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霜》 第1章 宫宴 元庆二年,春。 今日的街道外面格外热闹,屋檐墙角外到处张灯结彩,锣鼓熏天。百姓们的欢呼一声赛一声,都在热烈庆祝着新年到来。 这样的热闹,只是听着也让人澎湃。 翻过了冬季,天气还有些寒凉。 我抱着手中的暖炉靠在窗边,恰能听见隔壁的小丫鬟们在谈话。 说是,今年宫中喜事连连,几战告捷,皇帝特意在御花园设了宴席宴请群臣。 真是好大一场盛宴。 两个丫鬟说得眉飞色舞,而我却兴致缺缺。揉了揉耳垂,从耳廓汲取了一丝丝温暖后,我懒散地坐回椅上,并不觉得高兴。 宫中总有大大小小的事宜需要宴请这人,宴请那人,昨一场,明天一场,数不胜数,不厌其烦。 谁知道今天又有什么喜事? 原先我还能收到宫中请帖,只是时间久了,我这个挂名的将军夫人也就越发不受待见,没人请问,我也不甚在意。 我掰着手指头,仔仔细细地数年头,恍惚间还有些惊诧:今年居然是第三年了。 我勉强笑了笑,保养得光滑细嫩的手指轻轻摩梭昂贵稀有的鹿皮绒,柔软的触觉顺着皮肤末端刺激着神经。 我贪恋地躺在背椅上。 这般的荣华富贵原先我想都不敢想的。 中原要求嫁过来的是公主殿下,但实际上嫁过来的却只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乡野丫头,着实下了中原皇帝的脸面。 不过这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去。 回想嫁过来的三年,我见到丈夫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过数面。 第一次,是他领队驱车到塞北接亲。 第二次,他飞鸽传书夜里遣回府中,我得与他匆匆见过一面。 第三次,北凉城破,他班师回朝,对着我哭得像个孩子,翻过了新年,他又离去塞北征战。 到如今也没有消息…… 时间难熬寡淡,宅邸里寂寞催人,我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儿已经生出了些许皱纹。 假使如果没有那位,我兴许不会到嫁到这中原来,身处异土,但没有那位我恐怕早已骨枯黄土,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季,成为乱世下的牺牲品。 而替她人从嫁,本就是我自愿。 我倒也高兴能够成为恩人的替身,她待我极好,只可惜在我和亲奔赴京城的时间里,北凉……最终还是国破了。 中原的皇帝狼子野心,战事岂是和亲能阻挡,只可怜恩人和那位在王都覆灭之日双双失踪,再没了半点消息。 有人说,他们死了;也有人说,他们还活着。我写去的信件无从收复,时间久了,我也就放弃了。 从北凉的草原上嫁过来,因为水土不服,我受了好些难,等到艰难到了京都,连连病了好些日子,药罐子像潮水一样从宫里涌入。 病好成婚,我并没有等到丈夫归来,与我拜堂成亲的只是一副冷冰冰的盔甲,我的名字就这样被记在了吕家名碟上,或许,老死就是我的宿命。 …… 我不曾想过如何与那难得见面的丈夫相处,然而他班师回朝消息却传得极快。 雕刻繁杂花纹的门栏外,伺候我的丫鬟匆匆提着衣裙赶来回来,她脸上还有许多细密的汗水晕染了一些水粉。 我皱了皱眉,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事这般焦急,只觉聒噪。 “夫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我因为不喜欢她的莽撞和聒噪。 因此拉下脸来: “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让你失了体统。” 贴身伺候的婢女慌忙跪拜在我的面前,刻板结巴。 “公主!将军方才已经到了皇城外!”婢女围着我,匆忙将手中的皇榜递给我。 缓慢摊开被揉皱的纸张,如进眼帘的是“普天同庆”几个大字,随后吕寒山班师回朝的消息也进入眼中。卷宗上的文书详细地说明了他的丰功伟绩。 我读着文书,比我更高兴的却是身边的婢女。只是片刻,消息也在府中传开,府邸的丫头奴仆们也受其感染展露笑颜。 唯独我不甚欢喜…… 仔细一想,这天大的好消息,唯独我这个妻子是最后一个知道。 “可瞧见车马时候进京了吗?”我将捧着榜子,淡然地询问。 婢女点了点头。 “陛下身边的公公和大人们已经在皇城门口接了将军,相来不久圣上的圣旨也会到府中来。” “那便去准备一身合适的衣裳吧。”我收了榜单,吩咐道,“兴许一会就有圣旨下来了。” 婢女点头,遂喜笑颜开一溜烟出了门去。 不出意料,婢女前脚刚出门不久,后脚太监就踏进了这将军府公主阁楼中,高声吆喝着要我见面听旨。 不同往日的冷眼相待,今日的宦官笑得格外谄媚,我欲行礼却被他搀扶住。 “公主不必多礼,将军惦记您,特意为您求来了赏赐,日后还请公主多多提携在将军和圣人面前多与我说说好话便是。” 宦官满眼含笑,缓缓摊开圣旨。 “还请公主听旨。” 我半跪在地上。行着北凉的礼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吕寒山,忠贯日月。昔北境狼烟骤起,虏骑叩关……朕念其勋劳,既已加官进爵,锡封食邑;今推恩及家,特褒其配秦吕高山氏。 尔丹珠氏,慎端良,克娴妇道,内辅将军无后顾之忧,外睦宗族有贤德之名,宜受荣宠。 兹封尔为 “惠安夫人”,赐赤金百两、明珠十斛、羊脂玉璧一双、翡翠环佩一副,锦缎百匹、蜀绣十箱。望尔承此恩光,益修妇德,勉夫忠勤,共辅社稷。” 宦官念完了圣旨,贴近我身边将圣旨交到我手中。 “夫人好福气,如今宫中已摆下宴会,还请将军夫人熟梳洗一番随后进宫面圣吧。“奴才我呀,话已经传到了,就先行赶回宫中,静候夫人了。” 宦官朝着我鞠躬,又轻车熟路地离去。 作为将军夫人,又作为帝国质子。这场宫廷宴会,我必然要参加不可。 宫中已经备好轿子,只等我换身衣服。 婢女为我挑了件水红色的宽袖绣花裙,鲜艳且张扬。 随同我一起入宫的还有许多流言蜚语。未到宫廷就听了一路。 “那位便是北凉的的公主么?” “瞧着白皙许多,也不见得多漂亮。” “可惜了,吕将军这么好的人,” 还未到宫廷,便听见宫女窃窃私语,兴许别人听不见,但草原上的儿女耳朵听风听雨敏锐许多,我掀开轿帘,恶狠狠地盯着那些嘴碎的宫女。 贴身伺候的婢女也知道我得脾气,立马上前呵斥住了嘴碎的几个丫头。 “宫中没有教过你们规矩吗?” 婢女一呵斥,也吓得几个宫女颤抖着跪了下来。 到了地方,皇帝皇后宣我进见。 殿宇高堂上金碧辉煌,烛火珠光将大殿照得明亮通红,在摇曳的烛火中,我窥见了我那鲜少蒙面的夫婿——吕寒山。 他一身玄色银竹的私服宛如黑夜中的银月,许是我的目光犀利,他也朝我这边看了过来。只是眉眼交接,他朝我微微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这场宴会的主角也不是我,帝后问了我在中原是否适应之外,又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宴席言语中。 我被赐座坐在了吕寒山身后。 虽与吕寒山接触不多,又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杀伐气息太重,我不由自主地拧紧鼻子,这位杀伐果断的将军便是让北凉城破灭国的人,叫我与他做夫妻,也可算是另一番的折辱了。 我原本以为吕寒山不会与我多言,只顾低头吃酒。 期间,他却有回过头来询问我的口味。 因此这番动作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别有一番描述。 我只好扯着笑脸同他道谢。 “若是不想笑,便不用勉强。” 吕寒山替我夹来一块红烧肉,言语里没有过多的情绪。 我低头。 吕寒山北伐凯旋,临近的随军而来的郡守也都给天子准备了礼物。 一为巴结,二为提拔。 送的礼一箱一箱地抬进来,在座的人大多看得眼花缭乱。 唯独最后一位南下至中原的藩王送了一份让人意想不到的礼。 一个巨大的黑色铁笼子随着四个人的脚步,摇摇晃晃被抬进大殿。 笼子里的东西黑乎乎蜷缩成一团。 有人好奇询问:“成王殿下,不知这是何物?” 成王开怀一笑:“这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父王既见识过了各地的奇珍异宝,不如让儿臣带来点乐趣。” 成王拿着铁棍敲击笼子。 笼子里的东西受惊,勉强起身发出低沉的嗓音,那团黑东西身上全是血迹,被一块犹如皮毛的破布包裹着。 发丝缭乱犹如发疯的狮子猛兽。 笼子里的东西回头,将众人吓了一跳。 “这笼子里装的是个人呀!”有人惊呼。 我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那笼子里的人的一双眼睛竟然让我心惊难受。究竟是何种的折磨才能把一个人折腾成这样。 成王阴险一笑,目光却看向了我。 “这是北凉捉回来的狼人,不知道熟悉狼群的北凉公主是否觉得倍感亲切呢?” 成王的棍子一打,笼子里的人又惶恐起来,一双幽深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四周的人。 不知道成王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他盯着我一双眼睛猩红似血,恨不得把我拆开吞吃入腹。 我倒吸一口凉气,定定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成王又叫人牵来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狼狗,随后叫人将捆着巨大铁链的狼人放了出来。 成王站在大殿中央,拱手朝皇帝行礼。 “儿臣听说民间有着格斗术,捉来的北凉人和狼子共舞,陛下不妨猜猜这狼人和狼崽子究竟哪个厉害一些?” 皇帝看着成王,应允了这场比斗。 “你且展示你的。” 饿了三天的狼狗自然要比这奄奄一息的狼人凶猛敏捷许多,一被放开就扑向那笼中人,嘶吼声传来。 兴许是本能的求生**,狼人拖着铁链四处躲闪。互相撕咬中,狼人的手臂肩颈被抓出月牙般大的血口。 狼崽忌惮狼人手中的铁链,犹豫不敢上前,成王却还不尽兴,挥鞭驱赶狼与人撕咬。 随着狼人互相搏斗,周围的人逐渐从惊恐变成了兴奋。 四周的鲜血寒冷得我的心禁不住颤抖。我看着妄想笼子中似乎向我发出哀求的狼人,又看着前方坐着的吕寒山。 这是我的族人。 “陛下!”我猛地站起身来,“着喜庆的日子还是不要见血的好。” 我的出声引得众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来,便是帝王也因为我的唐突而不悦。 成王不顾周围的眼光,从袖口抽出一柄短刀插进狼人胸口。 “哼。”随着成王的冷哼,狼人也应声倒地,大殿上涌出一滩血迹,血腥味弥漫在大殿中发酵徘徊。 “既然公主怜惜,那便送给公主了。” …… 一场闹剧很快在歌舞升平中被抹去。我看着被随意丢在大店门口的笼子和狼人,心口久久不能平复。 宴席结束。吕寒山看着我,让人收拾了狼人的尸体。 他对我解释道:“成王其母为宫廷歌姬,因一曲长相思得陛下宠爱,生下成王后,其母又被送往北凉做妃,听说次年崩逝。” 所以,怪不得成王对我如此怨恨。 我看向吕寒山,目光中有所乞求。 “能否让我替他收尸。” “我同你一起。” 第2章 身世 吕寒山比我印象中的好相处许多。 出了宫,他同我乘着一辆马车。才出宫门不久,一柄利刃抵在了我的喉咙间。 一路上,路面喧嚣不断倒是和我们这一方小天地形成强烈的对比。 我好奇地打量着吕寒山,丝毫不畏惧那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柄。 “我见过不少的中原铁骑。”我同他说道。 “害怕吗?”吕寒山问我,似乎要讲我盯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来。 我摇了摇头,“说不上来。以前我每个晚上都做噩梦。” “你在北凉宫中过得不好?”吕寒山睁开眼睛来,仔仔细细地盯着我,那种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的秘密尽数剖开。 我朝着他微笑,见我言笑晏晏,他才有些不耐烦地移开了短刀。 “快到了。”吕寒山挑开轿帘。 我安静地跟在吕寒山身后,看着他手底下的人将笼子里的狼人少年安顿好,随后又觉得吕寒山此行带我出来怕是没有那么好心,他的眼睛犹如野林里的豹子明亮嗜血。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任由我欺骗他呢? 脑海里闪过一些血腥的画面,我有些担忧就此被吕寒山解决。因此禁不住后退取下了发簪握在手心。 我笑着同吕寒山道:“要是我弟弟没死,应当和他同岁。” 吕寒山来了几分兴趣:“北凉公主还有个弟弟?如何死的?” 他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故人。 “中原的铁骑驱车压死的,死的时候,阿婆抱着他。” 夜晚寒凉,吕寒山主动拾取柴火树枝生了火,我挽起裙角靠坐在火堆上,火光映射着他的脸颊说不出来的阴森冷漠。 吕寒山打量我一眼,阴森森道:“我可没听说北凉公主还有什么弟弟。” 他看向我的眼中尽数是审视。 我也早就猜到吕寒山早已明细我的身份,如果再隐瞒下去,今晚我或可能变成一具凉薄的尸体。 “你想知道什么呢。你想问的,我都会如实告知你。”我握紧拳头,手心出了一层汗。 吕寒山沉默半晌回复我,“没有。” 我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夜深人静,远在郊林,不问我,是不是有点耽误良辰美景?” 吕寒山看向我的目光晦暗不明,带着幽深的探寻。我虽和他,相处不多,但是也知道此人心事。 因此不可能白白带我来这里。 “为了活命,我绝不隐瞒你。” “我和北凉的公主应是故交,如此防备我倒是让我心寒。”吕寒山盯着我得脸,打量着又似乎有些许落寞。 我语塞。 真正的公主常年在外征战,和吕寒山碰面打仗的机会只多不少,哪怕公主隐瞒了身份,狡猾如吕寒山兴许一早就猜到了,如今不过是来求证。 我看了看他,又瞧了瞧守在不远处的护卫,我想吕寒山示意道: “你的部下听力如何?” “没有我的吩咐,他不会回来。”吕寒山吹了个口哨,黑衣护卫就隐身在一望无尽的森林中,瞧不见人影。 “好,我同将军讲个故事如何?”我看着他,有种不听也得听的逼仄感,“我只想捡着一条命活着。” 吕寒山不反驳。任由我讲述。 …… 三年前,我还是北凉宫里的一个婢女。收留我的是北凉的国师,魏野。 中原的铁骑进攻凶猛,又封冬天,大部分村子里已经没了存粮,为了打仗,大多数粮食都被军队征收了过去,因此吃了上顿便没有下顿。 我十三岁,已经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阿婆心疼我长得矮小,又因为需要带着一个个弟弟,因此迟迟不肯将我许给其他人家。 中原铁骑侵袭村子的时候,我还在挨家挨户地乞食,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收到一两个馍馍。我捧着馍馍满心欢喜回家的时候得到却是铁骑在村子大开杀戒的消息。 一时间,村民顿做惊鸟行四面八方逃窜。我一边抱着馕一边揪心阿婆与弟弟。 父母早夭折,她们两个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然而最终亲眼目睹的便是阿婆拖着佝偻的身体抱着三岁的幼弟死于铁骑的车马之下。 鲜血横溢宛如湖泊江水,烧红了我的眼。 我冲上前同那些中原人纠缠一起,原本以为我也会受尽凌辱,随后随便死在哪个乱草堆里,然而,老天垂怜,我获救了。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有人举着弓箭,染血的箭头被他握在手里。 身边是倒地喘息的中原士兵,将男人围成一个圈,直到他恶狠狠地补了几下,士兵才一命呜呼,温热的鲜血迸溅到我的脸上,瞬间之后又变得冰冷粘腻。 “啊!”年幼的我不堪惊恐,随后我看着那个人嗜血的眸子,吓得半傻。 鲜血染红了我也染红了他,过了许久,我才从恍惚中回神。 我看着他染血的衣角,血液顺着他的箭头一滴一滴落下,不久身后有大量的草原军涌入进来。 我听见有人叫他:“魏将军。” “没事吧?”魏野神清复杂地看着我,然而吓傻了的我没能回话。 我颤抖地半跪在草丛上,紧紧裹着身上已经被死的残破不堪的衣裳。 魏野解下他的披风,批到我的身上。他像安抚受惊的马匹,有耐心地安抚着我。 我看着那双幽邃如黑色潭水一般的眼睛,于惊恐中睡去。 一觉醒来。 我跟着魏野来到了北凉王都。 在那里,一切都远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富丽堂皇,相比于破落的小村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美丽的宫殿。 玉石玛瑙,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不仅如此,我还在这里见到了整个北凉最美丽而最受人崇敬的人——北凉公主,息兰丹珠。 我跟着魏野去到了北凉,成为了他身边的一名婢女,虽被人说是贴身婢女,但是魏野从来不让我贴身伺候,而我的衣食住行也不像一个婢女,一切都是顶好的待遇。 很多时候,我都惊恐万分。 然而,他轻轻一句便将我所有的不安打发殆尽。 “你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有什么需求需要只管同我说就好。” 我连连点头:“能跟在您身边就好。” 我生怕再次陷入那种无人相护的境界,因此也拼了命地对魏野好。 …… 北凉王都中关于魏野的传说也并不在少数,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他的来龙去脉。 我好奇他的过往,也向旁人打听。 打听闲话被他抓了包,魏野也不气恼,只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仔细询问:“对我感到好奇?”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怕惹了他不高兴。 魏野沏了一壶茶,仔仔细细地叫我读书认字。他说:“你若是读透了书,那自然而然就知晓我的故事了。” 很多时候,北凉人说起魏野总是眯起眼睛夸赞他的温和宽厚,也不由自主地提起北凉的公主——息兰丹珠。 在北凉人眼里,息兰丹珠就是福星,是北凉的保护神,是游牧民族的敬仰的女英雄。沾了魏野的光,我有幸见得见公主。她美得宛如天神,不需要细腻白皙的皮肤衬托,只是站在那里,身上干练和睿智的锋芒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公主和魏野关系极好。 我和公主第一次见面是在北凉宫宴上。 见魏野带我入座,息兰公主端着酒水过来好奇打量着我。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东西?”她问魏野,给魏野倒了好大一杯酒。 “你喝酒吗?小丫头?”公主又朝我举了举酒壶,她作势要给我倒酒被魏野制止住了,“给她喝些果汁就好。” 公主哼了一声。“倒是护起犊子来了。” 她娇嗔地坐到魏野身边,给我倒了一杯果汁之后,又和魏野说话。 魏野和公主聊的大多事情都有关于战事,有关于中原,有关于战后的城区重建。 我听不懂这些。 出于好奇,我从逆光里打量着这位公主——北凉王后唯一的一个女儿。蜷曲的长发随风遮掩住她弯弯的眉眼,好像神女来临。 魏野和公主经常成双入对出现,但也没人敢揣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说常人,便是我,哪怕跟在魏野身边伺候,我也猜不出来他的心思。 魏野常年带着面具,在那张面具之下隐藏着一条蜈蚣似的巨大疤痕,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而后,占据了大半张脸。 丑陋的疤痕从嘴角蔓延至眼角,沟壑出又生出许多细小的裂痕,像是多交的蜈蚣爬行,恶心且恐怖。 我时常在想,要不是没有那道疤痕,公主和魏野的关系是不是会更进一步。 我不知道答案。大多数人觉得魏野和公主是天生一对,又觉得这刀疤十分碍眼。 魏野在府中的时候并不避讳,她会摘下沉闷的面具,穿着比往日盔甲更闲散舒适的一毛来回在府中踱步。 我偶尔也会盯着他的脸,为他感到惋惜。 “若是烦闷,不如到公主殿中走动走动。” 瞧见我盯着他发呆的时候,魏野也会走上前来同我交谈。 我低下头颅也觉得有几分愧疚。 因为魏野脸上的这道疤痕让我觉得我似乎能够同魏野跟亲近许多。 “宫中森严,公主喜静,能够说话的人很少,你若是有机会边多与公主说说话。” 魏野波弄着我案台上的书籍,惊奇地询问:“你看得懂这些么?” 我点点头,“许多草药我是认识的。” 阿婆会带我到山中采药卖钱,以便换取粮食和衣服。 魏野欣慰点头:“多看些书,自然有用。” 我不说话,只希望自己倒是能学出点什么来。希望帮魏野淡去他脸上的那条疤痕。 第3章 战事 北凉战事。 北凉和中原交恶,这几年战事格外激烈,不过有草原的骑兵在,中原也奈何不了太多。 闲暇得空的时候,公主常常回到魏野府中来和魏野待在一块商议事情。 他们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偶尔我会跟在他们身边伺候,也见他们举止亲昵不似旁人,但也说不出哪里逾矩。 两个人更像是清冷自持的水中花。 那种感觉像极了小石潭里的潭水和高悬于天空之上的月亮,月亮的光辉偶尔会映射在水面上,但月亮永远不会落到水里来。 意见不合的时候,我也听见府中传来阵阵争吵,公主急得咄咄逼人,而魏野却是一贯的耐心和好脾气,那种和蔼温柔的笑是平日里少见的。 魏野的腿脚不好,公主因此也废了不少心思。知道我擅长辨别草药,也捧着许多典籍来与我讨论,陪同我一笔一划勾勒出许多药草图画。 我不会写字,公主便一字一句地教着我。 “你呀,学习上很是勤快。” 见我临摹完一篇文章,公主便会伏在案板上夸赞我,眼睛亮亮的夸得我脸红心跳。 公主没有矜贵的脾气,我学得慢,她也不曾恼怒,只是一遍一遍重新,直到我能够顺利将一篇文章通读下来,每每我捋顺,她就像夸赞一个孩子一样夸在我。 “是公主教得好。” 我低着头,脸红心也跳。 随着战事吃紧,公主渐渐来得不勤快,往往十天半个月才到一回。 公主不来的时候,是魏野督促教导我读书习字。魏野明细那没有公主那样的好耐心,每当我磕磕绊绊,他总会拧紧眉毛。 每每见他皱眉,我就会紧张。 “是乌兰太笨。”我忍不住道歉,眼底擒泪在桌前坐立不安。 魏野并不凶我:“慢慢来,无需勉强。” 我垂头,也因为自己的愚笨而感到丧气懊恼。魏野的跛脚病听说是早年间留下来的病根,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只是听旁人说,他刚到北凉的时候酒壶全身溃烂,多处受伤,是公主悉心照料半年才勉强捡回一条姓名。 如此,他同公主亲近也无可厚非。 公主偶尔会跟我提及魏野,提起他在战场上的用兵如神也会羞涩得红了脸。 这一刻公主好像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姑娘。 魏野的遭遇就算是公主也无从知晓。不过公主不强求也不多问。 公主对魏野的恩情无人能及,魏野也总在公主身边亦步亦趋。 有些时候,我也不知道是羡慕公主,还是羡慕魏野,我对公主更多的还是敬佩。 或许,一辈子。 我都无法企及那样的高度。 中原来犯,是公主亲自带兵亲征,将敌人打退关口。而如今,战事又起,公主来府中的日子边越来越少。 偶尔,我会看到魏野背着一身血色的公主匆匆忙忙地跑进府中。受了重伤,公主便回到府中来,伤好了,她又继续到前线去。 我看着魏野日渐皱深的眉头,担心的问:“是北凉的局势很不好吗?” 这场仗已经陆陆续续打了好几年了。 魏野摇了摇头:“兴许开春之后便有转机。” 我不着调魏野所说的转机是什么,只是府中每个人都越来越忙,魏野听从了公主的调令,整日忙于安排边防。我便开始张罗起魏野府中的大小事宜。 接触久了,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一转眼,已经十五六岁。 我曾大着胆子询问过魏野。 “您同公主之间有感情吗?” 魏野错愕的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随后回神朝我道: “我和公主之间从未逾越规矩。” 他脸色严肃,语气严格。 我颤抖着身子,紧张得捏紧手心的拳头:“那么,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看见魏野的脸色从严肃变得错愕,随后又变得冷酷起来。他盯着我,一种无比寒冷的感觉油然而生,从我的脚底只穿脑门。 “为什么这么问?” 我羞愧又畏惧地低头。 “很多人都这样觉得。” 魏野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是叹了叹气:“这些话,可别嚼到公主跟前。如今战事要紧,我不想这些流言蜚语影响到公主。” 我不再多问。 …… 如今忽而战事又起,魏野常常到公主府上去,我能够见到他的日子开始少了起来。 闲暇时刻,我会做一些蜜糖酥。 做好的时候,我也会给魏野端去许多。魏野不爱吃这些,却会将这些糕点一一打包好,亲自送到公主府上去。 我看着魏野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蜜糖酥,也浅笑着自己的无知。 纵然没有体验过情爱,但我知道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就像魏野那样,他觉得自己藏得很好,但是却只能骗得到自己。 我依旧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无聊的事务,没了公主来串门,我的读书识字计划也被搁浅下来,偶尔魏野也会关心地过来教授我一些新的东西。 魏野会捣腾许多奇门遁甲之术,我怎么学也学不会那些,索性不再折腾。 我的日子倒是一日一日的越发舒服自在,而北凉的局势却不太好,战场上的情况更加凶险了,公主不能常常再回到王都来。 康平二十三年,八月。中原的十万大军直逼北凉王都塞上。 公主开始驻扎在塞上,三五个月才回到王都里来。 我见到公主的机会更加少了,而魏野也常常不见人影。 公主嘱咐魏野驻守王都吗,因此更多的时候,魏野也常在王城外操兵训练,镇压安顿流民百姓以及安抚外族部落,又或是奔波于城外寻求粮草招兵买马。 他总是很忙很忙,忙得我和他三日也不曾说上一句话。 随着战事严峻,北凉王城内也都是人心惶惶,流民遍地。 我想为这个王朝也做些什么,所以自己也到城外支了个小摊子,用浅薄的医术为灾民们看病问诊。我会的不多,日日看着流民增加,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记得我初到王都的时候,郊原上还到处是成群的牛羊、欢歌载物的人群,随着战事的加紧,如今的草原上只有长不出草的荒野和遍地的枯骨黄土,风一吹,野草晃动发出哀怨的哭泣声,整个北凉城都包围惶恐不安中。 时间飞逝,我也早已经不是那当年那个稚嫩的小姑娘。 北凉这一仗打了很久很久,就到我都快忘了以前我刚到北凉的时候。 现在的我鲜少能见到魏野,有机会到魏野身边的时候,他也总是沉默着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他眼里的阴郁越发深厚了,有时候我叫他,他也愣神听不见。 我不知道魏野是不是在担忧公主,又或许在担忧着流离失所的百姓和伤兵。 …… 这日,魏野难得有了空待在他房中。 我满心欢喜准备了许多以往他爱吃的食物,提着食盒走进他房中的时候,我发现他正趴在书桌前,他门前摆放着一本立的书遮挡了他半个脑袋。 狭小的屋子里堆满了如山的书籍和满地的木屑,一些未完工的机甲七零八落堆积在各个地方,几乎没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我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才发现魏野似乎是睡着了,睡梦中还紧紧皱着眉。 我放下食盒,从旁边取下一件衣服盖到他身上,即便我小心翼翼,还是打扰到他。 魏野抬起眼睛来看我,瞧见我来他低声询问:“你怎么来了,我睡了多久了。” “我做了些饭食,来时瞧见您睡着了才想着拿件衣服披上,未想打扰您休息了。”我轻声道,看着他眼底淡淡的窝青有些自责。 魏野摇了摇头,“不碍事。” 他提起精神来,简单舒展一下又开始看起那些兵书。 我撇头看了看搁置在一边的食盒,想了想还是把食盒拿了过来,“将军不妨先吃点东西吧,都是您爱吃的。” 我欲要打开食盒,动作间,魏野看见了我手上的淤伤,眉眼微微沉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目光反应过来,迅速把手藏在了身后,魏野头也不抬只是问道: “手怎么伤了?” 我摇了摇头,“不碍事。待会儿我回去涂点药膏就好了。” “下次不要再做这些了。府中有专门的厨子。我和公主从未把你当成婢女看待,你不必小心翼翼的为我做这些。” 魏野搁置下手中的书,郑重其事地看着,狭长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决厉,他一向都是不苟言笑的。 我却不怕,抿唇笑了笑:“我知道啊,公主教我骑马射箭认字,您教我琴棋书画,这些哪是一个下人能够学到的。” “只是也让我做些什么吧,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如今所有人都在为北凉而努力着,我什么也不会,唯独能做些羹食,缝补些衣裳得了空再给营外驻扎的伤兵们送去。 魏野不再反驳我,他又扭头去看他那些摆满桌子的兵书,随后摊开一片空地,他将食盒打开,把几碟精致的小菜摆放出来。 等到魏野把食碟摆放好,我就想着退出去,没挪动几步,魏野随后又拉来了一张凳子,对着我说: “一起吃吧,菜肴做的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要是浪费了多可惜。” 我本能地拒绝,可是转念一向,这是难有的机会能够陪他一起进食,恐怕以后不再有了,也不再推脱了。 小小的案牍上,全然是书的泛黄腐朽的气味萦绕着一股浓浓的墨香,盖住了食物本来的味道,这种混杂的味道并不好闻,然而我却笑了笑,心里觉得无比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