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丹躺在床上不知有的没的想了多久。
恍惚中,她的视线还是迷蒙的,困意打着波涛划过头顶,催眠得要命。
她一会在心里叨念着祝长生好像还缺了药,一会又想方寻真的病几时能好,迷迷糊糊地忆起杨飞歌说有空找她玩,那幅一直没完成的蝴蝶画也在思绪的波涛里上下起伏,就这样从画框中振翅飞出她的梦。
银丹好像快要睡着了。
她依然迷茫,无计可施地蹲在原地,最开始也尝试过堵住眼与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但祝长生看出来她已经有所察觉,或者说,他笃定即使他再怎么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银丹也能看出来。
事实便是如此,银丹比他自己更了如指掌这副病躯。
他们了解对方,敏锐得就如不分彼此一样。
他们是两株本来毫无交集的细藤蔓,却因为被迫攀附上了同一颗松柏而就此缠绕、蜿蜒、连接、密不可分。
连着血,连着命运。
养分与灵魂一体,你与我共生。
——或者根本不需要其余的树,他们就是两株相互缠绕,都以为自己找到了此生真正依靠的寄居生物,不约而同彼此索取,并将其奉为圭臬,不敢有半点质疑。
就像祝长生知道,无论银丹有多不爱表现出来,她始终都是敏感的、拐弯抹角的。爱把自己的情感寄藏在观音瓶里的野花上,爱以开玩笑的方式吐露心声,爱用一切戛然而止的隐喻、类比,爱拼命掩盖对陪伴与被需要的渴求。
所以他知道银丹有多离不开祝长生。
就像银丹知道,无论祝长生表现得多么平静温和,他都依然还是个懦弱而破损的稚童。矛盾地认可自己就该一死了之,罪有应得,却又死死紧拽生的希望。他作为兄长一样包容爱护银丹的任何情绪,同意也依赖银丹无形中提供的安心感。
所以她知道祝长生有多离不开银丹。
……
她该睡了。
还有余下的整个三月,阳光熹微,春水初生,就如同她经历了一场梦。
不,就是一场梦过去了,带走了余下的整个三月。
……
少女从窗户边拾起一片刚吹落的叶片,翠绿鲜艳,叶柄带着凹凸不平的稀碎创口,黑黑的和刻刀刻骨一样,兴许是被鸟啄掉的。
毕竟到四月了,都长得正旺盛呢。
她趴在窗沿,将半张脸都埋在臂膀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肉,那片树叶则在手指间搓着打转。
“这个季节还有落叶可捡啊?怪稀奇的嘞。”
方寻真好奇地凑过脑袋来看了几眼她手中的落叶。
银丹藏起来的唇角轻笑,起身把手上的叶片塞到他手心,顺便接过方寻真递来的一篮子新鲜菜,“方大哥回来得这么快?倒也不用如此着急回来,主要还是为了活动活动身体,有助康复。”
方寻真心虚地撇开视线,看着窗外那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搓了搓脸颊:“也没有很着急吧……”
假的,其实就是想快点好,少给人家添麻烦罢了。
银丹只消瞧上一眼方寻真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他说的那样,顺着青年的视线落到窗外那颗香樟树,笑吟吟的调侃中透着对他撒谎的隐隐不悦:“真可惜啊,要是窗户外面的那棵是枫香树,你就不该在这棵树下扯谎呢。”
“是我不对——饶了我吧,银丹。”方寻真熟练地接话认错。
自三月初的相遇以来,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然最出人意料的还当属方寻真的伤势。
对于方寻真这种体质特好,好到离谱的人而言,虽然离不开银丹的助力,但居然能只用短短一个月就把皮外伤消化个七七八八,着实是让祝长生和银丹都震惊了。
毕竟一个月前的他比起活人更接近一具尸体。这人真是皮糙肉……不是,生命力顽强啊。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他的内伤情况依然严峻,表皮长好了,内里依然烂作一滩。
不过好消息就是方寻真可以下床活动活动,散散步。知道这个消息的青年“喜极而泣”,顿时感觉过去漫漫一个月终于苦尽甘来,日子都有盼头了。
他这种精力旺盛又好动的江湖人,躺在床上这一亩三分地的一个月堪称度日如年,每天都在睡觉、聊天、吃饭、换药之间来回倒腾,自己就快成一条只会翻身的咸鱼了。
阳光好动牧羊犬满血复活!
剩下的日子里,方寻真身负祝长生羡慕的眼光,被银丹指示去买菜补货这种轻松的差事来“复健”,开始频繁在村子里走动。
这么一来二去,方寻真和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倒是熟络了不少。虽然知道他是外来人,村民们还是因为方寻真和善好相处、阳光俊朗的样子留下了不少好印象,不似一开始的避让和审视。
这段时间,就连银丹出门见着人都可能被人问上那么一嘴:“阿妹,你家那个后生……”
天赋异禀,人缘真是好啊,银丹暗自感叹道。
方寻真就像一滴墨水,哪怕色泽与湖水大相径庭,却依然溶入了这一池隔绝已久的湖泊。
也有些极度警惕外人的人找到她表露出担忧,但没有人比她自己想的更多了。银丹当然也知道他完全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真的憨直率真没心眼,恰恰相反,方寻真身上有种微妙的分寸感,她甚至不知是心有警惕还是纯粹下意识所为。
比如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外来人,就会有些村民好奇问他关于外面的事,这个时候的方寻真总是会笑着把话题不动声色地转移,或者做出缄默其口的姿态让别人不好再问,但对于祝长生和银丹的问题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答案其实很简单,对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寻真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动机。
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银丹和祝长生是特殊的,很难不有亲疏差别。
卧床一个月,方寻真头发都长长了不少,马尾辫高高梳起,发尾能到胸口,人显得昂扬而恣意,满身都是迎着阳光般的青年气质。
眉目若工笔,丰神俊朗,周正的骨相把人衬得洒脱正气。
方寻真杵在一旁,待银丹进了厨房后,他跑到祝长生的床边后就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本新的经论书册。
这是从寨子里唯一一位教书先生那里手抄来的,他背着银丹抄了好几天才抄完。
方寻真笑着对祝长生挤眉弄眼,拿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别让银丹发现了,到时候她可要找我问罪呢!”
祝长生看着手里崭新的手抄书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看起来呆呆的,像只竖起耳朵却被摸摸的小狸奴,很有想让人欺负一下的冲动。
看着倒是和银丹更像了。
床榻上的少年惊讶地接过这本书册,翻来瞧了瞧内容,发现还是本他曾看完的书,但他什么都没说,依旧认认真真收下了。
是的,这本书很珍贵——或者说,无论什么书,在这个村寨里都是珍贵的。
整个寨子常年都被外围的毒瘴隔绝,毒物聚集,危机四伏,没什么人能通行,祝丘是寨子里独一个能穿过毒瘴的人。因此,他难得外出时也会偶尔给寨中的教书先生带点他想要的书。
这个村寨与世隔绝其实也算是无奈的天命所为。
这些与外界有关的书原则上不能在寨子流传,而且因为祝长生一看起书就有些不问世事变迁的意味,因此,银丹总是不想让他手头有太多书可以看。
祝长生把书好生揣在怀里,眉眼带着喜悦勾勒出的弧度,拿手搓了搓脸冷静一下,才向他激动地道谢:“方大哥怎么还想着给我带礼物……真是多谢了,我一定会认真看的。”
“别这般客气,我们不也聊了一个月的天,这要是在江湖中,早就是自家兄弟了!”
方寻真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子,顺手轻拍了下他的头,俨然一副兄长做派,“比起你们的救命之恩能算得了什么,就当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谢礼吧。”
祝长生没再说话了,盯着书面发呆,书还新鲜得透着墨味,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像被那轻轻一拍给他拍傻了。
方寻真也乐了,叉起腰来:“你这样子,小心外面那些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了——”
他又伸出手,这次再不是拍了一下,而是直接揉了揉他的头发。
骨节分明的手很宽大,手掌的触感被发丝层层阻隔,却依然直达大脑,像被安抚一样瞬间头皮发麻。
温暖停留在那,仿若驻了一只雀鸟,让人不忍心惊扰。明明都是亲近,却和银丹给他的感觉很是不同。
在方寻真眼中,祝长生不过也只是他应该照顾的“弟弟”,但对祝长生而言,这个举动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太陌生了,他这辈子还只当过“哥哥”。
祝长生又控制不住把头埋下 ,脸上热气直冒,腮边被烧得红霞一样,失语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拍花子,是什么?”
方寻真挑下眉,把手收了回来,“拍花子呀,”他故作玄虚地抚上下巴,把声音拖长,“就是——专门抓你们这种听话小孩的人贩子!”
他猛得凑近,把手拗成爪状,迅速伸到祝长生面前企图吓他一跳。
然而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惊呼,祝长生睁着琉璃样的眼,透亮得像水镜,没有半分惊恐的迹象,只倒映出不解的迷雾。
简单来说,他好像正在试图理解刚刚发生的是什么。
这下轮到方寻真感到尴尬了,他磕巴了一下,悻悻地放下手,“那个……你就当没看……”
“啊,我知道了。”祝长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补上:“很吓人的。”
说真的,还不如当做没看见呢。
方寻真还是尴尬地薅了一把后脑勺,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当做无事发生地去找银丹。
这该叫“落荒而逃”吧?方寻真本人是挺后悔的。
望着方寻真慌乱离去的背影,坐在床上的少年也有点懵。
“我刚才是……做错了?”
他有些苦恼,但又莫名觉得开心,以前从没有人和他玩过这种游戏,银丹把他的病体看得太重了,他只在围观过别人如此玩乐。但这太过久远了,以至于差点没想起来……所以不是该这样反应的吗?
他也不太懂。
祝长生又回想起摸他头的那只手,其实也没有什么人摸过自己的头,反而他倒是挺爱摸银丹的小脑袋,小狸奴的头一样软乎……
自己的头发摸起来也是这种感觉吗?
很新奇,在方寻真眼里,与自己相处就像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一样,每一个举动都那么自然,又让自己出乎意料。
真好啊,“自家兄弟”……
如果有这样一位可靠的兄长,定是件顶顶好的事。
思索之间,他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惋惜地想——方寻真要是离开了,自己估计会很难过吧。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场相逢仍然如梦一场,叫人不敢大声喧哗,唯恐惊动梦中人。
小动物式贴贴,贴贴,贴完你的贴你的,贴完的贴你的[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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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月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