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往不咎》 第1章 初遇 胸口那叠黄纸硌得少年发慌。 那全是出发前师父塞过来的,号称祖传秘制,能镇压千年道行的鬼物。此刻,它们和他一起,在这阴风惨惨的破败大殿里,显得像个彻头彻头的笑话。 阴风像是被冻过,刮在脸上又冷又疼,卷着地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灰尘,打着旋儿地往他单薄的领口里钻。 大殿深处黑黢黢的,只有几盏幽绿的火苗在不远处跳跃,映得四周鬼影幢幢。 季往死死攥着手里那柄桃木剑。师父说这是雷击木,可摸上去木头粗糙,半点没有传说中的雷霆之气。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紧。 根据那本快被他翻烂的《捉鬼入门图解》,接下来他应该脚踏七星,口念真言,然后将怀里最强的一道金光符拍出去,大喊“妖魔鬼怪速速显形”,可此时他的腿肚子不受控制地转筋,脑子里一片空白,别说七星步,连最基本的手印都忘得一干二净。 恰在这时,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季往一个激灵,也顾不上什么章法了,闭着眼,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凭着肌肉记忆往前一甩,嘴里胡乱喊道:“敕…敕令!退、退散!” 符纸软绵绵地飘落在地,连个火星子都没冒。 比刚才更沉重的死寂笼罩下来。季往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 然后,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手腕,冰冷刺骨,冻得他骨头都在发疼。 他惊骇抬眼,对上了一双在幽暗中缓缓睁开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墨黑,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那道身影自黑暗中凝聚,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却带着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威压。 对方甚至没有完全显现,只是伸出两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拈起了地上那张被遗弃的符纸。 一声极轻的嗤笑在殿中格外清晰。 “金光符?”那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小冰碴子砸在季往的心上,“连最关键的一笔‘噬魂’都缺了,废纸一张。” 季往浑身僵硬,看着那鬼物指尖微动,那张符便无火自燃,瞬间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飘落。 鬼物的目光似乎落到了他脸上,那审视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连最基本的符箓都画不全…”那鬼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嘲讽意味十足,“你哪个草台班子出来的?” 季往嘴唇哆嗦着,那个他自己都觉得寒酸的门派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见他这副怂样,那鬼似乎连探究的兴趣都没了,另一只手探向他鼓鼓囊囊的胸前。 季往想躲,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那本被他当宝贝一样揣着的《捉鬼入门图解》轻而易举地被抽走。 那鬼用指尖捻开书页,扫了一眼,那声冷哼更加明显了。 “不念观…”他念出书页角落里那个模糊的印章名,语气平淡,却让季往无地自容,“三百年前,你们开派祖师尚且要恭恭敬敬,来我座前求问真谛。” 书页被合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他当年画出的符,”那鬼的目光再次落到面如死灰的季往身上,一字一顿,“都比你这徒孙像样。” 完了。 季往猛地闭上眼睛,等待预想中的剧痛或是魂飞魄散。 ——师父,徒儿不肖,下辈子再也不信您老人家的鬼话了…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有一声极轻的的叹息,在他头顶响起。 紧接着,是书册被随手丢回他怀里的声音。 他颤抖着睁开一条眼缝,只见那鬼已经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不清不楚背影,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说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算了。” “过来,从描红开始,重学。” 学?休想! 季往想跑,方一转身,大殿内灯火大亮。 季往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眯了眯眼,心脏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落回实处,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就抓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转了半圈,重新面朝大殿深处。 “我长的很难看吗?”那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不悦,从高处传来,“这就着急走?” 季往被迫抬头望去,这一看,呼吸都滞了半拍。 只见那鬼不知何时已端坐在大殿正中央。残破的佛祖低眉敛目,掌心却托着一位妖异绝伦的存在。 那鬼王化作了人形,如果忽视头顶那双微微抖动的、雪白的狐耳,以及身后一条蓬松柔软、慵懒垂落的同色长尾外,那便是完美的。 他身着一袭赤色宽袍,衣襟微敞,露出小片冷白的肌肤,与墨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灯火通明下,他的面容清晰无比,眉眼狭长,眸色是沉淀了岁月的浅金。那双眸此刻正半垂着,带着点审视,又有点玩味地看着他。鼻梁高挺,薄唇微勾,组合成一种超越了性别、近乎侵略性的好看。 季往看呆了。他想象中的鬼王,该是青面獠牙,阴气森森,哪里会是这般勾人心魄的模样? 他甚至下意识觉得,比起捉鬼,眼前这位更适合被供在画里让人膜拜。 “看够了?”不咎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拽回。 季往一个激灵,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晚辈不敢…” 他语无伦次,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咎似乎觉得他这反应很有趣,那条蓬松的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他抬起一只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不敢?”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戏谑,“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揣着一堆狗屁不通的符纸,就敢闯我的地方。” 他目光落在季往怀里那本图解上,眸子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还有这破书。” 季往羞愧得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他来自不念观,那个连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师父随便扯了个名字的山头。 观内确实是个屁都不懂的草台班子,他入门最短,被师兄们用“扬名立万”忽悠着来为民除害了。 谁能想到,害没除掉,自己可能要折在这儿了,而且这“害”还长得…这么犯规。 “说话。”不咎没什么耐心地催促。 “前辈长得…甚是好看。”季往脑子一抽,实话脱口而出。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咎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蹦出这么一句,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带着钩子,挠得人耳根发痒。 “倒是实话。”他坦然接受,随即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语气,“既然觉得好看,那就多看会儿。顺便,刚才的话记住了吗。” “什…什么话?”季往懵了。 不咎用指尖隔空点了点他怀里的书:“从描红开始,重学。没听见?” 季往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竟是认真的。 一个千年鬼王,要教他一个捉鬼师画符?这比他被一口吞了还让他觉得惊悚。 “前辈…这这不合适吧?”季往试图挣扎,“晚辈资质愚钝,不敢劳烦前辈…” “我说合适就合适。”不咎打断他,眸子眯了眯,周遭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还是说,你想换个方式补偿你擅闯我地盘…还用废纸挑衅我的罪过?” 季往瞬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学!晚辈学!从描红开始学!” 不咎满意收回目光,尾巴尖儿又愉悦地晃了晃:“嗯…先把那本破书,扔了。” 他抬手,不知从何处摄来一张空白的黄纸和一支看起来就非凡品的朱砂笔,轻飘飘落到季往面前的案上。 “照着这个。”不咎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流畅而蕴含着奇异力量的红色符文凭空显现,金光微闪,“画。错一笔,今晚就别想睡了。” 季往看着那悬浮在空中的复杂符文,又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本幼稚可笑的《捉鬼入门图解》,瘪了瘪嘴。 他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那双浅金色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呢。 季往捏着那支沉甸甸的朱砂笔,对着悬浮在半空、流光溢彩的符文,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那符文笔画繁复,跟他怀里那本图解上那些呆板僵硬的示范图完全是云泥之别。 他手腕僵硬,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黄纸上落下第一笔。 歪了。 他自己都看出来了,那朱砂的痕迹软塌塌的,毫无力道,更别提什么“噬魂”、“引灵”了。 他偷眼去瞄不咎。那鬼王依旧闲适地坐在佛掌之上,的狐尾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着残破的佛指,眸子半阖着,像是快要睡着。 季往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或许能蒙混过关。他定了定神,准备落第二笔—— “停。” 季往手一抖,笔尖在黄纸上洇开一小团难看的红晕。 佛掌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消失。 下一瞬,一股带着寒意,又混合着某种冷香的气息笼罩了他。 不咎就站在他身后,极近,季往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自己后颈的碎发,激得他寒毛倒竖。 一只冰冷修长的手从后面覆上了他握笔的手,寒意顺着手背的经脉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季往牙关都差点打颤。 “手腕是死的吗?”不咎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灵力呢?你们不念观教徒弟,只教怎么把自己蠢死?” 他握着季往的手,带动那支朱砂笔,重新蘸饱了朱砂,然后在空中虚虚一划——并非落在纸上,而是就着空气,引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气流。 “看好了,”不咎的语气极不耐烦,但动作却精准而稳定,“起笔要稳,落笔要轻,中间行笔,需以自身灵力为引,贯通笔意,不是让你拿着我这昂贵的笔,在能买你命的纸上乱戳。” 随着他的引导,季往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似乎真的顺着两人交叠的手,流经笔杆,最终凝聚在笔尖。 当笔尖再次触碰到黄纸时,那朱砂的色泽仿佛瞬间活了过来,鲜亮夺目,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 “这一笔,‘引灵’,是基础中的基础!”不咎一边带着他勾勒,一边继续输出,“三百年前,不念观的那老小子,虽然资质也蠢笨得可以,好歹知道这笔画该怎么走!到了你们这一代…” 他嗤笑一声:“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季往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却又无法挣脱那钳制,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力道移动。 他能感受到不咎指尖传来的内敛力量,与他自身那点可怜巴巴,时有时无的灵力相比,简直是皓月与萤火之别。 “还有这里,转折,要圆融,不是让你生掰硬折!你们观里现在教的都是什么狗屁?画符还是画鸡爪子?”不咎越教火气似乎越大,头顶那对狐耳都因为怒气而微微向后压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的开派祖师当年为了求我指点,在我这殿外足足跪了七日!现在倒好,派了你这么个连毛笔都拿不稳的小废物过来,是嫌你们门派传承断得太慢吗?” 季往被他骂得晕头转向,心里那点对师门的敬畏和幻想,也在不咎一句接一句的吐槽中逐渐崩塌。原来…祖师爷当年这么憋屈的吗? “前辈…您、您认识我们祖师?”他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不咎冷哼一声,终于放开了他的手。那道由他引导画出的符文已经完成,静静地躺在黄纸上,与旁边季往自己画的那歪歪扭扭的一笔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认识?”不咎甩了甩袖子,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眸子斜睨着季往,“岂止认识。你们不念观开派的三道镇观符箓,有两道是他当年从我这里连蒙带骗,死皮赖脸求去的草图。就这,他还画走了样,威力十不存一。” 他踱开两步,狐尾不耐烦地扫过地面:“本以为三百年过去,你们多少能有点长进。没想到…” 他回头,目光落在季往那张惨白的脸上,以及纸上那惨不忍睹的作品上,语气充满了肯定:“废物门派,果然只能养出你这种连描红都描不明白的小废物。” 季往握着笔,看着纸上那一好一坏两道痕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五味杂陈。被骂得狗血淋头,却偏偏无法反驳。 “还愣着干什么?”不咎的声音再次响起,“照着正确的,重画。画到我满意为止。”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再画错,今晚的晚饭,就是你了。” 第2章 尾…尾巴 季往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 他强撑着握着朱砂笔,手腕早就酸麻得没了知觉,眼前悬浮的那道金色符文也开始模糊重影,在他眼中变成一团晃眼的光晕。 他靠观中给的两个铜板赶了几天路,风餐露宿,本就疲惫不堪,加上刚才一番惊吓和这几个时辰高度紧张却又枯燥的练习,身体早就已经撑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周围的灯火通明都隔了一层窗纸,唯有那符文的轮廓还在残留在脑海,只是那笔画,好像越来越扭曲了。 笔尖软软拖在黄纸上,拉出一道无力的长痕,和他之前画废的那些堆在一起的符纸并无不同。 他的头终于彻底垂了下去,握着笔的手也松了力道,眼看就要往前栽倒在那堆鬼画符上。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瞬,不咎的声音钻入耳膜:“醒醒。” 季往一个激灵,强行睁开了仿佛被浆糊黏住的眼皮。 他循声望去,心脏又是漏跳一拍。 不知何时,不咎已经不在那高大的佛掌之上了,他此刻正坐在了佛祖盘坐的怀中。 那本是人们供奉的位置被他占据,显得既亵渎又异常和谐。 他依旧是那副赤衣松散的模样,一条腿从高高的佛怀中垂落下来,穿着黑色靴子的脚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晃荡着。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季往,眼睛在灯火映照下,像是刚凝成的琥珀,此刻正落在季往那张茫然失措的脸上。 “我这地方是给你打瞌睡的?”不咎的语调没什么起伏,但季往就是听出了一丝不悦。 “前辈恕罪!”季往慌忙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一个趔趄,差点又栽回去,手忙脚乱地扶住了面前充当书案的残破供桌,“晚辈不是故意的…” 不咎的脚尖随即停止了晃动。他歪了歪头:“不是故意的?”他重复道,尾音微微上扬,“那就是成心的?觉得我教的太无趣,不如睡觉?” “没有!绝对没有!”季往的困意早就被这一番话吓飞到九霄云外,“前辈教得甚好!是晚辈资质太差,精力不济…” 不咎看着他这副拼命解释的样子,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但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 他不再看季往,转而抬起手,指尖缠绕着自己的一缕长发:“精力不济就敢来闯我的地盘,你们不念观的人,胆子是不是都用在找死上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来:“既然醒了,就继续。若是再让我看见你打瞌睡…我就让你彻底‘清醒’过来。” 季往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他毫不怀疑不咎有无数种方法能让他“彻底清醒”,而且每一种恐怕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是…是,前辈。”他认命重新抓起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朱砂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聚焦精神,再次看向空中那道令他头晕目眩的符文。 只是这一次,他总觉得头顶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睡觉?想都别想。 季往再意识回笼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正午。 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和殿顶的漏洞,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 他仍困得不行,眼皮沉得掀不开,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拆过又拼好一般。 他迷迷糊糊地往身下摸去,触手是粗糙的草编质感,似乎是几个蒲团被人勉强拼凑在了一起,充当了临时的床铺。怪不得比直接躺地上舒服点。 他翻了个身,脑袋底下也挺软和,毛茸茸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松针碾碎般的的清冽气息,还挺好闻。 他无意识用脸颊蹭了蹭那团柔软,试图找个更舒服的姿势。 毛茸茸的… 蒲团是草编的,怎么会毛茸茸…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倏地窜过他昏沉的大脑。 他猛地僵住,搭在那“枕头”上的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指尖清晰地传来顺滑,带着生命体温的皮毛触感。 这不是蒲团! 季往瞬间彻底清醒,眼睛倏然睁开,几乎是弹射般从那个简易床铺上坐了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喉咙。 他惊恐地扭头看向自己刚才枕着的地方。 一条蓬松雪白,无比眼熟的狐狸尾巴,正安静地铺在蒲团之上,尾巴尖儿还因为他骤然起身的动作晃动了下。 “前…前辈?!” 季往的声音都变了调,只见不咎就坐在他身边,背靠着那尊佛像的基座。 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将那过于白皙的肌肤镀上了一层亮色,连那对狐耳里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手里正拿着那本《捉鬼入门图解》,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听到季往的惊呼,才掀起了眼皮。 “嚷什么?”不咎的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睡傻了?” 季往的目光还死死黏在那条尾巴上,舌头打结:“我…我…那个…尾巴…” 不咎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那条被当了枕头的尾巴,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你昨夜直接就晕了过去,我不垫一下,难道让你那颗脑袋直接磕在石头上,给我听个响?” 他合上手里的书,随手丢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响,惊得季往又是一抖。 不咎站起身,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灰尘的衣袍,雪白的长尾灵活一甩,便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他身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流了我一尾巴的口水,真是…”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完,但眼神里的鄙夷已经足够让季往无地自容。 季往恨不得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他居然枕着鬼王的尾巴睡了一夜…还…还流口水… “抱歉前辈!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手忙脚乱想从蒲团上爬起,却因为动作太急,腿脚又还酸软,差点一头栽回去。 不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番狼狈,伸手轻轻扶了一下。 待季往站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停住往外走的脚步,侧过半张脸。 “桌上有水。”他说,“喝完,便回去吧。” 季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张供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清水。 他愣愣地看着那碗水,又看了看不咎消失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毛茸茸触感和气息。 “要命…”他捂着脸哀叹一声,感觉自己离捉鬼师的道路越走越偏。 目光游移间,他瞥见陶碗旁边还摞着一小叠符纸。那黄纸皱巴巴的,边缘甚至有些焦黑卷曲,正是他昨晚不知画废了多少张的“杰作”。 他本来没太在意,准备像之前一样把这些废品收拾掉,免得碍了那位鬼王大人的眼。 可当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张时,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符纸还是那张符纸,上面是他那歪歪扭扭、毫无灵气可言的笔迹。然而,在那幼稚的笔画之上,却多了另外几笔。 那几笔用的是同样的朱砂,色泽却更深沉。笔触凌厉,果决,带着一股劲道,覆盖在他画错的地方。 原本断裂的气脉被强行贯通,扭曲的结构被巧妙修正,甚至有些地方只是添了寥寥数笔,整张符箓给人的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季往心脏砰砰直跳,连忙翻看下面的符纸。 一张,两张,三张…每一张他画废的符纸上,都被用那种力透纸背的笔触修改过。 有的只是修正了关键的一两笔,有的则几乎是沿着他原本的鬼画符重新勾勒了一遍骨架,硬生生把一摊烂泥扶上了墙。 这…这都是鬼王改的?在自己睡着之后? 季往捏着那叠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符纸,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不咎坐在佛怀里,蹙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用他那修长冰冷的手指捏着朱砂笔,在一张张废符上勾勾画画的场景。 光是想想,季往就觉得这画面惊悚。 “废物门派,果然只能养出你这种连描红都描不明白的小废物。” 昨夜不咎冰冷的嘲讽言犹在耳,可手里这些被精心修改过的符纸,却又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 季往愣神了片刻,随即一个激灵,像是生怕被人发现似的,手忙脚乱从那叠符纸里抽出几张看起来改动最大,似乎勉强能用的,做贼一般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怀里,紧紧贴着内衫藏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舒了口气,好像揣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他端起那碗清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点心里的燥热和慌乱。 他重新拿起笔,回忆着昨晚那半空中的符文,眼神却与昨夜截然不同。 那里少了几分茫然,多了点决心。 他舔了舔仍有些干涩的嘴唇,小声嘀咕,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想说服谁:“我…我再试试。” 殿内,季往正对着那符箓较劲,笔尖悬在黄纸上空,微微发颤。 他努力回忆着昨夜那手掌带着他运笔的感觉,还有今早看到的那些力透纸背的修正笔画。 殿外,残破的廊檐下,不咎并未走远。 他半倚着斑驳的朱红立柱,目光透过破碎的窗棂,静静落在殿内那个抓耳挠腮的少年身上。 “要我说…”一个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知何时,不咎身侧多了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他姿态闲适地靠在对面的柱子上,手中捻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花枝,“他又找到你了,这就是命。” 男子容貌俊雅,眉眼含笑,周身气息温和,与这破败古刹和不咎身上的妖异格格不入。 他目光也顺着不咎的视线投向殿内,看着季往那笨拙的侧影,摇了摇头:“你就算躲着他,躲过这一次,下一次呢?因果缠上了,避不开的。有什么用?” 不咎紧抿着唇线。 他没有收回目光,依旧看着殿内那个因为他修改过的几张符纸而重新燃起斗志,却又因为画不出效果而苦恼地揪着自己头发的少年。 许久,他才极轻地开口,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酸涩:“或许…这样结局会不同。” 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只手苍白修长,指尖圆润,昨夜就是这只手,覆在季往的手上,引导他画出正确的笔画。 也是这只手,捏着朱砂笔,在那些废纸上一笔一划地修改到深夜。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朱砂发苦的气味,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去细想的东西。 男子转动花枝的动作微微一顿,看向不咎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不同?”他轻轻重复,“不咎,你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从最开始就注定…” “够了。”不咎打断他,他收回望向殿内的目光,转身背对着窗户,将季往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就在这时,季往似乎终于找到了点感觉,笔下的一道转折比之前流畅了些许,他脸上瞬间迸发喜色,虽然那符文整体依旧稚嫩,但至少没那么难看了。 不咎虽然没有再看,但那带着点雀跃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男子看着他这副模样,最终笑了笑,将手中的花枝递到他面前:“行,我不多嘴。刚在外面顺手折的,看着还有点生机,放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正好。” 不咎瞥了一眼那娇艳欲滴的花朵,只冷冷道:“多事。” 说罢,他衣袖一拂,身影便如雾气般消散在原地,只留那白衣男子站在原地,拿着那枝花,对着空荡荡的廊柱摇了摇头,又望了一眼殿内对此一无所知的季往叹了口气。 “痴儿…”他低语一声,指尖松开,那花枝轻飘飘落下,恰好落在不咎方才站立的地方。 第3章 我?摆摊? 季往长长舒出一口气,将手中那支朱砂笔小心翼翼搁在供桌边缘,笔尖朝外,摆得端端正正。 他又将桌上那些没用完的,边缘裁切得不算齐整的黄纸理了理,叠放整齐,压在笔杆下方,免得被不知从哪儿钻进来的风吹跑。 做完这些,他回头看了看那几个被他拼凑起来当床铺的蒲团。 地上积年的灰尘留下了蒲团的印记。他蹲下身,依着那些印子,将蒲团一个一个推回原处,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从未被动过的样子。 环顾四周,大殿依旧破败,但似乎…也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季往拍了拍衣袍上沾到的草屑和灰尘,挺起依旧有些发酸的腰背,抬脚朝殿外走去,那脚步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 他嘴里甚至无意识哼起了一段模糊的小调,是不念观山下小镇里常能听到的,不成调的乡野小曲。 刚走到大殿门口,迈过那高高的、漆皮剥落的门槛,外面的天光豁然开朗,带着草木气息的风拂面而来。 他哼着的小调却突然卡了壳,停了下来。 师父那张总是几分市侩精明,又时常故作高深的脸,毫无预兆地闯进了他的脑海。 随之而来的,还有师兄们挤眉弄眼,怂恿他前来“建功立业”的模样。 “季往啊,你天赋异禀,就是缺个机会!” “师弟,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时机!那古刹里的鬼王据说藏着重宝!” “师父他老人家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你了,莫要辜负期望!” 现在想想,那些话简直漏洞百出,可笑至极。 什么压箱底的宝贝,一堆缺笔少画的废符! 什么扬名立万,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一股被欺骗的怒火“噌”地窜了上来,烧得他脸颊发烫,胸口发闷。 那点因为勉强学会画符而产生的微弱成就感,瞬间被这股怒气冲得七零八落。 “老家伙…”季往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站在原地,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心里那股憋闷。 前路茫茫,师门是回不去了,那个所谓的“家”,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而身后这座鬼气森森的古刹,里面住着那个脾气恶劣,嘴毒,心…似乎也不算太硬的鬼王,反倒像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容身之处。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怒气,迈开步子,踏入了殿外荒草丛生的院落。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再说。 至于以后…他摸了摸怀里那几张被修改过的符纸,心情复杂地朝着古刹破败的山门方向走去。 季往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直到瞧见山脚下那处熟悉的市集,闻到空气中混杂着尘土,食物和牲口气息的浑浊味道,听到鼎沸的人声,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一点。 他站在市集入口,看着人来人往,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衣兜,又想起怀里那几张算是“鬼王亲传”的符纸,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在市集角落的破烂堆里翻捡了一会儿,扯出一块勉强还算完整的深灰色粗布。 拎着布走到一处还算显眼,又不至于挡了别人店铺的墙根下,将其抖开,铺在地上。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学着旁边那些小贩的样子,略微提高了些声音,带着点生涩开口吆喝: “卖符纸——驱邪避凶,家宅平安的符纸嘞——” 声音不大,在嘈杂的市集里几乎被淹没。 他有些窘迫地蹲了下来,将自己画的那几张相对能看的符纸,以及怀里那几张被不咎修改过,一并放在了灰布上。 他蹲在那儿,看着人们走来走去,很少有人为他这块寒酸的摊布驻足。 阳光晒得他有些发晕,肚子也适时咕噜叫了一声。他想起不咎丢给他的那碗清水,心里莫名地更虚了。 “你这符纸,保真吗?”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季往抬头,看见一个面色有些晦暗的汉子正蹲在他摊前,手指虚指着那几张不咎改过的符纸,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季往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汉子指着的,正是其中一张被修改过的“镇煞符”,朱砂笔触凌厉,隐隐透着不凡。 “保、保真!”季往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他看着那汉子眉宇间缠绕的晦暗之气,以及眼神里藏不住的焦虑,到嘴边吹嘘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想起师父和师兄们的忽悠,喉咙有些发紧。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迟疑:“这…大哥,您别嫌我多嘴,您买这符,是家里是具体用来做什么的?” 他顿了顿,像是怕对方误会,又急忙补充道:“不同的情况,用的符也不太一样。我怕我这儿的不对症,耽误了您的事。” 那汉子显然没料到这小摊主会这么问,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季往几眼。 见季往年纪虽轻,眼神却清亮,带着种未经世事的生涩,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不瞒小兄弟,是我家夫人…自从上月从娘家回来,就总说夜里睡不踏实,听见屋里有动静,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人也越来越没精神,眼瞅着就瘦脱相了。请了郎中瞧,也瞧不出毛病。街坊老人说,怕是…撞邪了。” 汉子搓着手,眉头紧锁:“我就想请张厉害点的符回去,挂在床头,看能不能镇一镇。” 季往听完,心里更加纠结。 这情况,听起来确实像是沾染了阴秽之物。他这几张被改过的符,或许真有用。 但他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万一这符效果不够,或者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忌讳,岂不是害了人家? 他捏了捏拳头,最终还是良心占了上风。 他弯腰,从那一小叠符纸里,挑出了一张改动最多,看起来也最厉害的镇煞符,却没有直接递给那汉子,而是认真地说: “大哥,这符您先拿着。我不能保证一定有用。若是贴了之后,尊夫人的情况没有好转,或者…或者更不好了,您来找我,我绝对帮您去找有道行的高人!” 他将符纸递过去,却没接汉子掏出来的铜钱:“钱…等有效果了再说吧。若是没用,您回来把符还我,或者撕了也行。” 汉子拿着那张符,看着季往一脸郑重甚至带着点不安的样子,反而觉得这人有点实诚得可爱。 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符纸,触手竟有种微妙的温润感,不像寻常黄纸那般粗糙,上面的朱砂也鲜亮得异常。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几枚铜钱,硬塞到季往手里:“小兄弟是个实诚人。不管成不成,你这心意我领了。这点钱你先拿着,买几个饼子吃。” 汉子说完,攥着符纸匆匆走了。 季往握着那几枚还带着体温的铜钱,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低头看了看摊位上剩下的符纸,第一次靠这个赚到了钱,却没有丝毫喜悦。 “有道行的高人…”他喃喃自语,脑海里却不合时宜浮现出不咎那双眸子。 他叹了口气,将铜钱揣好,重新在墙根下蹲了下来。这符,卖得他心里更没底了。 季往在墙根底下蹲到日头偏西。 除了之前那汉子,再无人问津。他看着摊位上剩下的寥寥几张符纸,叹了口气,准备收摊。这几枚铜钱,大概也只够买几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充饥。 他刚伸手要去卷那块灰布,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议论声。 抬头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汉子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七八个男男女女,有老有少,个个脸上带着急切,伸手指着他这个方向。 “就是他!”汉子嗓门洪亮,引得周围零星几个摊贩都看了过来。 季往头皮发麻,暗道不妙。这是…符出问题了?人家找上门算账了? 他下意识就想拱手作揖赔不是:“各位乡亲,有事好商量,那符若是…” 他话没说完,那群人已经呼啦啦围了上来,却不是想象中的兴师问罪,而是一个个眼睛发亮地盯着他摊位上剩下的那几张符纸,七嘴八舌嚷开了: “张大哥家那位贴了符,一觉睡到刚才!说再没听见怪声了!” “真是神了!小道长,还有没有?给我来一张!” “听说鬼王到咱这一带活动了,可得备着点…” “给我!我先来的!” 话音未落,好几只手同时伸向那几张可怜的黄纸,几乎是抢夺一般。几枚、十几枚铜板被不由分说地抛到他面前的灰布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季往被这阵势吓住了,眼看符纸就要被抢光,慌忙摆手:“别、别抢!这些…这些不一定都有用的!大家冷静点!” 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嘈杂里,根本没人听。眼看有人为了争抢最后一张符快要推搡起来,季往急得额头冒汗。 “有用。”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闹。 争吵推搡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季往也猛地回头,只见不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依旧是那身赤衣墨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只手却自然而然揽住了季往的肩膀,微微用力,将他从人群包围圈里往后带了一步,护在了自己身侧,避免他被激动的人群撞到。 不咎的目光淡淡扫过瞬间噤声的村民们,最后落在季往的脸上,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重复了一遍: “我说,有用。” 他转而看向面前这群被他气势所慑,有些不知所措的乡民,声音平稳无波:“抢什么?几张基础符箓而已。” 他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季往的肩头,才继续道: “这些够你们用了。若还不放心…”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随意地抬起,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叠空白的黄纸和那支季往用过的朱砂笔,指尖微动,笔走龙蛇,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 几乎是在呼吸之间,几张全新符咒便已画成,轻飘飘地落在灰布上,将那几枚可怜的铜板盖住了大半。 “拿去。贴在门户之上,”不咎收回笔,“寻常小鬼小妖,自不敢近前。” 村民们看着那几张明显比季往之前卖的好的不知多少倍的符箓,又看看不咎那慑人的气度,哪里还敢多话,纷纷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分了几张符,连地上的铜板都忘了捡,便互相拉扯着,匆匆散了。 市集角落转眼间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季往和不咎,以及地上散落的铜钱和那块皱巴巴的灰布。 季往还处在发懵的状态,肩膀上传来的触感和鼻尖萦绕的冷香让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您怎么…” 不咎松开了揽着他的手,仿佛刚才那个带着保护意味的动作只是随手为之。 他垂眸看着季往,眉头蹙了一下:“卖个符都能惹出乱子…我怎么放心?” 这话听起来依旧像是嫌弃,可那语气分明软化了太多。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惹麻烦的累赘,而是一个让他无可奈何的重要之人。 季往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咎却已移开目光,望向地上那些铜钱,淡淡道:“收拾一下,回去了。” 第4章 路标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渐渐冷清下来的市集,沿着蜿蜒的土路往古刹的方向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 季往怀里揣着那包沉甸甸的铜钱,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不少,他偷偷瞄了一眼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不咎。 对方身姿挺拔,衣袍在晚风中微微拂动,收敛了狐耳狐尾后,更像一个出尘的世家公子。 沉默着走了一段,季往心里那个盘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冒了出来。他快走两步,与不咎并肩,侧过头好奇问道:“前辈,那个…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呢?” 不咎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路,声音没什么起伏:“不咎。” 只有名字,没有姓氏。 季往眨了眨眼,正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又听不咎淡淡补充了一句:“但没有姓。我没家,哪来的姓。”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季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某种奇妙的共鸣,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带着点找到同类的雀跃,脱口而出:“不咎…那我们名字还挺配的。”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味道:“我叫季往,是自己瞎起的。我…我也算没有家吧。” 他是儿时被那个老骗子师父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所谓“不念观”的,那个道观破败得只剩下一个空名头和几个坑蒙拐骗的“同门”。 那里从未给过他家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暂时栖身,学习如何行骗的窝点。 当时名字也是师父随口按排行给的,跟那些张三李四一样毫无意义。后来他稍微懂事,觉得宋六不好听,便自己偷偷改成了“季往”。 “过往如四季…四季不可追…”季往喃喃念道。 不咎闻言,脚步忽得地顿了一下。 他侧眸看了季往一眼,少年脸上那强装的无所谓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苦痛,清晰落在他眼中。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 但这声淡淡的回应,却让季往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许。 他好像并不是独自一人在这世间漂泊了。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不再纠结于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转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刚才在市集上的见闻,哪个摊子的炊饼闻着真香,哪个大娘砍价特别厉害… 不咎依旧沉默地走着,大部分时间只是倾听,偶尔在季往说得太兴奋差点被路上石子绊倒时,会不着痕迹地伸手虚扶一下,或是提醒一句:“看路。” 两人沿着山路向上,眼看那座熟悉的古刹轮廓在暮色中隐隐出现,季往下意识就要朝着那扇歪斜的大门走去。 却不料,走在他身前半步的不咎脚步一折,径直拐进了旁边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 “哎?”季往连忙刹住脚步,疑惑地望向那道背影,“不咎,不回去吗?”他指了指古刹的方向。 那地方虽然破败阴森,但好歹是他这几天唯一的落脚处,而且…里面还有他没画完的符纸呢。 不咎头也没回,只有声音顺着山风飘过来,带着嫌弃:“…那里好破。” 季往:“…” 您一个鬼王,还在意这个? 他小跑着跟上不咎的脚步,走在狭窄无比,几乎被草木完全覆盖的小路上,心里的好奇像是被羽毛挠着:“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不咎的步伐不疾不徐,仿佛走在自家花园里:“回我住的地方。” 季往眼睛都睁圆了几分,脱口而出:“…鬼王还有住的地方?”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师父和师兄们唾沫横飞灌输的“常识”:“不是…通常不都是被人发现一个巢穴,把那人灭了口,然后就换个地方吗?” 他想象中,鬼王的生活就该是这般颠沛流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 走在前面的不咎脚步猛地一顿。 季往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不咎缓缓转过身,暮色中,他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眸里却翻涌着一种名为“无语”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他盯着季往,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直把季往看得心里发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把你在那个草台班子学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忘掉。” “…”季往缩了缩脖子,自知失言,小声嘟囔,“哦…” 不咎似乎被他这副怂样气到,又似乎觉得跟他计较这个实在掉价,最终只是没好气地转过身,继续带路,只冷冷丢下一句:“跟上。再废话就把你丢去喂狼。” 季往不敢再多问,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荒山野岭的,有没有狼还不一定呢…不过,鬼王居然有固定住的地方?这完全颠覆了他过去十七年的认知。 季往还在琢磨着那住所究竟是何等光景,若是好,自己还能厚着脸皮求一下,让自己多住一些时日。 正想如何开口,走在他前方的不咎却刹住脚步,衣袖无风自动。 “小心。”不咎的声音不高,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季往向自己身后一拉,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就在季往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道金光自侧面林间疾射而出,直取不咎面门。 那光并非兵刃,而是一道凝练无比的符咒,带着嘶嘶的破空之声,显然来者修为不浅。 不咎不闪不避,只是抬起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抓—— “啪!” 那足以让妖邪魂飞魄散的符咒,竟被他稳稳抓在掌心,如同抓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 符咒在他指间剧烈震颤,发出刺目的光芒,却无法再进分毫。 然而偷袭者似乎预判了他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道更为隐蔽的符咒如同从另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目标赫然是被不咎护在身后的季往。 不咎眉头微蹙,显然察觉到了这第二道攻击。他若闪避,季往必被击中。电光火石间,他选择了用肩膀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刺啦——!” 符咒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不咎的肩头,发出一阵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爆响,那衣料上瞬间焦黑了一片,隐隐燃着幽蓝色的火焰。 季往吓得心脏几乎骤停:“不咎!” 不咎只是身形微微晃了一瞬,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他低头,漫不经心掸了掸肩头焦黑的痕迹,那火光在他指尖萦绕了几下,便无声无息消失殆尽。 他望向符咒射来的方向,眸子里没有半分被偷袭的恼怒,只有一片仿佛看到什么无趣之物的厌倦。 林间阴影里,一个手持桃木剑,身着道袍的中年道士缓缓走出。 他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显然没料到自己的杀招竟如此轻易被化解。 不咎看着他,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指尖轻轻点着额角,语气平淡得令人发指: “让我算算…上次见你,是几年前…二十?二十五?”他微微偏头,目光在道士那因年岁和此刻情绪而略显扭曲的脸上扫过,“玄风,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玄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握着桃木剑的手因愤怒而微微发抖。 他苦修二十余载,就是为了一雪当年之耻,没想到在对方眼里,自己竟如同原地踏步的蝼蚁。 季往躲在不咎身后,心脏还在狂跳。 不咎甚至没再多看玄风一眼,只是侧过头,对惊魂未定的季往道:“站远点,有些碍事。” 季往听话地往后挪了几步,躲在了树后。他知道,接下来的场面,不是他能掺和的了。 不咎抬起手,指尖绕着几缕流转的金色妖气,那光芒在他周围跳跃,衬得他神情愈发漫不经心。 他甚至没去看玄风那因蓄力而微微颤抖的桃木剑,只是将目光地落在对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惋惜: “不巧,我还以为你早…功德圆满,立地成佛了。”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那双眸子里的嘲讽几乎凝成实质,“玄风道长…” “成佛”二字,让玄风整个人气得直抖。他一个正统道门出身,毕生以降妖除魔、追求仙道为己任的道士,这妖物竟敢说他皈依佛门?简直是奇耻大辱! 玄风胸口剧烈起伏,最后一点理智被彻底烧断,他爆喝一声:“妖孽放肆!” 手中桃木剑瞬间凝聚了毕生修为,青光暴涨,直刺不咎心口。 面对这含怒而来的致命一击,不咎甚至连姿态都没变一下。 “哎…”一声叹息逸出唇角。 这一声,仿佛在抱怨对方的不自量力,又像是对这四个字的无奈:“每个人都只会说这四个字,变都不带变的…” 就在桃木剑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襟的前一瞬,不咎缠绕着妖气的指尖,如同拈花般轻轻向前一探。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灵力爆破的轰鸣。 那气势汹汹的桃木剑,就像是被扼住了七寸的毒蛇,所有的青光,所有的力道,在触及那缕妖气的瞬间,骤然消散。 剑尖在离不咎胸口仅有一指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玄风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量如同水入江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咎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那蕴含雷霆之力的桃木剑尖。他微微偏头,看着玄风因用力而憋得通红的脸,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二十五年…就练了这个?” 他略微用力。 “咔嚓——” 那柄被玄风视若性命的百年桃木剑,从剑尖开始,寸寸碎裂。 如同脆弱的枯枝,化作齑粉,簌簌飘落。 玄风被这股反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看地上那摊木屑,面如死灰。 不咎当着他面甩了甩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好厉害…”季往从不咎身后那棵粗壮的树后蹦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惊叹。他扯了扯不咎的衣袖,语气雀跃,“我可以学这个吗?” 他指的是不咎那轻描淡写捏碎法器的本事,他学会了,定要把那老家伙的都捏碎。 不咎垂眸看他,眉眼不自觉地松缓下来:“你学不了。” 这并非贬低,而是陈述事实,这是属于他本源的力量,非人类可企及。 玄风缓过神来,正看到季往的脸。虽然年轻,但那眉眼轮廓… “季…往…?”玄风嘶哑地吐出这个名字,带着惊疑。随即这疑问化为更加疯狂的暴怒,“果然是你!我就说你也是妖物!这么多年你怎会——” 他像是确认了什么秘密,攥着袖中早已备好的乌黑短锥携带着他的不甘,直冲季往而去。 “呃!” 他话未说完,便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不咎甚至未曾回头,只是空闲的那只手一抬,五指虚握。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隔空扼住了玄风的咽喉,将他未尽的话语都死死掐断在了喉咙里。 玄风双脚离地,被硬生生提至半空,眼球暴突,四肢徒劳地挣扎着,却撼动不了分毫。 不咎将未能完全理解发生了何事的季往轻轻揽入怀中,一只手稳稳地护着他的后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肩头,隔绝了那令人不适的景象。 随着他虚握的手指逐渐收紧,空气中传来骨骼受压的“咯咯”声。 他低下头,唇瓣无意间擦过季往的鬓角,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的力量:“别怕。” 身后的挣扎声已然停止,空气里只剩下山风穿过林叶的呜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不咎的手依旧轻轻按着他的后脑,他犹豫了一下,声音闷在不咎的肩头:“他刚才,叫我‘季往’?可我未曾见过他。” 不咎的身体僵了一瞬。 就在这一刻的晃神中,那本该气息断绝的道人,掌心处竟窜出一道速度惊人的流光。 那流光并非冲向外逃,而是如同认主一般,直直射向季往的眉心。 “!”不咎揽着季往疾退,另一只抓向那灰光,指尖妖气迸发。 然而那光竟似无形无质,穿透了他的屏障,在触及季往眉心的前一刻,仿佛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骤然消散,只留下一缕青烟。 季往只觉得一凉,仿佛被一滴雨击中。他抬手摸了摸:“我还以为会疼。” 不咎的脸色却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向地上玄风彻底失去生机的躯体,恨不得方才将他活剥,让他更痛苦的死去。 “印记…”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被算计的暴怒,“他燃尽残魂,只为给你打下这道印记!” 他凝聚起浓郁的妖力,试图探查甚至抹除那道印记。指尖触及皮肤,季往只觉得暖流涌入,并无其他异样。 不咎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感觉不到印记的存在,也无法将其驱散。 那印记…仿佛根本就不存在,又或者,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隐匿了起来。 “如何?”季往心头也跟着一紧。 不咎收回手,一字一句道:“他临死前,锁定了你的魂魄。这不是攻击…是‘路标’。” 他抬眼,望向暮色沉沉的远山:“他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把你的位置…传回他的师门。这几日,你务必跟着我,寸步不离。” “哦…”季往低下头,声音闷闷的,“那我们现在去哪?回你住的地方吗?” 不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很自然地将季往护在身边,带着他转身,踏着渐浓的夜色,走向小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