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暖檀槽(糟糠之妾)》 第1章 人隔蓬山 天幕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惊雷卷着乌云声声炸响,抖落尽满庭的新花。 四面的风呼啸灌了进来,吹拍起窗棂,晃晃荡荡,咿咿呀呀。 若青急唤着宫人将窗门锁好。若柔似是不放心,捧灯来处处检点着。 若青瞧着一重一重放下的莲纹幔帐,欸了一声,嘟囔道:“也不知外头是什么光景,都说永明的樱桃煮好吃,可惜这回也吃不上了。” 若柔啐了她一口,忙道:“快别说这话。修仪娘子如今正在养病,若是她听见,怕是更难过。” 若青摇摇脑袋,又嘟囔句:“皇太妃怎能如此行事。咱们娘子好歹也是陛下跟前的旧人,跟了陛下快十余年,手中亦有协理之权,如何半点面子也不肯给。” 陛下东巡去了燕岳碣石,回程则需经过先太后的永明陵。 前几日,陛下令人传来飞旨,使后宫诸人启程永明陵,正好与返程的陛下汇合,共同拜祭先太后。 皇太妃却借口娘子风寒,不易远行,硬生生将她留在禁中。 若柔皱了皱眉头,拦住她道:“快别说了。” 外间的声音虽低,却也能过荞粟枕清晰落进卢思绥的耳中。 她心中冷笑着。 皇太妃能这般,无非就是嫌弃她的出身——她不过是一届家臣之女。甚至是因罪罚没为奴的家臣女。 南朝有云,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不能杂坐。① 而北朝的家臣与主家,更是云泥之别,比士庶之分还要激烈。 家臣的身契性命都攥在主家手中,堪比私产,主家视之为奴为仆。 按理说她即便她承宠,也不配为妃作嫔。 本朝高宗曾言:“掖庭不取配役之口,乳诞诸王。”② 故而大魏嫔妃,素来只选门第贵女。 皇太妃与太后俱出自长乐窦姓,乃国朝著族,门第煊赫。 她与陈夫人是本朝第二位的例外,再这之前以贱/登贵的则是先帝的左昭仪郭氏。 左昭仪出身低微,虽碍于出身无法登临后位。然一朝得势,也害得陛下生母窦皇后被废,太妃被逼出家,窦氏一族几近离散,陛下被迫出走南陈为质。 有这一桩旧案,以至于今日皇太妃视她如仇如寇。甚至于私下直呼她为“配役阿奴”。 世人皆道她为陛下爱姬,于微贱时相伴十余年,乃至今日破格名列九嫔。 可她心中清清明明,陛下封她……不过是拿她做陈贵嫔的替身;给她协理之权,是要她护住陈姐姐罢了…… 思绥轻叹一声,翻了个身,把头埋进锦被里。 脑袋烧得她精神不济,她很快又昏昏沉沉起来。 她晕晕乎乎想着,这是她自己选的道路,更是她千求万求求来的,怪不得旁人不是么。 谁让她……喜欢他呢…… * 天外的雨反反复复下了好多日,她的烧也反反复复了好多日,太医来来回回几趟,道是心脉堵塞更难痊愈,让她放宽心些。 她不作声,缩入被褥间,缩入重帷内。仿佛这几匹布,几段锦,便能将她庇护住。 雨声淅淅沥沥,炉中沉香袅袅,她忽然睁开双眼,翻身坐起来,不敢错眼地盯着飘动的绿云纱幔。 是…他吗…… 小榻上侍夜的若青被这阵窸窸窣窣惊醒,她惺忪看着不远处被风吹开的窗棂,懊恼道今日怎么就忘记锁紧呢。 她快步走上前,细细将木栓插好,而后撩起帘子,询问道:“娘子怎么了?” 思绥的神光一点点暗淡下来,她一股气卸了下来,疲惫地倚在床头。 “风声有些吵闹。” 若青一壁替她掖好被角,一壁道:“娘子快别睡荞粟枕了。荞粟枕是警枕,传音扩声,半点大的动静,也能如同雷鸣一般。娘子不若换个枕头,定能睡得踏实香甜。” 卢思绥摸了摸枕上绣着的鸳鸯纹路,淡淡道:“睡了十余年,怕是睡惯了。” 窦皇后当年被废,窦家倒台,殷弘不能自安,故让她取荞粟制成警枕,以防睡梦中有刺客下手,这一睡就是十余年。这个习惯,殷弘与她一并保留了下来。 “不说这些了。”卢思绥别开目光,“还有半个月,陛下就要回来了。宫中要迎驾、又要置宴。仔细各处都盯牢了。” 她想,她就快要见到他了。 她并未去永明,想来生病的事他该知道。 待他归来,宫中自要到阙门迎驾。如今宫中唯留了她,自然该由她领头。 他看见她,应该会宽慰她几句。 就像他从前归府时那样,与前来相迎的陈姐姐和她说上两句。 或许这回还会恩赐御医替她瞧瞧。 就像他对陈姐姐那样…… ** 光阴转瞬即逝,长夏万物勃勃生机。禁中芳草满园,梨花未敢谢,杨柳更新开——正是黄道好吉日。 思绥对着新磨的铜镜,一笔一笔仔细勾勒着眉妆。 她素来只画远山眉。 她望向铜镜中的样子,微微蹙起远山眉终与陈姐姐有了传神之处,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吧,去接驾。” 万里无云的碧天里,双阙高耸而立,门内宫人噤声肃立。 不一会儿,如铁的马蹄声似潮水涌出,回荡在青石之间。 鹰扬卫一身玄衣劲装,行过三拨,侍中持着节仗翩然而出。再这之后便是帝王的仪仗、以及长轿辇车。 阙门内外,众人纷纷稽首而拜。 思绥站在太极殿的长阶下,心中忐忑万分。她仔细竖起耳朵,车彀声声愈发逼近,她的心跳也就愈发快,仿佛要跳出喉咙,跳动在这青石板上。 霎时间,马蹄静、铎铃歇、车声止。世间都归入一刹那的寂静。 殷弘在众人簇拥下下了辇车,在山呼间缓缓步上长阶,微微挥一挥衣袖,自有礼官替他宣:“起——” 而后他又挥了挥衣袖,礼官扯起嗓子道:“散——” 思绥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这句叫散怔在当场。 她下意识扬起头,看向不远处身着十二章纹的男人,他的容貌隐在日光里,教人看不清神容,唯将他身上的金绣渲得明彩熠熠,灼灼生辉。 他身形依旧是松柏之姿,瑶林玉树般立在长阶之上。 长风一过吹起他宽大的袍服,隐隐透出他腰间玄铁佩剑。 世异时移,她心头猛然跳出这四个字。 彼时,她散发披面,尚能扑进他的怀中。到如今精心妆点,却是咫尺天涯,相见犹难。算来如今不见近要半载了,自她归入他府中,还从未分别这么久。 是因为今日她身边迎接他的,没有陈姐姐了吗。 若柔催了两三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眼前。 人潮渐渐散去,长阶上已没有那抹玄色的身影。 “去拿新作的荞粟枕来。”思绥看着巍峨高耸的殿宇的檐角,心中尤为不甘,“去式乾殿。” 她要见到他。 ** 太极殿凌于高台之上,其后有式乾殿,乃燕居正寝。 思绥非皇后,亦无诏令,无法从太极殿东阁直径穿过,只得绕路永巷。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功夫。 式乾殿外,她差人通禀。 式乾殿的黄门高宁见到她,回道:“陛下正与大将军等几位重臣议事,也不知道要多久,修仪娘子不若先回去吧。若有传召,小人立刻传旨。” 他声音虽恭敬,却带着不容拒绝。 “中贵人。”她轻声唤了句。 高宁没有动静,如一块木头桩子立在眼前。 思绥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终是低不可察叹出口气。 而后讪讪将手中新制的荞粟枕递过去,她端着一向温和的口气,道:“有劳中贵人了。新制的荞粟枕,陛下寝中的那块想来也用些时日,荞粟也旧了、香气也散了。我这新的添了决明、菊子等物,最是养神明目。陛下车马劳顿,正当好好休息才是。还请中贵人侍奉好陛下。” 高宁朝着思绥一拜,接过枕头,“小人省的。” 思绥又望了眼式乾殿,与太极殿一样。自是华榱林立,巍峨挺拔,蜿蜒飞出的檐角,错落间将天幕切割出小大的空隙。 红日的光芒从空隙中扑溢出来,照得思绥双眼刺痛。 思绥难免唏嘘,彼时征战,即便是千钧重的军情议事,她也能于帐中煮一碗茶,分与幕府众人,甚至偶尔能插上嘴。 刘郎已去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③ 她有些泄气地踢了脚下的石子。世人尝道她是陛下的爱姬,她有时忍不住信了,每每又被冷硬的事实打回原型。 若柔小声问:“娘子,咱们回云阳殿吗?” 思绥想了想,“贵嫔姐姐是不是也回来了,咱们还是按老例给去她那儿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就这样悻悻走在宫道上,两侧飞花绿柳都凋谢一般,冷寂寂的。 不知何时,有人从身后快步叫住她。 式乾殿的小黄门猫着腰儿,他恭顺地行过礼,压低了嗓音道:“陛下今晚驾幸云阳殿,请修仪娘子早做准备。” 巨大的欣喜旋然而至,她抬起亮晶晶的秋水眸,问道:“中贵人,敢问陛下可要用晚膳?” 小黄门道:“回娘子,还是老规矩。陛下今日先去陈夫人处用膳再来。” 思绥也说不上来高兴与不高兴,这本就是习惯了的。 若非陈姐姐素日与药罐为伍,身子极弱,不能承恩,不然这泼天的雨露恩宠哪轮得上她。 想来殷弘也是遗憾不能与心爱之人颠/鸾/倒/凤,这才愿意幸她聊以慰藉——毕竟她勤于模仿陈姐姐,眉目之间刻意营造之下当真有几分神韵。 她揉了揉眉心,心中宽慰着。她还能有点作用已是大好,若连着点子都没了,失了圣恩,以她的出身和地位,恐怕只能沦落到深宫空坐,人人轻视。 莫说皇太妃不断的欺凌,只怕侍奉的宫人都难在眼。 今晚能见上一面,便是上天垂怜。 她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①出自《宋书》 ②出自唐太宗 ③改编自出自李商隐《无题》和宋祁《鹧鸪天》 激情开新书了,希望大家支持!!女主不是好人,不要有太高的道德感[爆哭] 毫无天赋的小作者唯一能保证的是不会,求大家多多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人隔蓬山 第2章 舆图换稿 殷弘要驾临,云阳殿中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撒扫的撒扫,归置的归置,生怕有半点耽搁怠慢。 若青若柔服侍思绥入浴。 熏了花汁的水烟朦胧清瘦,将思绥泛红的肌理润上一层玫瑰色。 若青一壁替思绥揉搓着,一壁盯着思绥的脸。 心中暗暗感叹,修仪天生一个春桃容貌,芙蓉身样,水色里媚意横陈,如珠鲜玉美,艳压海棠。 倘使尽兴妆扮,描朱唇、挽高髻,簪鸾钗金步摇、点寿阳梅花钿,想来该是怎样倾国风景。 如今回回陛见,不饰胭脂,仅画远山眉,蹙弱柳姿,作西子捧心之状,宛如一朵无害的小白花。 美则美矣,实则暴敛天物,辜负这罕见的明艳皮相。 思绥取来螺黛,将远山眉修好,而后挥退宫人,从上锁的红檀钿盒中取出几丸避子的香料。 捻在香炉之中,云烟袅袅升起,透出矇昧的前尘。 这算是她与他之间的秘密吧。 彼时殷弘欲谋天下,九死一生,前途未卜,他自觉无法庇护稚子,也不愿留下把柄,索性暂断子嗣的念想。 至于卢思绥当然不敢有、也不配有什么想法。 思绥寻来南朝的避子药方,自觉地煎煮好,方要喝下。却被殷弘按住手。 他皱着眉盯住思绥握着汤药的纤纤玉指,冷道:“你从哪里寻来的?” 思绥撇了撇脑袋,不解:“说是南国宫府中都用来避孕的方子。” 他扬手将汤药击翻,青瓷盏顷刻四分五裂,浓稠的汤汁溅到她的裙边上,如泼散的墨点。 他自径坐下,眸中神情晦暗不清,半晌懒洋洋道:“江左不讳庶孽,正经妾室要生便生,你说这药是给谁避孕用的。”① 思绥心下大骇,她看了看碎裂在地上的青瓷盏,“殿下,难道…赐给那些不配生育的婢妾……” 殷弘眉眼渐沉,一双黑眸盯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几碗下去,怕你此生做不了母亲。” 思绥哦了一声垂下头,她眼底半喜半忧。 她的身份与江左不入流婢妾的差不了多少,然听他所言,似乎愿让她承恩生子。 可……她孑然一人,身份低微,亦无有母家,就算有了孩子,孩子出生后永远低人几等。 此后殷弘亲寻秘方,又找名医配比,自调出温和相宜的避子药。 奈何此药吞咽涩然,难以入喉,索性磨进香中,每当行事之时,便焚在屋内。 而这药的方子,自然就他二人知晓。 “陛下驾到——” 高亢的传驾声从殿外传来,思绥的思绪骤然被打断,她连忙站起身,快步朝殿外迎驾。 宫灯次第燃起,一片橘影融融里,黄金辇缓缓而来。 思绥嘴角一勾,跪倒在庭院之中。 “妾,云光殿卢氏恭迎陛下,陛下大安。” 身后宫人也纷纷口呼陛下大安。 殷弘玄色的下摆渐渐进入卢琳的眼帘,然而并未停留太久,他随意道了声可,朝着殿内走去。 思绥赶忙站起身,也往朝殿中走去。 红罗账中情香渐暖,思绥借着昏暗的光影,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他一贯是容彩俊逸,面似冠玉,星眉入鬓——多年的沉浮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却将一切都蕴进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中。 他的唇慢慢贴附上来,是冰冷的,却又能挑起无限的灼热。 思绥想了很多话,是询问他一路是否颠簸辛苦,或是吹捧他东巡壮举、亦或者巧言告上皇太妃一状,然而他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两人的身躯又靠近些,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没准备好?”他哑然开口,行得艰难,语气中自然不痛快。 思绥忙从纷乱的思绪中回来,她惊觉分了神,以至未曾动情。连忙将两道远山眉轻轻蹙上,描摹陈姐姐颦眉的神情。 “陛下恕罪,若是不畅意,妾去用些药便是。” 他眉头紧锁地更深,思绥浑身都被他这一动作牵动起来,忐忑不安地望着他,生怕他抽身离去。 她讨好似地搂紧他,或许他被取悦,又或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缓了缓颜色,吻在她的蹙起的眉心中,一下一下仿佛要将它的沟壑吻平。 昏昏沉沉里,她想他定然爱惨了陈姐姐,这才忍不住亲吻最为相似的地方。 …… 亦不知过了多久,思绥才幽幽转醒,天光未亮,地满流莹。 透过疏疏照来的月光,思绥看见殷弘映在画屏上的身影。 他松松跨跨披着外袍坐在窗边,形如松山自垒,渊渟岳峙。月辉洒落在他身上,貌作白石独绝,清华如璋。 思绥唤了声:“陛下。” 他微微别过头,“醒了?” 思绥连忙扯过衣衫,将自己裹住下了床榻,掌灯来只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焚香的炉鼎,而手边是一叠奏疏。 “现在才四更天,陛下一路舟车劳顿,又不肯罢朝,何不多休息一会儿。” 殷弘素来勤勉,宵衣旰食,从不懈怠。 他兀自冷笑:“而今朝堂之上,表面一统太平,实在则班角立列,党锢营私。南人斗北人,世族斗寒门,旧臣斗新僚,好不热闹。叫朕如何安寝。” 他紧紧握着一份奏疏,指节处有些发白,森然道:“祸及百姓,朕就该把他们都杀了。” 他骤然而出的戾气,吓得思绥不敢轻易发声。 殷弘于陈朝时,表面多有宽仁之态,到处招揽人心,赢得“贤王”美名。 可思绥知道,他私底下是如何的离经叛道,凶戾狠辣,喜怒无常。 羁旅南朝时,见到南北昏君佞臣频频而出,生民潦倒,殷弘曾在她面前有一番惊世骇俗的“圣人论”。 他说:“自三代以来,经世为帝王者,多称‘圣人’。圣人面南而听治,享国以禄天下。” “追究古‘圣人’者:天地混沌,盘古生兴;苍宇洞空,有蟜知命。更有神农尝百草,燧人授火术、后裔逐九日、夸父化江河。牺牲私欲,以恩天下,可谓厥功茂焉,尚不敢有享国之念。” “而今之‘圣人’者,穷奢极欲,鱼肉万姓。可笑那缺角破国玺上还敢刻着‘受命于天,既受永昌’。他们还敢要永昌啊?” “秦以代计称号,二世则衰。刘汉四百年,宗庙俱覆。更铜雀烧膏脂、金墉问肉靡、伽蓝飞杨花、台城迎胡羽,则高平陵、八司马、河阴变、侯景袭。几载桓楚,多久萧齐?可见天道昭彰,乾坤光朗,是日曷丧,该亡就亡。” 那时思绥问他:“殿下以为,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圣人呢。” 他言:“凡天下之事,皆付一人,乾纲独断,所系一身。圣人者,自当绝情寡爱。” 如今时境流转,他成为人人口中的“圣人”。 万钧一系,绝情寡爱。 她小心翼翼捧了盏新煮的桂花水,屈膝跪在他脚边,温柔奉上:“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今日南北合一,诸事诸物,还要仔细磨合,并不能急躁。只要陛下身康体健,以陛下之英叡,假以时日,定能水到渠成。” 他神光扫过跪在脚边的婀娜姿态,忽然将她抱进怀里,就着她白葱般的玉指饮下碧汤。 他的喷息在她颈边,轻声道:“太妃道你病中,无法远行,如今可好了?” 思绥被他突如起来的暖意吹得酥酥麻麻,他终于关心她,心中雀跃不已,又盘算着要不要趁机给皇太妃上点眼药。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人忽然想起什么,冷峻唤道:“高宁。” 高宁匆匆推门而入。 “不必进来。” 高宁顿住脚步,躬身在屏风外。 “荥留关一案,令刘宇主察。该动刑的动刑,该议罪的议罪。告诉他们,不该动的心思别动。在朕一朝,无有贵戚,亦没有宠臣,朕不怕牵连,更也不惧恶名。廷尉狱关不下,就关去长洛狱,长洛狱关不下,就关去郡、县狱。若有求情者,与之同罪,绝不言赦。” “臣遵旨。” “还有。”殷弘眉间一顿,“周宁那几个犯人,既已勾了枭首,几条残命如何留到今日。” 高宁回道:“陛下,草木凋落主刑杀,秋后是惯例吉时。” 殷弘冷然:“荒唐。他们何时人头落地何时便是吉时。告诉刘宇,朕今晚就要在东柏堂看见那三人的脑袋。不然就让刘宇自己把脑袋呈过来。” “臣遵旨。” 殿门咿呀被合上,满殿里飘荡着清幽的松香,月光静悄悄的。 思绥一直被他抱在怀中,铁实胸壁透过单薄的掸衣,将他灼热的体温渡过来,可思绥却觉得浑身浸在寒潭中。 他的头埋在她肩侧,不断厮磨着,手臂一圈圈收紧,勒得思绥生疼。 好一会儿,他才再续了清明,他懒懒拨过思绥沾湿的头发,看着她一张一合还在喘息的樱唇,笑道:“朕看你是大好了。” 思绥如今还能、还敢说什么呢?她半分心思到此处也被方才一连串生冷的决断打得烟消云散。 嘴角勉强扬起抹笑容,干涩道:“托陛下的福,托皇太妃的福。妾……已然大好。” 他颔了颔首,望着窗外微熹的曙光,“更衣吧。” 思绥一路送他上了帝辇,他微微俯身,迟疑道:“知微她……” 一丝痛惜自他眼中流转,顷刻间又无波澜。 “思绥。”他有些犹豫,以至于停顿很久,“她身子不好,你务必要好好照顾她。” 思绥抬起头,恭顺道:“妾明白,还请陛下放心。姐姐与妾有大恩,妾身定然好会照顾陈姐姐,亦不辜负陛下。” 他终是拔步上了帝辇,思绥望着金色的辇车掩进清晨的薄雾之中,化作一团混沌的影。 她才卸下一口气。 无边的疲惫将那抹见到他的欣喜冲淡到无影无踪, 她站不住脚,如风中柳絮般摇摆,若柔急急扶住她。 “娘子昨晚折腾一宿,皇太妃亦免了今日的请安。这会子还早,不若再眯一会儿。” 她颔颔首,心道侍奉了半宿,总算有些好处了。 皇太妃自以为阻拦她出宫,陛下便会将她遗忘,如今她承了恩,皇太妃不得不收敛些。 然而这份稀薄的恩宠,当真不好求。 她虚弱道:“再睡一个时辰便叫我,我们再去服侍陈夫人。” ①江左不讳庶孽,出自《颜氏家训》 女主不是一开始就想要当皇后的,会有一个递进[狗头] 品级表 皇后 正一品:左、右昭仪各1人 正二品:夫人3人 正三品:贵嫔4人 正四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各1人 正五品:承华世妇 正六品:美人 正七品:御女 正八品:承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舆图换稿 第3章 南北岐路 惊鸿殿在云阳殿东,不过百余步,乃是夫人陈知微的处所。 陈夫人喜清幽之宁,故而殿外栽竹作景,流泉其间。翠竹掩映里,卢思绥依稀能窥见依在绮窗边的清瘦佳人。 殿外竹帘下,小宫女正挽着袖子,摇着蒲扇煮着汤药。 思绥蹑手蹑脚绕道侍药小宫女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背。小宫女起先一愣,待看清来人后,便按照宫女姐姐们告诉她的往日惯例,将蒲扇递到卢思绥手中。 给陈姐姐煎药之事,她做了十余年,自是每一步都如行云流水。卢思绥熟稔地分汤煮药,而后掂了掂小盘中的红岑,眉头忽然一皱道。 “我记得御医给姐姐开药,红岑自五钱加至九钱。怎么还按五钱的配来?” 侍药宫女一时错愕,若青拿起一侧的黄铜小药秤,往上一量。 “果然是五钱!娘子真是明察秋毫。” 小宫女见状赶忙跪下磕头,瑟瑟发抖道:“奴婢该死,求修仪宽宥。” 思绥道:“若只是茶饮吃食,错漏些倒也可宥。可这是药,治人性命,伤人根本,不可不慎。你的管教宫女是谁?让她过来。” 卢思绥一壁唤人加了药材来,一壁仔细将药煎开用细筛筛出药末,而后倒进剔透的白瓷小碗里捧了进去。 “姐姐。” 陈知微正靠在彩纹隐囊上,她脸色苍白,面容削瘦,眉宇间远山青黛,微微蹙起,似一段秀峰被云雾遮绕,吹不散也化不开。见到卢思绥这才勉强一笑。 “思绥。” 思绥递上汤药,用白玉勺仔细搅了搅,将那白汽儿吹得平灭,这才送进陈知微的口中。 继而接过蜜枣,又捧来漱口的竹杯与痰盂。 陈知微叹了口气,“思绥,你不必如此辛苦。你身子方才病过,当自己好生修养才是。” 卢思绥笑了笑,“姐姐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点哪足以为报呢。” 陈知微将瓷碗搁在了小几上,取来帕子擦拭,“外头疏忽而已,你又何必苛责。” “姐姐!”思绥恨铁不成钢,“您素来宽厚,但这并非小事,若轻拿轻放,害得是自己的性命。” 陈知微垂下头,叹息道:“人寿天定。思绥,莫再给我增加罪孽了。” 思绥自知拗不过她,只得朝外头唤道:“带进来。” 小宫女与管教、交班纷纷被押跪下来,连连叩首,“陈夫人饶命、修仪娘子饶命。” “汤药之事,素来最为忌讳。宫中开药,太医院向来要过三道,其间药材分量都记录在案。若将来有人别有用心,诬你用余出的四钱红岑行其他秽事,你准备如何作答?” 小宫女吓得不敢支声,一味掉眼泪。 思绥道:“何况,你家夫人身子骨,陛下遣多少名医仔细调养。御医怜夫人体弱,每张方子每寸药品都是斟酌再三,才敢开方。你如此疏忽,教御医何堪。不能忠于职,不能忠主,害人害己。” 陈知微轻咳一声。 思绥稍缓神色:“我本欲按宫规处置,奈何夫人心善,开恩于你们,每人罚俸一月。” 众人见她轻拿轻放,劫后余生,连忙叩头。 “多谢夫人,多谢修仪。奴婢一定好生留意,不敢再犯。” 众人纷纷退下,独留她二人在室内。 陈夫人抿了口清茶,掩唇打趣道:“好威风的卢修仪,不愧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 思绥呛了口茶,双靥粉晶晶的,嗔道:“姐姐!姐姐就知道拿我玩笑。” “也对,你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陈夫人点点了思绥的头,“你那时的年岁比她还小,却能有勇气跑到殿下面前……” 思绥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桩事。 永延二十二年,窦后废,以忧死。五皇子河东王殷弘,牵连圈禁,为自保避祸,上请出质南陈。 先皇与左昭仪存了恶毒的心思,临行前令他简装出发,其下官署府邸的仆役收回掖庭。 那时的思绥还不叫思绥,而叫阿桃。 阿桃的生母早逝,父亲坐罪被杀,她因家臣之女的身份,被窦皇后赐入殷弘的身边为婢妾。 说是为婢,她却连殷弘的面都未怎么见过。 殷弘于女色之上平平,素日不喜女婢侍奉,多使唤小厮。偶尔,他乳娘的女儿陈知微会替他打理打理,只是陈知微身子骨极为柔弱,能做的有限。 帘内愁云惨淡,帘外秋蝉都比往日叫得凄苦。 “回掖庭也不知会分给哪位贵人”,同寮的侍妾收拾着手边的包袱。 上了年纪的嬷嬷啐了一口,“分给贵人,有这么美的事吗?咱们是河东邸出来的人,人忌讳着呢。” 她这一开口,四下一片抽泣之声,有几个嚎得生动的,甚至闹着抹脖子。 “行了行了”,老嬷嬷皱起眉,“有什么好哭的,你是良家子,大王也没有坐罪,横竖不是籍没进掖庭的,你担心什么。” 老嬷嬷的目光转向坐在脚踏上沉默不言的思绥身上,而后摇摇头,心道一声可惜了。 思绥不是良家自由民,而是窦家的家臣女,若是遣散当回窦家。然而,窦皇后父亲坐罪倒台,按魏律家臣奴仆需代主受过。 她若回去,重则处死,轻则发去边地军中行苦役。她又生得标志,去了军中,怕是要充作军妓的。 老嬷嬷心中直呼造孽,索性将目光错开,不忍再多看她几眼。 思绥不知坐了多久,忽然站起身,走向外间。 整个河东邸人心惶惶,众人无心在职守之上,邸中杂草不知何时窜起,石阶上也布满了青苔。 她竟一路无人阻拦,停停走走间到了无召不得而入的中庭。 她看到一身素服的殷弘缓缓步入槛中,一侧的管事汇报着南下的名单。 心思百转千回,她飞快撕下白色里衣的一边,紧紧绕在头上。 不知打哪借来一颗熊心豹子胆,她猛然扑向殷弘,许是她身段灵巧,许是老天帮忙,她终于在护卫捆住她的最后一刻,拽住了殷弘的下摆。 “大胆!”护卫狠狠踩住她纤弱的手臂,巨大的疼痛令她看不清眼前的光景,她不敢呼痛,可更不敢放手。 “求大王带奴婢一起去南陈!” “放肆!”两侧护卫纷纷拔出刀,交叉到她颈边,凌光照过,映出她通红的双眼。 “奴婢是皇后的旧人!皇后嘱托奴婢务必忠心侍奉大王,求大王成全!” 殷弘的目光缓缓挪下,他看着那双拽住她下摆的手。 “阿娘的旧人?”殷弘笑了笑,而后蹲下身一把掀起她头上的白布条,“这是什么。” “奴婢在给皇后带孝。” 殷弘冷笑,“撒谎。这布条边犬牙交错,一看就不是剪子剪下的。皇后薨逝已数日,你不要告诉孤,这些日子你都碰不到剪子。” 他一手撕开她的外裙,残缺的里衣露出星星点点肌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激起细密的疙瘩。 她咬着唇,血液冷彻,周身都坠入寒窟之中。 殷弘站起身,从她手中抽出衣摆,“怕是你见孤身带重孝,临时才想到这出,想让孤因阿娘对你另眼相看,真是自作聪明。念你念岁尚幼,孤不杀你,滚出去。” 思绥顾不得寒刃在侧,她挣扎着往前爬,任凭刀剑割伤她的皮肤,滴下红殷点点。 她再一次拽住殷弘的下摆,连声道:“奴婢确实是皇后的旧人。奴婢的父亲是曲沃公的家臣,奴婢的母亲曾于窦府侍奉过未出阁的皇后,皇后这才挑中奴婢。大王,奴婢不敢欺瞒你,奴婢确实是窦家的人。” 她眼泪止不住地流,“若是大王这里不要奴婢,奴婢只怕要丢了性命。” 殷弘声音淡淡,“你年岁尚小,亦非男子,丢不了性命。” 思绥知他只要听真话,只得咬牙托出:“奴婢不想去边地军营,求大王垂怜!” 殷弘并无佛心,道:“人各有命。”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示意左右将人拖出去。 无论卫侍如何厉声呵斥,思绥不肯放开他的下摆。 “大王!大王您会需要奴婢的!奴婢可以做大王的挡箭牌。” 殷弘闻此脚步一顿,他仔细打量着满身血污的她,好笑道:“你?挡箭牌?” 思绥抬起眸,“大王入南朝,自免不了赴宴应酬。南国的粉黛,大王能信的过吗。大王不若将奴婢带上。知根知底,又无半点退路,自是最堪为大王驱使。” 她怕他不肯带,连忙又道:“奴婢不求名分,唯乞一条贱命。” 思绥下颌吃痛,被他牢牢抬起,他眸中闪烁着犹疑,迫得她冷汗涔涔。 “谁教你这些话的?” 思绥被吓得一噎,嘟囔道:“没……没有人。奴婢只是……听话本故事有女刺客……美人计……” 下颌的疼痛还未消除,她喉头一紧,只见那双修长的手已覆在她脖颈间,缓缓施力。 空气越来越稀薄,神光越来越涣散。混沌中,她似乎听见他在她耳畔厉声问道:“谁教你这些话的?谁派你来的?说出来,孤饶你一命。” 思绥小脸涨红,她从牙关间断断续续,“没…有……人……” “五郎。”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思绥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殷弘掐死入了天境,这才能遇到温柔的仙子姐姐。 她死命撑开眼,陈知微一袭白衣,轻轻拂上他的手。 “皇后和我提过这个孩子,让照看点,是叫阿桃吧?” “带上吧,就当给我做个伴了。” ……… “思绥,思绥?” 陈知微轻柔的嗓音一如记忆里那样,于她而言如救赎的甘霖,清冽甘甜。 思绥回过神,突然抱进陈知微怀中。 “姐姐。” 知微慈爱地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鬓,“不知羞,这么大了怎么还撒娇。” 思绥笑嘻嘻地抱着,过了好一会儿,陈知微才轻声道:“思绥,我和你说一桩事。” “恩?” 知微眼中有些犹豫,她搂紧了思绥道:“陛下要纳新妃了。” 思绥忽觉全身都坠入寒潭中,血脉逆流得生疼。她缓缓抬起眼睛,不解地看向陈知微。 “思绥,你不要太难过。掖庭采纳新人这本就是平常事。南北一统,相融相合,陛下令诸王婚娶南北世家贵女。自然他也是要娶的。” 她拍了拍她僵直的后背,“答应我,新人进宫,别和她们冲突,这是为陛下好,也是为你好。” [捂脸偷看][捂脸偷看]求评论,么么哒么么么哒么么么哒么么么哒 [亲亲][亲亲]如果喜欢文风也可以关注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南北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