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茶园里干了一整天活,锄头抡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傍晚又吃了顿饱饭,再加上广播后半段的内容实在有些单调,像催眠曲似的,怎么能不让人昏昏欲睡呢?
黄白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冲破暮色,停在了院子门口,车灯把周围照得亮堂堂的。耳边刚好传来广播里最后的结尾:“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公社知青办的仲秋雨主任从吉普车上下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格外显眼。女副主任吴梦娜脖子上系着一条丝绸方巾,在热带的晚风中飘来飘去,像只轻盈的蝴蝶。这个从上海来的姑娘,穿着得体的干部服,皮肤白净,跟天天在太阳底下晒得黝黑的知青们比起来,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跌进了浑浊的池塘——男知青们赶紧假装整理衣襟,其实是想把皱巴巴的衣服拉平整些;女知青们则偷偷拽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希望能遮住那些显眼的破洞。
“我代表公社余主任来看望大家了!这一年来,大家在茶场辛苦了……”仲秋雨主任开始讲话,内容又长又单调,可没人敢走神。其实大家心里振奋的原因,多半是因为站在他身后的吴梦娜。她长得太好看了,站在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仲秋雨旁边,就像大黑猩猩身后开了一朵娇嫩的白莲花。她的出现,一下子让傍晚灰蒙蒙的天色亮堂了不少,又像是在昏暗的小屋里突然照进了一束白月光。她笑的时候,眼角弯弯的,连说话的语气都软软的,看得人心里直发颤,差点就失了魂。
黄白盯着吴梦娜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太失态了,赶紧往周围扫了一眼。这一看,他忍不住乐了——不管是男知青还是女知青,目光都黏在那位上海姑娘身上。表面上大家都装作在听仲秋雨讲话,可眼神却一个劲儿往吴梦娜那边飘,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黄白忽然有点生气,不是气别人,是气自己。他长得普通,个子不算高,脸上还有晒出来的雀斑,平时又不爱说话,跟那些能说会道的知青比起来,一点优势都没有。要是以后有返城或者上学的机会,自己怕是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想到这儿,他心里又酸又涩,一股气馁的劲儿涌了上来。
黄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之前那道旧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磨得快没底的解放鞋,鞋帮上还沾着干硬的泥巴;再抬头,瞥见吴梦娜脚上的牛皮靴,靴尖只沾了一点红泥,看着又干净又体面。这时,坐在他旁边那个总替他补裤子的四川姑娘突然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个小石子儿似的,惊醒了满屋子小心翼翼的窥视。大家赶紧收回目光,假装认真听仲秋雨讲话,可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去。
当吴梦娜把慰问的糖块轻轻放在常梅结着痂的指节上时,黄白忽然看清了她眼里闪过的那一丝水光。那眼神他太熟悉了——那分明是十年前,他们第一次在绿皮火车上看到五指山轮廓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惶惑和迷茫。
那种惶惑,黄白比谁都懂。就像他再也回不去的家乡,父母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西关大屋的雕花窗棂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又像那些缠在橡胶树上的藤蔓,突然断了根,只能在风里晃来晃去,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连一点希望都抓不住。
他看着吴梦娜,又看了看身边的知青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不管是来自上海的干部,还是来自广州、东北、四川的知青,大家其实都一样,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挣扎着扎根,盼着有一天能看到属于自己的光。
黄白心里像被塞进了块凉冰冰的石头,那股落差感堵得他发慌,不自觉地垂下头,目光落在知青大院中央那几坛还没开封的菠萝酒上。酒坛是粗陶做的,壁上坑坑洼洼的,却胡乱贴了张淡雅的红纸,纸上“菠萝酒”三个字写得墨迹淋漓,笔锋歪歪扭扭的,倒像院角疯长的野草,透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这菠萝酒他再熟悉不过了。在海南扎根这么多年,他不止一次见过黎族老乡酿这酒。每年菠萝成熟的季节,老乡们会挑那种七八成熟的果子——果皮得泛黄,用指腹轻轻一按,能陷出个软乎乎的小坑,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勾得人鼻子直发痒。寨子里的老把式最会酿酒,只见他们抄起柴刀,“咔嚓”一下削掉菠萝头顶的冠芽,再连皮带瓤切成厚厚的片,一层菠萝一层糖,码进半人高的陶瓮里,最后浇上自家酿的米酒,那米酒黄澄澄的,还带着新米的清香。封坛前,老把式总会把脸凑到瓮口,深吸一口气,眯着眼说:“得让日头晒透,月光浸透,山风再从坛缝里钻透,这般酿出来的才叫活酒,喝着才有劲儿!”
酿这酒可是个细致活儿,每两三天就得搬着坛子轻轻晃一晃,让菠萝的甜味和酒气混得更匀。大概等上三四个月,酒就酿好了,掀开坛子盖,那股甜香能飘出半条街。泡在酒里的菠萝也别浪费,捞出来剥了皮就能吃,嚼着又甜又软,还带着酒香。
就连削下来的菠萝冠芽,海南人也舍不得丢——那玩意儿最有营养,埋在土里就能生根发芽,来年又是一棵菠萝苗。每年酿菠萝酒的时候,总有人下乡去收那些菠萝档削下来的冠芽,拉回去种在自家地里。还有削掉的菠萝皮,堆在角落里发酵几天,就能当成牛和羊的饲料,一点都不浪费。黄白总说,这菠萝啊,真是浑身是宝,连渣都能派上用场。
去年立冬那天,黄白去椰林寨阿婆家串门,阿婆特意给他尝了块浸在酒里的菠萝。那果肉泡得变成了暗琥珀色,咬下去的瞬间,酒浆在嘴里炸开,比新鲜菠萝还甜润三分,米酒的醇厚裹着果香,竟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用老白干渍的醉枣——那时候每到秋天,母亲就会把红彤彤的大枣泡进酒里,等过年时拿出来,他总能偷偷摸几颗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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