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寒山比我印象中的好相处许多。
出了宫,他同我乘着一辆马车。才出宫门不久,一柄利刃抵在了我的喉咙间。
一路上,路面喧嚣不断倒是和我们这一方小天地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好奇地打量着吕寒山,丝毫不畏惧那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柄。
“我见过不少的中原铁骑。”我同他说道。
“害怕吗?”吕寒山问我,似乎要讲我盯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我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以前我每个晚上都做噩梦。”
“你在北凉宫中过得不好?”吕寒山睁开眼睛来,仔仔细细地盯着我,那种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的秘密尽数剖开。
我朝着他微笑,见我言笑晏晏,他才有些不耐烦地移开了短刀。
“快到了。”吕寒山挑开轿帘。
我安静地跟在吕寒山身后,看着他手底下的人将笼子里的狼人少年安顿好,随后又觉得吕寒山此行带我出来怕是没有那么好心,他的眼睛犹如野林里的豹子明亮嗜血。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任由我欺骗他呢?
脑海里闪过一些血腥的画面,我有些担忧就此被吕寒山解决。因此禁不住后退取下了发簪握在手心。
我笑着同吕寒山道:“要是我弟弟没死,应当和他同岁。”
吕寒山来了几分兴趣:“北凉公主还有个弟弟?如何死的?”
他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故人。
“中原的铁骑驱车压死的,死的时候,阿婆抱着他。”
夜晚寒凉,吕寒山主动拾取柴火树枝生了火,我挽起裙角靠坐在火堆上,火光映射着他的脸颊说不出来的阴森冷漠。
吕寒山打量我一眼,阴森森道:“我可没听说北凉公主还有什么弟弟。”
他看向我的眼中尽数是审视。
我也早就猜到吕寒山早已明细我的身份,如果再隐瞒下去,今晚我或可能变成一具凉薄的尸体。
“你想知道什么呢。你想问的,我都会如实告知你。”我握紧拳头,手心出了一层汗。
吕寒山沉默半晌回复我,“没有。”
我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夜深人静,远在郊林,不问我,是不是有点耽误良辰美景?”
吕寒山看向我的目光晦暗不明,带着幽深的探寻。我虽和他,相处不多,但是也知道此人心事。
因此不可能白白带我来这里。
“为了活命,我绝不隐瞒你。”
“我和北凉的公主应是故交,如此防备我倒是让我心寒。”吕寒山盯着我得脸,打量着又似乎有些许落寞。
我语塞。
真正的公主常年在外征战,和吕寒山碰面打仗的机会只多不少,哪怕公主隐瞒了身份,狡猾如吕寒山兴许一早就猜到了,如今不过是来求证。
我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守在不远处的护卫,我想吕寒山示意道:
“你的部下听力如何?”
“没有我的吩咐,他不会回来。”吕寒山吹了个口哨,黑衣护卫就隐身在一望无尽的森林中,瞧不见人影。
“好,我同将军讲个故事如何?”我看着他,有种不听也得听的逼仄感,“我只想捡着一条命活着。”
吕寒山不反驳。任由我讲述。
……
三年前,我还是北凉宫里的一个婢女。收留我的是北凉的国师,魏野。
中原的铁骑进攻凶猛,又封冬天,大部分村子里已经没了存粮,为了打仗,大多数粮食都被军队征收了过去,因此吃了上顿便没有下顿。
我十三岁,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阿婆心疼我长得矮小,又因为需要带着一个个弟弟,因此迟迟不肯将我许给其他人家。
中原铁骑侵袭村子的时候,我还在挨家挨户地乞食,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收到一两个馍馍。我捧着馍馍满心欢喜回家的时候得到却是铁骑在村子大开杀戒的消息。
一时间,村民顿做惊鸟行四面八方逃窜。我一边抱着馕一边揪心阿婆与弟弟。
父母早夭折,她们两个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然而最终亲眼目睹的便是阿婆拖着佝偻的身体抱着三岁的幼弟死于铁骑的车马之下。
鲜血横溢宛如湖泊江水,烧红了我的眼。
我冲上前同那些中原人纠缠一起,原本以为我也会受尽凌辱,随后随便死在哪个乱草堆里,然而,老天垂怜,我获救了。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有人举着弓箭,染血的箭头被他握在手里。
身边是倒地喘息的中原士兵,将男人围成一个圈,直到他恶狠狠地补了几下,士兵才一命呜呼,温热的鲜血迸溅到我的脸上,瞬间之后又变得冰冷粘腻。
“啊!”年幼的我不堪惊恐,随后我看着那个人嗜血的眸子,吓得半傻。
鲜血染红了我也染红了他,过了许久,我才从恍惚中回神。
我看着他染血的衣角,血液顺着他的箭头一滴一滴落下,不久身后有大量的草原军涌入进来。
我听见有人叫他:“魏将军。”
“没事吧?”魏野神清复杂地看着我,然而吓傻了的我没能回话。
我颤抖地半跪在草丛上,紧紧裹着身上已经被死的残破不堪的衣裳。
魏野解下他的披风,批到我的身上。他像安抚受惊的马匹,有耐心地安抚着我。
我看着那双幽邃如黑色潭水一般的眼睛,于惊恐中睡去。
一觉醒来。
我跟着魏野来到了北凉王都。
在那里,一切都远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富丽堂皇,相比于破落的小村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美丽的宫殿。
玉石玛瑙,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不仅如此,我还在这里见到了整个北凉最美丽而最受人崇敬的人——北凉公主,息兰丹珠。
我跟着魏野去到了北凉,成为了他身边的一名婢女,虽被人说是贴身婢女,但是魏野从来不让我贴身伺候,而我的衣食住行也不像一个婢女,一切都是顶好的待遇。
很多时候,我都惊恐万分。
然而,他轻轻一句便将我所有的不安打发殆尽。
“你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有什么需求需要只管同我说就好。”
我连连点头:“能跟在您身边就好。”
我生怕再次陷入那种无人相护的境界,因此也拼了命地对魏野好。
……
北凉王都中关于魏野的传说也并不在少数,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他的来龙去脉。
我好奇他的过往,也向旁人打听。
打听闲话被他抓了包,魏野也不气恼,只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仔细询问:“对我感到好奇?”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怕惹了他不高兴。
魏野沏了一壶茶,仔仔细细地叫我读书认字。他说:“你若是读透了书,那自然而然就知晓我的故事了。”
很多时候,北凉人说起魏野总是眯起眼睛夸赞他的温和宽厚,也不由自主地提起北凉的公主——息兰丹珠。
在北凉人眼里,息兰丹珠就是福星,是北凉的保护神,是游牧民族的敬仰的女英雄。沾了魏野的光,我有幸见得见公主。她美得宛如天神,不需要细腻白皙的皮肤衬托,只是站在那里,身上干练和睿智的锋芒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公主和魏野关系极好。
我和公主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凉宫宴上。
见魏野带我入座,息兰公主端着酒水过来好奇打量着我。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东西?”她问魏野,给魏野倒了好大一杯酒。
“你喝酒吗?小丫头?”公主又朝我举了举酒壶,她作势要给我倒酒被魏野制止住了,“给她喝些果汁就好。”
公主哼了一声。“倒是护起犊子来了。”
她娇嗔地坐到魏野身边,给我倒了一杯果汁之后,又和魏野说话。
魏野和公主聊的大多事情都有关于战事,有关于中原,有关于战后的城区重建。
我听不懂这些。
出于好奇,我从逆光里打量着这位公主——北凉王后唯一的一个女儿。蜷曲的长发随风遮掩住她弯弯的眉眼,好像神女来临。
魏野和公主经常成双入对出现,但也没人敢揣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说常人,便是我,哪怕跟在魏野身边伺候,我也猜不出来他的心思。
魏野常年带着面具,在那张面具之下隐藏着一条蜈蚣似的巨大疤痕,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而后,占据了大半张脸。
丑陋的疤痕从嘴角蔓延至眼角,沟壑出又生出许多细小的裂痕,像是多交的蜈蚣爬行,恶心且恐怖。
我时常在想,要不是没有那道疤痕,公主和魏野的关系是不是会更进一步。
我不知道答案。大多数人觉得魏野和公主是天生一对,又觉得这刀疤十分碍眼。
魏野在府中的时候并不避讳,她会摘下沉闷的面具,穿着比往日盔甲更闲散舒适的一毛来回在府中踱步。
我偶尔也会盯着他的脸,为他感到惋惜。
“若是烦闷,不如到公主殿中走动走动。”
瞧见我盯着他发呆的时候,魏野也会走上前来同我交谈。
我低下头颅也觉得有几分愧疚。
因为魏野脸上的这道疤痕让我觉得我似乎能够同魏野跟亲近许多。
“宫中森严,公主喜静,能够说话的人很少,你若是有机会边多与公主说说话。”
魏野波弄着我案台上的书籍,惊奇地询问:“你看得懂这些么?”
我点点头,“许多草药我是认识的。”
阿婆会带我到山中采药卖钱,以便换取粮食和衣服。
魏野欣慰点头:“多看些书,自然有用。”
我不说话,只希望自己倒是能学出点什么来。希望帮魏野淡去他脸上的那条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