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藏鉴宝瞳》 第1章 深海回响 甲板上的枪声还在回荡,火药味混着海风的咸腥,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陆砚尘纵身跃下码头的那一刻,最后看到的,是天边不断翻涌的墨汁般的乌云,像为他陆家送葬的旌旗。 冰冷的海水瞬间裹挟了他,像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蛮横地扎进他每一寸肌肤,掠夺着所剩无几的体温。 他依旧死死攥着胸前的挂坠——一枚仅碎片大小的青铜残鉴。指尖能清晰地摸到鉴身繁复古老的纹路。这是“天墟神藏”的密钥,是陆家世代守护的使命,也是他满门被追杀殆尽的根源。 “可恶,陆家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东西一定在他身上!” 阴冷的嘶吼穿透风浪,如同跗骨之蛆。 陆砚尘嘴角勾起一抹浸透了血与恨的决绝弧度。 自小,他就在熏陶在古物堆里,对青铜器的铜绿、瓷器的开片、玉器的包浆都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度,更能模糊感知到每一件真正古物背后沉淀的“气韵”。 可惜,这份天赋,没能护得住家族,更没能护得住自己。 一个巨浪打来,将他彻底卷入漆黑的深渊。意识模糊间,怀中的残鉴似乎微微发烫,那些青铜纹路在冰冷的海水中,仿佛活了过来,发出微不可查的青金色的光。 窒息感逐渐从骨髓里渗透出来。 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在煤油灯下打磨宋瓷开片的模样,听到了母亲一边为他缝补长衫,一边柔声念叨着“守物如守心”的教诲。 可是,守护不了。 什么都守护不了…… 家族的传承,父亲的嘱托,那些等待修复,承载着千年气韵的古物…… 好不甘心! 无尽的悔恨与滔天的怒意,成了他意识沉入永恒黑暗前,最后的炽烈燃料。 就在一切即将归于虚无的刹那—— 胸前的残鉴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灼热!一股苍茫、古老,仿若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气息猛地炸开,强行护住了他即将彻底溃散的意识核心。 紧接着,是被投入熔炉般的极致痛苦,灵魂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碾压、重塑……意识在超越极限的痛楚中,彻底陷入死寂的混沌。 民国一九三二年,沉冬的海,吞噬了一切。 若有来生,愿文脉永续,再无兵荒马乱。 …… …… …… 夜色浓重,只有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一个女生正踉跄地奔跑,但她的挣扎很快在两名壮汉的钳制下显得无比徒劳,被强行拖向路边一辆熄火的面包车。 就在她被塞进车厢的刹那,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听到了动静。他来不及多想,用身体猛地撞开一名正要将女生推进车门的绑匪。 那绑匪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不由得一松。女生惊叫一声,趁机向车外挣脱。 “找死!”被撞的绑匪稳住身形,怒火瞬间转向年轻人,挥拳便打。而另一名绑匪见状,反应极快,骂了句脏话,仍想绕过年轻人去抓那试图逃跑的女生。 年轻人心知绝不能让两人再次汇合。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决断——他硬生生用肩膀扛下暴怒绑匪挥来的一拳,剧痛传来的同时,他借着前冲的势头,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扑向那个想去追女生的绑匪! 他伸出双臂,从身后死死箍住那名绑匪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如同一个沉重的沙袋,让对方一时无法迈步。 “妈的!松手!”被抱住的绑匪又惊又怒,用手肘狠狠向后击打年轻人的背脊。 而另一名绑匪也追了上来,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人咬紧牙关,感觉口腔里已经弥漫开血腥味。他眼前阵阵发黑,但手臂却像铁箍一样没有丝毫松动。他知道,自己多坚持一秒,那个女生逃生的希望就多一分。 他用疼痛和意志作为燃料,将自己化作了一道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障碍,同时将两个凶徒的脚步,牢牢地拖在了自己身边这方寸之地。 剧斗中,一道冰冷的寒光闪过。 一名绑匪在狂怒中掏出了匕首,直直朝着年轻人的心口捅来!年轻人下意识地侧身闪避,但那无情的利刃还是狠狠刺进了他的左胸上方,虽险险偏离了心脏,却还是割开了重要的血管。 剧痛如同爆炸般席卷全身,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力量随之飞速流逝。他的手臂瞬间脱力,视野被一片血红模糊, 就在这时—— 两道刺目的车灯,如同利剑般撕裂夜幕。一辆黑色轿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旁边,车门洞开,数名身手矫健的保镖迅捷冲出,动作干净利落,瞬息之间便将两名绑匪彻底制服。 女生惊魂未定地跑回现场,看着那个为了救她而瘫倒在地上的身影,带着哭腔焦急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可对方没有回应她。 他像是在看她,又像是看着天上那轮高悬于苍穹之上的月亮,而后阖上了眼。 亘古不变的凄然辉光,正无声地浸染着这破碎的人间夜晚。 - “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规律而单调,像在丈量着时间的流逝。 病床上,青年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他的脸庞缺乏血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颧骨处的细微擦伤已经结痂,像落在白纸上的瑕疵。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遮掩了可能存在的生机。 整个病房的空间都被一种巨大的寂静包裹着,仿佛连阳光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唯有监护仪屏幕上跳跃的绿色数字和曲线,证明着生命仍在极其微弱地持续,充满了脆弱和等待。 突然—— 生命线猛地塌陷下去,拉成一条笔直、无情、贯穿屏幕的绿线。 就在这一瞬,病床上那具年轻的躯体似乎失去最后一丝难以察觉的张力,一种更深沉的寂静笼罩了他,仿佛连空气都随之停止流动。 可死寂仅仅持续一秒,或许更短,笔直的绿线又蹿起一个尖锐的波峰,描绘着生命去而复返的轨迹。 中间的变化太快了,机器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警报声响起,一丝异常都传达不到外界。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依旧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 然后,床上那具仿佛已与白色床单融为一体的躯体,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那双紧闭的眼睑,毫无预兆地猛然睁开—— 那不像寻常人从睡梦中醒来的温和与迷茫,更像一个沉沦在无光深渊中的意识,骤然挣脱了禁锢,带着一身未散的冰冷死气,强行撞回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眼底是尚未聚焦的混沌,但一抹寒芒已如藏在幽暗水底的刀锋,乍然浮现,如同深海中刚刚苏醒的掠食者,锐利、警惕,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 没有汹涌的海水,没有窒息的压迫。 雪白的天花板,光线还略微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 安静,祥和。 陆砚尘猛地坐起身,一丝微痛的刺感传来。 低头一看,手背上正连着透明的软管,冰凉的药液正顺着软管一滴滴汇入静脉。 他抬起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海水刺骨的冰凉。可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皮肤细腻,没有常年修复古物留下的薄茧,也没有与敌人搏杀时留下的伤疤。 一股庞杂而混乱的记忆碎片,就在这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孤儿院出身,于底层挣扎却阳光向上,就读京华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考古专业,今年大三。 原主刚放暑假,在一家古玩店实习,昨夜下班有点晚了,于是赶了一条近却偏僻的小路回去,没想到撞见他们文博院的院花正被人绑架,为此被刺伤,终究是没熬过去……然后换成他醒了过来。 陆砚尘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那枚用性命守护的残鉴,却摸了个空。与此同时,眉心深处微微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感流淌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悄然扎下了根。 隐隐有所明悟,他闭上眼,看到了一片充斥着朦胧灰雾的虚无,也就是他眉心后的识海里,正悬浮着一方古朴残破的铜鉴虚影,青金色沿着纹路缓缓流转,散发出微不可查的温润光泽。 ……是“天墟神藏”的残鉴! 它竟融入了他的识海……是了,是它将他带到这个时代的。 陆砚尘不动声色地闭上眼,压下翻腾的心绪,随后熟练地拔掉针头,下床时略微摇晃一下,很快稳住身形,朝洗手间走去。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沁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陆砚尘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陌生的年轻面孔,二十出头,超过一米九的优越身高。头发柔软微黑,因被水沾湿而贴在额前,肤色苍白,却难掩五官的俊朗。 刘海侧分,剑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生得凌厉而显出戾色,却被右眼下一点美人痣悄然化开,高挺鼻梁下是天生微扬的薄唇,即使静默,也仿佛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跟他前世一样,都拥有着一副好皮囊。 陆砚尘微微眯起眼,镜中的青年也随之眯起了眼。 那双看似明澈的眼眸深处,是历经生死,看透世情的漠然,是跨越时空也未曾消融的深固冰层。 他试着牵动面部肌肉,让嘴角上扬,镜中人立刻展现出一种毫无阴霾,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 房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正是原主救下的那位女生,以及一位气质沉稳的年轻男子。 女生看到从洗手间出来穿着病号服的陆砚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混合着惊喜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陆同学,你醒啦?太好了!”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昨天晚上真的……真的太感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她的话语因激动而有些断续,眼眸中闪烁着真挚的感激。 她身旁的男子也适时上前,笑容客气而周到,“你好,我是溪亭的哥哥,李泽桥。这次多亏了你挺身而出,我们李家感激不尽。有任何需要,请务必开口。” 陆砚尘维持着略带虚弱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两位太客气了,任何人看到当时的情况,都不会袖手旁观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啊,你赶紧坐下,好好靠着休息。”李溪亭连忙上前一步,眼神里带着真切的担忧,下意识地扶着陆砚尘坐回床上,甚至伸手就要去帮他调整背后的枕头,手伸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妥,又有些无措地收了回来,转而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要喝水吗?医生说你失血过多,需要补充水分。” 两人分别是文博学院的院花院草,平日里也有所来往,但还是很有距离感的。如今这细致周到的关怀,明显与她平日那朵高岭之花的清冷形象不同。 “谢谢。”陆砚尘没有拒绝,接过水杯,指尖与她有一瞬的轻微触碰。李溪亭像是被微弱的电流触及,迅速收回手,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一直沉默观察的李泽桥,将妹妹这不同寻常的羞涩与体贴尽收眼底,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嘴角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却深沉了几分。 稍后,李溪亭因接到一个电话,暂时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几乎在同一瞬间,房间内和煦的气氛如同被抽空,一种无声的压力弥漫开来。李泽桥脸上那层客套的笑容淡去,他走近床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口。 “陆砚尘,”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度,“你很勇敢,我代表李家,再次感谢你。” 他动作优雅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用修长的手指按着,缓缓推到陆砚尘面前的床头柜上,这是一个充满掌控感的动作。 “这里是两百万。密码是六个八。”他直视着陆砚尘的双眼,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贪婪或动摇,“这足够你少奋斗二十年,离开现在的生活圈子,有一个全新的、更体面的开始。”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亭亭年纪小,经历这种事,容易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感激和错觉。你救了她是恩情,我们铭记于心。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她未来的路,家里早有安排。” 虽然但是,在我这里是虚设,燕京最顶尖的学府只有京华大学【狗头】。 考古专业在这文里也是有很多学生,不要考究现实。 当然,其他不论,涉及到古董是严谨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深海回响 第2章 青鉴惊鸿 陆大少爷还真是第一次体验到这种“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被嫌弃的滋味,他心下好笑,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被看轻的倔强与硬气,“李大哥,真的不必再谢,我救人是因为当时情况危急,您给我钱,那是在侮辱我的血性!” 他将银行卡推了回去,挠了挠脸,目光耿直,“何况,我救了李同学,这和她未来要走什么路,有何关系呢?” 李承泽被他这番天真却恰好滴水不漏的话噎了一下,他准备好的说辞和警告,在对方这“不通世故”的坦荡面前,有些无处着力。 这傻小子不会真没听懂吧? 就在他准备将话挑得更明时,李溪亭回来了。 她感觉敏锐,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微微语塞的哥哥,又看了看床上依旧带着温和笑意的陆砚尘,“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再次感谢了一下。”李泽桥恢复温文尔雅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将银行卡收回去, 李溪亭的方向没有看到那张卡,她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走到墙边拿起遥控器,“好像有点闷,看看电视吧。” 屏幕亮起,主持人清晰的声音传出,正是一场关于某高端艺术品拍卖会的特别报道。 镜头掠过一件件流光溢彩的古董珍玩,最后定格在一位正在贵宾休息区接受专访的年轻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灰银色高定西装,姿态从容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双腿交叠,眉眼精致如玉,俊雅面容天生透着几分疏离与傲气。那份浑然天成的优越感和距离感,几乎要穿透屏幕弥漫出来。 面对资深财经记者关于某件争议拍品——一只明代青花玉壶春瓶的提问,他逻辑缜密,措辞精准地给出了自己“明中期仿烧”的断代见解,其言之凿凿,引得镜头外几位旁听的资深藏家都频频侧目,面露思索。 陆砚尘注视着屏幕上那张过分好看也过分年轻的脸。 皮相骨相,确是上乘,也很……耀眼。 但这份耀眼,是庞大资源堆砌出的光华,与他前世在故纸堆与幽暗藏阁中,所欣赏的那些历经岁月沉淀,内敛温润的古器,截然不同。 “啊,这么巧,哥哥你看,是赋玉!”李溪亭指着电视里那名光芒四射的青年,语气中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熟稔。 赋玉……连赋玉。 这名字很特别,陆砚尘立刻从记忆角落里挖出了相关印象。是有一次,原主从考古文博院的教学楼出来,恰好看到李溪亭与一名气质矜贵的年轻男生并肩而行,两人言笑间姿态亲近,看着十分登对。 原主两耳不闻窗外事,平日里学习打工两点一线,是在路过同学的低声惊呼与八卦中,才将这张脸与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学生会长连赋玉对上了号。 “天赐连城璧,才情赋华章”。 涉及地产、古董珠宝的连氏商业帝国排行第三的小公子,金融系就读,与他同届,却早已在金融圈跟拍卖行里混得风生水起。据说还曾以个人名义,向学校捐赠过一只价值数百万的清官窑瓷器用于慈善,风头无两。 倒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陆砚尘心底漠然地划过一句评判。 他看得分明,电视里那位连公子,与其说是在品鉴古物,不如说是在征服与展示。 征服那些质疑的声音,展示连家人应有的眼界与魄力。至于那件玉壶春瓶真正的气韵底蕴,恐怕并非他关心的重点。 一丝极淡的挑剔与不以为然,在陆砚尘深邃的眼底一闪而过,快得无人察觉。 电视屏幕里,连赋玉的专访已近尾声。他从容起身,与记者和几位藏家握手,姿态优雅无可挑剔,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良好的教养与掌控力。 “赋玉在古董鉴赏上确实很有天赋,”李溪亭望着屏幕,语气中带着认同,“这只瓶子争议很大,他能提出这么独到的见解,真的很厉害。” 李泽桥脸上也露出了今晚最真实的一个笑容,带着与有荣焉的赞许,“赋玉从小接触这些,眼光自然毒辣。连老爷子没少带他出入各大拍卖行和私人藏馆,耳濡目染,底子比很多所谓的专家都扎实。” 他这话,既是在肯定连赋玉,也是在无形中划下一条巨大的鸿沟:那是他们那个圈子才有的资源和眼界。 陆砚尘靠在床头,沉默地听着。 厉害么? 或许吧。 但他看得更清楚的,是那份游刃有余背后的表演痕迹。连赋玉的论断听起来自信满满,逻辑清晰,可落在陆砚尘这等真正与古物性命相交过的人耳中,却总觉得少了点最关键的东西——对器物本身“气韵”的沉浸与共情。 那更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学术报告,而非发自内心的品鉴。 不过,这些念头也仅仅是在他心底一转而过,并未形于颜色。他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侥幸救了人的普通学生,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质疑连家少爷的高见。 李溪亭转头看向陆砚尘,似乎想将他也拉入话题,笑着问,“陆同学,你觉得赋玉刚才的分析怎么样?” 瞬间,李泽桥的目光也若有实质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想看看这个“不通世故”的年轻人,是会附庸风雅地赞同,还是会不自量力地反驳。 陆砚尘抬起眼,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似是而非地捧了一下,“连同学……见识广博,口才也好。我学识浅薄,不敢妄加评论。” 李溪亭闻言,只当他是谦虚,又或许是身体不适,便体贴地不再追问。 李泽桥眼底的审视淡去几分,转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果然,底层爬上来的学生,就算有几分胆色,在这种需要真正底蕴和圈层见识的事情上,终究是露怯了。 又闲聊了几句,主要是李溪亭在说,询问陆砚尘的身体状况,叮嘱他好好休息。李泽桥偶尔插话,气氛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片刻后,兄妹二人起身告辞。 “陆同学,你好好休养,所有的医疗费用都不必担心。” “谢谢。”陆砚尘微微颔首。 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李溪亭身上那一点清浅的香水味。 陆砚尘脸上那层温和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眼神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而冰冷。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在自己左侧胸膛的上方,那里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致命的伤口正在皮下缓慢愈合。 拖“残鉴”的福,他其实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时代变了,身份也变了。 前世,他是古董世家陆家的少爷,他本人也是顶尖的修复师,且因过目不忘的天赋,知识储量底蕴深厚,往来皆鸿儒,谈笑有高官。 而今生,他只是个无父无母,需要靠打工维持学业的穷学生,救人一命,反要被施舍钱财警告界限。 巨大的落差,足以让常人心理失衡。 但陆砚尘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怨愤,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微微阖上眼。 “文脉永续,再无兵荒马乱……” 前世沉海前最后的祈愿,言犹在耳。 这个时代,确实没有了连天的炮火,但人心的战场,似乎从未停歇。 不过,无妨。 他陆砚尘,既然能从地狱爬回来,就能在这新的时代,重新站稳脚跟。 - 清晨。 主治医生拿着刚出来的最新检查报告,脸上的惊愕几乎无法掩饰。 他反复对比着前一天的数据,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违背他数十年医学常识的事实——病床上这个年轻人,其胸腔内被利刃割裂的血管和组织,竟在以一种近乎奇迹的速度愈合着。 “这……这简直是医学奇迹!”医生扶了扶眼镜,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但出于安全考虑,我仍然强烈建议你留院观察几天。” 陆砚尘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上了昨天李溪亭离开时放在沙发上的一套崭新衣物。 那是一身质感极佳的深灰色休闲套装,剪裁与面料都透着不动声色的讲究。上衣是微带弹力的棉混纺材质,触感柔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与紧窄的腰线,却又不会因为过于合身而牵动伤口。裤子是同样色系的直筒休闲裤,垂坠感很好,衬得他双腿愈发修长。 显然,她在挑选时花费了不少心思,既考虑了舒适与伤口,也兼顾了得体与美观。 高大的身形立于床边,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这身得体的衣物让他少了几分病弱的狼狈,多了几分清隽沉稳。眼神清亮,气息平稳,除了脸色,几乎看不出是刚从重伤中苏醒的人。 “谢谢医生,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工作不能耽误,我想我可以出院了。” 他搬出的理由合情合理,一个勤奋的贫困生形象跃然纸上。医生看着他坚决的神情,又看了看那份“异常健康”的检查报告,最终还是在出院同意书上签了字,只是嘴里依旧不住地念叨着“奇迹”。 办完手续,陆砚尘径直离开了医院。 初秋的燕京,天空是一种被摩天楼玻璃幕墙反复切割,略显锋利的蓝。 陆砚尘站在街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民国的战火纷飞,山河破碎还历历在目,眼前却是和平繁华,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时空转换带来的巨大冲击,即便他有原主的记忆缓冲,也还是觉得震撼。 他就像一个幽灵,明明是漫步在自己的故土,却置身于陌生的时空。 周六晚上遇险,昨天周日恰好是休息日。这场几乎致命的意外,并未惊动他认识的人,如同平静湖面上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过后,迅速恢复原状。 陆砚尘吃过早餐,才去了他实习的那家名为“拾遗阁”的古玩店。 “拾遗阁”坐落在一片不算特别繁华的老街,门面不大,古香古色。此刻,店铺刚开门不久,掌柜老周正拿着鸡毛掸子,慢悠悠地拂拭着多宝格上的瓷器。 听到风铃声响,周掌柜回过头,看到走进来的陆砚尘,招呼道:“小陆,今天来这么早啊?”现在是暑假,陆砚尘不用上课,排班虽然灵活,但通常也不会这么早。 店里的伙计阿明正拿着大扫帚在门口清扫,看到陆砚尘,也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陆砚尘熟练地拿起门后的另一把掸子,开始帮忙擦拭柜台,动作自然流畅,“周叔,有点失眠,干脆提前过来了。” 他侧身擦拭时,窗外透进的晨光清晰地映亮了他左侧颧骨处,那里有一小块已经结痂的暗红色擦伤,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突兀。 周掌柜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关切地走近两步,“小陆,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昨天还好好的。” 陆砚尘手上动作未停,语气轻松,“昨晚回去的路上黑,没注意脚下,摔了一跤蹭到的。” 他说这话时神色自然,甚至还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不好意思,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周掌柜不疑有他,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年轻人走路也要当心些,你这张脸长得周正,留了疤可就可惜了。” 他语气里带着长辈真切的关怀。在这位老掌柜眼里,陆砚尘是个踏实肯干的好苗子,有着顶尖学府的专业底子,为人却不骄不躁,也愿意接触杂活。 “知道了周叔,我以后会注意的。”陆砚尘从善如流地应下,继续擦拭柜台。 边说着,陆砚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掠过店内陈列的各式“古玩”。 啧。 心底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嗤。 满架琳琅,却大多数物件都如同蒙尘的顽铁,黯淡无光,死气沉沉,而剩下的,则逸散出或微弱或明亮,颜色与质感各异的光晕。 一只清中期的青花缠枝莲纹瓶,周身散发着柔和而缜丽的淡青色光晕,如同缭绕的烟岚;旁边一枚民国的银元,则只有一层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白光雾;角落里一方不起眼的端砚,却透出颇为沉凝的深紫色光华,那是宋器的澄澈气韵…… 七成高仿,只有三成真。 ……嗯?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刚刚,是不是看到光来着? 不再仅仅是依靠经验和直觉去判断器物的形制、工艺、包浆,而是、而是具象化的视觉呈现! 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传来,陆砚尘眼前一黑,一抹青金色的流光从他瞳孔深处急速隐去。他手中掸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身体晃了晃,赶紧伸手扶住坚实的红木柜台,才勉强站稳。 “小陆?” 周掌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瓶子走过来,关切地扶住他另一只手臂,“怎么回事?是不是低血糖了?还是昨晚没睡好,身体发虚了?快,快坐下歇歇!” 陆砚尘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些许斑斓光影,他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视野已恢复正常。那些绚烂的光晕尽数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是残鉴赋予他的……新生。 “没事,周叔。”他摆了摆手,弯腰捡起掉落的掸子,脸上重新挂上那副阳光温和的笑容,“可能就是起得太猛,有点头晕,现在好了。” 前世对古物“气韵”的敏感是他天生的,那更多是一种心领神会的直觉,一种沉浸其中的共鸣。而此刻,这份天赋被识海中的残鉴彻底激活,强化,竟化作了如此直观的视觉异能! 只是,方才那番“视觉盛宴”消耗巨大,此刻灵台传来隐隐的抽痛,提醒着他这项能力的发动绝非没有代价。 这双眼睛,是利器,亦是需谨慎驾驭的双刃剑。 他不动声色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店内,那些器物依旧安静地陈列着。 懒得详细描述尘仔脸上的伤口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青鉴惊鸿 第3章 鸳鸯珍珑局 “拾遗阁”内,时光仿佛都随着那慢悠悠拂拭瓷器的鸡毛掸子变得粘稠起来。 陆砚尘压下因初次动用“望气术”而带来的轻微眩晕感,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手下擦拭柜台的动作稳定而流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从未发生。 周掌柜不疑有他,只当他是年轻人熬夜后精力不济,又叮嘱了两句要注意身体,便转身去内间整理账目。伙计阿明则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目光时不时好奇地瞟向门外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 上午九点半左右,店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起。 一位腋下夹着一个皮质手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精明,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周掌柜,忙着呢?”男人开口,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热络。 周掌柜闻声从内间出来,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的笑容,“哎呦,王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阿明,沏茶!” 这位王老板是“拾遗阁”的熟客,偶尔会拿些东西来出手,也算是在古玩圈边缘摸爬滚打的人物。 “茶就不喝了,周掌柜,我这儿有点急事。”王老板摆摆手,没有落座,而是将腋下的手包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他一层层揭开软布,动作谨慎得仿佛在拆解炸弹。最终,一对尺许高的瓷器显露在众人面前——那是一对“清乾隆粉彩百蝶赏瓶”。 霎时间,连空气都似乎静了几分。 这对赏瓶器型饱满端庄,撇口,细颈,丰肩,腹部渐收,圈足。通体施以白釉,釉质莹润如玉。瓶身上,用粉彩绘就百蝶图,蝴蝶形态各异,或翩跹起舞,或驻足花间,色彩斑斓绚丽,红、黄、蓝、绿、紫,诸色俱全,画工精细到每一片蝶翼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底足以青花书“大清乾隆年制”六字篆书款,笔道工整,深沉有力。 “好东西啊!”周掌柜眼睛一亮,立刻戴上白手套,示意王老板将瓶子放在铺着黑色绒布的柜台上,阿明也忍不住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瞧着这对他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宝贝。 陆砚尘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静围观。以他前世的眼界,这等官窑器虽不算顶级的孤品,但也绝非寻常之物。 周掌柜拿起放大镜和强光手电,俯下身,神色凝重,如同一位老练的猎手在审视自己的猎物。他从口沿到圈足,从釉面到彩料,从画工到款识,一寸一寸地仔细查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掌柜的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最终,他直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王老板,您这对瓶子,可真是不错!胎釉老润,彩料纯正,这百蝶图画得是活灵活现,款识也写得规矩。开门到代的乾隆官窑精品,难得,难得啊!” 他这话一出,王老板脸上紧绷的肌肉明显松弛了些许,挤出一丝笑容,“周掌柜您是行家!不瞒您说,要不是公司那边资金链出了点问题,急需周转,我是真舍不得把这传家的宝贝拿出来。” 周掌柜理解的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陆砚尘道:“小陆,你也过来上手看看。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可不能错过。” 这既是提携,也是一次无形的考较。在古玩行,光有理论不行,还得有上手实战的眼力。 陆砚尘应了一声,洗净手,戴上手套,走上前去。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对瓶子,而是先静静地整体观察了片刻。 器型、釉色、画工、款识……几乎完美。 但是,看着看着,陆砚尘心底那股属于顶尖修复师和鉴藏家的直觉,开始发出细微的警报。 乾隆官窑固然规制严谨,但在那严谨之下,往往蕴含着顶级工匠在无数次烧造中积累的,难以言传的“手感”和“火气”,那是一种在规矩之内偶尔流露的,带着生命力的“不完美”。 而眼前这对瓶子,尤其是左边那只,给人一种“精心计算”后的匠气,少了那份源自宫廷造办处,浑然天成的“神韵”。 是错觉吗?还是现代高仿技术已经精湛到足以混淆这种本质的差异了? 他伸手,轻轻拿起左边那只瓶子,感受着它的重量,指尖拂过冰凉的釉面,仔细审视着彩料的过渡和气泡的分布,然后又拿起右边那只,进行对比。 重量……似乎有极其微妙的差异?左边这只,好像比右边那只轻了那么一丝丝,若非他感知敏锐,几乎无法察觉。画工上,左边这只蝴蝶的触须,似乎也比右边那只显得更“硬”一点,少了点毛笔勾勒的柔韧感。 但这些差异都太细微了!细微到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古代手工制作中正常的“公差”。以原主那中规中矩的理论知识和有限的实战经验,根本无法据此做出笃定的判断。 这种不确定感,让习惯于掌控局面的陆大少爷微微蹙起了眉。 必须验证一下。 他借着调整观察角度的姿势,微微俯身,目光聚焦在左边那只瓶子上。心念一动,集中精神,悄然催动了识海中的残鉴。 一丝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的抽离感从眉心传来,伴随着极其轻微的眩晕——那是精神力消耗的迹象,与此同时,他眼眸深处,一抹青金色的流光极快闪过,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 在他的“视野”中,景象骤然一变! 右边那只赏瓶,周身散发出一层纯正而缜丽的淡青色光晕,光华流转,不算极其强盛,却正是典型的乾隆官窑的气韵! 而左边那只……黯淡无光! 如同蒙尘的玻璃,死气沉沉,与周围那些毫无价值的现代工艺品毫无二致。 果然! 陆砚尘心中冷笑。 “鸳鸯货”,用一件真品,搭配一件足以乱真的高仿,利用真品的“开门”来给仿品背书,打包出售,骗取远超单件真品的高额利润。这是古玩行里极其阴险狡诈的骗术! 他迅速收敛异能,脸色更显苍白了一分。 现在,问题来了。如何点破?直接说“我看出来一个真一个假”?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心中计定,陆砚尘将两只瓶子轻轻放回绒布上,直起身,脸上露出属于好学学生的困惑与谦逊。 “周叔,”他看向周掌柜,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这对瓶子……我看着是极好的。不过,有个地方我有点拿不准,想请教您一下。” “哦?哪里看不准?说说看。” 周掌柜正在心里估算着这对瓶子的价值和收购价,闻言颇感兴趣地看向他。王老板也投来目光,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砚尘伸手指向左边那只仿品,语气斟酌,“您看这只瓶子,它的画工,尤其是这蝴蝶翅膀的边缘线条,还有触须的笔锋,跟右边这只比,是不是感觉……更‘脆’一些,更‘板’一点?少了点那种毛笔渲染出来的绵软韧劲?还有,这矾红彩的颜色,艳是够艳,但感觉像是浮在釉面之上,没有右边这只那么沉静,吃进釉层里的感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刚才我上手掂量,感觉左边这只,似乎比右边这只……手感上略轻了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周掌柜起初听着,还带着考较后辈的笑意,但越听,神色越是凝重。 他重新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按照陆砚尘提示的角度,再次俯下身,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了左边那只瓶子。 他先是整体对比了两只瓶子的画工气韵,然后又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审视陆砚尘提到的蝴蝶翅膀线条和触须,再对比两只瓶子的彩料光泽…… 店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王老板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阿明也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 几分钟后,周掌柜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之前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的震惊与被人愚弄的怒意! “不是错觉!”周掌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火气,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王老板,随即又转向陆砚尘,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语气充满了赞赏与庆幸,“小陆!你的这份直觉,太准了!太关键了!” 他指着那只仿品,对陆砚尘,更像是对王老板说的,“你点醒我了!这只瓶子的青料和彩料,细看之下,确实有问题。光泽不对,显得‘贼光’,画工也带着一股模仿的‘匠气’。” “匠气你懂吗?就是只有其形,没有其神!缺少了官窑画师那种信手拈来的洒脱和底蕴!” 为了找到铁证,周掌柜拿起强光手电,调整角度,斜斜地打在仿品瓶子的底足与胎壁的结合处,一点点地仔细探查。 突然,他的手电光定格在了一处极其隐蔽,靠近圈足内侧的拐角。 “你看这里!”周掌柜的声音带着发现真相的激动,他示意陆砚尘和阿明都凑近看。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里,赫然可见一道极其细微,但笔直得不像手工所能为的浅淡的螺旋纹痕迹! “这是……”陆砚尘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是现代电动工具打磨修坯时留下的螺旋纹!”周掌柜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乾隆那时候用的是慢轮,靠的是匠人的手感和经验,修出来的胎脚痕迹自然流畅,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机械化、规则无比的螺旋纹!” “这是‘老胎接新釉’再加高仿画工的手法,做旧做得再好,这骨子里的‘现代’痕迹,它抹不掉!” 铁证如山。 王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辩解什么,“周掌柜,这、这不可能啊,这真是祖上传下来的……” “王老板!”周掌柜打断他,脸色沉了下来,“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东西,要么是你也被上家坑了,要么……哼!话我就不多说了,请吧!” 王老板见状,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能悻悻地将两只瓶子重新用软布包好,塞进手包,灰头土脸地快步离开了“拾遗阁”,连句场面话都没留下。 “好险!好险啊!” 周掌柜看着王老板消失在门口,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要不是小陆你心细,感觉不对,我今天可就栽了大跟头了,真收进来,这‘拾遗阁’半年都得白干!” 他转向陆砚尘,眼神里的赞赏几乎要溢出来,用力拍着他的胳膊。 “好小子,真有你的。我老周在这行混了几十年,今天差点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你这孩子,别的不说,就这份对古物的敏感和直觉,是天生的,是祖师爷赏饭吃啊!” 陆砚尘连忙谦逊地笑了笑,“周叔您过奖了,我就是瞎感觉,还是您经验老道,一眼就看出了那螺旋纹的铁证。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这话说得诚恳,周掌柜听了更是受用,觉得这年轻人不仅有天分,还懂得谦虚,不骄不躁,越发看重。 “老胎接新釉……现代电动工具……”陆砚尘面上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再次敲响了警钟。 周掌柜点出的这些作假手段,涉及到的现代材料学和加工工艺,恰恰是他知识体系里最薄弱的环节。 经历了上午这场惊心动魄的鉴宝风波,“拾遗阁”下午的时光显得格外平静。陆砚尘一边做着店里的杂务,一边在脑海中规划着未来的学习计划。 下班时间到了,陆砚尘跟周掌柜和阿明道别,走出了“拾遗阁”。 傍晚的夕阳给老街铺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辉。他站在店门口,却没有立刻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他的目光,投向了相反方向的街口—— 那里,是闻名遐迩的潘家园古玩市场。 记忆里,原主对潘家园的印象是“鱼龙混杂”、“假货遍地”、“游客打卡地”,以他一个穷学生的身份和有限的眼力,从未想过要去那里“捡漏”,更多的是在周末去逛逛,感受一下气氛,或者买点便宜的小玩意儿。 但此刻的陆砚尘,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弧度。 “鸳鸯货”事件,让他看到了这个时代古玩市场的诡谲与“潜力”。 古玩市场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固然九假一真,但也正因为其庞大和混乱,反而可能隐藏着某些被世人忽略,蒙尘的珍宝。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钱,需要快速积累起足够的资本。 无论是任何时代,想要做什么,执行什么计划,都必将构筑在足够的金钱、权势与人脉的网络之上。 而原主这层京华大学考古学学生的身份,清贫、简单、上进,恰好成了他最好的天然掩盖与起点。 想到这里,陆砚尘迈开步子,朝着那片在夕阳余晖与初上华灯交织中更显喧嚣与神秘的巨大市场走去。 潘家园的灯火刚刚次第亮起,如同无数双窥探历史的眼睛,等待着那位从民国走来的鉴宝者,踏入这片属于他的,全新的江湖。 第4章 石不能言最可人 潘家园的夜晚,是另一重天地的白昼。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旧木、尘土、香火以及无数岁月沉淀物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 市场内人流如织,摊位林立。青花瓷瓶在灯火中泛着幽光,玉器摊前围着讨价还价的顾客,木雕佛像静默地注视着来往人群,旧书摊上,泛黄的书页在秋风中轻轻翻动。 陆砚尘俊朗的面上维持着略带好奇,温和无害的表情,心底却澄如明镜。 目光所及,绝大部分都是不堪入目的现代工业品。粗劣的仿古瓷器、做旧的铜钱、臆造的木雕…… 他走得很慢,并不急躁,在一个个摊位前驻足,拿起某件东西看看,又放下,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来此闲逛长见识的大学生。 捡漏靠的是眼力、知识,更靠一份机缘,好东西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蒙着最厚的尘埃。 走了大半条街,陆砚尘的目光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的小摊上微微停顿。 他看上的是一方玉壶春瓶,瓶身的青花发色与绘法让他心中微动,隐约觉得像是明晚期的民窑精品。 就在他正想上手细看,脚步刚动的瞬间,一个灵活的身影比他更快! “老板,这个瓶子怎么卖?”嗓音清亮的少年声音抢先响起。 一个穿着米白色宽松连帽卫衣,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小胖子,动作异常敏捷地挤到了他前面,一把就将那玉壶春瓶捞在了怀里,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紧紧抱住,动作快得让人瞠目。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皮一抬,伸出三根手指,“三千,这可是明代的老物件。” 陆砚尘顺势停在原地,心下升起一丝好奇,想看看这横插一杠的小胖子,究竟是真有眼力,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三千?”小胖子眼睛瞪得更圆了,裹在柔软卫衣里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声音都拔高了些,但抱着瓶子的手却没松,“老板,您这价开得也太……我看这瓶子画工都一般,釉色也灰扑扑的,顶多……顶多八百!” 他显然不太会讲价,语气虚浮,眼神飘忽,那强装镇定的模样连摊主都逗笑了。 “小兄弟,不懂行可不能乱说啊。”摊主慢悠悠地掸了掸烟灰,“一千八,最低了,再低您就放下看看别的。” “一千五!”小胖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被卫衣兜帽衬得愈发圆润的脸都憋红了些,“我就出一千五!” 摊主故作犹豫地咂摸了下嘴,最终“勉为其难”地挥挥,“得,看您诚心,开个张,拿去吧。” 小胖子顿时喜笑颜开,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忙不迭地扫码付钱。 陆砚尘的目光在胖子怀中的瓶子上停留片刻,心中那点不确定感始终未散。眼看交易即将完成,他心念微动,一丝精神力悄然流转。 眼眸深处,青金色的流光如水银般悄然覆上瞳孔,那灰扑扑的玉壶春瓶立刻在他“眼中”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瓶身笼罩着一层稀薄却醇和的淡白光晕,光晕中隐隐透着几分晚清特有的拘谨与匠气,与明代器物那种洒脱浑厚的气韵截然不同。 “原来是晚清的仿品……”他在心中暗道。 此时,小胖子已经利落地付完钱,陆砚尘静静看着,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晚清仿明,虽非真品,但到底也是个老物件了。胎质、画工都还算规整,放在当下,一千五这个价钱……倒也不算亏。 就在他准备收回异能的刹那,一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正的赤红色光晕,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猝然闯入他视野的余光。 他心头一跳,立刻循着那光芒的来源望去—— 只见在摊位最边缘,一堆杂乱无章的仿古钱币和廉价玉佩中间,躺着一枚毫不起眼的灰色平安扣。它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类似水泥包浆的灰垢,看起来脏兮兮的,与周围那些做旧的工艺品几乎无异。 然而,在陆砚尘的异能视野中,这枚平安扣正由内而外地透出一种凝练、温润、如同凝固的鲜血般醇厚的赤红宝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和生命力,与他之前所见的所有气韵都截然不同! 这是……南红玛瑙!而且是顶级的、年份久远的珍品! 陆砚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若非他此刻正开启着“望气术”,单凭肉眼,绝对会与这枚被灰垢完全掩盖了本来面目的珍宝失之交臂! 谁能想到,在这假货遍地的地摊上,竟然藏着这么一件价值不菲的宝贝?看这醇厚的宝光和包浆,恐怕是清代流传下来的老南红,若是品相完好,其价值…… 他不动声色地收敛异能,将那枚灰扑扑的平安扣从杂物中捻起,向摊主询了价。 “老板,这个怎么卖?” 摊主正为刚才那单生意高兴,瞥了一眼那不起眼的扣子,随口道:“一百。” 平安扣拿在手里,触感只觉得一片粗粝,“太贵了,”他摇摇头,作势要放下,“这灰扑扑的,是什么料子都看不出来。三十块,当个挂件玩玩。” 摊主显然也没把这脏兮兮的玩意儿当回事,“五十块,要就拿走。” 陆砚尘没有再还价,利落地扫码付款,将那枚平安扣攥入掌心。 他站起身,指尖摩挲着平安扣粗糙的表面,迎着潘家园初亮的灯火微微端详。 灰垢之下,那抹惊心动魄的赤红宝光仿佛还在他眼前隐隐流转。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心下莞尔。 就在这时,身旁的人群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分开。 一种极其淡雅,却极具穿透力的冷冽香氛,悄然弥漫在嘈杂的空气里。 陆砚尘若有所感,抬起头。 只见一个身影,在一名助理模样的人的陪同下,正从他身侧缓步经过。 来人比之前在屏幕里看到的更要夺目,他比陆砚尘矮了半个头多,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件质地极佳的浅灰色羊绒针织衫,搭配着休闲长裤,一身寻常的打扮,却也难掩他发自骨子里的那份优越感。 灯火流转,映亮他侧脸的一瞬,周遭喧嚣仿佛骤然失声。 他的肤色冷白,此刻几乎呈现出一种名瓷般的半透明质感,眉眼轮廓清绝,如同远山覆雪后勾勒出的第一笔淡影。 着实跟他的名字一样,玉石一般的人儿。 像是命运的牵引,两人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对上。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上品的蜜糖琥珀,但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漠然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的视线极快地从陆砚尘手中那枚灰头土脸的平安扣上掠过,再落回陆砚尘那张俊朗却陌生,带着些许“意外”神情的脸上。 没有好奇,也没有鄙夷,他仿佛在看一只误入华美殿堂的蝼蚁,而蝼蚁手里还捧着不自量力的垃圾。 随即,他唇角勾出一点弧度,像是带出了些许极淡的讥诮意味,未做停留,如同掠过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板,与陆砚尘擦肩而过。 余留一阵清冽的,透着雪松与淡淡书卷墨香的风。 周围有摊主压低音量,语气敬畏的议论隐隐传来—— “是连三少。” “他今天怎么有空亲自来这边了?” “估计是哪个大铺子进了好货,请他来掌眼吧……” 陆砚尘站在原地,望着连赋玉在灯火阑珊下远去的背影,嘴角那抹惯常挂着的阳光般的微笑,淡去了一瞬。 他将平安扣合在掌心,轻声自语,如同叹息,又如同宣告: “……不识货啊。”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种子,悄然萌生。 - 陆砚尘继续在摊位间穿行,没走多远,竟又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方才买了仿品玉壶春瓶的小胖子,此刻正蹲在一个卖杂项的小摊前,手里捧着一本旧邮票册,看得津津有味。 陆砚尘目光掠过小胖子,随即被摊子上另一件东西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枚随形闲章,静静地躺在一堆零碎物件里。印章本体是普通的青田石,质地粗劣,雕工也敷衍,是典型的现代批量生产的工艺品。 然而,吸引陆砚尘目光的,是印章上方的印钮——一只雕刻拙劣的瑞兽。 那印钮显然曾碎裂成好几块,而后被人用某种劣质的胶水极其粗糙地重新黏合了起来。拼接的缝隙歪歪扭扭,如同丑陋的蜈蚣脚爬在瑞兽身上,胶水干涸后溢出表面的痕迹也清晰可见,加之岁月积累的污垢沁入缝隙,更显得这枚印章破败不堪,令人不忍直视。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件毫无价值的、破损的垃圾。 但在陆砚尘眼中,印钮虽被拙劣的黏合与污垢覆盖,但那残存的线条和布局,走线细劲匀洁,婉转流畅,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精心计算的舒展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攫住了他,不是对某种固定风格的识别,而是一种精神气韵上的共鸣。 【砚尘,瞧见没?这‘元朱文’的气韵,就得像你这样懂行的人来看!】 一段鲜明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 煤油灯摇曳的光晕下,那人斜倚在酸枝木案前,一截湘妃竹刻刀在修长的指间轻转。 他生得清癯,眉骨很高,衬得眼窝微陷。看人时总习惯性微抬下颌,带着三分疏狂七分执拗。此刻正用指腹轻抚刚刻好的印面,青白色石屑沾了满袖。 “工巧?”他忽然从鼻间逸出声轻笑,眼尾细纹在灯下漾开,“那些捧银元来的,个个夸我刻得工巧。” 骨节分明的手将印章往他面前一推,刀柄不经意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只有你——”他眼底突然烧起簇幽火,声音沉进灯影里,“说我这字里藏着金石铮鸣之声。” 半枚残印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那些纤细如发的朱文线条在灯下仿佛真的开始震颤,恍惚间竟能听见钢刃劈开顽石时清越的长吟。 【是是是,就你的刀是昆吾刀,刻的不是石头,是风骨。】 陆砚尘微微闭眼,一抹因回忆袭来而产生的悲怆在眼底闪过。 这枚印章,想必是历经变故,印钮碎裂,流落市井后又被不懂行的人以拙劣手法修复,才蒙尘至此。 陆砚尘正打算向摊主问价,那个刚看完邮票册的小胖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圆圆的脑袋探到陆砚尘手边,盯着那枚破破烂烂的印章看了又看,脸上写满了困惑。 “哥,你看上这个啦?”小胖子挠了挠头,实在没忍住,“这玩意儿……裂得都快散架了,还脏兮兮的,有啥好的呀?跟我刚才请的那个瓶子比,可差远啦!”语气里还带着点买到“宝贝”的得意。 陆砚尘侧头,对上小胖子那双清澈中透着几分天真的圆眼睛,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初学者那般不太确定的笑容。 “就是觉得这石头……看着还挺老的,造型也有点意思。价钱要是不贵,拿回去研究研究,当个标本也挺好。”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问价的行为,又完全符合一个谨慎的、正在学习阶段的爱好者形象。 小胖子“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显然对这其貌不扬的“破石头”失去了兴趣,注意力又转回了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个“明代”玉壶春瓶上,美滋滋地欣赏起来。 “老板,这枚破印章——”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陆砚尘的问话,“小伙子,且慢。”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学者走近,身旁跟着个背挎包的年轻徒弟。他扫了眼陆砚尘手中的印章,摇头道:“这印钮破损严重,修复手法粗劣不堪。青田石质也是下品,雕工更无章法。此类物件,毫无收藏价值。” 他徒弟也连忙附和,“我老师是西泠印社的顾问,你最好听句劝。” 周围几个看客闻言都暗暗点头,觉得这年轻人运气好,遇上高人了。小胖子也扯了扯陆砚尘的衣角,“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陆砚尘却对中年学者礼貌一笑,“多谢前辈指点。”随即继续问价,“老板,这个什么价?” 中年学者见他执迷不悟,不禁皱眉,“孺子不可教也!” 摊主本来见专家发话正暗自叫苦,见陆砚尘仍要买,生怕他反悔,急忙开口,“您给三百就行!这石头再破也是个老物件.…..” “一百。”陆砚尘淡淡道。 “成成交!”摊主几乎是抢着应下,生怕他改变主意。 陆砚尘扫码付款,将印章握在手中。中年学者见状连连摇头,带着徒弟转身离去。小胖子看着陆砚尘欲言又止,最后也抱着自己的瓶子走了。 没人注意到,陆砚尘指尖在印章残缺的钮部轻轻摩挲时,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没有继续闲逛,而是立刻转身,逆着人流离开。 潘家园的灯火在他身后,如同一条流淌的星河。而他掌心的印章与平安扣,正在无声地灼烧着,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