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临清城被裹进一片混沌的白里,街巷、楼宇、行人都失了清晰的轮廓,只剩模糊的影子在风雪中艰难移动。
“清韵”茶馆二楼最里的“听雪”包厢,却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孤岛,隔绝了外界的严寒与喧嚣。
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檀香,混合着水仙盆栽散出的冷香。
裴嘉念提前到了十五分钟。
她需要这点时间来构筑心理防线。
侍者引她入内后,她便挥退了人,独自占据这方天地。
包厢是仿古制式,花梨木的窗棂雕着缠枝莲,窗外一方枯山水小院,此刻石灯笼上、耙出纹路的白砂上,都覆了层茸茸的新雪。
她脱下厚重的羽绒外套,露出里面那身YP未公开的冬季高定。并非商务套裙,而是一件改良的墨黑色旗袍,真丝绡面料上暗绣着破碎的茉莉花纹,领口一枚铂金镶嵌的黑欧泊胸针,光线下流转着幽蓝与火红的光晕,像凝固的极光,也像心头的暗火。
这是她亲手设计的“永夜”系列,此刻穿来,如同祭奠。
她在临窗的紫檀官帽椅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是一个无懈可击却易折的姿态。
点了一壶顶级的茉莉银针,看着干瘦的茶叶在玻璃壶中舒卷、沉浮,最终释放出清冷的香气。
这味道,瞬间将她拽回伦敦那栋红砖别墅的清晨,他端着白瓷杯,对她说“小心烫”。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拉回她飘远的思绪。
十点整。包厢那扇沉重的梨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顾晏郁走了进来。
他仿佛携着一身室外的风雪寒气,肩头还有未及拂去的雪沫。
纯黑色的羊绒大衣长及小腿,线条冷硬,里面是同色的西装,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没有领带,
喉结下方的风纪扣严密地合着,透出一股禁欲般的疏离。
他的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比窗外的天气更冷几分。
那双曾盛满星辰与温柔的琥珀色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只剩下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深深压抑的暗流。
他在她对面落座,动作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与压迫感。
目光掠过她,在她那身不同于往常的、带着决绝意味的旗袍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几不可察地深了深,随即落在她面前那杯澄黄透亮的茶汤上。
“裴总。”
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像冰冷的玉石投入深井。
“顾司长。”
裴嘉念回应,音色清凌,同样听不出情绪。
她执起紫砂壶,为他斟了一杯茶,七分满,动作优雅流畅,是刻入骨子里的教养,也是划清界限的仪式。
“尝尝,今年的新茶,还是伦敦那个牌子。”
顾晏郁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去碰那杯茶。
“不必。”
他拒绝得干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谈正事。”
包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落雪声,和茶水微沸的轻响。
窗外的雪光透过窗纸,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裴嘉念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郑重。
她没有立刻推过去,而是用指尖轻轻抚过封口的火漆印。
那是鑫屹集团的徽记。
“顾司长。”
她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直视着他,那里面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冷的决绝,如同她旗袍上那些破碎的茉莉。
“‘智慧谷’项目倾注的心血,你我心知肚明。如今局面,我也明白,商业逻辑,无关私情。在其位,谋其政。有些规则,不得不遵循。”
她将文件袋推过桌面,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里是裴氏集团旗下,三家优质子公司,以及我在‘智慧谷’项目全部个人股份的转让协议。评估报告附后,市价公允。”
她的指尖在文件袋上轻轻一点,指尖微微泛白,“签了它。你的,或者你背后那些人代持的、所有与鑫屹相关的股份,我按此协议等价置换,或者……按市价三倍现金赎回。”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晏郁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层冰冷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愕然,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尖锐刺伤的痛楚,在他眼底飞快地掠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倾身向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和急切
“嘉念!我没……”
“不重要了。”
裴嘉念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轻飘飘的意味。
她微微向后靠向椅背,这个动作让她旗袍领口的黑欧泊胸针折射出一道冷光。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翻涌的、她已不想再去辨明真伪的波澜,唇角极淡地向上扬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清冷里便透出些难以捉摸的、近乎残忍的静谧韵致。
就在这时,茶馆老旧的音响系统,像是命运恶意的玩笑般,切换了曲子。
一个带着决绝哭腔的女声哽咽地唱起:
“我要带着我的尊严,逃离开有你的世界…”
这歌声如同利刃,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包厢里伪装的平静。
裴嘉念交叠在膝上的手,指节瞬间攥得发白,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在那泣血的歌声中,重新执起茶壶,为自己续了一杯茶。
只有离得最近的顾晏郁,能看到她握着壶柄的、冷白纤细的手指,在接触到温热壶身时,那几不可察的、细微却剧烈的颤抖。
她旗袍领口下清瘦的锁骨,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微起伏。
“故事鲜艳,而缘分却太浅…”
歌词如同判词,一字字敲打在两人心上。
顾晏郁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像是被这歌声和她的决绝双重钉住了。
他看着她,看着她平静面容下那几乎要碎裂的脆弱,看着她眼底那片再也映不出他倒影的、荒芜的雪原。
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无意识地、死死地攥住了右腕上那条已经褪色、却依旧牢固的红绳。
多年前,伦敦新年庙会,在人潮汹涌中,她踮起脚尖,认真为他系上的平安结。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无数未能出口的辩白与苦涩。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歌声中彻底沦陷,碎成一片冰冷的荒原。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仿佛要将所有情绪,连同那首刺心的歌,一起封冻。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沉重的文件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没有再看她,目光落在文件袋火漆印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板冷硬,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几分萧索。
仿佛也认同了这太浅的缘分:
“文件,我会带走。评估……需要时间。”
裴嘉念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可以。”
她放下茶杯,指尖冰凉。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是一个送客的姿态。
“那么,我等顾司长的消息。”
顾晏郁拿起文件袋,站起身。
黑色大衣的下摆划过椅腿,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没有道别,径直走向门口。
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刻,裴嘉念清冷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很远之处的疲惫与决绝,一如歌词:
“茶钱我已经付过了。”
顾晏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消失在门后。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的人声,也彻底隔绝了那首还在痴缠不休、泣血控诉的歌声。
“逃离开有你的世界…”
最后一句歌词,被关在门外,余音却如同鬼魅,缠绕不去。
包厢里,只剩下裴嘉念一人,对着两杯渐凉的茉莉银针,和满室凄清的雪光、檀香,以及那无声回荡的、关于尊严、逃离、鲜艳却浅薄缘分的余韵。
她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雪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她才极其缓慢地、松懈下一直紧绷的肩线。她伸出手,端起他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指尖感受到瓷器传来的、早已散尽的余温。
然后,她将杯中冰冷的茶汤,缓缓地、一滴不剩地,倒进了旁边的茶盂里。
水声淅沥,像一场无声的葬礼,祭奠那故事鲜艳,而缘分却太浅的过往。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昏暗中亮起。无意识地滑动,在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上停留。指尖悬在删除键上空,微微颤抖。
最终,她只是按熄了屏幕,将手机扔回包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纷扬的大雪。雪光映亮她冷白的面容,和她身上那件绣着破碎茉莉的墨色旗袍。鼻梁右侧那颗小痣,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易折的脆弱。
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氤氲开一小片模糊。带着她的尊严,逃离有他的世界。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注定的结局。
她穿上外套,围好围巾,推开包厢的门,走入外面风雪弥漫的现实。
长廊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那两首歌的魂,还缠绕在梁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