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柱在蔓延,触及海底,织成冰网,觅食的海星、海胆在一霎那间被冰封,温度冷凌如刺骨寒刀。
海里的平原寂静,盐水沉析,冰层肆虐,漆黑如夜的周遭逃窜着散开发光的“星星”,遥遥的探测灯成了唯一的异类。
“……死亡冰柱!”
“再往下潜,探测器会受到影响。”
寒风为一群群笔直的灰树下了场雪,倾倒的树干披被安眠,这里隼鸣几乎绝迹,孤零零驻守的三两行古木遗落在荒芜的冰雪大陆。
科考队在为下潜探测仪忙碌着,风暴在冰川中渐渐平息。
茫茫的雪,松软泥泞的,在没被压实前,张皇地扫了一地胭脂,薄的,吹弹可破,蜷缩的红。
这个异域的生物藏住了他的尾巴,在漫长的进化中他学会掩饰深海的秘密,鱼鳍变成安拉初创世界时原始的模样。
灰树、黑桠、残败的叶,远不同于遥在另一个半球的国度。无人之区与烟火之地被人类切割,他莽撞寻巡,只觉得眼瞳的竖仁无声画作饱满的圆。它们分裂的锯齿分明吻合得严丝合缝。
这就是人类,脚踏实踩在大地,耕耘种植,早已在数千年前。
兜兜转转,这个向往文明和贪嗔痴恨爱的异种在破冰后汲汲向上,来到大陆,来到启航的原点。
人类的建议是不错的,鲛人再度面临那个问题,只是,这不再为难,他是高兴的,为他所取的人类名字。
他叫海丽。
他属于海洋,所有的瑰丽色彩和生命都来自这位温柔宽容的母亲。
海丽尖锐的利爪伪装成圆润微长的指甲,他有些不习惯,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人形态的双腿在初初变化时脆弱乏力,墨绿坚硬的鳞片覆了零散的一层,像在春天神奇的雨后,冲淡了,根部晶莹,流动的颜料在末端截留了浅浅的绿。
霸道的海丽其实拥有着温柔的躯体。
疲惫后重新入水,死亡冰柱消失,海底的生命活动继续,他游回那座偏僻的孤岛,在海边的巨石上找到那件被树枝固定的衬衫。
衬衫对于他来说偏大了一些,宽阔的下摆将将垂在臀部,微妙地遮住晃动的腿根。人类社会里老师仿佛无所不能,幼崽的问题都能得到完美的解答,海丽戴上那副黑框眼镜,微长的黑发扫在柔软莹白的耳后。
荡漾的海面倒映着穹天白云,青年肌质润泽,眉墨如黛,唇红似花,细长的脖子袅袅低垂,像一只华贵赏瓶的颈。
海丽化了副无力春情的好模样,却做文雅墨气的犟书生,矛盾微妙的,像半路被迫断供不得不走向歧路的男孩,在下一刻劈头盖脸砸了书包,在人痛哭流涕后慌慌张张送去医院,掏心肝似的空了口袋。
海丽蹦跳着,畅快可劲活动着难得的双腿,欢快找出那本珍藏的史诗级练习册,他将搬运过来的学习机调试到某一个词段。
“小朋友跟着我来一起读汉字吧!”
“先听我读一遍,人。小朋友下面轮到你读了哦。”
话说得字正腔圆 ,他单手举起那本册子,颇有老先生那摇头善目的架子,仿佛小学生正坐在他面前,谆谆教诲。
由于此地无人,海丽打算出门自己找观众了。
小鱼湾今日热闹,鞭炮噼里啪啦,红色的碎纸皮欢欢喜喜跳了一地。廖家大儿子去村支书家迎亲,新郎官和迎亲队蹬了五辆自行车,其中一辆还是女式的。
恰巧周末,半大的孩子不用上学,跟着新郎官后面成群结伴呜呼跑。廖大结婚心情好,脸红彤的像喝高了,兜里憋不住子,逢人便撒喜糖,小鱼湾大多人都凑喜庆,聚在去村支书家的路上,连夸廖家挣了些钱,大方阔气。
村头的狗老远闻着香,跟在人群中掉哈喇子,今儿的阳光识趣的柔和,不一个劲胡咧咧暴晒。
廖大除了邀请周志滨外,也给度洲个信儿,请大老板来喝杯喜酒,不谈结交,认识他这么个人都算好处,想来生意人嘛,吉利些总归不错的。
不过度洲向来好清净,包了红包,推辞后待在小楼后的椰林纳凉。
他支了把躺椅,懒洋洋晒在树旁,离椰树有些远,毕竟不想试探好好的椰子恰巧落他头上的概率,日光折在林间,度洲英挺的侧脸烙下叶型的斑驳,他半阖着眼,寻思着鱼竿什么时候才动一下。
想着想着,度洲几乎要睡着了。
“别找了,傻不傻,多少天了,找不到的,说不定早被海卷到老远。”
“你别光说话,一起看看嘛,应该就是在这丢的。”
男孩哭丧着脸,“敏敏,老师让我再买一本,我不敢跟我爹说。”
“好了,我们往前找,不过真没办法了你怎么办?”
“那我回去先把竹条扔了,看我爹怎么打我,真那样,只能买了。”
两小只背着书包躬着腰,拿分叉的树丫翻海沙,沙滩上深深浅浅两行脚丫子,分明烦躁得很。
小学生的吵闹让歇息的度洲睁开眼睛,长睫如翼,在眼睑形成阴影。
“敏敏快看!左边左边,海中间好像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男孩咋咋呼呼,小孩子特有的音调拔高后有些刺耳,度洲把帽子下沿拉到眉毛,皱眉望过去。
“会不会是渔网?谁家的丢了吗?”
“它漂过来了!”
“不像渔网。”
“……怎么不见了,沉水里了?”
两个小学生都有些惊奇,大海总是奇怪又神秘,两人感慨着,对那东西进行了一番讨论,待了好一会儿,度洲观察许久,重新阖上眼。
“吃酒去吧,找不到了。”
“你爸应该不会打你,大胜叔……”
晒了一上午太阳,骨头都软了,懒洋洋伸腰打哈欠,度洲收拾躺椅,拎着塑料桶回去。
几日清闲,度洲挂了电话,捻起一颗正圆的珍珠,明月玓瓅,编入鱼线后,再串入两颗橄榄绿小碎石,拉紧,对穿,如此反复,这条手链完成了大半。
半开的窗户送来午后潮热的风,度洲擦了下手指,耐心继续。
“你好,可以开一下门吗?”
彬彬有礼的男音咬字独特,字字着重,虽然清晰但有些怪异。
门内没有回答,只有粗浅的呼吸。
“度叔叔,请问你受伤了吗?”
度洲站了起来,推开椅子,似乎不可置信。
他轻步走到门边,五指拧住门锁,门锁“咔哒”一声,门外的人等不急了,按耐不住猛一推。
“唔……嘶。”度洲抱着后脑勺,疼得只觉来人面目可憎。
门回弹着旋转,被一只莹白没有多余赘肉的手掌暴力塞回门框,屋里暗了几分,只有窗外叶片渗透的绿光。
“度洲,今天天气真不错,你吃饭了吗?”来人认真的招呼不像寒暄,似乎是话面意思。
男孩约莫二十左右,鸦黑的头发乖顺地趴在黑框边,光着胸膛,一件宽大的衬衫系在腰上,他无辜着脸抬头望,看起来似乎想学当地老汗光膀子大裤衩的穿搭,奈何囊中羞涩翻遍全身找不到一条裤子,将就着出来了。
将就……
度洲被人怼得贴墙靠,“小领导?”
见人点头,度洲头疼得捧住男孩的脸蛋,“下次出门把脸蒙上。”成何体统。
海丽拍开手,穿上度洲上供的衣服,一件内搭背心和一条五分短裤,衬衫被他套在外面,由于尺码不合,海丽被衬得矮了几分。
他捡起床上剩下的小块布料,嘚嘚坐在度洲串手串的木台上,“度洲,这个是什么,也要穿吗?”
度洲松开剪钳,不明所以抬头。
男孩好奇地把那眼熟的布料穿在胳膊上,似乎下一步就要往头上套。度洲神色大变,再也维持不住平和,鼻翼翕动,一把握住两只捣蛋的手。
作妖的人上头了,还以为在跟他玩闹,海豚群也是这样干的,海丽凑过去比手劲,力气大得度洲摁不住。
他停下拉扯的动作,解释这东西的名称,对于人类生活的用途,以及,告诫他,“人类很重注**,如果有人触碰你的**,你要拒绝他,甚至驱逐他,保护自己。”
男孩被他严肃的表情镇住,“嗯嗯”点头,“……所以这个怎么穿?”
度洲看着他似懂非懂的表情,无奈,“穿在短裤里面,会穿吗?”
海丽瞪大眼,吹了吹不存在的胡须,人类,这么小看他。
男孩滑溜溜下桌,轻得听不见跑动的脚步声,“哐”,关上卧室门。
关门声像一道有力的回应,度洲不自觉笑了声,起身,彻底拉开窗户。
珍珠手串还差穿定位管就完工了,海丽趴在桌上,端起绘本,一眼不错盯着他动作,嘴里咕噜噜念,“制作一种让小偷昏睡的药水,药水的原材料是老鼠毛和□□口水……”
度洲剪完多余的线,吃惊看着男孩,什么玩意?再扫了眼书封——《专注力游戏训练书》。不知道是不是他不缠人一个劲问了,度洲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
眼镜遮住男孩明亮的眼睛,连卷翘浓密的睫毛都藏在阴影处,度洲很想拿掉那副眼镜,“小领导,你近视吗?”
经过长时间的学习,男孩板着脸发威,“度叔叔,尊重孩子的姓名,请称呼我的名字,海丽。”
“另外,我的眼睛很好。”
度洲被叫得牙酸,度叔叔摘掉海丽的黑框眼镜,凭空增长的年纪让他看起来心神憔悴,“不近视的人戴眼镜,眼睛会坏掉。”
他摸了摸炸毛的海丽,“乖,度叔叔说的都是常识。”
话语未落,手掌覆在海丽前倾的肩峰,向后发力,“孩子,你应该学过人类端正的坐姿,脖子还好吗。”
海丽“咻”地坐直,被人类管束得要发火,啪叽合上书页,换了另一本,“一只哈巴狗,坐在大门口。眼睛黑黝黝……”
海丽念得欢,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与从前相比,脾气来得不声不响,似乎励志要做文明的好宝宝。
哈巴狗儿歌唱完不说,海丽自发续上《采蘑菇的小姑娘》《春天在哪里》,一展歌喉,空灵惊人,学习能力惊人。
海丽玩得高兴,感觉到左手腕被捉住,不同于他温凉的肌肤,度洲火气盛,手心似乎高了一两度,一条白绿相间的珍珠手链被扣在海丽腕上,着实漂亮。
“度洲!”
热烈奔放的针垫花笑弯了眉,海丽极少见人类的工艺品,而且这是独属于他的,精美异常。“谢谢度洲,我很满意你的礼物!”
谜之礼节回归,他抬起手腕搁在窗边看不够,嘴巴不停,一会儿又面朝度洲。
青年含笑不语,靠回柔软的皮椅。
……养一条小鲛人,似乎很不错。
懂文明讲礼貌,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宣誓人.海丽.[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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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