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被留下的
百叶窗被高高拉起,冬日晴光能让办公室少开半面灯。黄小意取下耳麦,从工位上步履轻快地走向主管办公桌。
感谢姐姐,终于死了。
“咳——”主管镜片后的眼睛滴溜地转着,像一只丑陋的□□,“都死了,你回去也没什么用了。”他拿起痒痒挠拍着墙壁上的白板说:“哎,你看看这个月的kpi得用脑子记啊!”
黄小意漆黑长发胡乱塞在绳结里,灰色高领毛线外穿着黑色卫衣,领口磨损的线头里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纤细的脚踝骨上青色血管像乱爬的蜘蛛。
“我要走。”
主管用痒痒挠抓抓脸又挠挠胳膊说:“年轻人别这么冲动,这年头工作肯定是最重要的,这样嘛,给你请2天病假,回来嘛继续干。”
这里是大公司外包的客服中心,办公室里电话声、人声,嘟嘟絮絮个不停。
黄小意从脖子上取下工牌,放在桌子旁说:“工资和加班费杂七杂八的都算好,打我卡里,你私下给我发的那些恶心的东西,我可是一条都没删。”
回到工位收拾自己的包,套上黑色羽绒服,座位旁有个小姐妹陈渔用眼神询问:怎么了,黄小意向上扯了扯嘴角,无声指了指手机。
下午三点的地铁上,有几个穿着远外高中制服的男男女女围在一块,兴奋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引起一阵阵哄笑。
本来,我也可以上这所高中的,还能上大学。都是因为姐姐。
从1号线转3号线,最后从4号线陆丰站下车,每天3小时的通勤,是住在郊区的本地人黄小意的日常。
本来,家里的钱是有机会搬出旧小区的,都是因为姐姐。
你终于死了。
黄小意的钥匙转动着锁芯,比比先跑过来迎接她,不管怎么踢它,第二天都会摇着尾巴跟在自己身后。比比是姐姐的狗,黄小意最讨厌狗。
爸爸在客厅里沉默抽着烟,黄小意打开阳台的窗户抱怨:“别在这里抽了,我晚上怎么睡啊。”
家里少了人,好安静,妈妈在姐姐房里的呜咽声淅淅沥沥的飘进黄小意的耳朵,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说几句,又吞了下去。
姐姐遗照还没找地方挂起来,只先放在沙发的一侧。遗像里笑得很温柔,她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表情?黄小意冷哼了一声,姐姐出了事之后,每天情绪反复无常,在家里动辄就摔碗大叫;要不然就疑神疑鬼,觉得有人在跟踪她;记忆也出现问题,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认不清邻居和亲戚的脸。
黄小意从沙发上起身,蹲着看姐姐的照片说:“黄念不在了,她的房间就是我的了吧。”
妈妈只穿了件红色绒绒衫愤怒地冲出房间指着黄小意骂:“你畜生都不如啊!念念不在了,你就这样!”气得一直重复:“你就这样!”
爸爸从沙发上站起来扶着几欲晕倒的妈妈,黄小意噌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说:“我怎么了?她被□□是我的错吗?我睡了七八年的沙发,想要一个房间不可以吗?她什么都有!只有她是你的女儿,我不是吗?真可惜啊!怎么死的不是我。”
妈妈猩红双眼里喷出强烈的恨意,声音尖锐得像重物在捶打着太阳穴:“对,死的怎么不是你,我命苦啊,生了你们这两个讨债鬼,我一辈子都在为你们老黄家当牛做马。”
黄小意双手紧紧攥拳,使劲用指甲扣着掌心,不可以哭!不准哭!她懦弱地踢了一脚遗照,妈妈瞬间尖叫,扇了黄小意一巴掌,扎发绳终于撑不住断裂,头发散落开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家总是打我?姐姐可怜,我就不可怜吗?她考上大学上了一年,想不去就不去了,而我连个中专都上不了,我还要把每个月打工的钱拿出一半让她花,黄念往家里给过一分钱吗?她连门都不出,你们还给她买这些牌子货的衣服,养着我最讨厌的狗。你看看这里,看看我额头上这块疤,她犯病时候,把我往衣柜上死里撞,这也是我的错吗?我才是这个家最可怜的!有没有人管过我?”
“砰砰——”
敲门声让一直在旁无法插手的爸爸,终于有了发挥的作用。他扶起倒在地上的遗像,拉开了家里的大门,门外站着两位女警官。
程雨是H市刑警大队的副队长,今天带了自己的下属魏芽来看望黄家。
爸爸熟络的客套话让人无法下脚,用小玻璃杯装了两杯热水,摆在客厅桌前。程雨有点尴尬,她在门口听里面没动静了才敲的门,魏芽一直嫌沉地拎着牛奶鸡蛋说:“黄爸爸,这是我们单位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一家能节哀。”
程雨说:“一家人要保护好身体,等到案情水落石出那一天。”
爸爸在一旁陪着笑,不安地搓着双手,妈妈用袖子擦着眼泪说:“有新消息吗?”
没有。
程雨站在客厅里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对不起,今天得知念念去世,我们心情也很沉重...”
黄小意顶着左半边红红掌印淡淡道:“我们不缺牛奶鸡蛋。”
魏芽觉得组长很可怜,虽然自己才调到局里不到一年,偶尔同事们在闲聊时说起,程队已经跟着这个大案八年了。
前辈们有些都已经退休,同期很多人都往上升走了,只有程队像一块化石。伴随着念念母亲的抽泣声,程队的声音不容置疑,“念念案子的优先级已经定为H市最高级别,无论发生什么,警方都会先看是不是和这场恶**件有关,你们要相信警方,凶手我一定会抓住。”
“念念在前几天给我发了微信,你们看——”程雨把手机递给黄小意的母父,“我来是想拿走她说给我的笔记本,希望能对案情有所帮助。”
黄爸爸说:“念念的房间在这边,不过我们从来都不知道有个笔记本,可能要你们自己翻了。”
魏芽戴上手套,连声说着打扰了,走进念念的房间。只有一张书桌,桌子上的画册按照边线、大小、颜色垒在一起,魏芽翻动册子时,发现里面还会夹上一两根头发。床上被子叠的更是整齐,魏芽忍不住问靠在门边的黄小意:“你姐该不会当过兵吧?这么整齐。”,黄小意冷笑一声看着魏芽翻着床垫说:“她有病,在家里防贼呢,什么都不给人动。”
拉开衣柜,魏芽心里倒是感慨了一下,这里的衣服有些她只在明星穿搭里见过,没想到普通人家里也舍得买。
黄小意阻止魏芽打开另外一边说:“这边都是我的东西,一些旧衣服,她东西不会在我这里。”
魏芽抬起头看着黄小意认真说:“如果我没找到,下次来还是要翻的。”
程雨坐在客厅里已经喝了很多水了,她阻止了黄爸想继续给她添水的动作:“真喝不下了,您别客气了”,黄爸也配合着闲聊几句近况。
魏芽从房里走出来摇摇头,程雨也站起身说:“今天打扰了,你们二老要是发现了笔记本,再通知我们,定好哪一天举行葬礼了吗?到时候我也想来送送念念。”
几个人不知所措的在门口互相道别,魏芽冲着门里说:“喂!房间有我给你留的名片,有事打我电话,警察保护你。”
坐上程雨的宝马,程雨忍不住问:“你留名片干嘛?平时没看你如此积极啊?”
魏芽系上安全带说:“程队,我真觉得妹妹挺可怜的,她家里人可能确实太爱姐姐了,我有一颗保护弱者的心。”
程雨笑了笑,转动方向盘道:“你啊整天看谁都可怜。”半晌,魏芽听见程雨又说了句:“凶手永远不知道自己毁了多少人的人生,凭什么?”
黄念17岁时被凶手性侵,这是程雨的第一个大案,警方通过遗留□□的DNA比对发现,该DNA与多起性侵被杀案系同一个犯罪嫌疑人所留,嫌疑人做案多选择丰腴年长的女子,黄念是唯一一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手段恶劣,作案手法多为先杀后奸,受害人都是被掐脖窒息而亡。警方猜测,因为受害者是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在掐脖时力度可能有所放松,才使得黄念假性晕厥后被救回一命。
姐姐不在了,家里人也不用费尽心思讨好姐姐的口味做饭了,黄小意煮了一锅西红柿青菜挂面。
爸爸把碗里的荷包蛋挑出来放到黄小意的碗里说:“你吃,现在可不是减肥的时候,多吃点,胖胖的,身体好,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
黄小意“嗯”了一声,她感到幸福,她希望一家人就这么平平安安过下去。
爸爸剥着蒜说:“别怪你妈,她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念念这事也都是我的错,是爸没照顾好一家人,是爸对不起你们。苦了我们家小意了,从小就很乖。”
这时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拉开椅子坐在爸爸的身边,黄小意有预感妈妈嘴里的话,会让自己的幸福终结,她想阻止,起身说:“妈,给你盛碗面,一天没吃了。”
妈妈平静看了眼黄小意说:“先坐下,有些事你得知道了,妈妈也不瞒你...”
「妈妈求求你,瞒着我吧,瞒过我,让我一辈子也不用知道,我就能永远做这一刻的幸福女儿了」
“你可能会有一个小弟弟了,外婆留下来的这套房,我们决定卖掉,等念念的头七过完,我们一家人,去你奶奶那边的乡下做点小买卖,重新过日子。”
然后妈妈转头和爸爸聊起姐姐的葬礼该怎么办,鲜红色的嘴张开,露出一团黑暗。黄小意被困住了,这张嘴、在这个客厅、在这张桌子上宣判了自己一个接着一个的未来,她盯着面孔背后漆黑一片的黑暗,直到那两片嘴唇合上。黄小意听见自己在问:
“你为什么不爱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