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艾尔文斯：“……咳。”
艾尔文斯：“这个……”
风时：“……？”
他原本只是发现了问一句，随便解释一下也就过去了，然而精灵却是这样的反应。
他立刻双手叉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艾尔文斯搬出他曾经说过的话：“您说我可以屏蔽您的。”
一边说着一边试着逃进另间屋子里。
“可是你也说了不屏蔽我的，”风时追着他，“你之前一直不屏蔽我的，然而现在却突然把我给屏蔽了……”
所以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抓住他，扳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向后回过身来，用力眨眨眼睛，在眼眶里蕴出一点儿水光，“你变了，你不爱我了，你过去不是这样子的。”
艾尔文斯：“……不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台词，先生！”
“——那你给我说究竟是怎么了嘛。”
艾尔文斯和他说。
“好吧，是这样的，先生，那天、那天我看到了一个本子来着……”他低下头去，“就是一个……魅魔的本子。您懂的。看完之后就……”
“哈？！”风时一听，双眼立刻放光，“本子，还是魅魔的……快，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一边嚷着一边探身过去点亮他的终端。“没有了，”艾尔文斯摊手，“我是不会在设备上存这种东西的。”
风时顿时失望极了，“——嘤。”
然后抓着他的衣襟摇晃，“那你给我说说那个本子都画了些什么。”
艾尔文斯：“……”
艾尔文斯把脸撇到一旁。
“艾文！”
“……所以我才屏蔽你的，先生！看不正经的本子，看完之后还控制不住胡思乱想，是我不对。但是，您又总是这么宠着我……刚刚还学乱七八糟的台词，把本子内容给您知道，您完全做得出现实还原一遍的操作——不要低估您的可爱程度！”艾尔文斯抬手摸了摸鼻子，提醒他那天画写真发生的事，“到时候把持不住可就糟了。”
“哇，原来这本子的剧情还可以还原出来的吗？”风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快，艾文，快讲……别担心，我们可以把持得住的，你忘了吗，你的导师的意志是多么坚定啊！”
艾尔文斯：“…………”
他转回来，捉住风时双手交叉按到他的怀里，“——发展到将要把持不住的阶段，然后再强行把持住，那岂不是更难受吗，先生？”
“……！”
风时噎住，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是对的。
而后他看向他，习惯性地，就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唇瓣微动了一下，却是并没有发出声音。
旋即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便转到了一旁去。
银发像是星光从他耳际垂落。他浓密的羽睫真的染上水光了。
艾尔文斯把他抱在怀里。
“等我，先生，”他说出他所没能说出口的话，“等把神格拿回来就好了。”
——他现在已经离它越来越近了。
……
拉斐尔开始了调查。调查导师身边有关神明的特殊的物品，同时他也希望能够弄清楚战神之死的根由来去，以及卢西恩本康华里在这场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作为与神明关系菲浅的天界生物，同时还是使用神圣魔法的圣武士，他可以非常自然地向导师提出大量有关神明的问题。观察他对一些话题的反应，猜测，推论，通过对语言的设计，从多个侧面进行验证。
不得不说，康华里掩饰得很好——如果他没有从他的神选朋友那里得知战神之死的真相，那么他必不可能发现他一闪而过的隐秘的恐惧、心虚……更多的信息。
康华里参与了这件事。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原本还以为他并没有直接参与，手里的神明的物品是后续辗转得来……明知道那应当归予神明，但却动了贪念想要据为已有，所以，他才会对他天然地感到嫌恶。
如今再看，如果仅仅是贪婪，他或许会嫌恶，但绝不会嫌恶到这种程度。
能让他如此嫌恶，简直到深恶痛绝的地步，只能是因为——他曾弑神。
想明白、或说是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真相的那天，拉斐尔一个人在天台上站了一整晚。烟蒂他脚下积成了小山。
次日他去找他的精灵朋友。想要和他一起消化这分震撼，然而，艾尔文斯对此的反应却是毫不意外。
“他是近代人，但却强得像是古代的强者那样，可想而知放在当时那个年代他也是顶尖儿的强者……顶尖强者人数不会多。而弑神，就算神明受到了死亡重创，也绝不是一般强者能对付得了的。更不用说那还是战争之神。所以，一定有大量顶尖强者参与了弑神一事，再联系起顶尖强者本身人数不多……他参与弑神的几率是相当大的。
“这就像你在一个口袋里放进几个白球和一大堆的红球，伸手抽一个……再联系起你天然排斥他，答案其实单推也能确定了。”
看着天使圣武士僵在那里，双唇微微颤抖，艾尔文斯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拉斐尔，尽管答案明摆在这里，但你却忽视了它，是因为这件事从情感上实在是太难接受。”
真的是太难接受。拉斐尔接下来的很多天干什么都不在状态。拉布拉特几个都很是担心，“怎么了，老大，像是丢了魂儿似的。”“是发生了什么吗？你和我们说。”“没什么是大家伙一起想办法解决不了的。”
……这事还真解决不了，拉斐尔讥嘲地想道，“没事。”他冷淡地说。
康华里参与了对战争之神的谋杀……夺取了神明的物品。那会是什么？他收他这个天使作弟子，又想干什么？
必须弄明白这些问题。拉斐尔这一刻方才真切意识到这场调查的危险。他面对的是一个传奇强者，连神明都敢弑杀，如果让他发现，他已经知晓了他的真面目……
——康华里可能要发现了。拉斐尔在又上了几节课后意识到。知道了他参与弑神，他对他就很难像过去那样。细节是会体现出来的。
但他也不确定他是是否真的发现，于是只能格外小心谨慎，尽力让自己的表现看不出异常。
每次与康华里接触，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踏错即堕深渊。而他的精灵朋友只需要对他得来的情报提供分析，相比之下实在是轻松极了。
……说起来，他还是战争神选呢。
拉斐尔当然会感到不平衡。不过不平衡归不平衡，他并没有拉艾尔文斯下水的想法。抛开义气不谈，他因为天使的种族被康华里盯上，只有艾尔文斯知道这位战士院长楚楚衣冠之下所隐藏着的，能够在这件事上为他提供帮助，除他之外，再没有人会相信他。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康华里永远也不会知道还有一位真正的战争神选的存在。
然而这天，康华里给他上课，却是突然问道：“我听说，术士院的那个精灵，艾尔文斯温斯顿，好像是战争神选啊？”
第212章
拉斐尔当时心里就是咯噔的一声。
他整理衣甲的动作慢下来。
“明明是个术士，但却是个近战……很有意思，”后面康华里接着说道，“我看了他的一些战斗录像，他对近身格斗也是有一套章法的……战争之神啊是战士的神明，如果他真的是神选的话，我和术士那边协调一下，把他也要过来怎么样啊？”
……一开口就是“把他也给要过来”，这算什么，被迫同舟共济吗？这是必须谨慎回答的问题。但他也不敢太久地沉默，于是说道，“他呀……”
“是啊。你和他很熟吧？当时你们两个一起赖在快速提升班上课，被莫桑迦德给逮着，”康华里说道，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我去把他也给要过来，你就不是我这儿最小的了。”
拉斐尔转回身来，唇角挑出笑容，他担心一直背对着导师说话会被他认为心虚——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显见他已做了一番调查，“听起来很不错。但是，先生，他不是战争神选。”
前战争神选看着他，灰金色的眼睛流转着幽深的光，“……哦？”
背脊泛出冷汗，被冷空气吹出刺骨的凉意，拉斐尔监视着每一束肌肉，生怕脸上的表情被他看异样：
“确实是有这种说法，说他是战争神选……只是但凡有人冒尖，都会有一堆人说他是战争神选，”他摇了摇头，“也有人这么说我来着，您知道的，我不是……我还是天使呢。那只不过是他们惯例说说罢了。”
“这样。”
“是的。”拉斐尔说道，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
而后他又转回去，用尽可能自然的动作装备上黑钢打就的负重。身后导师没有再说话，看他作训用的特制衣甲已经尽数穿戴好，便带他开始了今天的课程。
拉斐尔一边训练，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复盘他所说的话，是否存在批漏，有没有哪里不合适。越想越觉得他的应对是那么糟糕。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说些什么补救一下，但又觉得，也许康华里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呢？如今话题已经过去，他再次提起，反而会让他开始在意……说起来，他最后强调的那一句“他不是”，就已经显得有点刻意了。
最终他没有再说。他没说康华里也没有再提。两人好多天方才见一次，一次训练也持续好多天——倘若一次课程就上那么一会儿两会儿，康华里根本不值当从魔力场里出来一次——后续的那些天里，他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拉斐尔慢慢地放下心来。导师应该就是随口一问，艾尔文斯成绩优秀，还是精灵特殊种族，同时又是个近战对路子，他动了收徒的心思也是挺正常的。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康华里在回去之后，并没有像惯常那样休养生息进入沉眠，而是琢磨起了艾尔文斯。
……最近一段时间隐隐感到有点不安，但却弄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阿修琉斯阴影总是笼罩在他的头顶——衪没有死，只要神格还在，衪便不会死。衪只是逃到了一个他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终有一天，他将再次归来——尽管他已成为魅魔，成为魅魔等阶受到压制，不会再是他的对手，但他还是深深地在意这一点。
康华里留意起与神明有关的事。
不得不说，阿修琉斯躲得是相当地深，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只有令人津津乐道的几位疑似神选。精灵在一群人类中是那么引人注目。康华里自然而然地对他多加了一些关注，巧在他新收进门的天使和这个精灵很熟……他正好问问他。
也确实是随口一问。但拉斐尔的反应却让他留上了心。略有些不自然的沉默，最后又说了一遍的显得有些刻意的强调……所以那个精灵到底是不是战争神选？他的这个小弟子，他一向觉得他不错的，又在瞒着他些什么？
……如果精灵真的是战争神选，那么他也许是有渠道知晓当年发生了些什么。拉斐尔和他一个地方出来的，一起赖在快速提升课的后进班——后进班上课的那场地他是知道的，两人搭伙这么多年，那真的是过命的交情，导师的身份当然要保密，但对他那还不是照样说。只要一说，在一块儿一对……
康华里顺着往前想。越想越觉得拉斐尔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不对。具体他也说不出来，但总之和过去感觉不大一样。如果他真的是知道了，那么，这也就说得通了。
上课时间他沉住了气。没有再多问。如果天使铁心瞒他，他问也没用。他还需要得到他的认同——完美觉醒的纯血天使，目前世上就这一个，不能把脸撕破。到底是不是，回去查一下也就是了。
问题是怎么查，拉斐尔说得没错，作为唯一现身参战的神明，阿修琉斯在泽坦人的认知中有着其它的神明都没有的高存在感，但凡有人在战斗领域展现出超群的天赋，都会有大堆人觉得是战争神选——真心认定，很多时候还会给出一系列相当具有说服力的“实证”，他在过去不知被这些证据给骗了多少次、浪费了多少的时间与精力在里面。可见“认定是”并不等于“真就是”，他得保证查到的答案就是正确的答案。
一时想不出能够排除掉干扰证据的办法，康华里点亮了终端，打开了论坛。
……现今是网络时代，作为传奇强者也要与时俱进，会使用网络工具为目的达成增加便利。也许根本不要那么麻烦，先到网上搜索一下这个精灵的信息，以他在这方面的眼力，没准儿看着看着心里就有数了。
关键词键入搜索框。点击执行，立刻便有大量结果跳了出来。
康华里看了一眼：“？”
然后又看了一眼：“？？？”
接着又向后翻了几页：“？？？？？”
作为传奇强者，康华里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看着那满屏满屏，不堪入目、让人看着甚至怀疑想象力极限的某个的精灵的黑料，康华里当时就懵逼了。
第213章
他应该看到的是什么？
——是狂热的粉丝，忠实的拥趸，关于他生平成就与非凡之处的罗列，以及他必定是战争神选的论证与分析。
然而他看到了些什么？
黑料，黑料，全特么是黑料！
实不相瞒，康华里早就做好了在无穷无尽的花样吹捧中沙里淘金的心理准备，尽管以他的眼力完全可以做到把大部分的虚假信息一眼排除，在剩下里面那些疑似为真的信息里面翻检也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然而现在……
康华里恍恍惚惚，但还是非常敬业地开始了屎里淘金。毕竟这个精灵确实值得在意，与纯血天使的熟识更让他到底是不是神选关系重大。他倒退回首页，把搜索结果逐个点开。
那些过于不堪入目的、让人怀疑想象力极限的黑料，他判断基本上都是假的，实在是过于离谱，以至于不可能在一位实力强劲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天才的人身上发生，应该只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添油加醋故甚其辞为了博取眼球不惮突破下限的跟风黑。但也有一些东西有点意思——从细节上可以判断，这是他身边的人爆出来的。很多是他成长期间在家里的事。如果不是和他熟悉到了一定的程度，不可能知道这些信息。
还有一点非常值得在意，那就是精灵全程没有现身出来，对这些攻击他言论进行驳斥。康华里顺着时间线来梳理，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站出来，及时进行澄清，那么后续的跟风黑必然不至于发酵到如此离谱的程度。
他为什么不站出来呢？他的小弟子，拉斐尔当时都发了帖子，为他说话，结果也被挖出黑历史（康华里点进仔细看了一看，抽烟喝酒收保护费，这对于圣武士来说似乎有点过于离经叛道，但对于战士而言根本算不了什么），跟着一起挨了好一顿的骂。而他本人却不站出来——哪怕连累朋友被黑挨骂，也不站出来——为什么？
……他不上网，不知道他在网上被黑成了这副模样吗？又不像他们这些老古董，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眠，现在的年轻人不可能不上网，断离社交网络的。他必然知道。知道还不站出来……这只能说明，他是特意这么做，是经过了一番衡量的。
所谓衡量，即是对行为的损失与收益进行对比。他站出来澄清，带来的损失远远大于收益。
什么情况下，出面澄清的损失会远远大于放任这些言论随意发散呢？
答案很简单，无效的澄清——他的澄清根本驳斥不了抹黑的言论，因为那根本不是抹黑，而是对事实的叙述。
比起洗不白还硬要洗，缄口不言让事件的热度快些过去反而是更加明智的选择。而事实也正是如此，他所看到的那些料绝大多数都是很多年前集中爆出来的。后续虽说每有新生入学，对上古种族产生兴趣在论坛里提问，下方都会有人翻出这些老料对新生进行科普，但已翻不起太大的风浪，只能算是小小的水花打起个漩涡，然后便过去了。
康华里把网页关掉，抬手揉了揉额角。
紧皱的眉心不觉间已舒展开来。
这个精灵的人品确实不行。天赋是不错，但放眼泽坦天赋不错的人多了出去了，也算不了什么。阿修琉斯在他这里栽了跟头，对下一个神选的人品那必然是非常挑剔的。他是精灵又怎样？拉斐尔还是天使呢不也没被看上，所以，没必要再调查什么了——他必不可能是战争神选。
……他不是战争神选，面对他的问题，拉斐尔当时又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反应呢？以及，他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
康华里再次回想复现那一日的情景。先是沉默，而后是有点刻意的强调……关于这个精灵，他说的明明是实话，为什么会有这种仿佛心虚的表现？
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他原本打算说的其实是假话！
告诉他没错，这个精灵就是战争神选，那么他就会把他也收进门当弟子。生死与共的朋友，能够拜在一个导师门下一起学习，那当然是令人开心的，更不用说，这位导师还是一个传奇强者——别说现在，就连古代，那繁荣的魔法纪元，又能有几个人得一个传奇强者当导师呢？
所以他原本是想要骗他，但最终却没有这么做。这可以解释他不自然的沉默。而末尾的那句强调，则显现出他的决心——在经过动摇与挣扎之后，他终究还是在朋友与导师之间，选择了他这个导师！
这么想着康华里不禁感动。无法无天的不良，圣武士的戒律被他给犯了个遍，但却独独不愿欺骗导师……这么想来，他这段时间的异常……哪里有什么异常，根本就是他想多了，硬要说的话，只是他对他的尊重比其它的弟子都多了点。
之前收的那些弟子，最初见面时在他面前也是非常地拘谨，一言一行都相当地客气，但随着时间过去，和他混得熟了，都会变得随意很多。唯独这个小弟子，虽然是个不良，但对他却是始终贯一的恭敬，随着时间过去，那种客气甚至还更多了。
隐秘的兴奋让康华里的双手微微颤抖。这是否意味着……
拉斐尔发现他的导师对他越来越好了……具体表现在给予他的越来越多。
不止有尽心的教导，甚至还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魔法材料为他提升作为辅助。都是极其珍惜的魔法耗材，他拿着感到烫手极了，“学长学姐们都有吗？”
“他们啊……”康华里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有他们的，你就不用管了。”
……这说明他们是没有的。拉斐尔推辞不受，但康华里硬给，于是只好要了。教导，魔材……康华里甚至还带他离岛出任务，“这次有任务，没法给你上课了，你跟过来随便学点。”
传奇强者的任务，那得是什么级别，“我不会给您拖后腿吗，先生？”
“——导师带学生，没有拖后腿一说。”
曾经的人类神选豪言说道，灰金色的双眸战意燃烧烈火。乌斯卡战斗序列在他身前如齑粉般灰飞烟灭，拉斐尔尚且参与不了这种层次的战斗，他站在保护的结界里，虹膜上映出导师的身影伟岸有如山岳。
回去之后，拉斐尔辗转反侧，又是整夜的睡不着，感到难受极了。
头一次，在两次课程之间，他没有去找他的精灵朋友。
第214章
康华里需要沉眠，两节课程间隔的时间长，每次上完一次课之后，拉斐尔都会约艾尔文斯见一面，带给他导师最新的情报，然后两人在一起分析。
可这一次，他却不再想把导师的事情拿出来分析了。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再往后是许多次。时间一天天过去，拉斐尔有很久都没有再去见艾尔文斯。
艾尔文斯这天主动来见了他。
“嘿，拉斐尔，你这段时间在忙吗？”
“这个……”
拉斐尔下意识看了看戴在手腕的终端。
……他不止没有见他，还没有回复他发给他的消息。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解释。
艾尔文斯微微摇了摇头。
“好吧。我明白了。”
几分钟后，两人坐在了幻术系的迷雾之息酒吧。
“……68个阿尔法战斗序列，21个卡尔罗德II型星源模组，184个黑星深广度方天基站……”铂金发色的圣武士说，“这是我看到的，还有没看到的，这些被他以霹雳手段毁灭的军事目标在全局的战斗中所将会起到的深层的作用。”
艾尔文斯静静地听着他说，轻轻摇晃着澄明的高脚杯里那淡青与湛蓝渐变的酒液，看起来并不打算发表自己的感想。
但既然已经坐在这里，拉斐尔希望能够知道他的感想，“这只是一次行动……而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有一次这样的行动。他是一个伟大的战士，有累累的功勋——这并不是溢美之辞，而是对事实的客观叙述，你能够查到，那些功勋，是切实存在，并不是编出来的，艾文。”
“是的。”艾尔文斯承认，“切实存在，而且能够查到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还有更多是出于保密的要求我们没有渠道获知的。”
“我还想说你可以委托默林海曼，让他帮忙查一下，他总是知道那么多的事，”拉斐尔因他的回答而松了一口气，“所以……有没有可能，我感觉到的，其实是假的？包括，我们这些天来所认为的……”
艾尔文斯抬起了眼睛。
“你知道那不是假的，拉斐尔。”
拉斐尔像是被刚刚喝的酒给噎到了。
“是，”他沉默了片刻，“他参与谋杀了战争之神。”
酒吧里氲氤的雾气比过往的任何一天都要稠重，稠重得简直让人无法呼吸。铂金色的发丝落到桌子上。天使圣武士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艾尔文斯平静地看着他。
“你感到很矛盾，康华里是泽坦英雄，不应该同时还是谋害神明的坏人。但实际上，反抗乌斯卡侵略者，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因为这是每一个正常的泽坦人都应该做的事。
“他所做的是应该做的。而且作为传奇强者，能做的自然更多。因此没有必要因为这一点就把他给捧得太高。他反抗乌斯卡，和他见利忘义谋害神明其实并不冲突。”
拉斐尔怔住。反抗乌斯卡侵略者是每一个正常的泽坦人都应该做的事。这一点他无法反驳。但理性层面无法反驳并不意味着情感层面就可以顺遂地接受。
他狠狠地抽了两口烟，把烟圈融进身周流逸的雾丝里。
“他谋害神明，是见利忘义。”
艾尔文斯点了点头，“是的。”
“参与了这件事的，不止他的一个。”
艾尔文斯再次点头，“是的。”
拉斐尔缓缓地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熄。
“——你之前和我说，是大量顶尖的强者，而顶尖强者人数原本不多，由此推断出来他也有参与的几率相当大。”
艾尔文斯亦将酒杯在桌子上放了下来。
他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我知道我不应该提出这样的疑问——尤其是我这条命还是战争之神给救回来的，”拉斐尔目光闪了一闪，“但是，艾文，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顶尖的这一批强者，大部分会作出谋害战争之神的决策？”
他注视着精灵那双沉碧色的眼睛，“作为那个年代生人，他们见证了战争之神为泽坦献身的始末，他们对祂的感情，显然比现代人要深得多——到了我们这个年代，战争之神已经成了遥远的传说，饶是如此，在我们眼里谋害神明的事也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为什么当初的他们，不仅一致认同，还真的这么做了？”
他甚至有所怀疑，“这真的是‘唯利是图’‘见利忘义’所可以解释的吗？”
“但是你发现了康华里在你进行相关提问的时候会显得恐惧与心虚，拉斐尔。”艾尔文斯指出，“如果不是，如果内心没藏着见不得人的龌龊，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那也有可能是其它的情绪，愧疚……或者别的什么，”拉斐尔说，“只是当时我对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所以才会作出这样的解读。”
“你之所以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因为你天然地感觉到他是如此令人憎恶。”
“因为天使天生亲近神明，更不用说战神祂还曾救了我，”拉斐尔生硬地说，“但这一切都无法解决我的疑问，艾文——就算他唯利是图好了，其它的那些强者，也都唯利是图吗？即使考虑到他们的等阶是时代的赋予以致素质不太跟得上去，但面对大是大非，我想他们还是会作出正确的选择。你知道当时的情况究竟是怎样吗？会不会是你作为神选之子，接受到的是单方面来自神明的信息，而他们之所以决定要这么做，实际上是有其充分的理由的？”
酒液猛然间从杯子里冲了出来，在空中卷出漩涡瞬间蒸发殆尽。通透的玻璃杯喀喀几声，被艾尔文斯给生生捏碎。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盯着酒杯的碎片。
碎片旋即向上升起，再次凝聚到一起。拉斐尔使用了一个修复的魔法。
“让你感到冒犯，我非常抱歉。虽然是圣武士，但我没有信仰，因为我不喜欢唯神明所是从。与此同时，我也不希望种族偏向，人情亏欠，兄弟情谊影响我作出判断，尤其是在所知信息与实际感受存在矛盾的情况下——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
艾尔文斯抬起左手，翻转过去看无名指的指背。
除了储物戒，今天他还戴了一个丑丑的十字方形的草编织戒指，这是导师今天照着教程努力编成的。……这样的战争之神不可能拯救泽坦。当时的超凡强者们如是想道，随后设局夺取了祂的神格。
要把这些告诉拉斐尔吗？导师的眼光并不差，作为曾经的神选，他毫不怀疑康华里的人格魅力。如此富有魅力，实力无比强大，更有赫赫的威名，超绝的地位……还是他的导师，这么宠爱他。
拉斐尔已经为他所深深折服。告诉他……他也许反而会认同康华里等一群人所做的。尽管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把他们出卖给导师，但透露越多不必要的风险也便会增加越多，同时，他也将无法从他那里继续获得有关神格的情报。
“对不起，拉斐尔。”艾尔文斯道，“事情的真相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但是，有一个渠道也许能让你获知它。”
“是什么？”
“——还是关于你的导师手里那件东西的调查。当然了，现在你可能并不觉得他手里会有什么东西，毕竟谋杀战争之神有可能是出于某种必要的原因。但是，他为什么要收你一个天使作弟子？他想要达成的那件有关神明的事究竟是什么，如今还是没有弄明白，不是吗？”
艾尔文斯说，“总之，把调查继续下去，便能够接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所接受的是战争之神的单方面的信息，同理，你的导师也不可能把事情的全部坦白告诉你。最终还是需要根据调查收集来的信息自行分析得出结论。如果你觉得和我持续分享情报会让你感受到压力的话，那么今后便不必把导师的事告诉我。等到调查有了结果我们再说，好吗？”
拉斐尔点了点头。“谢谢你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讨论这件事。”
艾尔文斯站起身来。
“最后额外再说一句——他用得到你，所以一切会让你感觉很好的都有可能是出于他特意的设计，安全问题任何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
拉斐尔和他握了握手，“再次感谢，我会注意。”
艾尔文斯离开了。拉斐尔在椅子上又坐了很久。
……事实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他越发地渴望知道答案，从而从这场本能与感知、神明与导师之间的矛盾的折磨中解脱。
这一日，答案终于出现了。
第215章
康华里告诉他要换个地方上课，随后打开了院长办公室里隐藏的门扉。门后是一个狭长黑暗的甬道，拉斐尔跟着他步入其中，曲折前行。
通道里没有灯盏。尽管两人都拥有夜视的能力，拉斐尔还是在掌心聚起了明耀的光。光线驱散黑暗，透入一层层扭曲的空间。
像是穿越了异重域界，但拉斐尔依然能够明晰地感受到与主位面的牵联。他询问康华里这是哪里，但是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一路向前走了很久很久，视野逐渐变得开阔，最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厅殿。
华丽堂皇的半柱支撑着墙壁，中间壁画色彩鲜艳，描绘着一幕幕战争的场景。永不熄灭的火焰在灯座上摇曳着，让精致的雕纹看上去光影分明。
……看起来是一座战争神殿，但与他既往所知的神殿又有所不同，拉斐尔有心去比较一下具体的差异，但却又被新的事物吸走了注意——光滑平整带着金属质感的地板上绘制着复杂的能量回路，纵横交错的能量节点上空灵的魔法光尘时而游走时而悬停，这所神殿里布置着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法阵中央是耀眼的光——当这光辉映入他眼眸的一刻，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玄妙难言的悸动。
天生的吸引，几乎是立刻便让他明白了，这便是导师从神明那里得来的——他所要找的东西。
只是，那究竟是什么？它的光辉实在是太耀眼了——并不是神圣的辉光，而是燃烧的轮廓。火焰扭曲了空气，以至于他无法确知具体。他下意识地向前走去。当脚尖踏上暗金色的能量阵纹，步子却又猛然顿住。
……不能再向前了，他本能地明白。天界生物与神明天生亲近，同时也比其它族种更能敏锐地感知到神明的危险。如此，他们方可与神明既亲近又不至于太近，保持合适的距离以免受到神性的污染。这个法阵有隔绝的作用，保护着内部的神之遗物，亦保护着如他般的外来者。强行踏入其中，将自己暴露在神之器物的辐射下，迎来的后果将会是可怕而无法想象的。
而几乎是同时，康华里伸手过来，一把将他拉住了，“不能！”他说道，“你等阶太低了。”
没有感觉到他继续向前的力量，康华里略微有些错愕，不过旋即便明白过来，复把手放下。
拉斐尔向后退开，抬手按了按心口，压下那不安分跳动着的心脏，“先生，”他问道，“那是什么？”
“神之遗物，”康华里说，“那一日，阿修琉斯陨落在萨丁拉克星域。漫天的炮火之中，有无数流星堕向大地。那是祂的遗物……很多势力都有得获。你是从莱蒙德基地出来的。我印象他们也保管有类似的东西。”
“是的，他们保管着一块守护之盾的碎片，我们还曾前往瞻仰，”拉斐尔说，“可这一件，给人的感觉和守护之盾不一样。”
他收回目光，看向导师，“它又是什么的碎片呢？”
康华里摇了摇头，没有作出回复。
……如此他显然便不该再问下去，可答案已经近在咫尺，“杀伐之剑？胜利之冠？”他猜测，“还是说……它是战争之神的圣骸？”
“不清楚，拉斐尔。”康华里目光深沉，神情严肃，“借着从乌斯卡人那里获得的情报，人类对神明的了解有了跨越性的发展，但即使如此，所知之也相当地有限。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它和一般的神之金属确实有所不同。但不管怎样，你作为天使，它对你应该有帮助。”
“谢谢您，先生。”拉斐尔低下头去，明白他的问题必须结束了，“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就像平时一样做，”康华里取出垫子放在地板上，“——你们圣武士的功课。”
“诶！”拉斐尔微怔了一下，“灵修吗？”
灵修是灵性的修行，圣武士与白魔法师通过静思与冥想来进行的长期功课，“你看，我是一个战士，在你们圣武士的专职领域也没什么好教你的，唯一能做的，只有给你提供修行环境了。”康华里笑着说。
拉斐尔在垫子上坐下来，揉了揉眼尾，难以抑制心潮的澎湃。
他知道他不该——那件东西取之不义，是导师谋杀了战争之神而后夺来的。这些天来，他想尽了办法调查它……调查一无所获，谁能想到，如今导师为了他的修行，主动把它给拿了出来。
澄透的光圈在他头顶浮现。圣白的羽翼在背后蓬散开来。神圣之力是此充郁……只是稍稍引动，便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他所知的、所曾去过的任何地方，所能提供的助益都无法与这里相比。
……所以，这便是他一个战士，突破重重阻力也要收他一个圣武士当弟子的原因吗？根本没有什么筹谋算计，单纯只是他可以教他，他这里甚至比魔武者学院还要更加适合他，仅此而已。
拉斐尔为他最初的猜测，以及后续找艾尔文斯所说的那些感到深深的惭愧。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龌龊。
就算导师罪孽滔天，他对他也没得说。更何况，他真的是罪孽滔天吗？……当世最强的一批高手，绝大多数作出了弑杀神明的决策，这里面真的没有隐情吗？
灵修是不可以有这么多的乱七八糟的想法的。拉斐尔努力收摄心神。
意识海终于清空，他进入玄妙而又空灵的状态，感知的能力因之变得格外清晰。神圣的力量在向他汇集，仿佛作为交换，同时也有一种物质从他身上逸散出去……不，那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它像雾丝般在精神的深海里袅袅地飘游，寻找同类的力量凝聚，最终，勾勒出一个轮廓。
如烟云般飘渺、如迷雾朦胧……但陡然之间，却又在他心灵的视景里全然成形。
——那是一尊神明的巨像，至高无上，释放出万丈的光芒。他听到战角声，欢呼声，喊杀声，爆炸声……烟与火与风与光，战袍在飘扬，衪执长刀，迎向乌斯卡标志性的遮天蔽日的舰队。
是战争之神……过往从未见过的，使用长刀的战争之神。拉斐尔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悚然向上抬起头来。
抬头是并不存在的动作，更确切地说，是凝聚了心灵的目光。随着视角快速拉近，他看到——这位战争之神，是卢西恩本康华里——他的导师的形象。
第216章
拉斐尔愣住，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会看到导师的形象？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次归为潜意识的胡思乱想。表层的思维即使清空，但导师依然存留在他的潜意识里，灵修的过程中因潜意识残留的信息而看到各种荒诞异象实属寻常。
但理智却依然深深不安，告诉他事情恐怕并不是这样。由他的心灵领域释出的精神力量，首先，有一个寻找类似的力量扫拢凝聚的过程……归拢形成轮廓，而后全然成形，他所看到的，单纯只是源于他个人的想象？
拉斐尔调整呼吸，清空杂念，再次沉潜进灵修的状态里。
神圣的元素向他汇集。这一次用了一些时间，他才感受到精神力量的外逸。像雾丝一般游曳着，相比之前，它变得脆弱而且断续。
但最终，还是再度与同类的力量汇聚。
而后形成轮廓，飘渺朦胧，影影绰绰。他盯着它，努力地辨认。
并不能从中发现其与导师的相似——导师的形象再也不复出现了。
刚刚所看到的仿佛只是幻觉，可它是如此鲜明，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将其从脑海里抹除。
并且不受控制地，又思索起更多。
精神的力量，向一起凝聚，勾勒出轮廓，这个过程……似乎理解为这是信徒对战争之神的追思，可是，他却并不能感知到衪的气息——他绝不会忘记衪的气息！所能感受到的气息，表面是与衪存在一定的相似，然而内里，却是陌生的。
那分相似应该只是源于衪的遗物。而内里的陌生，才是真正的……等等！他的精神力为什么会与它们归拢，并向一个共同体上凝聚？
难道说……？！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刻，精神的游丝陡然间断开。心灵的视景归为空旷的虚无。他不再能感觉到同类的力量的存在，也不再能够感知到那神秘的轮廓了。
拉斐尔抬手按住心口，圣白的双翼原本蓬松的羽毛收拢如铠甲般紧贴。
他想要问一下……这种行为存在风险，但他还是渴望能够从导师那里得到答案。要怎样开口，才能把风险压到尽可能小的程度，不至于让导师有所怀疑呢？
拉斐尔思索着，突然发觉圣殿里安静得有点诡异。他试探着左右看去。
神明的遗物悬浮在魔法阵的中心，静静燃烧着释放出定恒的光辉。
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导师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莫名地，拉斐尔松了一口气，而后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记得刚刚踏入这里时的感觉。这个神殿，和他过往所见的都不一样……
从左首走到右首，拉斐尔好像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了。不同于一般的战争神殿，壁画往往会绘制泽坦史上知名的那些战役，这座神殿的壁画，时间线都在近现代，所呈现的都是对抗乌斯卡侵略者的场景。这就使得它整体的色调首先是不同的。其次，这些壁画……
拉斐尔一幅幅地看过去。这些壁画每一幅制作都很精良，场景恢弘，气势磅礴，连起来看完全称得上是一部抗争的史诗，可是，却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少了那些异种族吗？精灵与矮人，兽人与巨龙，天使与恶魔……全都是人类就显得有些单调？可是这些魔法生物早已在时光的长河中消匿不见，许多神殿的壁画也是只有人类的，并不会带给他仿佛少了些什么的感觉。
所有的壁画都已看尽，拉斐尔脚步停住，皱眉思索。
像是一道闪电从脑海里划过，突然间，他明白了。
不是什么一时间难以记起的细节，而是最主要的战争之神——战争壁画，居然少了这位主宰战争的神明！
衪不会参战，但总要在画面最主要的地方出现，以一种疏漠的目光俯瞰着战火燃烧的大地。可这里的壁画却并没有衪的存在——初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所有的战役都发生在近现代，他的潜意识里知道那时神明已经死去。然而，同样是近现代的战役，战争之神所参与的、那悲歌慷慨的神陨之战，却没有出现在这些壁画里，以至于，所有的壁画，都没有衪的出现。
就算是作为前情提要，也该把最后一战给呈现一下的……然而实际上却没有。为什么？
洁白的羽翼洒下神圣的魔法光尘。拉斐尔倏地升起到半空，视线将整个神殿快速扫过。
——不止是壁画中缺失了出场。整座神殿都没有战神的哪怕一个圣像。壁画整体的色调应该只是末节，这才是他会觉得这座神殿异样的真正的原因——怎会有战争神殿没有战争之神呢？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魔法阵中心那燃烧的炽盛的光亮。
难道说，这件遗物起到了象征的效果？有遗物摆在这里，就没必要再给神明立像了？
……这样的解释未免也太牵强了。要知道圣像这种东西在神殿里一向是不嫌多的。
一阵寒意从脊骨尾梢泛起。拉斐尔不想多想，可他无法做到不去多想——
首先，导师参与了弑神，那件东西是他从神明那里亲手夺来的，可面对他的问题，他却说他也不清楚那是究竟是什么；他在这里灵修，产生了信仰的力量，并与相同的信仰汇聚，凝现出一个特殊的集合……而后他看到了导师神明化的形象；再联系起，这个战争神殿里，没有战争之神的哪怕一个圣像……
他的导师，其实是想要——
突然间，空间波动出涟漪，他的导师，康华里在他身后出现了。
拉斐尔整个定住。悄无声息地，他起抬手，将唇角向上一点点推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向后转回来身来。
“先生。”
康华里含笑点了点头，“感觉如何？”
“太棒了！”拉斐尔道，“我在过往从来没有感觉这么棒过。”
“那就好。”康华里说。
拉斐尔迈步走回来。“我中间休息一下。这里的增益太强了，反而感觉精神上的负担比平时要大一点。很难保持平衡的样子，我想应该是等阶太低的缘故。”
“毕竟是直面神明的遗物。”
“那种感觉……让我记起了第一次展开翅膀飞起来，”拉斐尔说，敛起双翼，再复在垫子上坐下，“……刚我四处走了一走，看那些壁画，感觉这里有点奇怪。”
康华里也坐下在了他的对面，“哦？”
“这是个神殿，战争神殿，没错吧？”拉斐尔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表情，“为什么战争神殿里会没有战争之神的圣像呢？”
康华里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自然。“果然一来就发现了，”他笑着说，“我还想着，你激动之下，可能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从而可以把这事留着晚些时候再告诉你……因为这个，它是非常让人难以接受的。”
拉斐尔坐直了身体。他发现，原来他是这么希望能够一个能够交一切都完美地进行解释的答案，从而推翻那过于可怕的猜测，“您请说？”
“让我想想，这事可不好说……该怎么说呢？”康华里扶住额头，指尖用力揉搓眉心，“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一本书，叫做《起底阿修琉斯——神明还是奴隶》。”
“呃，”拉斐尔目光向一旁转过，“有看过。”
“那就好办了，”康华里呼出一口气，“这本书的观点，你怎么看？”
拉斐尔思考了片刻给出回答：“会出现这样的观点，完全可怕理解。神明也会死——前有战争之神，后有被乌斯卡屠戮的其它的神明。尽管我们都相信神明的死亡和一般的死亡不一样，衪们还会再次归来，但仅仅‘神也会死’这一点，就足以破灭泽坦人心目中神明那至高无上的形象。而乌斯卡人对泽坦的文化清洗与信仰灭绝，更让许多法师相信神明——他们把神明归类为‘神性生命’——是由人类的信仰所创造出来的，也就是，先有人类，而后才有神明。再说我们，圣武士、白魔法师，明明神明已经不在了，或是不信仰神明单纯只是认同信条，依然可以正常使用按照一贯所说是由神明所赐予的法术……一切种种，都说明，有这样的观点出现，也是有其现实依据的。”
康华里看着他，双脸露出笑容。
“也就是说，对于这种观点，你其实是认同的。”
拉斐尔犹豫了一下：“我……”
“——只是情感上难以接受。”康华里总结说。
拉斐尔默然。他没有信仰，对于神明其实没有太多的感情。如果换作之前……他必然会旗帜鲜明地对书中观点表示赞同。然而，经历了血脉觉醒，是战争之神亲手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他终究还是希望，事情并不像书中所说那样。
“是这样的，拉斐尔，”康华里说，“事情就像书中所说那样。”
“……”天使圣武士垂下了他那双铂金色的眼睛。
“在神殿里设置神明的圣像，人们寄托哀思的同时，信仰之力也将获得明确的流向。随着信仰聚集，神明将再次归来——但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相信，神明祂不愿归来，不愿再做凡人的奴隶。”
康华里说道，站起身来，向他伸出了手。
拉斐尔微怔，拉住了他的手，跟着站起身。
康华里带他前去观看周围墙壁的壁画。
“凡人只负责祈祷，让神明流血战斗。这对吗？这当然不对！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指给他看壁画上的战争场景，一幕一幕，波澜壮阔，但只有凡人，而再没有神明，“这才是正确的，同时也是神明所希望的——万千凡人，展现出真正的勇气，以自己的力量，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祂已死去……祂将永远死去。不要再呼唤战争之神。请每个人——都成为战争之神。”
第217章
“每个人，都成为战争之神……”
拉斐尔轻轻抚过壁画上英武的人类战士那高举的战盾，让高出肩膀的羽翼投下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这是多么无可挑剔的理由啊！倘若它只需要用来解释“神像缺失”的话。它是那么振聋发聩，那么震撼人心，如果他不知道其它那些更多的事，毫无疑问他会因之热泪盈眶。
很可惜，他知道。于是他只想笑。
……每个人？
明明是你想成为战争之神！
战神奴隶说为真，这便解释了当时那批顶尖强者为何会决定弑神。当独立意志汇集成乌合之众，便再也无法摆脱短视与愚蠢。行动会为他们所左右的神明永远也不可能带领泽坦赢得最终的胜利。而作为不世之才的他们，倘若能够拥有神明的力量，也许，事情便会迎来转机？
——为了泽坦！只要出发点是崇高的，龌龊的手段也便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毫无疑问，参与了这件事的许多强者必然也经历了灵魂的拷问与痛苦的挣扎，他的导师或许便是其中之一。但即使如此，他对他们也仅仅是理解而完全无法共情，讽谑的凉薄充满了他的胸臆。
因为神明祂不愿意。他当然想要相信他的话，神明甘愿永远死去……并从这一点进一步延伸，弑神并不是当时的强者自行作出的决定，而是神明向他们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因为祂知道，他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于是通过这种方式，将无上的力量向他们进行传承。
但倘若真是如此，便不会再有战争神选——他的精灵朋友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表现得那么敏感，以及，全不掩饰他的愤恨。
神明心有不甘。可以想象，当时的祂是多么痛苦。
神明，便应当为子民付出一切吗？圣职者，便应当为凡人无私奉献吗？天使，便应当对待他人仁德善良吗？这些观念为什么会形成并为大众普遍秉持？
——还不是因为这对他们有好处。
凭什么，谁也不欠谁的。就算神明是由凡人而创造，祂现身参战，直至战死，这一份恩情也还尽了。为了拯救世界（神明甚至都不住在这个世界！），他们再次、彻底地，杀死了祂。
——“为什么会谋害神明？”
——“因为有利可图。”
这是多么精准的一句话。
拉斐尔恨不得这就去找艾尔文斯，把如今所知道的这些告诉他。
但是，他的这一节课才刚刚开始。
把所有壁画都给看完，康华里带着他再次回到垫子上坐下。
“继续修行吧，”他说，“我走了。”
“呃，”拉斐尔希望他走的，现在他生怕被他发现表情的异常，但还是问道，“您刚刚也……您到哪里去呀？”
康华里笑了一笑。
“我有点事。”
其实并没有事。他回到了平日里沉眠的魔力场中坐下。
神格并不属于他，不会自发地与他建立起连接。魔法阵与魔力场强行将它和他进行关联。
通过这种关联，刚刚他接收到了信仰之力——来自天使的信仰之力！如他所想，和来自人类的信仰不同，它提供给他堪称惊人的助益。
这条路是对的。他的力量，开始以能够感知得到的速度增长……天知道他近些年来，仅仅是维持着境界不向下衰退便已是千难万难。这么多么激动人心的变化！他的神念在星空般的深海里舒展。在这心灵、精神与思想所形成的界域里，他仿佛看到，他升至传奇之上，随后晋级圣阶……最终，成为一代新神。
……但这信仰之力却不太稳定。初时非常可观，持续向上飙升，一度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高点，可紧跟着便即断开。
隔了片刻，它再次凝聚，以低缓的坡度缓慢上升，再不复先前那样惊艳，但也达到了一个还算可以的高度……只是没能持续多大一会儿，便又一次断开。
然后，他便再接收不到信仰之力了。
信仰的建立自是不会那么容易。康华里其实也清楚这事急不得。然而刚刚那增益的滋味属实让他无法忘记。在魔力场里枯坐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决定前去看看天使的情况。
天使在神殿里走动，已经结束了一次修行，开始休息。康华里明白过来为什么他这么久都再没收到信仰之力。现在他对他的信仰尚不明晰，他对他是很崇敬没错，但还不至于将他视为神明……那隐隐萌生的信仰，在他看来是荒谬的、离谱的，被归为了心绪游走间随机碰撞出的杂念。他进入灵修状态，把杂念给清除了出去。
分析问题产生原因，首先，在他的心目中战争神位早已被阿修琉斯占据，其次，自己也远远没有达到那种高度，够格成为神明。
作为解决，告诉他阿修琉斯不愿归来，不会再回到战争之神的神位；同时他的遗愿，是让凡人、所有人都成为战争之神。
——既然所有人都能成为战争之神，那么，他当然可以想象，崇敬的导师成为神明后的形象……
他看过那本书，对他的话接受度很高，所以生效应该是比较快的。
所以，康华里并没有等太久，便再次回来了。
他的心中充满期待，消化了这一切，拉斐尔再次开始的灵修，就不应该会导致信仰之力的断联了。而且相反，灵修时圣职者特别的心灵状态，会导致信仰之力犹为强烈。
然而……
半个小时过去，没有信仰之力。
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信仰之力。
又双叒……
过去未免也太久了，康华里再次来到了神殿。
铂金发色的天使坐在那里，洁白的双翼半展包裹着自己，感知到他的到来，立刻抬起了头。
“先生，”他说，“那本书写的是真的……我心里好乱啊，再也没法进入状态了。”
康华里想了一想，突然笑了。
年轻人——别说年轻人，活过漫长岁月的年长者，得知了那么惊世骇俗的真相，一时半会儿也是无法做到平静下来的。
他太急躁了……这是不应该的。必须警醒。就这样的心态，就算本来可以成神，恐怕也能硬给搞砸了。
还是等得太久了，一朝看到希望……今后，绝不可以这样。
“正常的，也是我忘了这一点……”他摆了摆手，宽和地说，“这样，回去好好平复平复心情吧。这节课我们就上到这里。”
第218章
拉斐尔从康华里那里出来。
首先是出来，然后是飞出来。魔力辉光在羽翼边缘流转，在夜幕上划成流星般的一线。
他疾速冲上高空，在云层间盘旋，让迎面的夜风吹散了一些在康华里那里始终压抑着的情绪，速度放缓下来，打开了终端。
通讯录里头像明明暗暗，拉斐尔庆幸他的精灵朋友没有离线。他点击他的头像唤出了聊天窗口，给他发了一连串的消息。
然而他没有收到回复。
拉斐尔动作顿住，这时注意到时间有点晚了。虚幻的月轮已高高悬挂在天空，将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黑石垒砌的堡垒如沉默的巨人，完全融入了夜色。兵戈相击的声音偶有响起，反而使得周遭更加静谧。
……但是，作为拥有良好生活习惯的超凡者，不至于刚才这个点就睡吧？
他把散落的发丝向耳后挂了一挂，给艾尔文斯拨去了一个通讯。
他在他那里有高优先级。就算是免打扰模式也会有铃声响起。就算已经睡了，也能把他给叫起来。拉斐尔一边等待他接听，一边往迷雾之谷方向飞去。
一直等到了另边传来忙音，超时自动挂断。
拉斐尔在空中停下，眉头皱起。
……居然还联系不上了，他这是在做什么？
……
艾尔文斯在哄风时睡觉。
今天差不到多了该吃饭的时候。某个银发魅魔和他的心心一起吃到了好吃的。原本开开心心的，但过了有一会儿，全无征兆地，整个人都蔫了。
艾尔文斯关切询问怎么了。风时摇了摇头，告诉他没有事，而后强打起精神来。但他人是精神了，紫色心心还蔫巴巴地在地上扁着……
艾尔文斯伸手过去捞起来。
风时噎住，意识到他的车车又翻了。然而面对精灵追问的目光，却是依旧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偎依向他，把他头埋在了他的肩膀。
银发像是波浪倾泻下来，洒下轻风般的凉意。艾尔文斯扣住他的手，把前方投影的番剧声音调低。
……这是又在为等阶的事情难过了？
得不到答案，唯一能做的只有猜测。最初的那些天，导师常常这样，正在做着什么事，突然就消沉下来。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从低落中走出去……已经很久没再这样过了。
莫非，是有什么东西，勾着他又想了起来？
他回想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又梳理了刚刚看过的番剧剧情……明明没有什么会对导师造成刺激才对。那么……？
艾尔文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心情低落的导师很是黏他。他做什么，他都跟在一旁粘着。艾尔文斯当然也不会把他撇到一边做自己的事。他把原本打算写的论文放到一边，抱了他在怀里轻轻地哄。就这么到了晚上，终端响了。
拉斐尔的消息。集中性地、一连发了好几条，“11111”，“在不在在不在”，“出来出来出来！……”
……久违了的联系，且措辞急切。艾尔文斯瞳孔收缩。
他明白了。
下意识地，他向怀里导师看去。而风时也正向上抬起头来。紫罗兰色的双眸与他沉碧色的眼睛短暂地相对，旋即视线又向左侧滑过。他是去看他的终端——因为听到了连续的消息提示，于是想要看看是谁给他发了些什么。
……和拉斐尔聊天是没必要避着导师的，考虑到信息安全本身他们并不使用社交工具说什么关键的话。然而现在不行——对于他的神格，他已经有所感知，看到拉斐尔急切联系他，也许会猜出什么……毕竟那可是一个纯血天使！艾尔文斯飞快地把浮窗关掉，而后给终端设了静音。
风时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垃圾信息，”艾尔文斯说道，“忘了关推送了。”
“……这样。”
风时头又垂下去，在他领口处轻轻嗅了一嗅。那里有被精灵的气息调和得清淡幽远的木质香。艾尔文斯把他抱起来。两人原本在客厅的草编织地垫上坐着，他把他抱到了里间床上。
“艾文？”
“时间不早了，先生，睡觉吧。”艾尔文斯柔柔地在他耳边哄他，“什么不开心的……饱饱地睡一觉，明天自动就好了。”
……不会好的，风时想道，攥紧了枕衾的一角。
但他并没有说，被他放到了这里，也就静静地躺着。艾尔文斯伸手把被子拉来给盖好，掉到一旁的紫色心心也捡了起来放在枕头上。
他躺在他的身边，揽着他轻轻地拍，用自己的气息把他给包裹起来。
契主的气息对魅魔所能提供的慰藉一向是极其有效的。过了一会儿，风时睡过去。
艾尔文斯又躺了片刻，一直等到他睡沉了，而后悄无声息地撤下床去，退到门外，落下了禁制。
魔法的光尘闪过，他瞬间便不见了。
迷雾之息。拉斐尔等他等得快要急死。要不是术士学院一到晚上就有暴躁龙魂在线赶人，他早冲他宿舍找他了。是以一见他过来就嚷起来，“干嘛啊！我消息都不回了。”
“终端开静音了，未承想你会来找我……毕竟我们这么多天都没再联系了，不是吗？”艾尔文斯笑了一笑，“怎样，见到那件东西了？”
“是的。见到了。”拉斐尔点头，按住了心口，那里仿佛依旧残留着那一刻的悸动，“同时也明白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目的……”
“是什么？”
拉斐尔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成神。”
艾尔文斯表现出震惊。他不确定自己震惊的程度是否合适。不过拉斐尔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他实在是憋了太多的话要和他说：
“敢想吗？——这事谁敢想！要不是亲眼看到，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往那方面猜测……他的神像，有信仰之力在凝聚……
“笑死了。战争之神是被他们给害死的，所以祂再也不出现了。他和我说什么？——衪甘愿死去，再也不回来了！呵呵。还希望衪死之后，‘每个人都成为战争之神’……话是真好听。这这便是为什么偌大一个战争神殿连一尊神像都没有了。
“……神明是凡人的奴隶，永远无法拯救世界，所以他们把为世界而战死的神明更进一步地杀死了，然后再抹消祂的存在，为了拯救世界，他们成为神明……”
说到这里，他疯狂地大笑起来，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啊，多么高尚啊！——高尚到简直没边儿了。就说，这样的世界还拯救来做什么？——还不如灭了算了！……”
艾尔文斯静静地听他讲。
原来他所以为的是这样的……因为神明是信仰的奴隶，不可能为泽坦带来最终的胜利，所以，凡人决定弑神……
他编织魔力，用多种方式为两人的座位增加了禁制。尽管特殊的迷雾能够很好地保证私密性，但考虑到两人所讨论的话题，再小心也不为过。
拉斐尔点了一根墨狄岛的烤烟在指间——在这里等他的时候点的。他来到之后就一口也没再顾上抽，纯粹自己烧完了。明灭的火星即将延到手指时他发现了这一点，暂且收住了话题，把散落的烟灰连带着寸许的烟蒂一起清扫进了烟灰缸里。
艾尔文斯做了一个清洁的手势。
“谢谢你，拉斐尔。”
“……你谢我做什么？”铂金发色的圣武士不解地抬起头来，“我都已经被他给骗了！‘一切让你感觉很好的都是他特意的设计，’你说得是真对，我还不爱听。”
艾尔文斯摇了摇头。
“谢谢你在神明和凡人——神明和世界之间，站在神明的一边。”
拉斐尔伸手探向烟盒的动作在空中凝住。
“实不相瞒，我一直对你有所保留，因为我担心，如果知道了他们弑神是为了拯救世界，那么你也许会认同他们所说的……”艾尔文斯歉然地聚起火元素，为他把新抽取的烤烟给点燃，“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发现我和你的导师两相对立，你就再也不会帮我调查那件东西了。”
“靠，你把我当什么了？！怎么可能会认同他们——请给不良天使多点信任好吗？”拉斐尔当场被他给气到拍桌，突然间，却又笑了，“好吧。当时我被康华里迷得五迷三道的，也难怪你会这么想。”
他向前倾身，“所以，你其实知道那件东西是什么？”
“……”
艾尔文斯把杯子举起，喝了口酒。
“康华里亲手从战神那里抢过来的！我问，他还在那装傻说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哪怕他随便编不出来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理由！他想让问题就此结束，应该是怕我顺着往下查……万一查出个什么，我就再也不可能信仰他了，”拉斐尔说，突然间猛醒，“等等！我猜出来了，那件东西，是不是圣骸？！”
神之躯的伟岸当然不可能只那么小小一块，再联系起这件事的参与者那么多……顺着想下去，拉斐尔只觉脊背生寒，仿佛有一条毒蛇顺着爬上来，“他们不仅杀了祂，还分割了祂的遗体！该死的。他们、他们居然——”
他想要骂脏话。但他所知的所有的污秽的词汇累加在一起也不够对此作出评价。片刻的失声过后，拉斐尔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精灵朋友，在这一刻，是那么希望他能否定他的猜测。
他如愿了。艾尔文斯缓缓地摇了摇头。
一口气猛地松下去，拉斐尔无力地靠在了椅背上。“那就好，”他用近乎恍惚的声线道，“那是什么？”
“是神格，”艾尔文斯低声说，“阿修琉斯的神格。”
“神格……？”
“分尸，不管怎样，是死后才发生的事。神格，是活取的。”艾尔文斯轻轻地说，“他们用从乌斯卡人那里得来的反神性物质打造的锁链，把他束缚在特殊的法阵里……然后，用圣刀十字破开了他的胸膛，摘出了他的神格。”
拉斐尔霍地起身，椅子被他踉跄的动作撞倒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
第219章
“不是圣骸。”艾尔文斯重复了一遍，“你也说了，神殿里没有哪怕一个圣像——康华里想成神，绝不能让信仰之力流向阿修琉斯身上。如果那是圣骸的话，神明身体的一部分……他这一波操作，岂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稍作停顿，想了一想，“也不算是没有意义，至少可以帮战神复活来着——喂，拉斐尔！你冷静。”
他疾起身扶住了他，担心地向四下里看了一眼。
卡座的周围，迷雾在氤氲着。那是可以隔绝声音，气息，一切的感知，形成混沌域场的、唯独迷雾之谷才存在的特殊的物质。但现在，他深切怀疑这天然的庇护要被天使的圣光给冲淡了。
羽翼依然很好地隐藏着，但拉斐尔身后已经浮起了惯常飞行时会在羽翼边缘流动的光——炽亮的像是在燃烧，形成了翅膀的轮廓。铂金色的发丝在空气里无重力地飘扬，扫过了他的脸庞。艾尔文斯把它拂开，看到介乎虚与实之间的光环洒下光辉，进一步加深了朋友脸上的怒色。
原来，天使圣武士也会魔力失控吗？……至少，他在过去，即使是挑战极限的快速提升课程上，也从来没有见过。
他拉过了椅子，按着拉斐尔再次坐下来。同时吟唱多段式的咒语，进一步加强周围之前落下的禁制。
拉斐尔扶住桌角，强迫自己立刻冷静下来。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理石质地、还用漂亮的金粉糁刻了坚固铭文的桌子簌簌地飘下细腻有如面粉般的粉末。
“他们……”他在发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他会……”
艾尔文斯留给他时间平复心情，转向另边，用不留痕迹的动作轻轻地按了按眼尾。
他实际上并不能做到他努力所表现的那样平静。
“等一下，艾文，我有一个地方不明白，”天使圣武士用同样强行压抑出来的平静语气问，“圣骸，是战争之神身体的一部分，难道神格就不是吗？你刚刚还说……那是……从……”
“是的，也是从战争之神体内剖出来，”艾尔文斯承认道，“但神格是不一样的。它是特殊的——它不会吸纳信仰之力。所以康华里才会试图通过信仰成神……”
他对此没有想到，但得知之后半点也不感到意外，“……他用神格做了些什么，使得他不会受到信仰之力的影响。不然，明明知道前方阿修琉斯的先鉴，他还敢走信仰成神的道路……这给人感觉不很奇怪么？”
“是的，我是想着他另有什么打算，我在里面可能也会起到一些作用，从而规避掉信仰之力的强迫性的影响，”拉斐尔说道，把烟灰缸，烟，酒杯，等等等等统统推到了一边，“——如今已知神明是由凡人创造，那么神格的产生自然也是源于信仰的凝聚，它为什么、反而会起到剥离的、能让康华里不受其影响的的作用呢？”
艾尔文斯沉默了很久。
“因为那个神格，它不是来自信仰，而是独立凝聚出来的。”
“……啊？”
“——阿修琉斯，祂有两个神格。”
拉斐尔完全听得懵了。
“什么，你是说……那这样的话……”
“是，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只剩下独立神格的阿修琉斯不会再成为凡人的奴隶。他们弑神，不是因为‘祂无法拯救世界’，而是因为他们觉得祂无法拯救世界。当然了，他们也不会平白做出这样的决策。要怪只能怪阿修琉斯教他们教得太多，对他们实在太好，和他们走得太近……让他们觉得，所谓神明不过如此罢了。”
拉斐尔眼睛逐渐瞪大，几乎无法相信他所听到的。艾尔文斯既讲了，也就把能讲的都讲了给他听：
“神明们性格鲜明，都有其优点也有缺陷。失去了主宰一切的力量之后，衪的缺点就开始变得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虽说最初这还是他们给衪设定的。他们也不像我让你以为的那样对神明进行了围攻，而是哄骗衪饮下了毒酒——没错，就算神明连死几次无比衰弱他们照样没有和衪正大光明打上一场的本事，哦，甚至连配制毒酒的本事也不能说有——能够对神明造成伤害的物质同样是他们从乌斯卡那里得来的。那段时间里乌斯卡正在想办法彻底解决泽坦的众多神明，于是就被他们拿来用了，可以说是很棒了！……”
这是他过往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此刻终于不吐不快，越说越是激动，对面，拉斐尔听得一整个僵在那里。
一条接一条，一条比一条更令人发指。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一颗心不断受到重击，失去了知觉变得麻木。
终于，艾尔文斯讲完了。他胸膛起伏，像是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呼吸。太快的语速，太短的停顿间隙，以至于肺部的空气完全不够了。
拉斐尔在这时开口，“为什么不和我说？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他问道，语气如严霜般寒凉，同时更燃着怒火，“……我被骗了这么久，甚至都把他那个卑鄙小人像神明一样敬仰了！”
“因为他们所做得这些实在是太过卑劣，卑劣到让你甚至怀疑，真的会有人这么做？”艾尔文斯轻声说道，“会产生反效果。就算你不觉得这是纯粹是我抹黑他，也会觉得我会不会是接受到了虚假的消息，被人给骗了。”
拉斐尔哑然。对此无法反驳。最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
相对无言了片刻，他又喊：“艾文。”
艾尔文斯表示他在听着。
“战神回应了你的祈祷，出手救了我，这说明衪应该……其实还在？”拉斐尔语气轻轻地，试探着问道，“而你眼下，又在寻找他的神格，这是否意味着……？”
“是的。”
艾尔文斯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拿到神格，衪就可以重回神位。”
天使圣武士铂金色的双眸瞬间燃烧起光焰。
“好啊——那么，我们就把神格给夺回来。”
第220章
精灵的情绪并没有因为他的豪情而产生太多的波动。
“有一点，拉斐尔。就算祂回来，也不会再是之前的样子了。”
拉斐尔微怔，而后笑起来。
“那当然的，”他说，“凡人对神明做出了这样的事，还指望神明归来，依旧像之前那样？”
艾尔文斯点了点头，视线移转，浅浅地喝了几口酒。
拉斐尔坐直了身体，不满于他所作出的反应。不过旋即，他明白了他的淡漠源自何处。
“说是要夺回来……但是，”他扶住额头，“康华里是个传奇强者。”
再豪情万丈也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三星的境界，只能说是刚刚踏入中阶。传奇……就像是横亘在眼前的无可逾越的山岳。
“单凭我们两个肯定是不行的，艾文。在古代在好歹有个盼头，现在魔力枯竭，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三四星顶天。虽说超凡复苏，位面的生机正在缓慢恢复，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而且我们在提升，康华里也不会停滞不前……当大环境的魔力变得充郁，自然平衡对他造成的影响也会越来越低……”拉斐尔双手紧紧攥起，“我们追不上他。我们永远也追不上他。更不用说，我们根本没有那个时间。”
艾尔文斯将酒杯放了下来。寒凉的雾丝从一侧飘来，隐隐把他笼罩，他没有驱散。精灵族纤细的体型被雾气描出轮廓，看起来格外单薄且伤感。
“我们需要别人的帮助，”拉斐尔说，“必须想办法……找到在这件事上可以帮我们的人……”
他站起身来，焦虑地踱步。
艾尔文斯向后倚在座椅靠背上，静静地看着他踱过一圈又一圈。
“不好找的，”他用虚渺一如雾丝般的声音说，“神格只有一个，在康华里手里，但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非常多。他们在当时是最优秀的一批……本身就很优秀，一般人可挑战不了能够复活神明的仪式，将神明从沉睡中唤醒……拉到现实位面。”
他阖上眼睛，“而后神明待在他们身边，教导他们……他们变得更强，并在这个过程中吸引了更多的强者加入。所以，为什么我说，当时的顶尖强者有很大一部分参与了这件事……更强的人有更大的几率从敌人一场场猎杀中幸存下来。你猜现在泽坦的反抗战线，有多少人是他们的子孙，他们的门徒，他们的追随者……哈伦卓耿，一个精英芸集的反抗者基地，又有多少他们的人呢？”
“……”
拉斐尔的脚步从放缓，到停下来，最终再次回到了椅子上坐下，颓然伸手，拿过了刚刚没有抽完的烟。
“我说‘他们的人’，其实不太准确。这么长的时间……连神明都敢背叛，他们之间显然也并非铁板一块。康华里这院长当得，得连名字都不透露，当然可以解释为对乌斯卡保密的需要，某种程度上却也能说明一些问题。他们弑神是因为对阿修琉斯感到失望，于是打算扶上位一个新的战争之神，而他这，几千年过去了，还没有成神，他们能会不失望么？会没想过拿走他的神格，再换一个人试试成神么？……不可能的。”
艾尔文斯摇了摇头。
“但是，这对我们来说，并不能提供什么助益，因为祂们都参与了弑神——不存在在神明和康华里之间选边站。如果阿修琉斯重回神位，他们是必死的。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反而会立刻抱成铁板一块。”
拉斐尔骂了一句脏话。
“康华里一个人就已经够吃一锅了。要是再加上他们……”
他耸了耸肩，“咱们两个就可以直接重开了。”
“就算，我们幸运地，找到了不属于他们的人——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有办法来完成这个区分——为了征求他的帮助，我们必须把发生了什么告诉他。然后问题就又来了，我们说，他就信吗？你是天使，我是神选，我们的信息，都是直接得来的，拿不出任何能够令人信服的实据……再再再幸运地，他信了。这时他就要进行选择，是战争之神，还是拯救世界——经历了那样的事的战争之神很可能不会再拯救世界了。所以，他有可能会情感上同情我们，行动上选择康华里，然后就又回到了找上了他们的人的人情况……”
拉斐尔双目无神，“那就又可以重开了。”
“最最最最最幸运的情况，我们找到了不属于他们的人。而这个人呢，相信了我们，并支持我们，决意要为神明夺回神格……”
艾尔文斯唇角挑起，“——他又打得过康华里么？”
拉斐尔：“……”
拉斐尔：“………………”
“别说了，别说了，”他有气无力道，头顶的光圈都不亮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重开了。”
艾尔文斯苦笑，举起了酒杯。
拉斐尔摇了摇头，“但是只凭我们两个，是不可能做得到到，还是要有人……等等，”他的眼睛猛地又亮起来，“——默林海曼怎样？”
艾尔文斯用左手支起了下颌。
“你看啊，”拉斐尔一根根扳指头，“异域人。可以保证当时没有参与过这件事。同时呢，我们的话说给别人，人不一定信，但说给他，他肯定会信。而最后，他是那么地神通广大……”
他说扬起脸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然而金发的精灵却只是微笑。拉斐尔焦躁起来，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喂！怎么样嘛！赶紧的说行，我这就把他给喊过来。”
艾尔文斯将手放下。
“就算再神通广大他也只是个……呃，他甚至没有星，拉斐尔。”
现在他们的等阶都比他高得多了。
“…………”
拉斐尔噎住。
“他是很强。泽坦被乌斯卡压制，基本上全赖他们才点亮了科技树……没有任何人能否定这些异域的科学家在这场战争中所起到的作用，”艾尔文斯轻轻叹了口气，“而我们所面对的，是和传奇强者的一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