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许溺对陈薇的提议,打心底里排斥。
正如文再也所说,即便现在的他记忆一片空白,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包装成一个虚伪的圣母白莲花。
他本能地抗拒那种连说句话都要考虑人设是否会崩塌的束缚感,那太累,太憋屈。
做一张被他人随意涂改的白纸?他没兴趣。
全网黑又如何?黑红体质既然能给过去的他带来流量,而过去的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那么对于现在失忆的他来说,更是无所谓惧。
他就是他。失忆了,也依旧是。
哪怕这个自己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如同一个仅仅知道名字的同班同学,印象模糊,难以触及真实的质感。但奇妙的是,他竟对“过去自己”可能做出的选择,产生了一丝共鸣。
出院,是在一个星期后。
文再也帮他办好了手续,正收拾着那点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大部分是陈薇后来派人送来的崭新衣物和日常用品。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陈薇的信息,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陈薇:「等我!千万别自己出去!医院后门有车,等我一起,有重要安排!!」
许溺不明所以,但还是回了句:「知道了。」
老实等着?或许吧。
但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与不耐,如同疯长的野草,难以抑制。她口中的重要安排,无非又是那些公关策略、形象重塑,光是想想就让人窒息。
文再也拎着包,靠在窗边,瞥了眼楼下:“啧,薇姐动作够快,下面好像清场了?这不像她风格啊,按她的脾气,巴不得你露个脸炒波热度……毕竟你躺了三个月,都快没曝光了。”
他话音未落,病房门被“砰”地推开,陈薇带着一阵风冲进来,额角沁着细汗,语速快得惊人:“快走!前门后门都被堵死了,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快,跟我来,安全通道!”
许溺心下一沉。
堵死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几天前病房里人头攒动的画面。
文再也脸色也变了,迅速将一顶鸭舌帽扣在许溺头上,又塞给他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戴上!”
跟着陈薇在昏暗的安全通道里疾步下行,消毒水与灰尘的气味混杂。越往下,鼎沸的人声越发清晰,如同逐渐逼近的蜂群,嗡嗡作响,压迫着耳膜。
推开最后那道沉重的防火门,刺目的阳光与喧嚣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许溺淹没。
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
医院狭窄的后巷,此刻被围得水泄不通。长枪短炮的镜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数记者伸长手臂,话筒如同丛林般企图戳到他脸上。更外围,是举着手机激动尖叫的粉丝,其间混杂着一些神情亢奋、喊着刺耳口号的人——无疑是那些“黑粉”。
“许溺!看这边!”
“许溺!请问失忆是真的吗?还是为新戏炒作?”
“车祸是否与你当时的驾驶状态有关?请正面回答!”
“对于网上报应不爽的评论,你作何感想?”
“失忆后是否意味着过往一切争议可以一笔勾销?”
“张导的新戏《青史烬》你还能胜任吗?是否会考虑退圈?”
问题如同密集的冰雹,尖锐、刻薄,裹挟着毫不掩饰的窥探欲与恶意。
闪光灯疯狂爆闪,刺得他眼前发白。
刚恢复不久的身体在推搡中摇晃,文再也和陈薇一左一右,如同脆弱的堤坝,艰难地抵挡着人潮的冲击。保镖们组成的防线也岌岌可危。
胸口那股熟悉的滞涩感再次翻涌,比在医院时更甚。
烦躁与一种被扒光示众的屈辱感在血管里冲撞,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那令人晕眩的强光。
就在这时,一个格外响亮、充满恶意的男声穿透喧嚣,狠狠砸来。
“许溺!你这种祸害怎么没死在车祸里?失忆?我看你是装傻充愣想洗白吧!”
这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周围的嘈杂诡异地静了一瞬,所有目光——愤怒的、兴奋的、鄙夷的——齐刷刷聚焦在许溺身上。粉丝的怒骂、记者的期待、黑粉的哄笑交织在一起。
陈薇脸色煞白,用力想拉他离开。文再也也急了,试图用身体挡住他。
但许溺停住了脚步。
帽檐和墨镜遮蔽了他的表情。
他缓缓转过身,精准地朝向声音的来源。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些许缝隙,露出了那个举着手机直播、满脸幸灾乐祸的年轻男人。
许溺隔着深色镜片看着他,声音不高,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清晰地切开了周围的噪音,字字如冰珠坠地。
“这位……朋友,”他微微停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看你这么义愤填膺,不知道的,还以为躺在医院三个月,醒来发现自己被千夫所指骂报应不爽的人是你啊。”
他微微歪头,似乎在认真打量对方,“至于死透……抱歉,让你失望了。阎王爷殿前名额紧张,觉得我留在人间偶尔看看某些人跳脚,比下去凑热闹更有意思。毕竟,”
他语气一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我每年按时纳税,偶尔还给偏远山区的孩子捐点钱,也算有点微末用处。你呢?除了在这里浪费流量,为社会贡献了什么?”
人群里爆发出粉丝解气的尖叫和零星压抑的笑声。
那男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一个女记者趁机将话筒几乎怼到他下巴上:“许溺先生!有评论说你此次车祸是天道好轮回,因你过往行事过于嚣张,才招致此祸,你认可这种说法吗?”
许溺转向她,墨镜后的视线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才缓缓开口。
“这位记者小姐,你的因果论很有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点探讨的意味,“按照这个逻辑,您每日奔波于报道各种……嗯,光怪陆离又精彩绝伦的新闻,岂不是更需谨言慎行?建议您出门常看黄历,尤其是过马路时。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女记者的笑容僵在脸上,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一些。
又一个问题尖锐地抛来:“许溺!失忆是否成了你逃避过去责任的完美借口?那些因你言行受损的人,就活该被你忘记吗?”
许溺轻轻嗤笑,抬手扶了扶镜框,动作带着漫不经心的疲惫,话语却锐利如针:“责任?该我负的,比如好好活着,拍戏,纳税,不让某些人过于称心如意,我自然担着。至于不该我背的……怎么,失忆是万能垃圾桶,什么脏水都能往里倒?你要是这么认为,那乐山大佛该起身让你去坐了,你更擅长普度众生,包容万物。”
“你!”
那记者被噎得面色通红。
“许先生!”
又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记者高声问道,语气带着质疑,“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能理解《青史烬》里林烬那样复杂的角色吗?投资方和观众凭什么相信一个空白没有记忆的人能演活一段沉重的历史?”
许溺的目光透过墨镜扫过去,语气淡漠却带着压力。
“理解角色,需要的是共情能力,不是个人回忆录。照你的说法,演杀手非得杀过人?演皇帝必须坐过龙庭?这位记者,你的戏剧观,很写实啊。不如你先去体验一下各行业生活,再回来跑新闻?”
男记者一时语塞。
紧接着,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响起,来自一个站在侧后方、面容精瘦的记者。
“许溺,听说你父母也是死于车祸?这次你自己也遭遇同样意外,有没有觉得是某种……家族诅咒?或者,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带来的报应?”
这个问题问的非常无脑且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但还是恶毒至极,瞬间连不少记者都皱起了眉头。
许溺周身的气息骤然一冷。
他沉默了片刻,隔着墨镜,似乎能感受到他目光的冰寒。
“拿逝者做文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你的职业操守,是跟路边的野狗学的吗?我父母如何,轮不到你在这里妄加揣测,满嘴喷粪。你若真对因果报应这么感兴趣,不如多看看自己的采访记录,想想为什么只能靠挖掘他人伤痛来博眼球。”
那精瘦记者被他骂得脸色一阵青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陈薇在一旁急得额头冒汗,拼命拽许溺的胳膊。文再也却悄悄在背后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终于,在保镖的拼力护送下,他们挤到了车边。
拉开车门前,又一个记者不甘心地大喊:“许溺!综艺和电影怎么办?失忆了还能演吗?是不是又要找借口违约了?”
许溺动作一顿,手扶着车门,回过头。
墨镜遮住了他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或许是之前的连番质问耗尽了耐心,他最后一点克制也告罄。
“演?”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的嘲讽,“演戏有什么难?我现在不就在演?演一个被你们围堵,问尽蠢问题,还得努力维持风度的……倒霉蛋。”
他弯腰上车,最后丢下一句:“至于能不能演好戏里的角色?等我先把许溺这个人的人设琢磨明白再说吧。”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所有的恶意、窥探与疯狂彻底隔绝。
车辆迅速启动,将那片混乱与喧嚣远远甩在身后。
车内一片死寂。
陈薇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显然被许溺刚才那番不受控制的自由发挥气得不轻。
文再也则猛地爆发出大笑,用力拍着许溺的肩膀:“哈哈哈哈!牛逼!许溺你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失忆了这张嘴还是这么毒!过瘾!太他妈过瘾了!你看那几个记者的脸,哈哈哈哈!”
许溺瘫靠在椅背上,摘下墨镜和帽子,疲惫地闭上双眼。
方才那一连串的唇枪舌剑几乎抽空了他的力气,但积压在心头的那股浊气,似乎也随着那些带刺的话语,宣泄出去了一些。
找回自己?或许……就从这拒绝被定义、拒绝被包装,用这张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嘴,遵从本能进行回击开始,迈出了混乱而真实的第一步。
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映在他空洞的眼底,依旧是一片未知的荒原。
…
“什么?”
许溺拿起那本砖头般厚重的剧本,沉甸甸的触感带着一种荒谬的重量。封面烫金的《青史烬》三个字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刺得他眼睛微疼。
他几乎将剧本怼到陈薇面前,声音因难以置信而拔高。
“你要我一个晚上看完这玩意,然后一个星期背熟?!陈薇,你看清楚,我不是扫描仪,也不是复读机!我现在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花了三天才记牢靠!手机密码和支付密码更是忘得彻底,到现在都还没想起来!”
他重重将剧本拍在光洁的大理石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语气夸张:“我要是现在出门遇袭,歹徒捅我一刀,刀子都没机会碰到**部分!!”
陈薇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姿态保持优雅,眼神却锐利如刀。
她刚把许溺从医院直接带到这处顶层公寓,据说是他名下的产业之一。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映照着他内心的抓狂与荒芜。
“阿溺,冷静点。”她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我知道这有难度。但时间不等人。张导的《青史烬》下周就要剧本围读,三周后必须进组。合同签了,违约金是片酬的三倍。而且……”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这不仅关乎钱,更关乎你在这个圈子最后的信誉和机会。多少人盯着这个饼,你失忆的消息瞒不住,一旦坐实,制片方的压力会巨大,换人并非不可能。”
“最后的机会?”许溺捕捉到这个危险的词,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疲惫感排山倒海,“听起来我以前混得岌岌可危啊?不是说我黑红半边天吗?”
陈薇避开这个问题,目光扫向茶几上的剧本:“剧本昨天才最终定稿,保密级别高,只有纸质版。角色复杂,内心戏重,台词量巨大。这是挑战,也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证明即使失忆,你许溺依然是那个天赋异禀的演员。”
“证明?”许溺嗤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我现在证明自己叫许溺都得靠你们两张嘴。天赋异禀?抱歉,没感觉。我看这剧本,跟看天书没区别。”他指着那本厚册子,语气挫败。
“感觉可以找回来!”陈薇身体前倾,语气带上一丝急切,“肌肉记忆!本能!阿溺,你演了十几年戏,这些东西刻在你骨子里!你需要的是唤醒,不是否定!”
“唤醒?靠意念?还是靠你这番激情演说?”许溺语气烦躁,“我现在满脑子除了空白,就是刚才后巷那群人的嗡嗡声!你让我怎么静下心看这天书?”
这时,文再也端着杯水走过来,瞥了眼茶几上的“砖头”,吹了声口哨:“嚯,这厚度,当防身武器都嫌沉。薇姐,你这属于虐待病人加失忆人士了吧?”
“文再也!”陈薇警告地瞪他。
文再也耸耸肩,在许溺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实话嘛。让他硬啃,肯定消化不良。我看啊,”他促狭地拍拍许溺,“不如你随便翻一页,念两句试试?万一身体里的影帝之魂突然觉醒呢?”
“你当是请神呢?”许溺没好气。
话虽如此,这不着调的建议却意外勾起了他心底一丝隐秘的好奇。他曾经……真是个演员?扮演他人人生的感觉,是怎样的?
带着这种近乎荒谬的探究,他迟疑地再次拿起那本沉重的剧本。封面冰凉的触感传来。他随手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涌入眼帘。
似乎是场激烈的对手戏。角色名“林烬”,台词充满了愤怒与讥讽。
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目光落在第一行,尝试念出,声音干涩,毫无波澜,如同稚童初读:
“史官…只记血…从何来,不问…血多血少。”
“史不是…胭脂,遮不住喉头…窟窿”
念完,他自己先沉默了。这念的是什么?磕绊,生硬,毫无感染力。挫败感汹涌而来。
陈薇的眉头拧紧,失望显而易见。文再也也收起了玩笑神色。
“看到了?”陈薇的声音冷硬,“这就是现实!阿溺,你没有时间……”
“闭嘴。”许溺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陌生的烦躁。刚才那拙劣的朗读像根刺,不是因为差,而是因为这种“差”让他感觉无比违和。
不对。不该是这样。
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地窜起。老子就不信了!
几乎是赌气,他猛地翻过几页,目光锁定在另一段充满绝望与疯狂的独白上。那段文字像带着奇异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刻意去演,只是遵从了心底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身体微微绷紧,拿着剧本的手无意识收紧。
再开口时,声音已彻底变了。不再是干涩沙哑,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压抑、仿佛从胸腔碾磨出的嘶哑,裹挟着浓烈的恨意与令人心惊的平静。
“改?”他缓缓抬头,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墙壁,直视剧本中的仇敌,嘴角勾起冰冷扭曲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质问:“汝欲令吾以虚辞伪书撰史乎?!”
眼神瞬间锐利如淬毒刀锋,直刺虚空:“汝之伪善,较之腐鼠秽土,尤令人作呕,今上之状,较诸先帝,何异哉!”
最后一个字落下,房间内落针可闻。
许溺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仍维持着那恨意讥诮的表情,胸口起伏。他茫然地看向对面。
陈薇脸上的冰霜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她张着嘴,眼睛圆睁,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文再也更是直接从扶手滑坐到地毯上,嘴巴张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卧……卧槽!许溺!你……你刚才……他妈……林烬附体了啊!一模一样!太像了!”
他激动地爬起来:“听见没薇姐!我就说!玩意儿在他骨头里呢!刚才那眼神,那恨劲儿!绝了!就是他妈的林烬本烬!”
陈薇也从震惊中回神,猛地站起,快步走到许溺面前,眼神灼热得惊人,之前的焦虑一扫而空,只剩下狂喜与发现宝藏的兴奋。
“阿溺!你看到了吗?!感觉到了吗?!本能!这就是你的本能,你的天赋!它没丢!只是被埋住了!”她激动地指着剧本,“不需要死记硬背!去感受,让林烬的情绪从你身体里长出来,就像刚才!你不需要记得怎么演,只需要成为他!”
许溺低头看着剧本,又看看自己因用力而发白的手指。刚才那汹涌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心悸与更深的茫然。
成为他?成为那个充满恨意与破碎的林烬?
文再也凑过来,满脸兴奋:“兄弟,牛逼!我就知道,你这玩意儿是娘胎里带的!失忆算个屁!抓住刚才那感觉就行了!”
陈薇热切地将剧本塞回他手中:“拿着!今晚通读,只感受,不背!明天表演老师会来,帮你梳理,唤醒更深层的本能!阿溺,你能做到!你必须做到!”
许溺握着剧本,那沉重的触感似乎不同了。它不再仅是负担,更像一把钥匙,可能打开自身迷宫的钥匙。
刚才那失控的爆发,虽短暂心悸,却如一道闪电,劈开了脑海中的浓雾,让他窥见了一点——属于“演员许溺”的、深埋于废墟之下、炽热滚烫的核心。
天赋异禀?或许。
他看着陈薇的狂热,文再也的期待,最后目光落在《青史烬》三字上。
找回许溺?也许,第一步不是抗拒或重塑,而是……放任这头本能之兽苏醒,看看它能带自己去往何方,哪怕前方是更深的迷雾与未知的风暴。
他捏紧剧本,指尖感受着纸张的纹理,一种混合着抗拒与隐隐兴奋的战栗,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哈哈许溺说的那句歹徒论,是因为我背那个人体解剖学跟中国刑法真的背疯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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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嘴很利吗