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阁”内,时光仿佛都随着那慢悠悠拂拭瓷器的鸡毛掸子变得粘稠起来。
陆砚尘压下因初次动用“望气术”而带来的轻微眩晕感,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手下擦拭柜台的动作稳定而流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从未发生。
周掌柜不疑有他,只当他是年轻人熬夜后精力不济,又叮嘱了两句要注意身体,便转身去内间整理账目。伙计阿明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目光时不时好奇地瞟向门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
上午九点半左右,店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起。
一位腋下夹着一个皮质手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精明,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周掌柜,忙着呢?”男人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热络。
周掌柜闻声从内间出来,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的笑容,“哎呦,王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阿明,沏茶!”
这位王老板是“拾遗阁”的熟客,偶尔会拿些东西来出手,也算是在古玩圈边缘摸爬滚打的人物。
“茶就不喝了,周掌柜,我这儿有点急事。”王老板摆摆手,没有落座,而是将腋下的手包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一层层揭开软布,动作谨慎得仿佛在拆解炸弹。最终,一对尺许高的瓷器显露在众人面前——那是一对“清乾隆粉彩百蝶赏瓶”。
霎时间,连空气都似乎静了几分。
这对赏瓶器型饱满端庄,撇口,细颈,丰肩,腹部渐收,圈足。通体施以白釉,釉质莹润如玉。瓶身上,用粉彩绘就百蝶图,蝴蝶形态各异,或翩跹起舞,或驻足花间,色彩斑斓绚丽,红、黄、蓝、绿、紫,诸色俱全,画工精细到每一片蝶翼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底足以青花书“大清乾隆年制”六字篆书款,笔道工整,深沉有力。
“好东西啊!”周掌柜眼睛一亮,立刻戴上白手套,示意王老板将瓶子放在铺着黑色绒布的柜台上,阿明也忍不住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对他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宝贝。
陆砚尘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静围观。以他前世的眼界,这等官窑器虽不算顶级的孤品,但也绝非寻常之物。
周掌柜拿起放大镜和强光手电,俯下身,神色凝重,如同一位老练的猎手在审视自己的猎物。他从口沿到圈足,从釉面到彩料,从画工到款识,一寸一寸地仔细查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掌柜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最终,他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王老板,您这对瓶子,可真是不错!胎釉老润,彩料纯正,这百蝶图画得是活灵活现,款识也写得规矩。开门到代的乾隆官窑精品,难得,难得啊!”
他这话一出,王老板脸上紧绷的肌肉明显松弛了些许,挤出一丝笑容,“周掌柜您是行家!不瞒您说,要不是公司那边资金链出了点问题,急需周转,我是真舍不得把这传家的宝贝拿出来。”
周掌柜理解的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陆砚尘道:“小陆,你也过来上手看看。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可不能错过。”
这既是提携,也是一次无形的考较。在古玩行,光有理论不行,还得有上手实战的眼力。
陆砚尘应了一声,洗净手,戴上手套,走上前去。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对瓶子,而是先静静地整体观察了片刻。
器型、釉色、画工、款识……几乎完美。
但是,看着看着,陆砚尘心底那股属于顶尖修复师和鉴藏家的直觉,开始发出细微的警报。
乾隆官窑固然规制严谨,但在那严谨之下,往往蕴含着顶级工匠在无数次烧造中积累的,难以言传的“手感”和“火气”,那是一种在规矩之内偶尔流露的,带着生命力的“不完美”。
而眼前这对瓶子,尤其是左边那只,给人一种“精心计算”后的匠气,少了那份源自宫廷造办处,浑然天成的“神韵”。
是错觉吗?还是现代高仿技术已经精湛到足以混淆这种本质的差异了?
他伸手,轻轻拿起左边那只瓶子,感受着它的重量,指尖拂过冰凉的釉面,仔细审视着彩料的过渡和气泡的分布,然后又拿起右边那只,进行对比。
重量……似乎有极其微妙的差异?左边这只,好像比右边那只轻了那么一丝丝,若非他感知敏锐,几乎无法察觉。画工上,左边这只蝴蝶的触须,似乎也比右边那只显得更“硬”一点,少了点毛笔勾勒的柔韧感。
但这些差异都太细微了!细微到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古代手工制作中正常的“公差”。以原主那中规中矩的理论知识和有限的实战经验,根本无法据此做出笃定的判断。
这种不确定感,让习惯于掌控局面的陆大少爷微微蹙起了眉。
必须验证一下。
他借着调整观察角度的姿势,微微俯身,目光聚焦在左边那只瓶子上。心念一动,集中精神,悄然催动了识海中的残鉴。
一丝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抽离感从眉心传来,伴随着极其轻微的眩晕——那是精神力消耗的迹象,与此同时,他眼眸深处,一抹青金色的流光极快闪过,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
在他的“视野”中,景象骤然一变!
右边那只赏瓶,周身散发出一层纯正而缜丽的淡青色光晕,光华流转,不算极其强盛,却正是典型的乾隆官窑的气韵!
而左边那只……黯淡无光! 如同蒙尘的玻璃,死气沉沉,与周围那些毫无价值的现代工艺品毫无二致。
果然! 陆砚尘心中冷笑。
“鸳鸯货”,用一件真品,搭配一件足以乱真的高仿,利用真品的“开门”来给仿品背书,打包出售,骗取远超单件真品的高额利润。这是古玩行里极其阴险狡诈的骗术!
他迅速收敛异能,脸色更显苍白了一分。
现在,问题来了。如何点破?直接说“我看出来一个真一个假”?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心中计定,陆砚尘将两只瓶子轻轻放回绒布上,直起身,脸上露出属于好学学生的困惑与谦逊。
“周叔,”他看向周掌柜,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这对瓶子……我看着是极好的。不过,有个地方我有点拿不准,想请教您一下。”
“哦?哪里看不准?说说看。”
周掌柜正在心里估算着这对瓶子的价值和收购价,闻言颇感兴趣地看向他。王老板也投来目光,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砚尘伸手指向左边那只仿品,语气斟酌,“您看这只瓶子,它的画工,尤其是这蝴蝶翅膀的边缘线条,还有触须的笔锋,跟右边这只比,是不是感觉……更‘脆’一些,更‘板’一点?少了点那种毛笔渲染出来的绵软韧劲?还有,这矾红彩的颜色,艳是够艳,但感觉像是浮在釉面之上,没有右边这只那么沉静,吃进釉层里的感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刚才我上手掂量,感觉左边这只,似乎比右边这只……手感上略轻了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周掌柜起初听着,还带着考较后辈的笑意,但越听,神色越是凝重。
他重新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按照陆砚尘提示的角度,再次俯下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了左边那只瓶子。
他先是整体对比了两只瓶子的画工气韵,然后又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审视陆砚尘提到的蝴蝶翅膀线条和触须,再对比两只瓶子的彩料光泽……
店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王老板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阿明也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
几分钟后,周掌柜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之前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的震惊与被人愚弄的怒意!
“不是错觉!”周掌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火气,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老板,随即又转向陆砚尘,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充满了赞赏与庆幸,“小陆!你的这份直觉,太准了!太关键了!”
他指着那只仿品,对陆砚尘,更像是对王老板说的,“你点醒我了!这只瓶子的青料和彩料,细看之下,确实有问题。光泽不对,显得‘贼光’,画工也带着一股模仿的‘匠气’。”
“匠气你懂吗?就是只有其形,没有其神!缺少了官窑画师那种信手拈来的洒脱和底蕴!”
为了找到铁证,周掌柜拿起强光手电,调整角度,斜斜地打在仿品瓶子的底足与胎壁的结合处,一点点地仔细探查。
突然,他的手电光定格在了一处极其隐蔽,靠近圈足内侧的拐角。
“你看这里!”周掌柜的声音带着发现真相的激动,他示意陆砚尘和阿明都凑近看。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里,赫然可见一道极其细微,但笔直得不像手工所能为的浅淡的螺旋纹痕迹!
“这是……”陆砚尘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现代电动工具打磨修坯时留下的螺旋纹!”周掌柜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乾隆那时候用的是慢轮,靠的是匠人的手感和经验,修出来的胎脚痕迹自然流畅,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机械化、规则无比的螺旋纹!”
“这是‘老胎接新釉’再加高仿画工的手法,做旧做得再好,这骨子里的‘现代’痕迹,它抹不掉!”
铁证如山。
王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辩解什么,“周掌柜,这、这不可能啊,这真是祖上传下来的……”
“王老板!”周掌柜打断他,脸色沉了下来,“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东西,要么是你也被上家坑了,要么……哼!话我就不多说了,请吧!”
王老板见状,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能悻悻地将两只瓶子重新用软布包好,塞进手包,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了“拾遗阁”,连句场面话都没留下。
“好险!好险啊!”
周掌柜看着王老板消失在门口,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要不是小陆你心细,感觉不对,我今天可就栽了大跟头了,真收进来,这‘拾遗阁’半年都得白干!”
他转向陆砚尘,眼神里的赞赏几乎要溢出来,用力拍着他的胳膊。
“好小子,真有你的。我老周在这行混了几十年,今天差点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你这孩子,别的不说,就这份对古物的敏感和直觉,是天生的,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陆砚尘连忙谦逊地笑了笑,“周叔您过奖了,我就是瞎感觉,还是您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了那螺旋纹的铁证。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这话说得诚恳,周掌柜听了更是受用,觉得这年轻人不仅有天分,还懂得谦虚,不骄不躁,越发看重。
“老胎接新釉……现代电动工具……”陆砚尘面上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再次敲响了警钟。
周掌柜点出的这些作假手段,涉及到的现代材料学和加工工艺,恰恰是他知识体系里最薄弱的环节。
经历了上午这场惊心动魄的鉴宝风波,“拾遗阁”下午的时光显得格外平静。陆砚尘一边做着店里的杂务,一边在脑海中规划着未来的学习计划。
下班时间到了,陆砚尘跟周掌柜和阿明道别,走出了“拾遗阁”。
傍晚的夕阳给老街铺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辉。他站在店门口,却没有立刻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他的目光,投向了相反方向的街口——
那里,是闻名遐迩的潘家园古玩市场。
记忆里,原主对潘家园的印象是“鱼龙混杂”、“假货遍地”、“游客打卡地”,以他一个穷学生的身份和有限的眼力,从未想过要去那里“捡漏”,更多的是在周末去逛逛,感受一下气氛,或者买点便宜的小玩意儿。
但此刻的陆砚尘,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弧度。
“鸳鸯货”事件,让他看到了这个时代古玩市场的诡谲与“潜力”。
古玩市场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固然九假一真,但也正因为其庞大和混乱,反而可能隐藏着某些被世人忽略,蒙尘的珍宝。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钱,需要快速积累起足够的资本。
无论是任何时代,想要做什么,执行什么计划,都必将构筑在足够的金钱、权势与人脉的网络之上。
而原主这层京华大学考古学学生的身份,清贫、简单、上进,恰好成了他最好的天然掩盖与起点。
想到这里,陆砚尘迈开步子,朝着那片在夕阳余晖与初上华灯交织中更显喧嚣与神秘的巨大市场走去。
潘家园的灯火刚刚次第亮起,如同无数双窥探历史的眼睛,等待着那位从民国走来的鉴宝者,踏入这片属于他的,全新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