,那里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机会只有一次。 羌渝提前潜入餐厅,伪装成维修工,在洗手间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内,安装了一个微型监听器。 他需要确认瓦西里是否会来,以及他随行人员的具体情况。 等待是煎熬的。 他蜷缩在餐厅对面大楼一间废弃的办公室里,透过望远镜和耳机,监控着对面的一切。 正午时分,瓦西里的新车果然出现了,但下来的不仅有他,还有四个保镖,比预想的更多,而且他们进入餐厅后,直接清空了相邻的卡座,戒备森严。 计划再次面临夭折。 强行接近,无异于自杀。 汗水沿着羌渝的额角滑落。 他死死盯着餐厅门口,大脑飞速运转。放弃吗? 不。 他想起精神病院里冰冷的束缚带,想起母亲日记上那些淬毒的文字,想起严衍眼中深藏的痛楚,他不能退。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 他注意到,餐厅后巷有一个专门运送泔水的侧门,每天下午一点左右,会有清洁工出来倒垃圾。 那是唯一守卫可能松懈的入口,也是最肮脏、最不堪的路径。 可那有什么所谓。他没有犹豫。 他迅速离开观察点,绕到后巷,将自己隐藏在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后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紧握着藏在袖口的微型电击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一点零五分,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的清洁工拖着巨大的垃圾桶走了出来。 就在他转身回去、门即将关上的那一瞬间,羌渝如同蛰伏的猎豹,猛地从垃圾堆后窜出,用肩膀顶住了即将闭合的门缝,闪身而入。 门内是狭窄、湿滑、充斥着食物腐臭和清洁剂气味的后厨通道。 他听到了前面卡座传来的模糊人声。 他必须快! 他压低帽檐,沿着通道快速前行,心跳如擂鼓。 就在他即将靠近连接大厅的门口时,一个刚从冷库出来的帮厨与他撞了个满怀! “嘿!你谁啊?怎么进来的?”帮厨大声嚷嚷起来。 这一声叫喊,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 前面卡座的人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椅子拖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暴露了! 羌渝脑中一片空白,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他猛地推开那个还在叫嚷的帮厨,不顾一切地冲向通往大厅的门口! 就在他冲出去的刹那,与闻声赶来查看的一名瓦西里的保镖迎面撞上! 那保镖反应极快,伸手就向他抓来! 羌渝矮身躲过,同时袖中的电击器狠狠戳在对方腰间! 保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软倒在地。 但这一耽搁,另外三名保镖和瓦西里已经冲了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瓦西里看清他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狠戾:“抓住他!” 退路已断,前有强敌。 羌渝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呼吸急促,额角渗出冷汗。 他看着眼前三个呈扇形逼近、眼神凶悍的保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 绝望之际,他的目光扫过餐厅的消防报警器。一个疯狂的念头闪现。 他猛地向旁边一扑,不是冲向保镖,而是扑向墙壁上那个红色的消防报警按钮,用尽全身力气拍了下去! “呜——!!!” 刺耳的消防警报瞬间响彻整个餐厅! 天花板上的喷淋系统启动,冰冷的水柱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食客尖叫着四处奔逃,桌椅被撞翻,盘子碎裂声不绝于耳! 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保镖们措手不及! 趁着他们被水流和混乱人群冲击、视线受阻的瞬间,羌渝像一条滑溜的蛇,利用对地形的短暂记忆,冲向记忆中厨房的另一个出口——那通常是员工通道! 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湿滑难行。 他听到身后传来瓦西里气急败坏的吼声和保镖追赶的脚步声。 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前跑! 冲出员工通道,是另一条更狭窄、更肮脏的后巷。 他毫不停留,沿着巷子发足狂奔,肺部像被火烧一样疼痛。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俄语的咒骂。 就在他即将被追上的前一刻,巷口突然冲进来一辆黑色的摩托车,一个急刹横在他与追兵之间! 骑手戴着全覆式头盔,看不清面容,但他手中举起的一个证件类的东西,让追来的保镖脚步猛地一顿。 “警察!退后!”骑手的声音透过头盔闷闷地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保镖们面面相觑,犹豫了。 趁着这个空隙,骑手一把将踉跄的羌渝拉上摩托车后座,引擎发出咆哮,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小巷,将追兵和警报声远远甩在身后。 摩托车在复杂的街区间穿梭,最终在一个僻静的公园角落停下。 骑手摘下头盔,露出马库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太冒险了。”马库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但眼神锐利如刀,“瓦西里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他会更加警惕,甚至会展开报复。” 羌渝瘫坐在草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大口地喘着气,手臂和膝盖在刚才的奔跑和碰撞中擦伤,火辣辣地疼。 第一次行动,不仅失败,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甚至需要严衍的人暗中接应才能脱身。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还是低估了他们。”他声音沙哑,带着挫败后的颤抖。 “你不是战士,羌渝先生。”马库斯冷静地陈述事实,“用他们的规则在他们的地盘上硬碰硬,是以卵击石。” 羌渝抬起头,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脸上滑落。 他看着马库斯,眼中之前的决绝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痛苦和思索的情绪取代。 “那我,该用什么规则?” 马库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严先生让我转告您,有些战争,不一定需要亲自持刀。” 回到安全屋,羌渝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身上的污秽和失败的气味。 他看着镜中那个苍白、疲惫、带着伤痕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 单凭一腔孤勇和有限的格斗技巧,在那些真正的亡命之徒面前,不堪一击。 严衍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是的,他不需要成为他们。 他有自己的武器——他的头脑,他的忍耐,以及,严衍所能提供的、更强大的资源。 他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追求直接的、充满戏剧性的正面冲突。 他开始更深入地研究这些目标的弱点,不仅仅是他们的武力,更是他们的生意、他们的**、他们赖以生存的灰色链条。 对付瓦西里,他放弃了直接接触。 通过马库斯提供的线索和严衍团队的金融分析,他发现瓦西里负责的这条东欧物流线,极度依赖与当地一个**海关官员的勾结。 羌渝没有去动瓦西里本人,而是通过各种匿名渠道,将那位官员收受贿赂、放纵走私的证据,直接送到了官员的政敌和国际反腐组织手里。 半个月后,官员落马,物流线被竞争对手趁机吞并,瓦西里失去了最大的财源和倚仗,手下树倒猢狲散,他本人也被迫逃离,不知所踪。不见血光,却已釜底抽薪。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信息的精准把握。 羌渝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布下陷阱,然后静静等待。 他学会了利用人性的贪婪和恐惧,学会了在资本和法律的夹缝中寻找致命一击的机会。 然而,最大的考验依旧是“毒蛇”。 这家伙老奸巨猾,盘踞在码头多年,根基深厚,直接的经济和法律手段难以迅速奏效,而他本人更是警惕性极高,几乎从不离开他的巢穴。 羌渝与马库斯和他的团队进行了无数次推演,方案一个个被提出,又一个个因风险过高或可行性太低而被否决。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和紧张的谋划中流逝,羌渝的压力与日俱增,他甚至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毒蛇”那双阴鸷的眼睛和母亲在火中狂笑的脸。 转机出现在一次对“毒蛇”手下一个小头目的监控中。 他们发现这个小头目最近沉迷网络赌博,欠下了巨额债务。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羌渝制定了一个极其复杂且冒险的计划。 他让马库斯的人伪装成放高利贷的,接触那个小头目,表示可以帮他渡过难关,但需要他提供一些“毒蛇”生意上的“内部消息”作为抵押。 同时,他们设下了一个圈套,伪造了一次“意外”的毒品交易机会,通过这个小头目,将信息“泄露”给“毒蛇”。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们必须确保信息足够诱人,让“毒蛇”上钩,又要控制风险,不能让真正的毒品流入市场,还要保证那个小头目在巨大的压力下不会崩溃或反水。 行动当晚,羌渝坐在安全屋的监控屏幕前,手心全是冷汗。 屏幕上显示着码头仓库外围多个隐蔽摄像头传回的实时画面。 他看到“毒蛇”的人马悄然集结,看到伪装成交易方的自己人按照计划出现,看到那个小头目在双方之间紧张地周旋。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任何一点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暴力冲突。 突然,监控画面中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另一伙不明身份的人马出现在了仓库附近!是“毒蛇”安排的伏兵?还是闻风而来的其他势力?计划被打乱了! 安全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马库斯立刻下令预备队待命,并通知了警方内线。这是最后的保险,一旦动用,意味着行动暴露,许多努力可能就白费了。 羌渝死死盯着屏幕,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看到仓库内似乎发生了争执,推搡,然后不知是谁先开了枪! “砰!” 枪声如同信号,仓库内外瞬间陷入混乱! 多方人马混战在一起,枪声、叫骂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监控画面剧烈晃动,多个摄像头信号中断! 羌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紧紧攥住桌沿,指节泛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局面彻底失控!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空! 早已待命的警察部队迅速包围了仓库区域。 激烈的交火声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便逐渐平息下去。 后续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毒蛇”在混战中中枪,重伤被擒,他那几个核心手下非死即伤,那伙不明身份的人马也被警方控制,大量的毒品和武器被缴获。 那个作为诱饵的小头目,在混乱中趁乱逃脱,不知所踪。 行动,成功了。 以一种远超预计的、惨烈和混乱的方式成功了。 当马库斯最终确认“毒蛇”势力被连根拔起,所有主要威胁都已清除时,安全屋里一片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沉重。 羌渝缓缓坐回椅子上,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还能看到监控画面中那混乱的火光和听到那刺耳的枪声。 他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对暴力和混乱的深深厌恶。 他除掉了敌人,也亲眼目睹了黑暗世界的残酷与血腥。 他的双手没有直接沾染鲜血,但他的谋划,无疑推动了这场流血的冲突。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窗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即将来临。 曙光刺眼,却无法完全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结束了。”他对着窗外,无声地说道。 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 这个过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更加漫长、也更加肮脏。 他踩着荆棘走来,身上沾满了泥泞和看不见的血污。 但他终究是走过来了。 用自己的方式,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和并不光彩的谋算,为自己,强行开辟出了一条染血的道路。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