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出租车驶过被雪覆盖的街道,轮胎压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嘉念靠在后座,脸转向窗外,看着路灯下纷飞的雪片。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左手紧紧攥着随身的手包,右手则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右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姐,暖气够吗?看你脸色不太好。”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好心问道。
她转回头,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没事,只是有点冷。”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搭在膝上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她不得不将左手也覆上去,用力交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车子在鹏园湾公寓楼下停稳。她付了钱,推门下车,每一步都走得从容不迫,直到走进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
当公寓厚重的实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时,她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缓缓滑坐在地毯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每一次吸气都无比艰难。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扯旗袍高领的盘扣,却发现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领口明明宽松,她却觉得窒息,仿佛有无形的绳索勒紧了脖颈。
心跳快得离谱,咚咚地撞击着胸腔,耳膜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冷汗从额角渗出,迅速浸湿了鬓角。
又来了。
她蜷缩在门边,将脸埋进膝盖,试图用这种方式找回一点控制感。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尖锐的恐慌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疲惫不堪的躯体和一片狼藉的内心。
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向书房。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她毫无血色的脸。新建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处闪烁。她慢慢地敲下一行字:
“今日无发作。”
盯着这行自欺欺人的记录看了几秒,她猛地按下了删除键。
空白再次吞噬一切。她不需要记录,每一次发作都像烙印,刻在身体和记忆里,无需提醒。
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了不起的盖茨比》。
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微卷。
她习惯在阅读时随手写下批注,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完全私人的宣泄方式。
翻到盖茨比举办盛大派对的那一页,看着那些描写繁华与喧嚣的文字,她拿起笔,在空白处写道:
“我们都擅长举办繁华派对,用精致的表象装饰内心的废墟。盖茨比用他的 mansion 和香槟,我用我的西装和微笑。本质上,我们都是孤独的岛,隔着海湾眺望那盏永远触碰不到的绿灯。”
笔尖停顿,墨水在纸面上晕开一个小点。她继续往下翻,直到那句:“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被推入过去。”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逆水行舟……多么贴切的比喻。
她和顾晏郁,不也如此吗?
奋力向前,却仿佛总被无形的力量推回过去,推入那些无法真正割舍的回忆里。
一阵熟悉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
视野开始模糊,书页上的字迹扭曲旋转。她猛地合上书,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浴室。
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扑在脸上。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青白、眼神惶恐的女人,水珠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像眼泪,却不是。
她从镜柜里拿出一个标注着“复合维生素”的白色药瓶,倒出两片小小的药片,和着冷水吞服下去。
城市的另一端,另一间顶层公寓里,顾晏郁同样无眠。
宽敞的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他坐在钢琴前,指尖悬在黑白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他收回手,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麂皮布,开始缓慢而细致地擦拭光亮的琴盖。
动作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腕上,那里系着一条已经褪色、却依旧牢固的红绳。指尖轻轻拂过绳结,眸色深沉。
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需要密码才能访问的私人博客界面。空白的编辑框,光标闪烁。他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行行字:
“并非我愿。”
“窄门之后,原是深渊。”
“若注定逆水行舟,”
“我愿为你,守住回头的岸。”
写完,他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的诗句,良久,点了保存,却没有发布。
然后,他将这些文字打印出来,对折,再对折,起身走到客厅一角的嵌入式保险柜前,旋开密码,将这张单薄却沉重的纸,锁进了最深处。
那里,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裴嘉念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地化妆。遮瑕膏一点点掩盖眼底的青黑,粉底让过于苍白的脸色显得“健康”一些,腮红扫过颧骨,带来些许生气。
她用冰袋仔细敷着微肿的眼皮,直到所有昨夜崩溃的痕迹都被完美掩盖。
鑫屹集团顶楼的会议室里,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套裙,坐在长桌主位,冷静地听取着各部门关于“智慧谷”项目危机应对的汇报。
她的表情专注,偶尔提出精准的问题,逻辑清晰。
没有人知道,在光滑的会议桌下,她的左手正死死地掐着右手的虎口,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对抗着一**想要涌上来的心悸。
会议结束,林寒哲跟着她走进办公室。
“有人在暗中收集对方阵营违规操作的证据,动作很隐蔽,但很有效。”他将一个U盘放在她桌上,“对我们有利。”
裴嘉念拿起U盘,指尖冰凉。她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我们都是逆水行舟的人,明知道可能被推回过去,却还是只能奋力向前。”
林寒哲看着她过于平静的侧脸,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华灯初上,顾晏郁独自一人走在临清江边。
江风凛冽,吹动他黑色大衣的衣角。岸边树木枯槁的枝桠上积着雪,在夜色中像一幅水墨画。
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沿着这条江散步,裴嘉念曾指着湍急的江水说:“我们就像在逆水行舟,顾晏郁,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那时,他握住她的手,以为彼此就是对方顺流而下的舟。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纸,熟练地折成一艘小小的纸船,蹲下身,轻轻将它放入冰冷的江水中。纸船在暗流中打了个旋,缓缓漂远。
他站起身,目光随意扫过旁边的长椅,忽然顿住。长椅的角落,躺着一本被遗忘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封面被积雪打湿了一半。他走过去,拾起书,掸掉上面的雪粒。书页自然翻到某一页,他看到空白处笔迹批注:
“绿灯就在对岸,看得见,摸不着,这才是最残忍的希望。”
他握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
深夜,裴嘉念无法入睡。
她打开一个匿名的网络博客,这是她唯一的树洞。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标题:
《如何在崩溃时保持优雅》
然后,她开始冷静地、近乎残忍地剖析自己:
“第一,选择挺括面料制成的服装,硬朗的线条能有效掩饰身体的颤抖。
第二,常备冰袋与高效遮瑕产品,物理手段能快速消除哭泣带来的痕迹。
第三,将必要的药物更换至普通的维生素瓶子,避免不必要的关注与询问。
最重要的是,练习微笑。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得体的、距离刚好的表情,像面具,也像铠甲。”
写到最后,她引用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那句话作为结尾:
“于是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被推入过去。”
写完,发布。不需要读者,这只是她对抗无序内心的一种方式,一种将混乱情绪整理成有序文字的治疗。
凌晨五点,天色未明。
裴嘉念换上运动服,戴着无线耳机,里面播放着舒缓的白噪音。
她的手腕上戴着智能手表,表盘显示着实时心率。她沿着公寓附近的公园慢跑,刻意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一步,一呼,一步,一吸,用身体的疲惫和规律来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在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时,她停下脚步,想进去买瓶水。
推开玻璃门,门铃轻响。
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视线与一个正要出门的身影撞个正着。
顾晏郁。
他手里拿着一杯刚买的黑咖啡,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装,似乎也是刚晨练结束。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掠过,琥珀色的眸子深处,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没有言语,没有点头,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只有那一瞬。他率先移开目光,侧身从她旁边走过,推门而出,融入外面尚未褪尽的夜色里。
裴嘉念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有些失序的征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冷柜前,拿了一瓶冰水。结账时,她下意识地点开手机上的跑步地图,看着那个被她设置为终点的坐标,冰岛,雷克雅未克。
那是他们曾经约定要一起看极光的地方。
而现在,那盏“绿灯”,似乎也隔在了无法渡过的海湾对岸。
她,和他,都在这逆流的舟上,奋力向前,却不知最终会被推往何方。
晨雾渐散,天光微亮。
城市在雪后初霁的寒冷中,慢慢苏醒。
今天偶然刷到了《了不起的盖兹比》,所以用了,后面会大改吧。。(写的不怎么好[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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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