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忠斜倚在庑房的弥勒踏上,身下背靠织锦引枕,小顺子就坐在脚踏上给他捶腿,边捶边同将陆家事细细禀来,语毕便垂手静候,不敢多扰老祖宗的清净。
半晌儿何静忠才睁开眼,小顺子赶忙奉上热茶,何静忠清了嗓子道,“世间有几条筋骨承得住诏狱刑具?”
小顺子乖巧应道,“老祖宗圣明!孙子眼皮子浅,人又蠢笨,就想着老祖宗心里搁着这事儿,孙子听了什么见了什么自然要原原本本同老祖宗告禀,天大的事自有老祖宗定夺。”
茶雾氤氲间,咸宁九年的风波如浪,翻涌在何静忠心头。
东南多省水患未平,饿殍遍野,北境狼烟又起,外敌如蝗过境,专掠边镇粮草。入秋后内廷操办年节祭祀等一杆事宜,忙得他脚不沾地,却不料使宵小钻了空子!
文官暗中勾连欲行弹劾,东厂又报陆家父女携证返京......眼下明面上是陆家两个入了诏狱,可这桩桩件件的腌臜烂事哪一件不是冲他何静忠去的?这是有人想将他钉在奸宦柱上!
“咚!”茶盏重重落在案几上,惊着了小顺子,小顺子转眼扑跪在地,吓出一身冷汗,“老祖宗息怒!”
何静忠收了气,“杂家不是冲你。”
小顺子抬袖在脸上擦把汗,赶巧儿门口有内官传报,说锦衣卫指挥使顾大人来了。
顾胜宗在外间拍掉一身的雪,大步走进来便屈膝跪地手叠额前稽首,朗声给何静忠拜节,“愿干爹福寿绵延,松柏常青!”
何静忠有了点儿笑模样,小顺子颇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扶顾胜宗起身,给他抬了把椅子坐下,又递上热茶,顾胜宗顾不得喝,眉头先皱起,思忖道,“干爹,靖北出大事了!”
前几日靖北方递来急报,说乌傩的主力军从暗道偷进了总兵大营,烧毁半数粮草,以致军中伤亡惨重,连总兵孙茂中也受了重伤,才不过几日,又出了大事?
不好的预感袭上何静忠心头,他不禁直起身追问,“怎么了?”
顾胜宗面色阴沉,低声道,“锦衣卫星驰急奏,孙茂中重伤不治。”
“死了?”何静忠愣怔,这个消息既在他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他神色复杂一拍茶几,拧眉道,“秋日里靖北就请求调兵支援,皇上想出战,内阁推三阻四拿不出钱粮,一直压着,拖到现在总兵死了,靖北这张纸再包不住乌傩的火!他赵观澜作为首辅给不出说法,就等着皇上的雷霆君恩吧!”他目光顿了顿问,“皇上可知道了?”
顾胜宗摇头,“皇上因增兵未果的事一直不快,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赵阁老夜里刚睡下,得了这个消息,已连夜携辅臣入宫面圣。”顾胜宗起身上前一步,“可是干爹,此前内阁不就上奏想撤换孙茂中?此番正可借此撇清。”
“临阵换将哪那么容易?况且靖北如今就是一滩烂泥汤!”何静忠冷笑,“内阁想把陈靳松调去靖北,只因早年定北侯北伐时他在帐下任过副将,想让他去压,不过是背后的冯淮英看中了靖北的军功。可说到底,户部拿不出银子,他陈靳松自己掏钱充军饷吗?想得战功,他有这个硬本事?”
屋里的地龙热气足,暖流直往脸上扑,何静忠让人支起一扇窗透气。外头风已停了,可鹅毛大雪还在下着。他兀自看了会儿雪景,忽然道,“更衣,赵阁老既已动身,杂家也不能在这闲着。”
两名小内官捧着官服进来,绯袍加身时,何静忠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定北侯今年......快七十了吧?”
——
定北侯陆府灯火彻夜长明,陆载岳和沈明夷年纪大了守不住夜,给子孙发了拜节礼和压祟银后,便打算回房歇息。
陆老侯爷过了这个年儿就六十七了,到了这个寿数月月年年过得都快,眼瞅着朝古稀飞奔而去。老爷子在马上过了大半生,从不贪恋兵权,咸宁一年平定靖北,咸宁三年随护小皇帝出征挂伤回朝,顺势封侯解甲,自此便专心做个闲散侯爷在家养老。
按沈明夷的话说,在重文轻武的李贞王朝,武将做到这个份儿上算是到了飞龙在天,再不收手一准儿奔着亢龙有悔去。
闲散的侯爷出了花厅牵着沈明夷又拐去大门口,向长街张望。门外爆竹山呼,朱檐映雪,欢声笑语穿高墙,可到底没等到阖家团圆。
老管家陆衡今日已是第五回陪侯爷望街,耐着性子又第五回说道,“许是这两日的雪太大,绊住了二爷的车马,给耽搁了。”
陆载岳默了会儿,再次道,“再等等吧。”
二老居住的院子里灯笼已四面高悬,加之明月照雪,院中情状视如白昼,一颗白梅树遮挡的房檐上,周野已静静蹲守了小半个时辰。
见二老进了屋就将下人都遣去前厅守岁了,门口竟一个守卫都没留,他静待片刻才小心翻下房檐,绕过游廊想往内间的后窗处去。
不料一阵风吹过,错银檐马发出“叮”地清响。周野耳朵微动,侧身躲过身后迅疾袭来的一只手。他几乎脚不沾地几步间穿过游廊落在院子里的白梅树下,身后人紧追而至。
陆砚临站在周野身后一丈远,周野方一转身便听他道,“兄台,过分了吧!缇骑还是番子?偶尔忍你们扒房檐也就罢了,进了院内可是私闯侯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