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当尘土飞扬的馆里,赵璇沾了一身灰。
大动工对周边铺面房屋有影响,赵璇给东边花肆、西边茶馆…但凡挨得近,都送了礼打点。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免了有人去官衙告她扰民。
太平盛世下,大晋对市律更为重视,给足自由的同时对商贩规范严苛。
马车驶过动工地界,较之京中各家权贵这辆马车十分简朴,并未引人注目。
谢渡安犹豫许久,直到车夫路过那处好几回,才喊停要下去。
他一身崭新的湖蓝袖袍衫,袖口衣摆上是飞鸟游云的纹饰,腰上佩连串玉环,搭上一副俏生生的少年相貌。
好一世家大族的俊后生模样。
谢渡安站了没多久,又后悔了想回马车,就听见熟悉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要上来喝茶,顺便瞧瞧这里吗?”
楼上玉窗边,赵璇同谢渡安招手,谢渡安没做声,踱步进去了。
赵璇头上围着一块遮灰布,穿着粗布衣衫在乱糟糟的里间往一张长板凳上一坐,拿着图样指点铺面一亩三分地的江山。
看见谢渡安,她先是惊讶,里间东西杂乱,板凳只放了一条。
她招呼谢渡安和自己坐在唯一一条长板凳上,并让人上了壶热茶。
“你怎么来了?”赵璇问。
谢渡安心底埋着事,见她面上毫无异色,开口道:“你…这几日为什么不来找我?”
赵璇疑惑:“胡管事说你犹如顾凯之附身,要在书房闭关作画,叫人不要打搅啊。”
这的确是当初谢渡安害怕面对赵璇,阻止她来找自己的由头。
可那时谢渡安也做好书房被赵璇夺门而入的准备。
谢渡安感到隐隐不对,问:“那日醉酒你还记得什么吗?”
此言一出,赵璇拿脚指头想也知道谢渡安闭门不出定是另有原因。
她顿时感觉不好。
赵璇知道自己喝酒断片,酒品还差。
别是她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才把谢渡安逼去蹲书房里生气自闭。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是不是我醉酒摔了你什么东西,把你惹火了不想见我。”
赵璇悄咪咪看,见谢渡安脸色不好,试图转移话头,“你要不戴个头巾,头发落灰很难洗。”
谢渡安坐在板凳另一头,长袍软软搭在满是泥灰的地上,赵璇斜了一眼。
她眼尖,又看到谢渡安袖口勾了好几条丝,心中对好友有些抱歉。
没人知道谢渡安心中的排山倒海,谢渡安捋顺气,在赵璇赤诚目光下,嘴里蹦出两字。
“不用。”
谢渡安又道:“没摔东西,没发生什么。”
赵璇对此持疑,看谢渡安有苦难言的样子,她定是哪里惹毛了谢渡安。
这可是“投资方”兼她在大晋为数不多的朋友啊,不哄两句说不过去。
赵璇伸手在谢渡安面前晃,五根细白手指上沾了不少灰。
她跟哄小孩一样,同谢渡安说:“我要是做错了你告诉我,我给你赔礼道歉嘛。”
“不用。”谢渡安已经心如死灰,平淡着一张脸蛋,看她手指在眼前左摇右摆。
“用的用的。”赵璇合住五指,又比划一根手指道,“我请你吃满楼的奶月酥?”
谢渡安:“不…”
赵璇很快竖起两根手指:“那请你去运河游船?”
“算了吧。”谢渡安抬高声音。
赵璇立马又给出一个赔偿:“那我送你一匹好马,咱俩一块去郊外骑马采青。”
“…”
“这应该是你自己想去。”谢渡安忍不住说。
被连着拒绝三回,赵璇看上去有些失落,合上手掌低下头,叹了口气。
正当谢渡安心软要说点什么,赵璇抬头“啪”地打了个响指。
“有了。”
只见赵璇目光微凝,袖口下的手掌朝他翻转、又迅速张开,带着一点点未知的香气朝他袭来。
顷刻间,方才空空如也的手心里奇迹般多了两朵粉白旺盛的月季花。
饱满的花瓣直冲谢渡安的脸颊,软软凉凉,花瓣上面还有细小的水珠。
大脑一片空白,馥郁花香让谢渡安话卡在喉咙里,他自己也忘了要说什么,脸上只剩下呆愣和不知所措。
刚刚还一脸落寞的赵璇笑眼明亮,嘴角弯弯看着谢渡安道:“我再送你两朵最好看的花。”
“你别气了,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谢渡安眨眨眼,琥珀色眼眸里倒映着鲜嫩欲滴的月季,不自觉地接过花来。
朋友…吗?
脑子钝钝的,谢渡安顺着赵璇的话点头,捧着花看向她。
“东家,我进来拿拌料!”
外头进来一个壮汉,走进来几步就和里面两人面面相觑。
赵璇潇洒指着屋内角落那堆杂物对工头说:“请。”
街上人头攒动,叫卖声混着匠人们乒乓修缮的声音,嘈杂而火热。
如今还未入夏,赵璇和谢渡安感到热意。
两人一个穿粗布,一个穿绸缎,蹲坐在正动工的戏本杀馆附近的树下,滋溜喝着冰镇饮子。
谢渡安左手端碗,右手手里还拿着那两支粉白月季。
看起来不太方便,赵璇想帮谢渡安拿,对方摇头说不了。
赵璇哦了一声,见谢渡安瞧着心情不错,她放下心来,望着人来人往喝饮子。
对周边事物观察入微是创作者的美好品质。赵璇是这么觉得的。
稚童跳着伸手向糖葫芦树、市井里高声讨价还价、鸟儿翅膀挑过屋檐下的风铃。
这些都是她眸中记载的东西。
在某一日,变成笔下热情的文字。
“…门一开,刘夫人看见里边惨状,吓得大叫摔在地上!”
一十五六岁的瘦小丫头踩在西侧茶馆外边一高高的石阶上,绘声绘色和旁边几个男男女女说话。
“你们是不知道,真是奇也怪也,刘京兆书房是朝内锁的!”“啊?”
“他死状凄厉,两眼流出血泪,惊恐怒瞪,简直如被厉鬼索命!”“哎哟,骇人呐!”
这丫头片子一唱一和,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扮成所述之人面露恐惧,犹如亲临其境过一般。
直把阶下几人听得一惊一乍,连连惊叹这一奇案。
丫头余光边瞧着几人情绪,边打腹稿。
底下一人恍惚:“难怪大理寺还没查出凶手,若真是厉鬼索命,**凡胎岂能窥见真相。”
丫头轻咳两声,向阶下几人伸手示意。“一人五文钱。”
“五文钱?!还一人五文钱!”那几人立马从诡谲的故事中褪出,四散离去。
小丫头哎呀叫着,又说只要两文,那几人不理会只往外走,弄的小丫头也不知追谁。
气得在台阶上跺脚。
茶馆里走出一管事,见了小丫头就把她往外赶,不让她搅和生意。
“这是我自己打听出来的!”
小丫头被驱至街上,要无功而返了。
“那边说书的…那个妹妹,来一下。”
小丫头四下看了看,和端碗的赵璇对上,有些犹疑。
“就是你,快来!”
见赵璇真是喊自个,小丫头小跑过来,站在赵璇和谢渡安面前。
小丫头问:“两位找我有事?”
“你把刚刚讲得故事再说一遍,我给你五十文。”赵璇掏出鼓鼓的钱袋子抛了两下。
丫头盯着钱袋道:“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我哥哥在大理寺当帮厨和我讲的!”
接着,丫头把那个骇人听闻的悬案又给赵璇讲了一遍。
这悬案在赵璇脑里打了几个弯,然后她上下打量丫头一番,眯着眼点点头。
又有新灵感又有可造之材,赵璇满意极了,记下小丫头的名字,拉着谢渡安回府写新戏本杀。
谢渡安手中两支月季像她提前给的报酬,让谢渡安又扮尸体又当嫌犯。
忙了半个多月,月季枯萎在玉瓶里,赵璇总算写好她的灵感之作。
紧锣密鼓开工到小满时节竣工了,门口挑起一串爆竹。
噼里啪啦热闹下,她办的第一家剧本杀馆正式营业。
这日正是休沐的日子,赵璇前头打过招呼的闲散子弟、在附近学肆读书的学子、路过的街坊,来了不少看热闹的。
她新雇来的吴管事在打了十几二十文的封红给消息灵通闲汉们,叫他们逢人便提一嘴新开的戏本杀馆。
七八俩辆马车停在棚下,这会儿又来了一辆,伞盖绘彩花卉,四角挂雕镂圆盘铜饰。
温顺马匹稳步停在一柳树下,微动车帘穗子静下来,一个靛青长袍的公子缓步下来。
林笑章回头对马车内剩下一人道:“大哥你为赵京兆的案子殚精竭虑数日,今日休沐,不如和我一同去这新开的馆子玩玩。”
马车内响起疲惫的声音:“你自个去玩吧,我已领了卷宗,回府整理看看案子有没有头绪。”
“这馆子是传出刺客杀的赵大小姐开的,指不定比刺客杀更加有趣。”林笑章试图劝那人,“大哥不是觉得那刺客杀挺有意思吗?”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与林笑章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庞,只是更加沉稳、且倦容满面。
林和焉手上还握着一份卷册,他看了眼极雅致的牌匾和闹哄哄的人堆。
正要说不去,林和焉利眼捕捉到糊在招幌上的几张麻纸。
「密庄往事」
“…”
「神秘山庄主人惨死密室寝房,是厉鬼索命还是旧人仇杀」
「百花难解寒风意,冤家不忘旧年仇」
回过神来,林和焉已经立于招幌前,盯着这张麻纸有些时候。
“那便看看这戏本杀如何。”
在林笑章诧异下,林和焉丢下一句话后走进馆中。
林笑章很爱玩刺客杀,常常呼朋引伴聚一块玩。这回爱屋及乌,约了和他关系好的友人来瞧瞧这戏本杀馆。
戏本杀馆前身是三层的酒楼,十分宽阔,修缮后多了不少包间。
包间外边并不宽敞,布局却十分用心,花木雅趣,烛台字画精致。
林和焉进来后闻到淡淡花果香,令人心安。
一起六个人,正好能玩密庄往事这一戏本。
无他,血腥奇异的推理案总能第一时刻引起最多人的好奇。
侍女引他们去特定布置的包间。
入目是六个漆木椅子围着红木桌子,写着“欣木山庄”大字的灯笼或大或小四散放着。
还有地屏、绛色架格和插着盛开花儿的朱丹圆瓶,所有以红色为主调的器具在烛光热意下,如同被封印的血附在木头里流动。
明明很常见的东西,在赵璇的刻意布置下,变得阴森起来。
看了包间内室后,林笑章心如中空了一半,隐秘微恐的情绪伺机爬进来。
六人坐下后,都被装潢唬的起鸡皮疙瘩。
其中一人看了周围人,抬手整理衣衫嗤笑道:“装神弄鬼,有什么好惊讶的。”
侍女引来一戴鹿面獠牙面具、着艳丽短衫的女子。
“各位客人,本场密庄往事由这位主事来维护,并辅助各位找出真凶。”
“祝各位客人玩的开心。”
侍女声音冷冷清清,在安静的内室如瑟瑟寒冬侵入几人心上,待侍女退去才回魂来。
鹿面獠牙面具之下。
赵璇那双狡黠明亮的眼睛将众人或惊或不以为然的表情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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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密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