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盅不倒”大堂内摆开了流水长席,几乎坐满了整条渡口街区的熟人。
炭火烧得极旺,烘得人脸颊发烫。菜肴如山珍海味、浓汤滚烫、酒香缭绕。劝酒声、划拳声、大声的谈笑喧哗着冲上被酒气熏得微热的天花板。一派劫后余生、亲人团聚过大年的热闹景象。
仿佛金陵那场血雨腥风、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都已被这温暖的炉火、丰盛的酒食、震天的喧闹隔绝在了千里冰封的运河之外。
霍元离抱着酒坛笑闹着穿梭在桌案间,广胡子喝得满面红光,拍着桌子与人争论着鱼汛,裴酿嗓门能盖过半个厅堂,正吹嘘着自己刚琢磨出的新铁器,小十七守着角落里一大盘酱骨头啃得正欢,时不时露出憨憨的笑容。
连一贯沉默的江无浪,也在伊刀的怂恿下,闷声不吭地喝了好几大碗。柳衔蝉和杜桥仙则忙着招呼各路旧识老友。
惊轲被众人推在最中央的主位,杯到即干,笑容灿烂,妙语连珠,逗得满堂哄笑。他讲着江南的“趣事”,把一次次凶险的战斗化解成自己谈笑间就解决的“小事儿”,把一路的艰辛说得如同冒险旅行的插曲。他像一团热烈的火焰燃烧在殿堂中央。
只有细心留意的人才能看到:
他每次放下酒杯时,指尖都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
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在扫过某些空置的座位,或是听到某个熟悉的口音发出相似的笑声时,瞳孔会有一瞬间凝滞般的收缩。
当喧嚣声达到顶点,他脸上的笑纹深处,藏着一种几乎要脱力失控的空洞。
坐在他腿边的红线,安静地小口吃着碗里的东西,时不时会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老大“热闹”的侧脸,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映照着炭火的橘光,也映照着笑容之下无人可见的疲惫阴影。
杜桥仙那只独臂端起一杯热酒走向惊轲,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头饮尽。那眼神里的复杂,惊轲读懂了——那是同历生死的理解,是无法言说的安慰。
晚宴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持续到深夜。当席间的醉意越来越浓,划拳的吆喝也开始变得含混不清时,惊轲悄然放下了酒杯。
他笑着推开了身边缠着要再喝的人,借口要去解手,脚步沉稳地避开喧嚣的人群,独自走出了温暖嘈杂的大堂。
一股凛冽刺骨、夹杂着雪片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将脸上的热气吹散,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清醒。酒气带来的眩晕被驱散大半,身体里沸腾的喧嚣骤然冷却成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乏。
他裹紧了衣襟,没有去温暖的室内,而是径直走向了停泊在渡口码头、如同巨大黑影蛰伏在风雪夜色中的不羡仙楼船。船身在冰冻的河水中微微摇晃,发出沉闷的挤压声响。
船上值守的零星水手认出他,纷纷恭敬行礼退到远处。他踏上宽阔冰冷的甲板,走到船首雕栏旁。远处“千盅不倒”主楼的灯火像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幻梦,嘈杂人声在这里听起来如同被风雪阻隔的模糊潮汐。眼前,是漆黑无垠的、飘着稀疏雪絮的河道,寒风如刀般刮过脸颊。
他默默地从船楼暗格里摸出一小坛未开封的“离人泪”,拍开泥封。不同于晚宴上与他人共饮的喧嚣,这刺骨寒夜里的一口冰冷烈酒,才是此刻唯一的陪伴。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管,灼烧感蔓延开来,带来一丝真实的知觉,短暂地麻痹了胸腔里那撕裂般的空茫。夜风吹得皮肤生疼,他却仿佛感受不到,只是目光空茫地投向黑暗的河水,投向那承载了无数血泪南来的方向。
“哥…”
一个极轻极弱,带着担忧和心疼的声音,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响起。声音很小,却像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让他冻结般的神情有了一丝裂痕。
惊轲倏然回头!
风雪中,一个裹在雪白狐裘里的、纤细得让人心颤的身影,正从船舷梯口爬上来。厚重的狐裘也掩不住那窈窕的身形,帽檐边缘露出的几缕乌黑发丝被寒风吹得凌乱。是王姝与!苏芜攸穿着厚袄,紧贴在她身后扶着,同样一脸忧色地看着惊轲。
惊轲眼中写满了错愕:“姝与?!你…怎么来了?”
姝与一步步走近,借着船舱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看到她的脸色在雪夜中更显苍白,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带着未干的湿润,像是哭过。
“我…我不放心你…”她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在寒风中弱得像要散去。她走到惊轲面前,抬起苍白的小脸望着他,眼中含着泪光,却倔强地抿着唇,“哥…我知道,你心里苦…”
惊轲喉头一哽,心头最深处那堵冰冷的墙似乎被这直抵心扉的关切冲开了一道缝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妹妹冰冷颤抖、裹着厚裘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
姝与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酒气和寒霜的胸膛,压抑了一晚的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傻丫头…哥没事…”惊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紧紧回抱着妹妹瘦弱的脊背,仿佛要将那份力量传递给她。他能感觉到姝与在他的拥抱里,身体从最初的僵硬紧张慢慢变得柔软松弛下来。
姝与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怪我自作主张从开封跑出来…”声音带着委屈和忐忑。
惊轲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里浸满了认真:“以前是哥不好,只顾着外面那摊子破事,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以后不会了。”
他顿了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你要是不想回开封,咱就不回!哥给你在神仙渡最暖和最好的楼里留房间,天天给我妹妹弄好吃的!只要咱们都好好的在在一块儿,想去哪儿住都行!”
王姝与没有说话,只是将哥哥抱得更紧了,在他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洇湿的地方,是滚烫的。
相拥许久,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在这风雪寒夜中成为唯一的热源。惊轲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妹妹的后背:“起来吧,别冻坏了。”
姝与温顺地松开怀抱,擦干眼泪,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安心和微红。
惊轲转头对几步外安静守候的苏芜攸点点头:“无攸姐,麻烦你帮我去拿铲子。两把。再……”他目光看向船楼底层那黑暗的舱门,“麻烦帮我把底层丙字舱里那个密封好了的大箱子抬下来。”
苏芜攸没有问什么,只是眼神凝重地看了惊轲一眼,点点头,轻声对姝与道:“知道了,我真是欠你的,我很快回来。”便利落地转身下舱。
姝与看向惊轲,眼中带着询问。
惊轲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庄严肃穆,望向渡口岸边不远处那株被积雪披拂、虬枝盘结的巨大老桃树:“有家人回来了…不能让他们孤零零地在外面飘着…我们得接他们‘回家’。”
不多时,苏芜攸回来了,手里拎着两把沉重的铁铲。在她身后,两名沉默强健的船工,小心翼翼地抬出一个几乎要两人合抱的、密封得极其严实的巨大木箱。
箱子异常沉重,船工每走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土和特殊药材的淡淡气味隐隐透出。
风雪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惊轲和姝与在前,苏芜攸押后,两名船工艰难地抬着那箱子,脚步沉重地走过冰冷的栈桥,踏上渡口被积雪覆盖的岸边。最终,停在了那棵在风雪中如同古老守望者的桃树下。
“放下吧,辛苦你们了。”惊轲对船工道。
船工放下箱子,躬身行礼后,迅速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特殊压抑感的区域。风雪声立刻填补了空旷。
惊轲和姝与一人拿起一把铁铲。王姝与看着地上巨大的箱子,又看向那株桃树,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坚定,握紧了冰冷的铁铲柄。
“开始吧。”惊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沉重的铁铲,深深楔入冻得结实的冻土。冰雪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阻力极大。
惊轲挥动臂膀,每一次起落都凝聚着力量,铲起的冻土和积雪飞溅。姝与咬着牙,即使力量微薄,也倔强地一下一下,跟随兄长的节奏挖掘着。
苏芜攸没有铲子,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用身体为姝与稍微遮挡些风雪,眼中也含满了哀伤。
兄妹二人沉默地劳作着。除了铁器掘开冻土的刺耳摩擦声、沉重的喘息声、风雪刮过树梢枝头的呜咽声,再无其他。
汗水浸湿了惊轲的内衫,在寒风中又迅速变得冰凉。姝与的手套早已沾满污泥和冰沫,指关节冻得通红,她却一声不吭。
挖了很久很久。一个足够深、能够容纳那大箱子的土坑终于在坚韧的冻土之下形成。坑底散发出冰冷的土腥气。
两人停下动作,喘息着。风雪似乎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不断落入坑中。
惊轲走到那密封的箱子旁,用尽全力将其缓缓推入坑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箱子沉入黑沉的冻土深处。
惊轲和姝与重新拿起铁铲,一下,又一下,沉默地将方才挖掘出的冰冷冻土和积雪重新覆盖上去。每一铲似乎都无比沉重,都像是亲手掩埋掉一段鲜血淋漓的过往。泥土渐渐覆盖了箱子丑陋的木色,最终与四周黑色的冻土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被新土填平的、微微隆起的雪丘轮廓。
铲完最后一捧土。惊轲将铁铲深深插在土里。王姝与也终于体力不支,拄着铲子微微喘息。
苏芜攸将带来的一个小小、朴素的陶土酒坛递给惊轲。那是坛开了泥封的“离人泪”,浓郁的酒香在寒风中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惊轲接过酒坛,没有犹豫,走到那刚刚掩平的土丘前,没有洒向地面,而是将坛口猛地倾斜——浓冽透明的酒液如同清亮的水练,汩汩流淌而下,迅速渗透进冰冷的土壤深处。
浓烈的酒香混合着雪风的气息,在黑夜中弥漫开一种悲壮而沉寂的哀伤。
“喝了咱们不羡仙的酒,就是自家兄弟。”惊轲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低沉,带着一种穿越生死的承诺,“别怕冷。这里是家。河……就在旁边,是活水,通着运河,通着咱们回来的路。”
他的目光越过那安静的土丘,投向风雪中黑暗流淌的河水。
王姝与也走过来,对着埋葬之地,深深一拜。泪水终于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风雪呼啸,掠过光秃的桃树枝丫,发出更加凄厉悠长的呜咽。
惊轲拉起妹妹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微不足道的暖意,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心:“走吧姝与……回家了。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处被新雪迅速覆盖的土丘和那株静默的老桃树,仿佛要将它们的轮廓刻进心底最深的地方。然后,扶着妹妹冰凉的手,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走向那风雪中依旧灯火明耀、犹如巨大温暖巢穴的“千盅不倒”。
那里是活人的喧嚣,这里,是长眠的故乡。
风雪夜正浓,新土之下的英灵,终得归尘于这飘着酒香的世外桃源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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