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弘要驾临,云阳殿中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撒扫的撒扫,归置的归置,生怕有半点耽搁怠慢。
若青若柔服侍思绥入浴。
熏了花汁的水烟朦胧清瘦,将思绥泛红的肌理润上一层玫瑰色。
若青一壁替思绥揉搓着,一壁盯着思绥的脸。
心中暗暗感叹,修仪天生一个春桃容貌,芙蓉身样,水色里媚意横陈,如珠鲜玉美,艳压海棠。
倘使尽兴妆扮,描朱唇、挽高髻,簪鸾钗金步摇、点寿阳梅花钿,想来该是怎样倾国风景。
如今回回陛见,不饰胭脂,仅画远山眉,蹙弱柳姿,作西子捧心之状,宛如一朵无害的小白花。
美则美矣,实则暴敛天物,辜负这罕见的明艳皮相。
思绥取来螺黛,将远山眉修好,而后挥退宫人,从上锁的红檀钿盒中取出几丸避子的香料。
捻在香炉之中,云烟袅袅升起,透出矇昧的前尘。
这算是她与他之间的秘密吧。
彼时殷弘欲谋天下,九死一生,前途未卜,他自觉无法庇护稚子,也不愿留下把柄,索性暂断子嗣的念想。
至于卢思绥当然不敢有、也不配有什么想法。
思绥寻来南朝的避子药方,自觉地煎煮好,方要喝下。却被殷弘按住手。
他皱着眉盯住思绥握着汤药的纤纤玉指,冷道:“你从哪里寻来的?”
思绥撇了撇脑袋,不解:“说是南国宫府中都用来避孕的方子。”
他扬手将汤药击翻,青瓷盏顷刻四分五裂,浓稠的汤汁溅到她的裙边上,如泼散的墨点。
他自径坐下,眸中神情晦暗不清,半晌懒洋洋道:“江左不讳庶孽,正经妾室要生便生,你说这药是给谁避孕用的。”①
思绥心下大骇,她看了看碎裂在地上的青瓷盏,“殿下,难道…赐给那些不配生育的婢妾……”
殷弘眉眼渐沉,一双黑眸盯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几碗下去,怕你此生做不了母亲。”
思绥哦了一声垂下头,她眼底半喜半忧。
她的身份与江左不入流婢妾的差不了多少,然听他所言,似乎愿让她承恩生子。
可……她孑然一人,身份低微,亦无有母家,就算有了孩子,孩子出生后永远低人几等。
此后殷弘亲寻秘方,又找名医配比,自调出温和相宜的避子药。
奈何此药吞咽涩然,难以入喉,索性磨进香中,每当行事之时,便焚在屋内。
而这药的方子,自然就他二人知晓。
“陛下驾到——”
高亢的传驾声从殿外传来,思绥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她连忙站起身,快步朝殿外迎驾。
宫灯次第燃起,一片橘影融融里,黄金辇缓缓而来。
思绥嘴角一勾,跪倒在庭院之中。
“妾,云光殿卢氏恭迎陛下,陛下大安。”
身后宫人也纷纷口呼陛下大安。
殷弘玄色的下摆渐渐进入卢琳的眼帘,然而并未停留太久,他随意道了声可,朝着殿内走去。
思绥赶忙站起身,也往朝殿中走去。
红罗账中情香渐暖,思绥借着昏暗的光影,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他一贯是容彩俊逸,面似冠玉,星眉入鬓——多年的沉浮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将一切都蕴进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
他的唇慢慢贴附上来,是冰冷的,却又能挑起无限的灼热。
思绥想了很多话,是询问他一路是否颠簸辛苦,或是吹捧他东巡壮举、亦或者巧言告上皇太妃一状,然而他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两人的身躯又靠近些,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没准备好?”他哑然开口,行得艰难,语气中自然不痛快。
思绥忙从纷乱的思绪中回来,她惊觉分了神,以至未曾动情。连忙将两道远山眉轻轻蹙上,描摹陈姐姐颦眉的神情。
“陛下恕罪,若是不畅意,妾去用些药便是。”
他眉头紧锁地更深,思绥浑身都被他这一动作牵动起来,忐忑不安地望着他,生怕他抽身离去。
她讨好似地搂紧他,或许他被取悦,又或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缓了缓颜色,吻在她的蹙起的眉心中,一下一下仿佛要将它的沟壑吻平。
昏昏沉沉里,她想他定然爱惨了陈姐姐,这才忍不住亲吻最为相似的地方。
……
亦不知过了多久,思绥才幽幽转醒,天光未亮,地满流莹。
透过疏疏照来的月光,思绥看见殷弘映在画屏上的身影。
他松松跨跨披着外袍坐在窗边,形如松山自垒,渊渟岳峙。月辉洒落在他身上,貌作白石独绝,清华如璋。
思绥唤了声:“陛下。”
他微微别过头,“醒了?”
思绥连忙扯过衣衫,将自己裹住下了床榻,掌灯来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焚香的炉鼎,而手边是一叠奏疏。
“现在才四更天,陛下一路舟车劳顿,又不肯罢朝,何不多休息一会儿。”
殷弘素来勤勉,宵衣旰食,从不懈怠。
他兀自冷笑:“而今朝堂之上,表面一统太平,实在则班角立列,党锢营私。南人斗北人,世族斗寒门,旧臣斗新僚,好不热闹。叫朕如何安寝。”
他紧紧握着一份奏疏,指节处有些发白,森然道:“祸及百姓,朕就该把他们都杀了。”
他骤然而出的戾气,吓得思绥不敢轻易发声。
殷弘于陈朝时,表面多有宽仁之态,到处招揽人心,赢得“贤王”美名。
可思绥知道,他私底下是如何的离经叛道,凶戾狠辣,喜怒无常。
羁旅南朝时,见到南北昏君佞臣频频而出,生民潦倒,殷弘曾在她面前有一番惊世骇俗的“圣人论”。
他说:“自三代以来,经世为帝王者,多称‘圣人’。圣人面南而听治,享国以禄天下。”
“追究古‘圣人’者:天地混沌,盘古生兴;苍宇洞空,有蟜知命。更有神农尝百草,燧人授火术、后裔逐九日、夸父化江河。牺牲私欲,以恩天下,可谓厥功茂焉,尚不敢有享国之念。”
“而今之‘圣人’者,穷奢极欲,鱼肉万姓。可笑那缺角破国玺上还敢刻着‘受命于天,既受永昌’。他们还敢要永昌啊?”
“秦以代计称号,二世则衰。刘汉四百年,宗庙俱覆。更铜雀烧膏脂、金墉问肉靡、伽蓝飞杨花、台城迎胡羽,则高平陵、八司马、河阴变、侯景袭。几载桓楚,多久萧齐?可见天道昭彰,乾坤光朗,是日曷丧,该亡就亡。”
那时思绥问他:“殿下以为,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圣人呢。”
他言:“凡天下之事,皆付一人,乾纲独断,所系一身。圣人者,自当绝情寡爱。”
如今时境流转,他成为人人口中的“圣人”。
万钧一系,绝情寡爱。
她小心翼翼捧了盏新煮的桂花水,屈膝跪在他脚边,温柔奉上:“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今日南北合一,诸事诸物,还要仔细磨合,并不能急躁。只要陛下身康体健,以陛下之英叡,假以时日,定能水到渠成。”
他神光扫过跪在脚边的婀娜姿态,忽然将她抱进怀里,就着她白葱般的玉指饮下碧汤。
他的喷息在她颈边,轻声道:“太妃道你病中,无法远行,如今可好了?”
思绥被他突如起来的暖意吹得酥酥麻麻,他终于关心她,心中雀跃不已,又盘算着要不要趁机给皇太妃上点眼药。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人忽然想起什么,冷峻唤道:“高宁。”
高宁匆匆推门而入。
“不必进来。”
高宁顿住脚步,躬身在屏风外。
“荥留关一案,令刘宇主察。该动刑的动刑,该议罪的议罪。告诉他们,不该动的心思别动。在朕一朝,无有贵戚,亦没有宠臣,朕不怕牵连,更也不惧恶名。廷尉狱关不下,就关去长洛狱,长洛狱关不下,就关去郡、县狱。若有求情者,与之同罪,绝不言赦。”
“臣遵旨。”
“还有。”殷弘眉间一顿,“周宁那几个犯人,既已勾了枭首,几条残命如何留到今日。”
高宁回道:“陛下,草木凋落主刑杀,秋后是惯例吉时。”
殷弘冷然:“荒唐。他们何时人头落地何时便是吉时。告诉刘宇,朕今晚就要在东柏堂看见那三人的脑袋。不然就让刘宇自己把脑袋呈过来。”
“臣遵旨。”
殿门咿呀被合上,满殿里飘荡着清幽的松香,月光静悄悄的。
思绥一直被他抱在怀中,铁实胸壁透过单薄的掸衣,将他灼热的体温渡过来,可思绥却觉得浑身浸在寒潭中。
他的头埋在她肩侧,不断厮磨着,手臂一圈圈收紧,勒得思绥生疼。
好一会儿,他才再续了清明,他懒懒拨过思绥沾湿的头发,看着她一张一合还在喘息的樱唇,笑道:“朕看你是大好了。”
思绥如今还能、还敢说什么呢?她半分心思到此处也被方才一连串生冷的决断打得烟消云散。
嘴角勉强扬起抹笑容,干涩道:“托陛下的福,托皇太妃的福。妾……已然大好。”
他颔了颔首,望着窗外微熹的曙光,“更衣吧。”
思绥一路送他上了帝辇,他微微俯身,迟疑道:“知微她……”
一丝痛惜自他眼中流转,顷刻间又无波澜。
“思绥。”他有些犹豫,以至于停顿很久,“她身子不好,你务必要好好照顾她。”
思绥抬起头,恭顺道:“妾明白,还请陛下放心。姐姐与妾有大恩,妾身定然好会照顾陈姐姐,亦不辜负陛下。”
他终是拔步上了帝辇,思绥望着金色的辇车掩进清晨的薄雾之中,化作一团混沌的影。
她才卸下一口气。
无边的疲惫将那抹见到他的欣喜冲淡到无影无踪,
她站不住脚,如风中柳絮般摇摆,若柔急急扶住她。
“娘子昨晚折腾一宿,皇太妃亦免了今日的请安。这会子还早,不若再眯一会儿。”
她颔颔首,心道侍奉了半宿,总算有些好处了。
皇太妃自以为阻拦她出宫,陛下便会将她遗忘,如今她承了恩,皇太妃不得不收敛些。
然而这份稀薄的恩宠,当真不好求。
她虚弱道:“再睡一个时辰便叫我,我们再去服侍陈夫人。”
①江左不讳庶孽,出自《颜氏家训》
女主不是一开始就想要当皇后的,会有一个递进[狗头]
品级表
皇后
正一品:左、右昭仪各1人
正二品:夫人3人
正三品:贵嫔4人
正四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各1人
正五品:承华世妇
正六品:美人
正七品:御女
正八品:承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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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舆图换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