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凛站在那里看着如今已经二十三岁的乌小匪双手插着口袋走向墓碑,她的步态依旧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样轻浮,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脚步一高一低,但凡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根本无法走出这种肆意撒野似的步态。
乌小匪家中落败之后改名叫做乌提,每当听到这个名字,阿凛便会想起张继《枫桥夜泊》里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阿凛更喜欢她原本的名字乌小匪,那时朋友们都喜欢带着几份调侃叫她小土匪,阿凛却总觉得惯于穿着一袭黑衣的她分明是一只小乌鸦,匪气十足的名字显然比饱含诗意的名字更加适合她。
那些曾以各种层出不穷的方式向自己献媚取宠的少年,阿凛向来不屑于多看一眼,阿凛之所以对乌小匪印象深刻是因为——乌小匪是所有献媚者中唯一一个女孩。那个家伙似乎从来都不觉得女孩子讨女孩子的欢心有什么不妥,乌小匪的朋友们也将她这种反常行为视为理所当然。
那只小乌鸦十年之前整晚刻意和朋友们在阿凛面前晃来晃去,阿凛被她晃得心烦意乱便对妹妹阿绵用俄语感慨了一句,瞧瞧那只傲慢放肆的小乌鸦。乌小匪身旁朋友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大家围着她嘻嘻哈哈一通毫不留情地取笑,那只小乌鸦顿时沮丧得像是一颗泄了气的皮球。
阿凛一丁点儿不在意那只小乌鸦情绪的起落,乌小匪和她的朋友们在阿凛眼里一直都是如同猫猫狗狗般不起眼的存在,阿凛自幼便讨厌身边的人流露出任何与成熟相悖的幼稚与莽撞,她一向只和年龄相仿或是年长的人打交道。
阿凛越是刻意与那群来自父母亲朋好友家中的年少孩子们疏远,孩子们便越是觉得她如同天上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阿凛有时很享受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浮华之感,有时又会突然间对周遭一切感到十分厌恶,仿佛世间所有存在皆是缭绕山峦的迷雾,它们总有一天终将无声无息地消散。
“我倒是蛮喜欢那只虚张声势的小乌鸦,虽然她和她爸爸妈妈一样举止轻浮,却格外富有生命力。”那天聚会阿凛的妹妹阿绵目光久久追随乌小匪身影。
“那个家伙……你喜欢?好吧,那我很快就会把小乌鸦捉来送给你玩。”阿凛难得听到妹妹对某件事物或某个人表达出喜欢,那只小乌鸦身上确实散发出一股如杂草般蓬勃疯长的生命力,而这些恰是妹妹阿绵命中所缺。
“姐姐用什么来给我捕捉小乌鸦呢?”阿绵如同黑白相片似的晦暗眼眸之中燃起一点点神采,那只小乌鸦似乎令她在不知不觉间萌发了生的意志。
“捕鸟当然要用罗网。”阿凛略低下头将妹妹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如果能让一直以来郁郁寡欢的妹妹脸上多一点笑容,阿凛愿意拿世间万事万物去交换,何况如今她只需去做一件简单的事——随便编织个谎言去哄骗一个仰慕她的少年。
那次令小乌鸦百般蒙羞的事件发生几个月过后长辈们发起了第二次聚会,阿凛瞥见她静静地端着酒杯隐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帮才发育不久的半大孩子照旧像争宠的狗一样围着阿凛讨好献媚,乌小匪经历上次的打击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三四岁,她如今再也不想因盲目自信在众人面前自取其辱。
“小孩子不能喝酒。”阿凛在喧嚣中悄然来到乌小匪背后,猛地将她手中的酒杯抽走,那只小乌鸦拧着眉头转过头正欲发泄怒火,陡然发现面前人竟是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阿凛姐姐。
“那我喝果汁好了。”乌小匪将一腔激烈的反驳硬生生咽进喉咙,她拧起的眉头仿佛被熨斗烫平的衣衫一般顷刻舒展。
那只小乌鸦转身端起一杯果汁,如同表忠诚似的一饮而尽,阿凛仿佛看到家中的宠物狗在向自己讨好地摇尾巴,阿凛想面前羽翼未满的稚嫩小乌鸦一定不懂得,故事开始的卑微往往注定了最后的失去。
“乖。”阿凛见状很是满意地捋了捋乌小匪头顶柔软的发丝,随后又语气轻飘飘地凑到乌小匪耳畔问了一句,“喜欢姐姐?”
“喜……喜欢……喜欢极了……”那年只有十三岁的小乌鸦闻言低着头磕磕绊绊地回答。
阿凛见小乌鸦双手不自在揪着衣角的傻气模样忍不住轻笑一声,乌小匪两只耳朵红得像是染了朱砂,阿凛心想,她果然很吃这套早已经被成年人玩腻了的纯情鬼把戏。
“那么等你长大后想让姐姐做你的女朋友吗?”阿凛故作一本正经地表情逗面前一脸认真的乌小匪,她实在很喜欢看小乌鸦心事呼之欲出的窘迫模样。
“想……我想……我当然想……”乌小匪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地回答,那一瞬她眼里的炽烈与赤诚令阿凛产生了片刻的游移。
“如果想的话就多花点时间陪陪我妹妹,逗她发笑,讨她欢心,我妹妹有抑郁症,如果你能用爱与陪伴化解掉她心中的顽疾,等你十八岁成年之后,我就做你的女朋友。”阿凛三言两语间给小乌鸦头上罩上了一层白色罗网,那只小乌鸦自此便成为她手下一名画地为牢的虔诚囚徒。
阿凛眼中的乌小匪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那只小乌鸦在阿凛心中的形象和那些幼稚后辈们并无二致。除非心理变态,谁会对一个年仅十二三岁讨人嫌的孩子感兴趣?阿凛不过是利用乌小匪对自己这个大姐姐的仰慕让她多陪陪妹妹阿绵罢了,那只小乌鸦却如同臣子铭记圣旨一般记下了阿凛随口许下的承诺。
那之后的五年里,乌小匪开始频繁地在白家出现,阿凛父母几乎把小乌鸦当做了家中的一员。那只贪心的小乌鸦自信过了头,她认为自己凭一腔孤勇什么事都做得成,她认为自己一到十八岁便会如愿成为阿凛的女友,她太天真了,她的天真害惨了阿绵,害惨了她自己,同时也替她迎来了阿凛对她躯体与精神的双重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