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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城

作者:涵涵吃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苏晚低着头,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快步走着。她不敢走大路,尽量挑选着田埂和小道,避开可能遇到熟人的区域。


    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棉袄让她在微凉的清晨感到一丝暖意,也很好地遮掩了她少女的身形。脸上涂抹了药水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刺痒和紧绷感,提醒着她此刻的“伪装”,也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


    怀里的包袱不大,却感觉有千钧重。那里装着她全部的家当和希望。


    心跳一直很快,耳朵警惕地竖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总觉得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总觉得下一个路口就会撞见下地干活的苏大成或者张桂花。


    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只能靠着一股“必须离开”的信念支撑着双腿不断向前。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红星公社(镇)那片相对密集的低矮建筑和袅袅升起的炊烟。


    越是接近人多的地方,苏晚越是紧张。她停下脚步,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伪装”,用力在脸上、手上抹了些尘土,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灰扑扑的,这才重新上路,混入了一些同样早起赶路的人群中。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供销社、邮局、粮站等几个重要的单位沿着街道排开。此时街上已经有些许人声,自行车铃铛叮当作响。


    苏晚的目标明确——位于镇子东头的汽车站。那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院子,停着几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墙上用红漆写着目的地和发车时间。


    她压低头上的旧头巾,挤在买票的人群里,心脏怦怦直跳。


    窗口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忙碌着。


    “去哪?”轮到她了,里面传来不耐烦的问话。


    “去、去市里。”苏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点乡下人的怯懦。


    她将姨姥姥给的那张探亲介绍信和钱从窗口递了进去。


    工作人员拿起介绍信,扫了一眼上面的红星大队公章和“探亲”事由,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苏晚——一个面色蜡黄、带着红疹、穿着破旧棉袄的乡下丫头,没什么特别的。他熟练地扯下一张车票,找了零钱,连同介绍信一起塞了出来。


    “去市里的车,那边,绿色的那辆,等人满了就开。”他随手一指。


    “谢谢……谢谢同志。”苏晚接过车票和介绍信,紧紧攥在手里,如同攥着救命符。她不敢停留,快步走向那辆绿色的、看起来饱经风霜的汽车。


    车上已经坐了些人,气味混杂。她选了个靠窗的最后排位置,将小包袱紧紧抱在怀里,缩起身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警惕地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扫视着车站入口的每一个进来的人。


    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她害怕张桂花他们会突然出现,害怕有人认出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终于,司机叼着烟卷上了车,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子缓缓驶出了车站。


    当


    汽车颠簸着驶离红星镇,将那些熟悉的景物远远抛在身后时,苏晚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关,算是过了。


    但这仅仅是开始。从市里到海城,还有更远、更复杂的路要走。她不敢有丝毫大意。


    汽车在崎岖的公路上摇晃着,扬起的尘土模糊了来路。苏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逃离了那个魔窟,踏上了通往未知的旅程。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绝不会回头。


    破旧的长途汽车在颠簸了近三个小时后,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市里的长途汽车站。比起红星镇,这里的喧嚣和规模让苏晚有些眼花缭乱,也更加深了她的警惕。


    她紧紧抱着包袱,跟着人流下了车,立刻感到无数道或匆忙或审视的目光扫过。她不敢停留,低着头,按照之前偷偷打听好的路线,快步向火车站方向走去。


    市里的街道宽阔了许多,偶尔有绿色的公交车驶过,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苏晚无暇欣赏这“繁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那个能带她远离此地的象征——火车站。


    当她看到那座比公社礼堂还要高大、墙体斑驳、顶上立着红色大字“安兰市站”的建筑时,心跳再次加速。这里人流量更大,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往来,吆喝声、广播声、火车汽笛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慌又充满希望的背景音。


    她挤在人群中,仰头看着售票窗口上方悬挂的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目的地和发车时间。目光焦急地扫过一个个陌生的地名,终于,在靠近末尾的地方,她看到了两个让她心脏几乎停跳的字——


    海城!


    发车时间:16:30


    下午四点半!就是今天!而且时间快要到了!


    巨大的喜悦和紧迫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挤到对应的售票窗口前,队伍不长,但每个人都显得行色匆匆。


    “去哪?”窗口后的售票员头也不抬。


    “海、海城,一张硬座。”苏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将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湿的介绍信和钱递了进去。她紧紧盯着售票员的动作,生怕听到“没票了”或者“介绍信有问题”这样的回答。


    售票员熟练地查验介绍信,盖章,撕票,找零。整个过程快得让苏晚有些恍惚。


    “下一趟就是,三站台,快点。”售票员将车票和零钱、介绍信推出来,语气依旧平淡。


    苏晚一把抓过车票,像捧着绝世珍宝,连声道谢都忘了说,转身就朝着检票口狂奔。


    通过简陋的检票口,踏上昏暗的月台,一股混合着煤烟、铁锈和人体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列墨绿色的、如同长龙般的火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身上挂着“安兰市——海城”的牌子。


    就是它!


    苏晚按照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了对应的车厢。车厢门口站着列车员,验过票后,她踏上了火车。


    车内光线昏暗,空气混浊,座位上几乎坐满了人,过道里也堆放着各种行李包裹。人们大声交谈着,小孩哭闹,烟雾缭绕。苏晚费力地挤过人群,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个靠窗的位置,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将小包袱紧紧抱在怀里,缩进靠窗的角落,拉低了头上的头巾,尽量让自己隐匿起来。脸上药水引起的刺痒感依旧存在,但在这一刻,这感觉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全。


    “呜——”


    一声悠长而汽笛声划破站台上的喧嚣,火车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开始移动。


    站台、建筑、送行的人群……窗外的一切开始向后滑去,速度越来越快。


    苏晚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模糊,最终被田野和远山取代。


    她,终于踏上了前往海城的火车。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的声响,这声音不再是噪音,而是通往自由和新生的鼓点。


    她知道,前方还有漫长的路程和未知的挑战,但至少,她已经成功地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将那个充满痛苦和算计的家,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火车呼啸着,载着满怀希望又忐忑不安的少女,驶向暮色渐沉的远方,驶向那个名叫“海城”的希望之地。


    而此时的苏家,却像是被捅破了的马蜂窝,乱成一团。


    苏大成、张桂花带着苏曼和苏家宝下工回来,日头已经偏西。院子里静悄悄的,鸡饿得在圈里咯咯叫,猪也在圈里烦躁地拱着槽子。


    “这死丫头,又死哪去了?一天不盯着就偷懒!”张桂花习惯性地骂骂咧咧,把锄头往墙根一扔,就准备去厨房烧火做饭。


    她掀开厨房门帘,灶台冷清,锅里空空,早上泡着的脏衣服还堆在盆里,根本没动。


    张桂花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叉着腰站在院子里就开始高声叫骂:“


    苏晚!


    你个作死的懒货!


    滚出来!翅膀硬了是吧?活也不干,饭也不做,你想饿死我们全家啊?!”


    院子里只有她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应。


    苏大成皱了皱眉,也觉得不对劲。


    苏晚虽然倔强了些,但家里的活儿从来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撂挑子。他沉着脸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杂物间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床铺凌乱,原本放着的几件属于苏晚的旧衣服不见了踪影。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苏大成。


    “她……她东西好像少了!”苏大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张桂花一听,也冲了进来,一看那情形,


    尖声叫道:“不好!这死丫头不会是跑了吧?!”


    苏大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破凳子上,木凳瞬间散架:“反了!真是反了!她敢跑!我打断她的腿!”


    苏曼站在门口,看着父母一个暴怒一个嚎哭,脸色发白,心里乱糟糟的。大姐……真的跑了?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想到大姐昨天那些决绝的话,还有今天一早的平静,她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屈服,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是去意已决的冷静。她心里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有一丝隐秘的……羡慕?


    苏家宝被这阵势吓到了,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还不赶紧去找!”苏大成冲着张桂花吼道,“去村里问问,有没有人看见她往哪跑了!我去大队部,看她是不是开了介绍信!”


    张桂花这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爬起来,头发散乱也顾不上了,冲出院子就开始挨家挨户拍门,声音凄厉:“看见我家苏晚没有?那个死丫头偷跑了!谁看见她了?”


    苏大成则阴沉着脸,直奔大队部。他找到大队长,强压着火气询问苏晚是否来开过介绍信。


    大队长看着苏大成焦急愤怒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收了姨姥姥的恳求(或许还有一点好处),自然守口如瓶,只是皱着眉说:“大成啊,没见晚丫头来过啊。


    怎么?孩子不见了?是不是去哪个亲戚家了?你们这当爹妈的,是不是给孩子气受了?”


    苏大成被堵得说不出话,心里又急又怒,却无法发作,只能铁青着脸离开。


    村子里被张桂花这么一闹,顿时议论纷纷。有同情苏晚的,暗自感慨这孩子终于受不了跑了;也有看热闹的,说苏家不厚道,把前妻留下的孩子逼到这一步;更有指责苏晚不孝,偷跑的。


    苏家小院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和鸡飞狗跳之中。


    张桂花打听了一圈,没人看见苏晚去了哪里,她失魂落魄地回来,对着苏大成哭喊:“当家的,怎么办啊?钱没了,人也没了!


    苏大成烦躁地抽着烟,眼神阴鸷。他此刻担心的不仅仅是彩礼,更是苏晚这一跑,如果真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或者跑到公社、县里去告状,他这张老脸往哪搁?他这个生产小队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找!继续给我找!她一个丫头片子,身上没多少钱,能跑多远?


    肯定还在附近!”苏大成咬着牙发狠,心里却是一片冰凉。他隐隐觉得,那个一向沉默懦弱的女儿,这次可能是真的……一去不回了。


    夕阳的余晖将苏家小院的混乱与绝望拉得老长,与那列载着苏晚一路向东、奔赴希望的火车,形成了命运弄人般的残酷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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