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内。
布日固德站在案后来回踱步,难掩心焦。
从前日开始,他就再没接到过慕砚竹和巴图的密信,派出去寻找哈敦的人也如石投大海,音讯全无。
“主上!主上!大...大公主回来了!”侍卫面上带着惶恐,声音打着颤。
布日固德瞳孔骤然紧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难道慕砚竹和巴图都...
他手指用力握了握,随即掩去眼底的慌乱,大声怒斥:“慌什么!”
“既然大公主回来了,那我这个做堂哥的自然得去迎一迎。”
帐外,诺敏扶着娜兰的手落下车辕,墨发长至腰际,耳侧的两股细辫坠着绿松石与珍珠,发尾的铃铛发出细小的“叮”声。
她身着正红色宫装,裙摆上绣着的凤凰纹样,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舒展开来。
眉间一点朱砂更添圣洁。
金帐周遭的侍卫如临大敌。
十数名身着玄甲的侍卫呈半圆围拢之势,阳光下森冷的刀光闪烁,却不见她有丝毫惊慌。
诺敏垂眸理了理腰间的白玉禁步,玉饰碰撞的轻响声,压过了侍卫甲胄摩擦的寒声。
她目光掠过为首侍卫紧绷的下颌,声音平静:“看来诸位是当真不顾家中老小。”
霎时,众人紧握刀的手猛地一颤,松了半分。
“诺敏,在我的地盘威胁我的侍卫,你真当我是死了么?”
诺敏抬眸望向大步而来的布日固德,还是如此沉不住气,怎么有胆子谋反的,这身后没他人指点,她都不信。
“上次见面,堂兄还是一口一个‘敏敏’的叫着。”
“怎么,这是不装了?”
布日固德怒目圆睁:“你--!”
她往旁边让了让,避开了他指来的那只手,拢了拢袖子,就略过他往金帐走去:“进去吧,赶了这么久的路,还是很累的。”
围拢着她的侍卫,在她睨向他们的时候,就自觉的让开了。
她步履从容地踏进金帐,织金凤尾裙摆拂过青玉砖,径直踱步到主位坐下。
娜兰给她端来了一杯茶盏,她轻抿了一口才抬眸,觑了一眼暴怒边缘的布日固德:“堂兄还是找个地方坐着等吧,苏布达哈敦也快到了。”
“果然是你!你以为将我哈敦抓起来,就能威胁我放了你汗父?你何时这般天真了?”
布日固德眼底闪过一丝暗芒:“就凭你这一队隐枭卫,还敢送上门来?你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你自己太过愚蠢?”
诺敏眼风扫过金案,她小时候做的手工木马一直被巴尔斯放在案头,此刻已经不见了。
“娜兰,给布日固德统领也倒杯茶,散散火气。”
话刚落,就见一侍卫掀开毡帘跑到布日固德身旁,低声禀报:“统领,三王子和哈敦到了。”
布日固德抬眸就看到诺敏正睨着他,她唇角微勾,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指尖一哒一哒的敲击着桌案,如鼓点敲在他心上。
那眼神戏谑,如同在看一只掉进水坑,却拼命挣扎的蝼蚁,让他顿时僵在原地。
布日固德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了内心的不安:“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布日固德刚回首就被苏布达扇了个趔趄。
“逆子!还不放了大汗!本宫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儿子?!”苏布达眼眶含泪,面上是压抑不住的震怒与痛心。
布日固德抚着刺痛的脸颊,凝望着这个从不曾打骂过他半分的母亲,眼尾泛红:“哈...哈敦。”
“那个王位本就是我汗父的,被他巴尔斯霸占了这么多年,我拿回来有何不可?”
“待我登上王位,我一定送他们下去,在我汗父面前忏悔!”
“哈敦还让我放了他们?凭什么?!”
诺敏瞥着逐渐癫狂的布日固德,站起身踱步到堂下,一步一句。
“凭本宫已经跟苍狼部达成了协议。”
“凭本宫让朝鲁牵制额尔敦,而他亦不会为了你赌上自己的全部。”
“凭本宫手里有先王想要秘密处死你们的密旨。”
她站在布日固德眼前,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逐渐震惊和慌张的神情,最后才道:
“你,早就无路可走。”
布日固德不可置信的摇着头,语气怆然:“不可能!汗父怎么可能想杀了我们!”
“你在说谎!”
苏布达看着依旧执迷不悟的儿子,声音带着颤:“是本宫没教好你,都是本宫的错。”
她又跪下抓住诺敏的袍角,声音哀求:“敏敏,杀了我吧,都是我的错,求你杀了我,放了他,他...他也曾真的把你当成妹妹啊。”
诺敏接过娜兰递来的黄卷轴,展开面向布日固德:“至于为何,还是让苏布达哈敦告诉你吧!”
她垂眸看着瘫跪在地的苏布达:“哈敦,有的人必须吃够教训,才会回头。”
“心软救不了偏执的人。”
布日固德的目光反复扫过圣旨上面“罪无可赦”四个字,怔愣在原地。
半晌后,才听到他沙哑的嗓音:“哈敦,汗父这是...为何?”
苏木达像是被抽干了魂魄,语气恍然:“原来他到死都不想放过我们。”
“本汗来说吧。”一道雄厚的男声传入众人耳边。
早在苏布达踏入金帐的时候,阿尔斯楞就带人去将巴尔斯他们救了出来,而此刻,布日固德的人早就被拿下了。
巴尔斯和豁真上前抱了抱诺敏,确认她没受伤后才开口:“当年,先王在西山围猎时,不慎受伤,遇到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阿妮苏...”
“哈哈哈,最爱?可不是最爱么,要不是为了那个贱人,怎么会想要废了本宫!本宫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啊!”
诺敏看着泪流满面,悲愤欲绝的苏木达,叹了口气,真是情字绝命啊。
苏木达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凝视着布日固德:“那时阿娘肚中已经有了你,怎么能容忍那个贱人将来的儿子抢了你的位,所以阿娘毒死了她,还喂了你汗父绝子药。”
“你汗父震怒,阿娘想着他可能会想要杀了我,但是会等到你出生后,可是你汗父竟是连你也不顾了,若不是你叔父和大祭司,我们早就死了。”
她抬手摸了摸布日固德的脸,眸色忧伤:“这个王位,本就是他亲传给你叔父的,他从没想过要留给你啊。这么多年,你叔父从没亏待过我们母子,是我们欠了他。”
她又回首看向巴尔斯,行了一个跪伏大礼,语气恳求:“这道密旨应当是被您拦下来的吧,您的大恩,我们母子此生无以为报,只求您看在布日固德尚未铸成大错的份上,再饶他一命。”
“起来吧,本汗不会处置他,只是他这个性子是该磨磨了。”
“多谢大汗。”
话音刚落,她袖中寒光乍现,一把匕首已经抵上自己的胸口,直取心脉,众人惊呵。
电光火石间,诺敏广袖一拂,指尖的银针破空而出,苏布达霎时被定在原地,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巴尔斯从她手中将匕首拿走,才拔下银针,蹙眉慨叹:“你这是何苦?”
“我本就是个罪人,是大汗不计前嫌才容得我母子二人在世,如今他犯下谋逆之罪,大汗还是肯放过他,我这个做母亲的只能以此方式赎罪...”
布日固德踉跄着扑跪在地,一把将失魂落魄的苏布达紧紧箍进怀里,双臂颤抖得厉害,嗓音梗塞:“阿娘,孩儿错了,您别丢下孩儿!”
“布日固德,本汗怜你母亲的慈母之心,将你发配至南山放牧,你可有异议。”
布日固德眼底的眸光闪了闪,让他南山放牧,跟让他游山玩水别无二致,眼眶微涩,声音沙哑道:“罪臣领旨。”
晨光如淡金色的薄纱,轻柔的覆上无垠绿野。
诺敏站在青草丘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车架,回想着刚刚跟布日固德的交谈。
“你没见过巴图?我让他去苍狼将...将你押送回来,按时间,你还在苍狼的时候,他应该就到了。”
“巴图说他是大昭和北朔结合的孩子,因他救过我,所以我也没深究过他的身世。”
“慕先...慕砚竹是我之前去围猎时遇到的,我见他谋略过人,就...就收为谋士了,能成功...囚禁王叔,也是他的计谋。”
诺敏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自己身边都成了筛子,还在做着称王的美梦。”
“敏敏...”
“喊本宫公主。”
“敏敏,多谢你救了我阿娘。”
“只是为了牵制你。”
“我知道你最是嘴硬心软,真的谢谢你。”
“走吧,要是额尔敦联系你...”
诺敏话还没说完,布日固德急切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再犯傻了!”
诺敏瞥了一眼他着急的模样,猛拍了一记他的后脑:“我让你给我传信!”
殿宇深重,九重宫阙如巨兽般蛰伏在沉沉夜色之中,朱漆宫门重重洞开,十二根盘龙金柱巍然矗立,此刻宫道两旁已经跪满了宫人。
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深夜的寂静。
万俟庭一身玄色骑装,肩头还沾染着夜露的湿意与尘土气息,束起的墨发微微松散,非但无损威仪,反而平添了几分少年气。
下马后,那沾着尘泥的靴履,径直朝着后宫深处走去。
寿康宫内,檀香袅袅,太后沈青梧身着一身素色常服,躺在湘妃榻上,半阖着眼。
管事苏嬷嬷上前替她盖上红狐毯,轻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回来了。”
她眼皮微动,缓缓睁开,嗤笑一声:“本宫这个儿子,是怕本宫没死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