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千方百计欲避开与齐王正面相争,奈何张老大人致仕留下的权位空缺,如同一块诱人香饵,令这场兄弟阋墙的戏码终究避无可避。
首辅之位由齐王岳丈、次辅沈大人顺理成章递补,双方角力的焦点,便全然落在了那掌天下钱粮命脉的户部尚书一职上。
首辅之位已失,太子岂能再失户部?
由户部左侍郎李大人——太子侧妃之父进位尚书,本是顺理成章。谁料齐王党贪心不足,得了首辅之位还不够,又执意推举齐王外叔公门生、都察院右都御史赵大人争夺此位。
双方在朝堂上争执数日,本是太子更占上风。毕竟崇德帝不在,太子监国,其意向举足轻重,且由左侍郎递补也合乎规制。
眼看人选即将尘埃落定,齐王党今日却骤然发难,放出狠招,连站在前排昏昏欲睡的陈络都被惊得霎时清醒。
只见齐王阵营一位御史手持奏章出列,声震殿宇,“臣参太子妃白氏,遣人行刺楚王与宁国公主车驾,图谋不轨!参瑞国公府二爷白同瀚,虐杀仆从累计三十四人!微臣手握顺天府行刺案卷宗及苦主联名状纸在此!”
太子一党措手不及。太子紧攥着内侍呈上的状纸,面色铁青。
旋即又有官员出列附和,言辞更为犀利,直指太子,“太子妃居心叵测,其家族失德暴虐,安配储君正妃之位?太子纵容妻族,德行亦有亏!”
陈络心下暗叫不好——太子妃行刺一案他牵涉其中,瑞国公府的丑闻亦是他当初暗中掀开。偏生他那好二哥齐王还回头朝他微微颔首,浑然不觉太子投来的目光已森冷如刀,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这回可真是被二哥坑惨了!
太子强压滔天怒火,沉声道,“若所查属实,孤……定不姑息!”
消息传回东宫,太子妃白玉秋听闻自己在朝堂上被公然弹劾,罪名骇人,又惊又惧,一口气没提上来,竟当场晕厥过去。
东宫顿时乱作一团,御医匆匆赶来诊脉,半晌,面露喜色,向闻讯赶回的太子叩首道,“恭喜殿下,太子妃这是喜脉!只因情绪过于激荡,一时气脉不顺,这才晕厥,好生静养便无大碍。”
太子闻言,神色复杂难言。
这孩子来得太过巧合,既是保住太子妃地位的护身符,却也坐实了他的纵容之名,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
此时,楚王府内,陈络一除去朝服,便迫不及待地跑去正院,将今日朝堂风波尽数说与薇赫。
“阿星你说,是谁给齐王出的这招?”陈络面色不虞,“刺杀之事证据确凿,瑞国公府更是自寻死路。他以此发难,虽能重创太子,却是将事态升级,后头还不知道要牵扯出什么来。”
“更过分的是,齐王此举分明是将我拖下水顶在太子前面,倒是让我平白惹来忌恨!”
陈络喜欢同薇赫说这些,因为薇赫回回都能说中他心中所想,“谁给你气受,还回去便是。”
薇赫为他斟茶,冷静分析,“齐王意在户部尚书之位,为此不惜掀翻棋盘,还向你泼了脏水,殿下不若去向太子澄清,正好也让太子给齐王添堵。”
“就这么办!”
……
是夜,悦来楼天字号雅阁。
太子如约而至,陈络屏退左右,亲自为他斟酒。
“四哥。”
太子面色冰冷,“五弟将我一军,此时前来赔罪是不是晚了?”
陈络神色坦然,“今日之事,绝非臣弟所为。二哥能拿到那些证据,臣弟也颇感意外。”
太子冷笑,“五弟倒是摘得干净。”
陈络见他这般,索性也放下恭敬,自顾自坐下,“我们兄弟之间,谁还不知道谁?你们仗着我母族不显,一向爱逮着我欺负。既然知道我母族不显,那我都能知道的事,别人能不知道?还需要我有心相帮?”
太子闻言神色微动,亲自为陈络斟酒,“是四哥的不是,今日误会弟弟了。”
陈络却闹起脾气,“好了好了,你不喝我的酒,我也不喝你的。”随即正色道,“四哥接下来怎么打算?”
“自然要反击。”
陈络指尖轻点桌面,压低声音,“只要齐王党犯下的事更大,那么太子妃这点家事,自然就无人再追究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了然。
陈络自顾自用着膳,状似同太子闲聊,“前些日子我带阿星拜访荣昌长公主,听她说起一桩奇事。”
“那昔日的江州知府方大人,乃是驸马同窗,却因贪墨了盐引税款下狱,他在狱中深觉愧对皇恩,故而羞愤自尽了。”
太子会意,“哦?只是奇在何处?”
“奇就奇在,这人是将手背到背后,勒住自己脖子身亡的。”陈络一面手舞足蹈地演示动作,一面故作天真道,“四哥说,这方大人是不是练杂耍的?倒是好奇异的自尽法子。”
陈络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此案由那位赵御史经手,许是处置了个‘坏官’,老天开了眼,从此他便官运亨通,一路高升正二品大员,真是令人艳羡——四哥不妨找他好生打听打听,待打听明白了,想必我们这些个门人故交,人人都能当那大官了。”
查清这里面的官司,太子你推举的人自然能上位。
太子深深看他一眼,“世间竟有此奇事,孤自当找赵大人问个明白。”说罢起身,“太子妃初初有孕,孤还需回宫照看,五弟请自便。”
太子妃怀了陛下的嫡长孙,肚子里多了道免死金牌,太子妃和瑞国公府暂时不会有事。
“还未恭喜四哥。”陈络笑道,“四嫂是个有福气的,初初有孕,当有四哥日日相伴。前些日子我与阿星新婚,四嫂送了重礼,这份情我记着呢。待孩儿出生之后,我这做叔叔的定备厚礼登门祝贺。”
太子你今夜整夜都在陪太子妃,没来见过我陈络,太子妃刺杀那事儿,送了礼事情已了,我不会计较,但你和齐王的事儿我也不掺和,等你们打完了,事情尘埃落定了,我们还是好兄弟。
“足矣,那便多谢四弟。”太子微微颔首,饮尽杯中酒离去。
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陈络坐下,重新挑着自己喜欢的菜吃了起来。
……
该做的戏,自然要做足。
翌日清晨,太子果然因治家不严再次跪在了正阳观前。一回生二回熟,比起上回只会傻跪,这次他已然学会了以退为进。
太子上了道请罪折子,字字恳切,言辞动人,“儿臣惶恐,治家无方,不能约束外戚,致生事端,上负父皇期许,下愧万民所托。”
开篇便是伏低做小,将外戚之过尽数揽于自身。
往下,忽地笔锋一转,“然太子妃身怀六甲,忧思过度,胎象屡现不稳。儿臣每见其泪湿枕衾,心痛如绞。为人夫者,不能护妻小于安稳,是为不义;为储君者,不能肃清门庭,是为不忠。”
最精彩处在于结尾——“儿臣德行有亏,难当大任。恳请父皇念在皇嗣无辜,允儿臣辞去储位,躬耕陵畔,以全孝道。唯愿父皇早日还朝,重掌乾坤,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崇德帝听人念完太子的请罪折子,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既未斥责也未安抚,只命人请太子回去,随后下旨申饬瑞国公府家风不端、治家不严,命太子自行处置其二子。
瑞国公府倒也识趣,年迈的老太爷竟学起孙女婿,颤巍巍跪在正阳观前老泪纵横,自言愧对陛下圣恩。
回府后,瑞国公当即上表自陈教子无方,恳请将爵位传于世子。未等太子表态,便亲自将次子捆送顺天府大牢。
太子原本依旧例,拟将人犯流放湖广,若脚程快些,还能赶上与张老大人那个不肖子做伴,却被幕僚劝住,如今三十四位苦主的亲眷仍跪在顺天府前,纵然是储君,也得顾及民意。
三日后,狱中传来瑞国公府二爷“暴病而亡”的消息。只有少数人知道,是太子妃亲赐白绫,断了这场孽债。
那位府尹王大人特意命人将尸首抬着在顺天府前溜了一圈,苦主这才散去。
太子这边的风波了结,齐王那头,也是越查越令人心惊。
随着案卷的深入查勘,一幅沾染血泪的江南官场图景徐徐展开。
当年明懿皇后力推新政,江南一带涌现出许多锐意革新的官员,方大人正是其中翘楚。
他全赖新政破格提拔,对皇后的知遇之恩铭感五内,在江州任上时,不遗余力推行方田均税法,触动了当地豪强的利益。
细查之下更觉心惊——当年江南一带支持新政的官员,在明懿皇后薨逝后好些个遭了清算。但凡没转投门庭的,或如方大人般“被自尽”,或被罗织罪名流放边陲,更有甚者举家遭遇“盗匪”而神秘失踪。
一整套针对新政官员的清洗网络渐渐浮出水面,而其中不少案件的背后,都晃动着齐王母家及其党羽的身影。
太子的人在查阅旧档时发现,当年朝中流传的“牝鸡司晨”等攻讦明懿皇后的流言,源头竟也指向齐王阵营。
就在太子准备乘胜追击时,一条意外的消息却指向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方向——他的盟友三皇子赵王的母家。
先前他隐约听闻南昭王族有传承宝藏,太子对此将信将疑,遂遣心腹幕僚李燮平暗中查探。宝藏的线索虽如石沉大海,却打探到他们南昭王族有一味奇毒朱砂陨。
此毒无色无味,中毒者会日渐虚弱,咳血不止,症状与痨病极为相似,脉象上也分毫不差,却比痨病发作更快更凶——这与明懿皇后临终前的病状,几乎如出一辙。
昔年曾有一大雍行商,不惜散尽家财欲求购此毒。多年过去,那行商的身份早已难寻,但这笔交易意外牵扯到一位南昭贵族的暴毙,引得南昭王震怒,下令彻查。而最后的线索,竟隐隐指向了赵王的母家。
太子震惊之余,立即叫停了所有相关调查。
事涉明懿皇后,一旦坐实,不仅会瓦解他的政治联盟,更将掀起一场他根本无法掌控的腥风血雨。
权衡再三,他最终只将齐王党在江南的旧案及攻讦皇后的流言一事上呈,对赵王母家求毒一事,则选择了按下不表。
然而他低估了崇德帝的眼线。
就在太子下令封存所有证据的翌日清晨,一份密报已通过锦衣卫的渠道,悄然呈至崇德帝案头。
正阳观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崇德帝凝视着那份密报,呼吸渐渐急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角青筋隐现。
良久,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陆卿,”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先依太子的意思,封存起来罢。如今……还不到时候。”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那片乌沉沉的云,“风雨欲来,这一网,该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