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往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
他强撑着握着朱砂笔,手腕早就酸麻得没了知觉,眼前悬浮的那道金色符文也开始模糊重影,在他眼中变成一团晃眼的光晕。
他靠观中给的两个铜板赶了几天路,风餐露宿,本就疲惫不堪,加上刚才一番惊吓和这几个时辰高度紧张却又枯燥的练习,身体早就已经撑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周围的灯火通明都隔了一层窗纸,唯有那符文的轮廓还在残留在脑海,只是那笔画,好像越来越扭曲了。
笔尖软软拖在黄纸上,拉出一道无力的长痕,和他之前画废的那些堆在一起的符纸并无不同。
他的头终于彻底垂了下去,握着笔的手也松了力道,眼看就要往前栽倒在那堆鬼画符上。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瞬,不咎的声音钻入耳膜:“醒醒。”
季往一个激灵,强行睁开了仿佛被浆糊黏住的眼皮。
他循声望去,心脏又是漏跳一拍。
不知何时,不咎已经不在那高大的佛掌之上了,他此刻正坐在了佛祖盘坐的怀中。
那本是人们供奉的位置被他占据,显得既亵渎又异常和谐。
他依旧是那副赤衣松散的模样,一条腿从高高的佛怀中垂落下来,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荡着。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季往,眼睛在灯火映照下,像是刚凝成的琥珀,此刻正落在季往那张茫然失措的脸上。
“我这地方是给你打瞌睡的?”不咎的语调没什么起伏,但季往就是听出了一丝不悦。
“前辈恕罪!”季往慌忙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回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了面前充当书案的残破供桌,“晚辈不是故意的…”
不咎的脚尖随即停止了晃动。他歪了歪头:“不是故意的?”他重复道,尾音微微上扬,“那就是成心的?觉得我教的太无趣,不如睡觉?”
“没有!绝对没有!”季往的困意早就被这一番话吓飞到九霄云外,“前辈教得甚好!是晚辈资质太差,精力不济…”
不咎看着他这副拼命解释的样子,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但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
他不再看季往,转而抬起手,指尖缠绕着自己的一缕长发:“精力不济就敢来闯我的地盘,你们不念观的人,胆子是不是都用在找死上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来:“既然醒了,就继续。若是再让我看见你打瞌睡…我就让你彻底‘清醒’过来。”
季往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他毫不怀疑不咎有无数种方法能让他“彻底清醒”,而且每一种恐怕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是…是,前辈。”他认命重新抓起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朱砂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聚焦精神,再次看向空中那道令他头晕目眩的符文。
只是这一次,他总觉得头顶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睡觉?想都别想。
季往再意识回笼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正午。
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和殿顶的漏洞,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他仍困得不行,眼皮沉得掀不开,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拆过又拼好一般。
他迷迷糊糊地往身下摸去,触手是粗糙的草编质感,似乎是几个蒲团被人勉强拼凑在了一起,充当了临时的床铺。怪不得比直接躺地上舒服点。
他翻了个身,脑袋底下也挺软和,毛茸茸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松针碾碎般的的清冽气息,还挺好闻。
他无意识用脸颊蹭了蹭那团柔软,试图找个更舒服的姿势。
毛茸茸的…
蒲团是草编的,怎么会毛茸茸…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倏地窜过他昏沉的大脑。
他猛地僵住,搭在那“枕头”上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指尖清晰地传来顺滑,带着生命体温的皮毛触感。
这不是蒲团!
季往瞬间彻底清醒,眼睛倏然睁开,几乎是弹射般从那个简易床铺上坐了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喉咙。
他惊恐地扭头看向自己刚才枕着的地方。
一条蓬松雪白,无比眼熟的狐狸尾巴,正安静地铺在蒲团之上,尾巴尖儿还因为他骤然起身的动作晃动了下。
“前…前辈?!”
季往的声音都变了调,只见不咎就坐在他身边,背靠着那尊佛像的基座。
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将那过于白皙的肌肤镀上了一层亮色,连那对狐耳里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手里正拿着那本《捉鬼入门图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听到季往的惊呼,才掀起了眼皮。
“嚷什么?”不咎的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睡傻了?”
季往的目光还死死黏在那条尾巴上,舌头打结:“我…我…那个…尾巴…”
不咎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那条被当了枕头的尾巴,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你昨夜直接就晕了过去,我不垫一下,难道让你那颗脑袋直接磕在石头上,给我听个响?”
他合上手里的书,随手丢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得季往又是一抖。
不咎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灰尘的衣袍,雪白的长尾灵活一甩,便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他身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流了我一尾巴的口水,真是…”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眼神里的鄙夷已经足够让季往无地自容。
季往恨不得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他居然枕着鬼王的尾巴睡了一夜…还…还流口水…
“抱歉前辈!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手忙脚乱想从蒲团上爬起,却因为动作太急,腿脚又还酸软,差点一头栽回去。
不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番狼狈,伸手轻轻扶了一下。
待季往站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往外走的脚步,侧过半张脸。
“桌上有水。”他说,“喝完,便回去吧。”
季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张供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清水。
他愣愣地看着那碗水,又看了看不咎消失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毛茸茸触感和气息。
“要命…”他捂着脸哀叹一声,感觉自己离捉鬼师的道路越走越偏。
目光游移间,他瞥见陶碗旁边还摞着一小叠符纸。那黄纸皱巴巴的,边缘甚至有些焦黑卷曲,正是他昨晚不知画废了多少张的“杰作”。
他本来没太在意,准备像之前一样把这些废品收拾掉,免得碍了那位鬼王大人的眼。
可当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符纸还是那张符纸,上面是他那歪歪扭扭、毫无灵气可言的笔迹。然而,在那幼稚的笔画之上,却多了另外几笔。
那几笔用的是同样的朱砂,色泽却更深沉。笔触凌厉,果决,带着一股劲道,覆盖在他画错的地方。
原本断裂的气脉被强行贯通,扭曲的结构被巧妙修正,甚至有些地方只是添了寥寥数笔,整张符箓给人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季往心脏砰砰直跳,连忙翻看下面的符纸。
一张,两张,三张…每一张他画废的符纸上,都被用那种力透纸背的笔触修改过。
有的只是修正了关键的一两笔,有的则几乎是沿着他原本的鬼画符重新勾勒了一遍骨架,硬生生把一摊烂泥扶上了墙。
这…这都是鬼王改的?在自己睡着之后?
季往捏着那叠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符纸,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不咎坐在佛怀里,蹙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用他那修长冰冷的手指捏着朱砂笔,在一张张废符上勾勾画画的场景。
光是想想,季往就觉得这画面惊悚。
“废物门派,果然只能养出你这种连描红都描不明白的小废物。”
昨夜不咎冰冷的嘲讽言犹在耳,可手里这些被精心修改过的符纸,却又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
季往愣神了片刻,随即一个激灵,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似的,手忙脚乱从那叠符纸里抽出几张看起来改动最大,似乎勉强能用的,做贼一般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怀里,紧紧贴着内衫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好像揣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他端起那碗清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点心里的燥热和慌乱。
他重新拿起笔,回忆着昨晚那半空中的符文,眼神却与昨夜截然不同。
那里少了几分茫然,多了点决心。
他舔了舔仍有些干涩的嘴唇,小声嘀咕,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想说服谁:“我…我再试试。”
殿内,季往正对着那符箓较劲,笔尖悬在黄纸上空,微微发颤。
他努力回忆着昨夜那手掌带着他运笔的感觉,还有今早看到的那些力透纸背的修正笔画。
殿外,残破的廊檐下,不咎并未走远。
他半倚着斑驳的朱红立柱,目光透过破碎的窗棂,静静落在殿内那个抓耳挠腮的少年身上。
“要我说…”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知何时,不咎身侧多了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他姿态闲适地靠在对面的柱子上,手中捻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花枝,“他又找到你了,这就是命。”
男子容貌俊雅,眉眼含笑,周身气息温和,与这破败古刹和不咎身上的妖异格格不入。
他目光也顺着不咎的视线投向殿内,看着季往那笨拙的侧影,摇了摇头:“你就算躲着他,躲过这一次,下一次呢?因果缠上了,避不开的。有什么用?”
不咎紧抿着唇线。
他没有收回目光,依旧看着殿内那个因为他修改过的几张符纸而重新燃起斗志,却又因为画不出效果而苦恼地揪着自己头发的少年。
许久,他才极轻地开口,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酸涩:“或许…这样结局会不同。”
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只手苍白修长,指尖圆润,昨夜就是这只手,覆在季往的手上,引导他画出正确的笔画。
也是这只手,捏着朱砂笔,在那些废纸上一笔一划地修改到深夜。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朱砂发苦的气味,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去细想的东西。
男子转动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不咎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不同?”他轻轻重复,“不咎,你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从最开始就注定…”
“够了。”不咎打断他,他收回望向殿内的目光,转身背对着窗户,将季往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就在这时,季往似乎终于找到了点感觉,笔下的一道转折比之前流畅了些许,他脸上瞬间迸发喜色,虽然那符文整体依旧稚嫩,但至少没那么难看了。
不咎虽然没有再看,但那带着点雀跃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男子看着他这副模样,最终笑了笑,将手中的花枝递到他面前:“行,我不多嘴。刚在外面顺手折的,看着还有点生机,放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正好。”
不咎瞥了一眼那娇艳欲滴的花朵,只冷冷道:“多事。”
说罢,他衣袖一拂,身影便如雾气般消散在原地,只留那白衣男子站在原地,拿着那枝花,对着空荡荡的廊柱摇了摇头,又望了一眼殿内对此一无所知的季往叹了口气。
“痴儿…”他低语一声,指尖松开,那花枝轻飘飘落下,恰好落在不咎方才站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